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秋月
【摘要】在加拿大女作家玛格丽特·劳伦斯的《潜鸟》中,作为被“他者化”的被殖民者,以皮格特为代表的梅蒂斯人处于本土文化及白人文化的交叉地带。小说通过对皮格特边缘生存状态的叙写,揭示出以皮格特为代表的弱势群体在对两种文化都无所适从的状态下自我身份寻根的失败,进而指出在一个多元文化杂糅的世界里,试图寻求单一民族身份是注定要失败的。
【关键词】本土文化;白人文化;自我身份;寻根;杂糅
一、引言
加拿大著名女作家玛格丽特·劳伦斯一生致力于探求女性的存在意义及自我价值,并以此来挑战以男性视角为中心的文学传统。其作品《潜鸟》写于1970年,时值加拿大提倡多元文化政策的前夕,自小说问世以来,许多学者对其所体现的后殖民主义思想进行了相关研究,首先,从后殖民女性主义视角出发,张晔(2003:98)从女性失语状态的角度,探讨了白人主流文化冲击下身处边缘的印第安这一弱势群体、少数族裔的边缘生存状态问题。此外,李毅峰(2009:68)和绳立平(2012:62)也分别对皮盖蒂的边缘生存状态进行了叙写,揭露了白人社会对土著少数民族的歧视和压迫以及土著民族内部女性的悲惨命运。其次,立足于后殖民生态女性主义,蔡奂(2008:131)指出《潜鸟》反映了人与自然以及人与人之间统治与征服的生态伦理危机,批判了危机背后的强权意识形态。同时,文珊(2011:60)通过对皮格特边缘生存境况、林中潜水鸟消亡遭遇以及两者间隐喻关系的分析,揭示了工业化文明给自然和人类带来的深重灾难以及父权制文化及其二元论思维模式对有色人种、女性和自然的无情摧残。最后,就后殖民身份的认同归属而言,周幼华(2009:61)指出:少数民族如何以正确的态度融入主流文化之中,主流文化又如何以更宽容的姿态容纳不同的文化等问题都值得读者深深的思考。宁娟琴(2009:223)也强调到劳伦斯以潜水鸟作为以皮格特为代表的梅蒂斯人的象征,从深层次上表达了边缘人在一种潜在的文化冲突中,对一种稳定的自我感和文化归属的深层诉求。
综上所述,许多学者已经论及此部小说中后殖民主义思想的体现。然而,无论是对后殖民女性关怀,还是对后殖民生态关怀,抑或是对后殖民身份的寻根,以上研究都未对被殖民者所处的自我羞愧的本土文化及其对无限向往的白人文化的追寻进行全面、具体的阐释,更未对身处两种截然对立文化下的被殖民者的身份寻根提出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因此,本文将立足文本,从后殖民主义视角对以上问题进行进一步的分析和阐释。
二、自我羞愧的本土文化
处于本土文化和白人文化的双重意识下,作为被“他者化”的原住民,皮格特对于其文化身份的追寻处于游离状态,身处原住民的文化中,她毫无归属感,相反,在边缘化的生存环境、艰难的生存境况、他者化的形象、支离破碎的语言和种族内外的三重压迫的纷繁桎梏下,皮格特无法寻得对自我本土文化的认同感,其感知到的却是一种对本土文化的自我羞愧感。
“茂密的丛林深处,一间以白杨木涂以灰泥建成的四方形木屋是皮格特一家的居所……房子周围却乱七八糟地堆放着木板包装箱、晒翘了的木材……锈迹斑斑的洋铁罐”(万莹华,1990:384)。
一幅原始、破败的印第安人居所图映入眼帘,尽显了被“他者化”的原住民边缘化的生存环境。而与之不同的则是原始森林外的白人现代世界:“砖砌房屋”,“纳什”轿车,“湖边别墅”,“宾馆”、“舞厅”(395)。面对“步步紧逼”的欧洲现代文明的入侵,原住民平静、原始的生活状态被打破(395)。
随之而来的是其进一步边缘化的生存环境:土地受尽剥离,居民生活紧迫,生存隐患无处不在。“他们的生计全靠外出打零工或是在加拿大太平洋铁路上当养路工来维持”(385)。甚至是小孩子,也得想办法赚钱补贴家用:“夏天,坦纳瑞家的一个小男孩儿会提一桶碰得伤痕累累的野草莓,挨家挨户地敲开镇上那些砖砌房屋的门叫卖”(386);而作为女孩的皮格特尽管患有骨节炎,却也得为家里人烧火做饭,很难好好保养自己的身体,相较于白人无忧的生活境况,以皮格特为代表的梅蒂斯人艰难的生存境况令人堪忧。
