《經典釋文》重音音切校讀札記四則

陈静毅

(复旦大学 古籍整理研究所，上海 200433)

《經典釋文》［1］中存在一種特殊的注音方式，即同條所注兩個或以上的反切，從《廣韻》［2］或《釋文》音系來看，表示的讀音完全相同且意義無別。邵榮芬稱之為“重音音切”。［3］(P28)《經典釋文》成書1400 多年來，一直受到重視，對其進行刊刻、雕版、印刷歷代有之。文獻經過傳抄、刻印、排印等，會出現不少的錯誤，包括了寫錯字、漏掉文字、文字顛倒、次序混亂等多種類型，這些錯誤的存在往往容易誤導讀者，得出錯誤的結論，因此在做研究前，校勘是十分必要的。有關這方面的研究，清代及以後的學者陸續發表了一些成果，其中以法偉堂、黃焯用力最勤。二人廣收《釋文》異本，集前人之說，精研精校，改正頗多。然亦不免有失校、漏校之處。本文補校四例，證邵榮芬《＜經典釋文＞音系》重音音切表中所收泱、鉉、馽、挾、幹四字，［3］(P32)實為異音音切，它們出現重音，是反切用字在傳抄過程中產生了訛誤所致。

“泱泱”條

《春秋左氏音義》“泱泱”條記云:“於良反，又於郎反，弘大也，韋昭於康反。”(18，17)［1］(P527)

按:黃焯無校。邵榮芬《＜經典釋文＞音系》一書“據《廣韻》音系所確定的《釋文》重音音切表”(後簡稱邵《表》)收錄該條，定又音“於郎反”與韋昭音“於康反”為重音音切。於郎反與於康反，上字同，下字依《廣韻》屬唐韻一等，語音實無區 別。但“泱”字《集 韻》、［4］《類篇》［5］平聲除讀陽、唐韻外，尚作“於驚切”，訓云皃。據此可知，該字尚有庚韻一讀。 《釋文》“泱”字庚韻一讀不見，然康、庚字形相近，則韋昭音之下字“康”實為“庚”之形譌。玄應《一切經音義·卷三》“穅”條云:“穅，上口即反。郭璞云:‘米皮也’，《說文》:‘榖皮也。從禾康聲。’字，從米從庚，經文下從水作康，非也。”［6］《說文》 “穅”字段注: “从禾米。庚聲。庚毛刻作康。誤。今正。”［7］據此可知，康、庚形近易誤也。

又《釋文》此處韋昭音作“於庚反”，與漢人語音相符;而陸德明列韋昭音“於庚反”為異讀，又符合南北朝語音之特點。《詩經·白華·釋文》“英英”條注云:“如字，《韓詩》作泱泱，同。”［1］(P186)《韓》、 《毛詩》之異文，表明漢時中古庚攝三等“英”字讀與陽部“泱”字同。梗攝三等字及少量二等字(如京明兄英兵庚行卿橫等字)上古屬陽部，學界早有定論。羅常培《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說到:“西漢韻文本部字(引者按:即陽部)都在一起押韻，是和《詩經》一樣的。惟有庚韻一類字，像‘京明行兄’等字偶爾和耕部字押韻。到了東漢，這一類字大半都轉入耕部，惟有‘行’字或跟本部叶，或跟耕部叶，沒有一定的屬類，只可兩部兼收。…不過在東漢一個時期內也還有少數用陽、唐韻字和這一類庚韻字(引者按:即梗攝三等字及少量二等字)在一起通押的例子，甚至于同一個人的作品有時這樣押，有時那樣押，沒有一定，這正代表轉變時期不規律的現象。”［8］韋屬漢末人，“泱”字音“於庚反”，正體現了漢時“庚”字尚讀入陽部，因此韋昭以“庚”作陽部“泱”字之反切下字。然漢以後“京明兄英兵庚”等字離開了陽部，轉入了耕部。陸德明，南北朝人，其時“京明兄英兵庚”早轉入耕部，陸氏依照韋昭所作反切拼讀，遂有了“泱”字庚韻之音，與“泱”字唐、陽韻之讀音形成了異讀關係。然後人不明漢人“康”、“庚”音同之語音規律，又受自身語音之影響(按庚明等字轉入耕部)以及康、庚二字形近之影響，遂改韋昭音切下字之“庚”為“康”。各家並失校，邵氏誤為重音音切。

“金鉉”條

《周易音義》“金鉉”條記云:“玄典反，徐古玄反，又古冥反，一音古螢反。馬云:‘扛鼎而舉之也。’”(2，19)［1］(P53)

按:黃焯無校。法偉堂云: “古螢與古冥同。《廣韻》作古螢，蓋嫌古冥為不切，故以螢易之，實則唇音不分開、合口也。”［9］(P53)邵《表》收錄該字，定“古冥”與“古螢”為重音音切。然“古螢反”之下字“螢”實為“營”之形譌。營、螢形近，在《釋文》中常有相亂的例子。 《尚書釋文》(3/12.22)“坰，故螢反，又古螢反”，［1］黃焯云:“兩螢字葉鈔皆作營，宋本、景宋本祇下螢字作營。”［10］(P)又《毛詩釋文》 (7/29.22) “坰野，徐又苦營反，或苦瓊反”，［1］(P202)法偉堂云:“苦營與苦瓊同，營蓋螢之誤。《書·仲虺之誥·序》至於大坰，徐音欽螢反，是其證。”［9］(P202)可見，營、螢形近，易誤。此條“一音古螢反”亦屬《釋文》中營、螢二字相亂之例。

