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覃清+李东晔
【摘要】卡夫卡作为现代派的鼻祖,并非将前人的经验全部舍弃,而是承载着文学反映现实、人性的责任,并通过现代派荒诞、诡谲的技法更加令读者记忆犹新、如鲠在喉,融合起来,就是做到真实中的荒诞与荒诞中的真实。本文将通过《变形记》这一卡夫卡的代表作为例,来分析卡夫卡现代派创作技法的运用。
【关键词】卡夫卡;变形记;真实;荒诞
一、虚构与真实的必要性
亚里士多德为反驳其老师柏拉图对诗人歪曲历史、诽谤英雄的指责,在总结希腊史诗、戏剧的创作规律时提出一个著名的观点:“一桩不可能发生而可能成为可信的事,比一桩可能发生而不可能成为可信的更可取。”用一句话来说,就是“诗比历史更真实。”意思就是比起事无巨细地描写历史,添杂着虚构成分的文学作品更加有价值。这种创作理念影响了欧洲两千多年,就是追求荒诞的现代派创作理念也未与亚氏的观点相悖,可以说,亚氏的创作理念是切入文学真谛的“要害”。亚氏的观点有两个部分:
一是一桩可能发生而不可能成为可信的事并不可取,这是对只书写生活真实的创作理念的驳斥。“不可信”是因为在现实中发生的事并不一定有什么道理,它只是单纯地发生了而已,许多时候并没有什么逻辑,用存在主义的观点来说:“世界是荒诞的。”加缪认为,世界在陌生性与隔膜中变得荒诞,世界不是“我们的”而是“它自己的”,人的理性需要一个能被理解的世界,然而人难以理解、把握世界;萨特也指出,世界中事物的存在总是不能被人的意识所把握和解读,从而使人的意识产生无所适从的荒诞感。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依旧在生活中发生,偶然性的事件无时无刻不在干扰着历史,现实是一团荒诞的混沌,人难以从中梳理出一条逻辑轨迹。另一方面,“不可取”是因为只书写生活真实的创作就像是人在照镜子一样,镜子反映生活是表面的,冷漠的,没有感情的,这样的反映只能使读者看到生活的“外壳”,而生活的“外壳”又注定是平淡、琐碎的,这种创作也就沦为一种形而下的记录,使创作失去意义。因此,这种只书写生活真实的创作理念难以创作出经典的作品,文学不能失去虚构。
二是一桩不可能发生而可能成为可信的事更加可取,这是对虚构与真实相融合的创作理念的确立。其中的“不可能发生的事”指的是作者在创作文学作品时的虚构,如《俄狄浦斯王》中导致弑父娶母的多种巧合,再如王尔德笔下的雕像会说话、人的心会碎等等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存在或发生的事,但这种“不可能”却“更可取”。艺术需要想象力与创造力,不通过作家自己的形塑来黏贴,世界就难以形成一个主体;不通过构建生活中不存在的偶然就无法剥下世界外部的坚硬的甲壳,暴露出内含的火药与铅芯。文学不能离开虚构,否则文学就失去了力量。但另一方面,这种虚构一定要“可信”,也就是说,文学也要真实。高尔基曾建议把人学叫做“人学”,文学必须以人的描写为中心,展现人性、人的状态与人与社会复杂的关系。文学的真实,就是人的真实,就是人性的真实。一味沉溺在幻想的水塘中而忘却了人真实姿态的创作是进不了文学的殿堂的,哪怕再绚烂,那不过是儿童的梦境而已。
文学需要虚构更需也真实,二者是文学的“剑”与“盾”,缺一不可。如何调和二者使二者在文本中和谐地交融便是创作者才力的体现,好的作品总是让人觉得恰到好处,让人忍不住拍手称奇,而在虚构与真实的交融方面,现代派小说的鼻祖——卡夫卡可以说是大师中的大师,下面将以《变形记》为例展示虚构与真实交融的艺术。
二、真实与虚构的媾和