此外,在殖民意识形态的操控下,殖民者自认为他们是人类未来理想状态的体现,是正确的“自我”;原住民则被视为“他者”,是异类,因此是劣等的、不健全的人。这种把一切异己者判定为不健全的人的做法,被称为他者化,这种做法将世界分为文明开化的“我们”和野蛮落后的“他们”,即“他者”(Tyson:467-468)。以皮格特为代表的原住民被赋予了“他者”形象:卖野草莓的小男孩“长着一张从来不会笑的脸”;老儒勒或是他的儿子拉扎鲁会“酗酒闹事”,“发疯似地见人就打”;拉扎鲁的女儿皮格特则给人留下了 “棉布衣裙总是脏兮兮”,“头上一定有虱子”,“冷漠”,“邋遢”等的“他者”形象(387)。而这样一些殖民话语下的“他者形象”无疑是把他者的奇异性固定在其形象中且在强调殖民者与原住民之间的差距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Mcleod:53)。
同时,作为一个民族被认同标志的语言也是不容忽视的,后殖民主义理论家斯皮瓦克提出了“失语”的概念,认为“语言本身包含着世界和意识的范畴,能发出自己的‘声音表明其拥有自己的世界和自我的历史意识,反之,则表明世界和意识对其的‘外在化。无言状态或失语状态说明言说者的缺席或被另一种力量强行置之于‘盲点之中”(转引自李毅峰:68)。皮格特一家讲的是一种土语,既不像克里印第安语,也不像法语,他们说的英语字不成句,还尽是些低级下流的粗话……他们简直就是所谓的“四不像””(385)。这进一步突出了以皮格特为代表的原住民本土文化的支离破碎,他们处于一种“失语”状态,无法替自己言说,更无法表述其边缘的文化身份。
而其中,皮格特作为边缘状态下的女性,其不仅受到了种族内外的压迫,还充当了父权制的受害者,这正如女性主义批评家斯皮瓦克曾指出的:相对于第三世界或少数族裔的男性而言,妇女遭受的殖民文化的压抑更加严重。“妇女丧失了主体地位而沦为工具性客体,她丧失了自己声音和言说的权力,仅仅缩减为一个空洞的能指而成为父权主义和帝国主义强大的反证(转引自绳立平:2012)”。首先,皮格特作为殖民文化下的女性,其受到了来自白人主流社会的歧视,其主要体现在两个层面:白人男性的歧视和白人女性的歧视。皮格特患有骨节炎,而作者的父亲是为她治过病的医生,且对她非常关怀,“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帮助那孩子……她的骨结核又恶化了……而我真他妈不愿打发她回那个家里去”(387)。为了让皮格特能好好疗养,作者的父亲提议带皮格特一起去湖边的别墅度假避暑,然而,从深层次上剖析,这样的关怀是居高临下的,其所采取的一系列行动,都是在其个人主观意愿的支配下,我们没有感知到原住民皮格特个人所做出的任何回应。皮格特对于这样一些突如其来的安排似乎无权说“不”,而只能被动接受。其次,作为白人文化中的另一个白人男性,皮格特的丈夫也是值得注目的,虽是寥寥数笔,却不难感知到皮格特在其身上所受到的压迫,否则怎会有后来的“迁移”,即独自带着两个婴儿回到山谷里的老家,且无人问津,最终选择自生自灭。在白人主流文化中,除了受到来自于白人男性的歧视和压迫外,白人女性的压迫也是不容忽视的。其在文中主要体现在三个层面上:作者祖母,作者母亲及作者本人对皮格特的偏见和歧视。“我”祖母向来对其抱有偏见,她称她为“四不像”(385),且因其还放弃去湖区别墅度假;“我”母亲亦是如此,她歧视皮格特所患的病,认为会传染,且鄙夷地说:“我敢保证她头上一定有虱子”;而“我”也不例外,“我”“认为她是一个让人一见就觉得不舒服的人”,“我从来没有太多地注意到她的存在”(385),即使是在湖区的度假期间,“我”之所以努力去博取皮格特的好感,也不过是想调动她的特殊身份和特殊体验,让她对“我”讲解一些有关大自然的奥秘……总体上,皮格特于“我”而言是可有可无的。此外,在父权制的禁锢下,皮格特还遭受了来自本土文化的压迫,皮格特才十三岁就患上了骨节炎,只要她在家,她父亲就什么都不干,本应对其多加关怀和照顾的父亲、兄弟,却对婚姻失败后重返家园的皮格特漠不关心,且还要求她来管家。至此,我们可以看到其所承受的压迫实则是三重的,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皮格特在殖民者文化和原住民文化“双重意识”的游离中最终选择追求看似更为优越且其无限向往的白人文化。
三、对白人文化的向往和追寻
后殖民理论家常说,在殖民话语的影响下,被殖民者有着“双重意识”或“双重视野”,也就是说,这是看待世界的一种意识或视角,它认为世界应一分为二:殖民者文化和原住民文化(Tyson:469)。在原住民文化,即本土文化中无法寻得认同感和归属感之后,皮格特选择走向殖民文化,即白人主流文化,并渴望在其中寻得归属感和建立新的文化认同感,而其主要采取的方式则是迁徙及模仿攀附(mimicry)。
