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青
摘 要:玛利亚·路易莎·邦巴尔(1910—1980)是一位生命充满悲剧色彩的智利杰出女作家。她的处女作《最后的雾》,用诗一般的语言构造了一个神秘的梦幻世界,给读者提供了多种阐释的可能。本篇论文试图以她作品中追求神奇的梦幻的特点为视角,从超现实主义的审美观来揭示邦巴尔形而上的审美情趣,并结合叙事的内倾、时间的瞬间和永恒问题,进一步论述她的审美观,从而得出结论:是邦巴尔对人生的绝对诗意化的追求使她的作品成为实现“诗意地栖居”的文本,并保持着永久的魅力。
关键词:审美情趣 诗意 梦幻 超现实主义
瑪利亚·路易莎·邦巴尔是一位视写作如自己生命的智利著名女作家,对她而言,“写作就像生命中驻留的天使,是一个谜、一个秘密或是一种魔术”,是她生命活力的延续。她的生活充满神奇的经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使她对自然、对生命、对爱情、对时间、对人生有了不同寻常的理解和表达。
1935年,年仅25岁的邦巴尔的处女作《最后的雾》在阿根廷问世,当时便引起评论界的强烈反响,她当时所处的文化圈中更是把它当做瑰宝。1942年,《最后的雾》获智利圣地亚哥市文学奖, 1977年她获得智利国家语言科学院奖项。虽然由于种种原因,她最终未能被授予智利最重要的国家文学奖,但她的作品并未因此而丧失那永久的生命力。在作者的有生之年,《最后的雾》在智利就已出版到第8版。时至今日,它仍是智利大小书店畅销的作品之一,备受读者推崇;玛利亚·路易莎·邦巴尔和她的作品也仍是拉丁美洲小说研究的热点。
《最后的雾》不仅是邦巴尔的处女作,也是最主要的代表作之一。作品虽然篇幅不长,但却给读者提供了不同的阐释角度,评论家赫拉尔德·简·郎阔夫斯基把《最后的雾》列在他的著作《西班牙语美洲的超现实主义》中作为超现实主义代表作品的第一篇,因为该作品具有明显的超现实主义早期特征:神奇和诗性的“梦幻”色彩。许多学者也将这部作品视作拉丁美洲超现实主义早期的主要代表作,认为她是日后风靡全球的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的先驱。
作者在《最后的雾》中以罕见的曼妙才情和对生命独特的审美观,用娴熟的笔法勾勒出一席充满诗情画意的神秘领地,体现出一种高度的“想象的真实”,由此也在文本与作者之间架起一座沟通的桥梁,为读者阐释作品的意义和走进她的神秘的生命提供了可能。本篇论文以邦巴尔作品中对神奇的梦境的诗意化描写、对内心感受的追求和叙事方式为视角,结合她个人生活经历,审视其作品中的超现实主义色彩,从而揭示其形而上的审美观。
一、诗意梦幻的审美情趣
发生于19世纪末并一直持续到20世纪30年代的一场美学革命使整个审美方式从外向内转移,于是好多文学或艺术流派如达达主义、未来主义、表现主义、存在主义、荒诞派等应运而生。超现实主义是继达达主义以后的又一艺术流派,它所要探求的是我们熟知的世界外貌掩盖下的深层奥秘,这种奥秘的层面包括人的本能和被日常生活压抑着的欲求的领域。它强调内心力量的展现,而这种体现可以借助梦幻为手段。内心力量一旦被释放,精神就会消失在幻影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中,任何生命、任何事物都会呈现出一种意想不到的外貌,并带着梦幻的各种色彩。它的主要特点之一是:对神奇的追求、梦境的诗意。
当超现实主义学派在欧洲以法国为中心盛行时,邦巴尔正在法国接受教育,但从现有的关于她的研究资料中尚找不出确凿证据证明这一流派对她的影响,据她本人说,她第一次接触超现实主义创始人安德列·布鲁东的作品是在《最后的雾》发表多年后她定居在美国的时候。