又“鉉”讀“古營反”，實非虛語。 《士喪禮》“抽扃”，注云:“今文扃為鉉。”《儀禮釋文》(10/26.4)“扃，古營反”扃、鉉，古今字，則鉉於此處亦可讀為古營反。因此鉉字除讀玄典、古玄、胡犬(又可作玄犬、胡畎)、音玄、音關、古顏、平聲青韻 (古冥)外，又可讀作平聲清韻(古營)。《集韻》、 《廣韻》雖未收古營一音，然《五經文字》作“工營切”，［11］《類篇》作“古榮切”，都讀與《釋文》 “古營反”同。可見“鉉”字確有“古營反”一讀。

又此條北監本《周易註疏》、雅雨本《釋文》古冥皆誤古宴，《春秋左傳釋文》(17/3.3):“扃，古熒反，徐公冥反，公冥與古冥同。”［1］(P486)可據以校正。

“馽”條

《莊子音義》“馽”條:“丁邑反，徐丁立反，絆也。李音述，或作馵，非也。馵，之樹反，司馬、向崔本並作，向云: ‘馬氏音竦’，崔云:‘絆前兩足也’。”(27，3)［1］(P731)

按:邵《表》收錄該字，定首音“丁邑反”與徐音“丁立反”為重音音切。 《釋文》 “馽”字在《釋文》中只出現一次，作三音:首音、徐音、李音，其中首音與徐音依宋本《釋文》來看，為重音音切。《集韻》“馽”字也記三音，一作食律切，注云:“馬絆也，莊子連之以羈馽，李軌讀。”［4］(P193)一作陟立切，注云:“《說文》絆馬也，引《春秋傳》‘韓厥執前’，通作縶。”［4］(P220)一作德合切，注云:“縶也。”［4］(P222)《說文》云: “馽或从糸執聲”，則馽、縶實為古今字。與《釋文》相比對， 《集韻》表“馬絆”義的食律切，與“李音述”同;《集韻》表“馬絆”義之“陟立切”與《釋文》首音、又音一為音和切，一為類隔切，語音上有相承關係。獨“德合切”一音不見載於《釋文》。唈、邑形近易誤，疑“丁邑反”實作“丁唈反”，“丁唈反”即與《集韻》“德合切”相合。

宋代以前“唈”屬合韻，“邑”屬緝韻，二字音義有別。《毛詩釋文》注:“僾，唈也。”作烏合切; 《釋文》唈又寫作“”， 《爾雅·釋言》“僾，唈也。”條作烏合切，與邑音別義別。 《廣韻》“唈”字一音，作“烏荅切”，注云: “爾雅云僾唈也。”［2］(P157)亦與釋文同。然該字至《集韻》伊始兩收，一或省作“邑”，遏合切，注云: “嗚唈短氣，或省。”［4］(P222)與《釋文》、 《廣韻》義同音同。一作乙及切，與邑音同，注云: “嗚唈短氣。”［4］(P220)后人受唈、邑二字形體的影響，讀“唈”為“邑”，《集韻》是其證也。

又遞修本《經典釋文》“邑”作“丁邑反”之下字與其他處刻法略有區別。邑字他處皆刻作“邑”(27/5、28/7)，作“丁邑反”時，刻作“邑”，“巴”上之“口”略小，且偏向右邊，其原應作“”或“唈”。邑、唈形近，宋人混淆了二字，遂改僻字“” (或“唈”)作“邑”，從而致其首音“丁邑反”與徐音成為重音音切，而與《集韻》 “德合切”相合之音遂不見載于《釋文》中。

“矢幹”條

《儀禮音義》 “矢幹”條: “古但反，又古旱反”。(10，9)［1］(P287)

按:邵《表》收錄該字，黃焯無校，法偉堂云:“古但當作古旦，見《考工記·總目》。”［9］(P287)按法說是。《周禮·考工記·釋文》“矢幹”條注云:“古旦反，或古旱反。”［1］(P272)首音不作上聲音“古但反”，而作去聲音“古旦反”。又陸氏該字共計注音14 次，除該條讀上聲外，餘者13 次都讀去聲:古旦反11次(2/1、8/3、9/21、11/29、13/2、15/13、16/3、16/24、21/8、27/21、30/27)、古半反1 次(14/10)、如字音1 次(9/1))。 《廣韻》該字也僅有一讀，作古案切(去聲)，皆可證法說合理。陸氏不察，誤為重音音切。

前人通過考據，論證了不少刊本重音音切是文獻傳抄過程中，寫錯字、文字顛倒、漏字等因素造成的訛誤。本文沿著前人之方法，補校四例，證其為異音音切。

［1］(唐)陆德明.《经典释文》［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据宋刻宋元递修本影印，1985.

［2］(宋)陳彭年，丘雍，等.《廣韻》，周祖謨《廣韻校本》［M］. 北京:中華書局，1960.

［3］邵榮芬.《經典釋文音系》［M］. 台灣:學海出版社，1995.

［4］(宋)丁度.《集韻》［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據述古堂影宋鈔本影印，1985.

［5］(宋)司馬光，等.《類篇》［M］. 北京:中華書局，1984.

［6］(唐)釋玄應.《一切經音義》［M］. 叢書集成初編739，北京:中華書局，1985.

［7］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據經韻樓原刻本影印，1985.

［8］羅常培，周祖謨.《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第一分冊)［M］. 北京:科學出版社，1958.

［9］法偉堂著，邵榮芬編校:《法偉堂經典釋文校記遺稿》［M］. 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

［10］黃焯:《經典釋文彙校》［M］. 北京:中華書局.1980.

［11］(唐)張參.《五經文字》［M］. 叢書集成初編1064. 北京:中華書局，1985.

［12］黃焯，鄭仁甲.《經典釋文索引》［K］. 北京:中華書局，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