首先,就迁徙而言,殖民者文化和原住民文化这种双重意识常常会产生一种不稳定的自我意识,而迁徙则会加剧自我意识的不稳定(Tyson:469)。从皮格特离家到皮格特再度回到故土的近两年间,正如其所言“哦,到处漂泊”,皮格特迁徙周转于各地,“到了好多地方——温尼佩格、霍金那、萨斯卡通……”而这样的迁徙实则是其对自身文化身份归属的追寻和判断,但却加剧了其身处两种文化之间无所适从的感觉,呈现了其夹缝中求生存的心理困境,同时也进一步加剧了其“无家感”(unhomeliness)(Tyson:469)。这也就促成了其对白人主流文化归属感和认同感的急于求成,间接性地促使了其对白人主流文化模仿攀附的行为。
模仿攀附(mimicry),即原住民中许多人竭力模仿殖民者的穿着、言谈、行为和生活方式(Tyson:469)。在钻石湖度假四年之后,“我”与皮格特意外相遇,而此时的她早已判若两人,以前的她:
“面孔呆板、毫无表情,而现在却带着一种有几分狂欢的活力。她和身边的小伙子们大声地说笑……而且一条紧身裙和一件桔黄色毛衣将她那柔软、苗条的身材衬托得恰到好处,令人羡慕”(392)。
这些都无异于是她在穿着、言谈、行为和生活方式上对白人主流文化的模仿攀附。然而,更为显著的是,她骄傲地告诉“我”:今年秋天她就要结婚了,男朋友是一个英国小伙子,在那边城里的畜牧场工作,个子高高的,还有着一头金黄色的卷发,帅极了!连名字也很高贵。此时此刻,“我”在她的眼里看到了一种令人生畏的渴望。她渴望从文明社会的边缘,即受自己鄙夷的本土文化中脱离出来,渴望融入到白人的主流文化中,渴望建立一种新的文化认同感,渴望自己游离的文化身份能有定所。然而,这样的寻根注定是无果的,因为模仿攀附的行为实则是对自我的他者化,反映了某些被殖民的个体迫切希望被殖民文化接受的愿望,也反映出他们对自身文化的羞愧(Tyson:469)。果然,这种美好的希冀伴随着其婚姻的破碎而最终宣告失败。她带着两个婴儿回到坦纳瑞家的老地方,发胖了许多,看上去乱七八糟,不时因酗酒和妨碍治安被法院传去。最终,在对本土文化感到羞辱并从中剥离且在白人主流文化中也寻根无果后,皮格特于潜鸟一样,在找不到归属之地后,“于是把生死也不再放在心上,就这样自生自灭了”(万莹华,1990:395)。
四、结语
后殖民理论家认为,后殖民身份必然是一个动态的、不断发展的杂合体(hybrid),它把本土文化和殖民文化融汇为一体,而这种杂合性(hybridity)——有时候也被称作调和(syncretism)——并不是两种对立的文化相持不下而形成的一个僵局,在日益缩小、文化杂合性质日益彰显的世界里,它是一股有创造性的、令人兴奋的、积极进取的力量。这种观点鼓励前殖民地人民接受一种多元的、矛盾丛生的混合型文化,这种文化是属于他们的,是不可磨灭的历史事实(Tyson:470-471)。而就身处双重意识形态下的皮格特而言,对本土文化自感羞愧使其决然脱离自我的民族身份,从而丧失了本民族文化的根基;“双重意识”或“双重视野”造就了其把两种文化截然对立起来的世界观,致使其在丧失了本土文化身份后转向追求以其相对立的白人文化身份认同,而这样的追寻也因其自我他者化的性质而注定是无果的,最终,皮格特如文中“潜鸟”一般,在白人主流文化侵蚀,本土文化不复存在的境况下“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寻找栖身之地,也许它们找不到这样的地方,于是把生死也不再放在心上,就这样自生自灭了”(395)。面对皮格特最终与两个孩子一起葬身火海的悲痛结局,不得不加以审视的是杂糅本身就是一种常态化的身份,而皮格特试图在一个多元文化杂糅的的世界里去寻求单一民族身份是注定要失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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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岁月2015年1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