她于1931年从法国回智利,结识了聂鲁达,1933年去布宜诺斯艾利斯,在那里受到了聂鲁达和他妻子的热情接待。与这位诗人的结识,使她有机会进入文人圈中,与他们谈论文学。此时,超现实主义在欧洲已进入第二阶段,拉美文艺界也深受其强烈影响。当时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是文人集居的中心,领导着拉美文学的新潮流。在那儿她先后认识了豪·路·博尔赫斯和加西亚·洛尔卡,并与他们建立起友谊,他们的文学观对她的文学生涯无疑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促进。要是说邦巴尔的作品受超现实主义这一潮流的影响,也许应当归因于此。
帕斯认为:超现实主义是人类精神表现出的一种态度,也许是最久远的、最执著的、极为强硬的、最为神秘的一种态度。
超现实主义者之所以远离现实世界,就是为了深入到幻象和幻觉的世界中去,因为,“只有在接近幻想时——不再受理性的约束——人的最深刻的情感才有可能表现出来”。事实上,神奇性远远超过了虚构的想象,并且激励着整个情感现象。它欲把意识带离常规的日常生活,在梦幻世界挖掘超然于桎梏之外的神奇性。这种观点正契合了邦巴尔的审美方式。《最后的雾》为她的艺术观作了最好的注脚。
《最后的雾》被认为是人类与超人类的东西,不是靠着手段的力量,而是由于幻觉的力量出现在一个神奇的、充满诗意的地方。作品带着明显的超现实主义早期的“梦幻”的特色。笔者认为与其说是受到这一流派的影响,毋宁说是她古朴的自然观、诗意的人文观和对生命的深刻体验造就了她的独特的审美观,而超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正好谋和了她意欲宣泄内心感受的方式。
审美精神是一种生存论和世界观的类型,它体现在邦巴尔身上,为对某种无条件的绝对感性的追求和对诗意化生活秩序的肯定;表现在作品中,就是对神奇的梦境的诗意化描写和对内心感受的追求。
邦巴尔对大自然充满热爱和迷恋,自然美是艺术美和精神美的一个重要契机,体现了作者的审美情趣。作者表达自然观的同时已带上了个人的主观意志,所以通过对自然意识的审视可以觉察到自我意识。在《最后的雾》中,作者体现出一种超然的自然观:远离现实,遁入田园诗般的梦幻世界,享受自我精神上的感受自由。她选用了从她热爱着的大自然中汲取的背景来表达人类美好的爱情和激情:被人遗弃的花园、“我”生活的村庄、铺满枯叶的树林、粉红色细纱的池塘、炽热的太阳和迷朦的雾境就是她用来传达感情的道具,而梦幻则是感情的居所。应该说,邦巴尔的审美情趣在于对古朴、空灵、诗意的追求,是属于形而上范畴的。她的审美心灵也经由她的自然观显露出来。
二、内倾的叙事方式
叙事是审美观的另一关注形式。自从小说这种艺术形式存在以来,似乎出于某种约定俗成的习惯,小说总以情节为媒介与读者发生联系,而作者作为“全知全能”的叙事主体,他总是带着“神”一样的洞察力和叙事能力,以情节为结构为读者构造起一个艺术整体,情节不仅展示性格丰富的人物形象、追求理性主义的主题意味,还为读者提供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结局。这无疑为读者把握作品意义提供了有利条件,但同时由于作品所构成的世界过分完整和稳定,从很大程度上抑制了读者的阅读主动性和阅读体验。
随着美学革命的到来,审美方式和视角也从外倾转向内倾。在《最后的雾》中传统小说固有的格局已被击碎,内心世界的展现随着瞬息万变、交错叠合的意识流动而突破了情节的制约,原先引起读者审美情绪的完整的故事情节、鲜明的人物形象则消失了,跃居前台的是内心感受,只剩下情绪的流动。思绪出现大幅度的跳跃,时间自由地穿行于过去与现在之间,人物形象也随之消解。人物消解在稍纵即逝的情绪体验中,消解在叙事话语的变换和流动中。这种将重心放在情绪体验等内心感受上的写法显然继承了自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以来意识流小说的传统。