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以来,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与工业都市的建立,人的“异化”倾向越来越明显,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我的对立越来越尖锐……对此,人的“现代意识”开始觉醒,对世界的危机感与荒谬感倍增。这种危机感与荒诞感充斥在现代派文学之中,现代派作家通过非理性与极度夸张的形式,将现实与非现实糅合在一起,寓严肃于荒诞,表现出来就是大量的虚构盛行于文本之中,但却能从中探知人内心真实的惶恐与困惑。总结起来便是追求真实中的荒诞与荒诞中的真实,实现真实与虚构的交融。《变形记》就是在这种创作理念下孕育而生的经典文本。
格里高尔的家庭是在现实中再普通不过的家庭了,父母无业闲置在家,一个妹妹正在上学,格里高尔用自己微薄的收入支撑着家,这样的家庭在当时的社会中俯拾皆是,十分真实;格里高尔的工作繁重,动不动就要五点钟起床出差,一年四季很少有假期,面黄肌瘦,生了病也不敢请假,稍有差错便可能遭到开除,这样如履薄冰的处境也是当时公司小职员的真实写照。格里高尔的家境与卡夫卡十分类似,许多都是卡夫卡自己的生活,十分真实。
但是直白的荒诞却发生了——格里高尔一夜之间变成了甲虫,没有前因,没有解释,更没有变化的解除,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突然变为了甲虫,并以甲虫的姿态直到死亡,这无疑是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事,这是卡夫卡的虚构。主人公的变形是虚构,因此以此为开端的整篇小说也都是虚构,但这个虚构是建立在真实的舞台之上的,这虚构是真实中的荒诞。这是卡夫卡创作的独到之处,他用巧妙的构思,在沉寂的现实中炸开了一束虚构的烟花,照亮了生活的本貌;这虚构又像是一柄剑,划开道貌岸然的真实世界的表皮,直戳表皮下那灰暗腐朽的本质,这虚构反倒让读者更加接近真实。
而虚构也是要有限度的,创作者随意而为就有可能使小说变成传奇,严肃文学是严禁传奇化的,否则在信马由缰的故事背后难有意义流传下来。而这一点卡夫卡也是拿捏得十分到位,卡夫卡写过许多反因果性的小说,比如天马行空、充满着悖论的《乡村医生》,但读者却能从荒诞中感到真实,《变形记》就是这样的文本,它的虚构只有一处,那就是格里高尔变成甲虫,随后故事的发展都是随着人物的性格与处境所导致的,都是符合人的真实的,这就是在荒诞中就追真实。
而真实在文本中主要体现在这两个方面:
一是甲虫的真实。在外在上,甲虫是真实的,他有细脚有甲壳也有细脚上的倒钩,他的形态是真实的;他只能用嘴去勾开门把手,无法直立你能通过用背部顶的方式站立,他在这形态下的动作是真实的;许多姿势会让他甲虫独有的部分疼痛,有了甲虫独有的视觉、味觉,他的感受是真实的;喜欢吃腐败菜叶,习惯吊在天花板上的习惯都是甲虫的天性,他的习惯也是真实的……这些都与真实的甲虫十分相似,为读者创造出了一个“虫性”十足的格里高尔,这些甲虫的外部特征一定是通过对甲虫的细致观察才能得到的,它让读者觉得形象生动,符合现实。而内在的真实,是甲虫驱壳下格里高尔内心的真实,小说的视角选择第一视角,可以让我们深入格里高尔的内心。我们知道他是深爱着自己的家人的,要知道那个时代像《高老头》那样的亲情悲剧时有发生,而格里高尔却能按下辞职的念头为家里当牛做马,就算他变成甲虫之后,他对家人的爱仍没有改变,仍然为家里的经济担忧——当他发现自己变成一只甲虫时,首先担忧的不是自己的未来,而是能否赶上去出差的火车;当他感受到家人对他逐渐冷漠时,他仍想着“目前他必须保持安静,用耐心和最大的体谅来减轻家人由于他目前的状况而引起的倒霉和难受之情。”时不时地想把“全家人的事情都包揽在自己手里。”但就是这样体贴的格里高尔,在自己身为人的凭证的房间被清除、自己被父亲攻击了之后,难免也生成了不满,这才是符合真实的人性的。他感觉到家人对他的爱消失了,于是他对食物开始吃了又吐,不在在意亲人的想法,反倒故意去激怒亲人,这并不是因为格里高尔不再爱自己的家人了,而是他想要通过自己的虚弱、错误来吸引家人们的关注,再次获得家人的爱。这类似于弗洛伊德对儿童心理提出的“Fort-da现象”(意大利语的去、来),指儿童有时会把自己藏起来,好让大人找不着,这时他们会感到格外的紧张,深怕大人会自此忘却他们,甚至趁机抛弃他们一种心理。“有学者认为这是自虐的基本形式之一;先是自我制造一个被舍弃被厌恶的状态,同时暗自咀嚼其中的痛苦刺激,于是可以期待破镜重圆的圆满幸福。”然而家人已经对格里高尔绝望了,对于他爱的呼唤只会感到厌烦,破镜终未重圆,格里高尔只能在家人的伤害与自虐中怀着对家人的爱死去了。这一系列对格里高尔心理的描写都是符合心理医学的,是人对爱与爱的缺失合理的反应,卡夫卡对格里高尔的描写表现了人肉体与精神的双重困境,真实地表现了人在追求他人的爱时的无力。
二是变化的真实。这里的变化,主要指的是格里高尔的亲人。格里高尔失去了经济能力后,父母亲开始工作了,妹妹也打着零工,这是家庭经济关系的变化,但更关键的变化是家人对格里高尔态度的变化。格里高尔在变化之前与家里的关系,文中有明确交代:“格里高尔乐意把钱交给家里,家人于此也很感激,不过如此而已,他们之间却再也没有产生过什么特别的温馨。”什么是感激呢?就是对你的付出表示深深的感谢,前提是你有付出,这显然与格里高尔深深的爱是不同的,因此当格里高尔失去了经济能力后,没有付出,感激也就慢慢淡忘了。一开始家人对格里高尔很是照顾,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格里高尔恢复的希望逐渐地消退),付出会回报不成正比后,妹妹的清扫越来越马虎;父母的爱都转移到了妹妹身上;没有人在关心格里高尔,甚至曾经对他礼遇有加的父亲竟然拿苹果来攻击格里高尔,这是造成格里高尔死亡的直接原因;发现格里高尔的尸体后,家人们竟露出一丝“忧伤的微笑”然后开心地将格里高尔遗忘了。从巴尔扎克就开始揭露的“金钱的罪恶史”在卡夫卡笔下更近了一步,“异化”主题开始贯穿于故事之中,格里高尔是被“异化”了的,他被他的家人“异化”成了赚钱的工具,表面的生活中,他们对格里高尔敬重有加,然而虚构的利剑划开现实的表象后,格里高尔挚爱的亲人都露出了他们势利的一面。卡夫卡让我们看到了和谐的家庭潜藏的危机,一些突发的事件可以轻易地将家人间的羁绊剪断,点透了现代金钱社会中,人被抛离到血缘之外,成为孤家寡人,社会关系只能靠金钱来维系的悲惨处境,更加深刻地揭露了现实。
总结起来,《变形记》就是在荒诞的虚构中书写生活的真实,人性的真实。人变成甲虫看似荒诞,但却表现了现代社会人逐渐地“异化”成物的困境,人的工具化特征越来越明显,以至于失去了能力便会被社会所抛弃,不光是只变成甲虫,各种各样都重大事故都可能剥夺人的劳动能力,因此,人变得惴惴不安。社会关系靠物质来维系,人因此变得唯利是图,人性的丑陋暴露无遗,同时人也陷入难以救赎的孤独之中,这便是卡夫卡的小说想要揭示的现代社会与人类自身的困境。这是《变形记》的现实意义,文学必须关照现实,这是文学的“盾”,它守护着文学作为一门艺术的价值,这也是文学存在的意义。
而揭露这种困境的方法便是真实与虚构的媾和,不是纯粹的只描写真实,更不是随意虚构胡说八道,而是用虚构解构现实并在虚构上书写真实,也就是前文所说的追求真实中的荒诞与荒诞中的真实。这是现代主义文学对两千年前亚里士多德的创作观念的传承与弘扬。
【参考文献】
[1] 孙绍振, 著. 文学创作论[M]. 福州: 海峡文艺出版社, 2009.
[2] 卡夫卡, 著. 叶廷芳, 等, 译. 卡夫卡短篇小说选[M]. 桂林: 漓江出版社, 2013.10.
【作者简介】
李宇(1993—),男,汉族,福建泉州人,福建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本科在读。
青春岁月2015年1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