生命的意义在于:人类凭借无限丰富的感性把各种印象、情感和记忆容纳在生活这个“半透明的封套”中,用心灵对瞬间的感受构成平凡的每一天。这也许正是邦巴尔的人生观。
叙事内容的内倾决定了对叙述技巧的选择。既然小说追求的真实,不再是经过理性沉淀后的“真实”,而是内心的真实,那么要表达这么一种更加接近生活本身的、主观的真实,最好的办法就是用第一人称叙述。因为第一人称更加接近心理的真实,能更好地適应现代人心理的那种漂泊感与不确定感。
这种叙事人称的运用,首先利于作者把自己对生活的内心感受有效地融入作品人物情感之中。邦巴尔是一个有着丰富感情经历的女人,她一生追求真爱,因此也为爱情受尽折磨,甚至绝望。照她自己的话说,在爱情上她从未有过好眼力,一旦陷入爱河,就会失去一个朋友,并总以悲剧收场。多次失败的经历使她不得不对残酷的现实失望,也使她明白现实与她所追求的梦想之间的距离。于是她只有更深地躲入自己的内心世界,把生命的理想寄托在艺术之中,将转眼即逝的现实纳入辉煌的作品。现代小说的审美意象来源于作家创造的想象力。只有当作家把自己的情感意识注入她要表现的对象之中,作品才会有其特有的艺术感染力。邦巴尔正是这样把她对生命的理解、对梦想的执著追求化作一种忧郁、神秘、灵性的美,将它融入作品女主人公“我”的身上,并与之达到情感的契合,使作品具有其独特的魅力。
但把内心的苦闷、对爱情的向往及对生命瞬间的体验通过艺术形式表达出来,并不是作者写作的最终目的。在一次接受采访中她曾说过,她只是想抵达每个人的心扉。她所期望的是通过作品这一媒介把她内心的激情传达给每一位读者,并与读者自己的生活体验和心灵意向产生共鸣,而第一叙事人称“我”的运用,就起到有效的中介作用。
康德认为,欣赏主体的“审美判断不是一种理智的判断,而是一种情感的判断”。读者对作品的理解产生于作品的艺术情绪与读者的情感体验息息对应的过程中,而作品的艺术情绪所凝聚的又是作者的审美体验。当我们阅读《最后的雾》时,能从被叙述的对象“我”身上领悟到作者本人的生活经历和对人生的无奈感受,就好像是在听作者给我们娓娓讲述她的痛苦往事和内心秘密,我们的情绪完全被她的叙述话语吸引,被带到她为我们营造的艺术氛围中去,一会儿为她的不幸婚姻叹息不已,一会儿又深深地沉醉于她那恍然如梦的爱情故事之中,同时作者的经历与体验又引发起我们对自己的生命和现实陷入无限的遐思。
三、瞬间永恒的时间观
除了叙事方式,时间是另外一种能反映作者美学观的主要形式。因为叙事中对时间的处理方式,已不仅仅是一种表现关注,同时也是一种美学关注。
邦巴尔在《最后的雾》中对时间的处理极耐人寻味。她真正要把握的不是外在流逝的时间,而是内心深切体验的时间。小说的客观时间跨越了自“我”新婚以来的整个一生。但要在全文中按情节寻找这一时间的线索是枉然的。因为小说以心理印象代替了对外部世界的客观描写,对情节也都是根据内心情感的需要作出选择、并为映照内心感受而服务的,所以时间也是按心理历程的演变而存在的。因此,“我”在客观时间上度过的一生,从心理时间上来说,是那么短暂,恍惚间,苍老就不期而至,“我”的生命已成为死亡的开端;而“我”与情人间的感情,“我”的爱情感受,尽管只是发生在“我”漫长的生命中某一个黑暗有雾的晚上的故事,甚至只是“我”的梦幻,却永远静止在“我”的记忆中,并凝聚起“我”整个一生的意义。
法国哲学家柏格森认为时间“是内在的、心理的东西”,是人格的内在真实贯穿于时间之中的流动,是质而不是量。在一次采访中,邦巴尔是这样回答有关时间的提问的:“时间?什么是时间?又怎样才能衡量和评价它?一件发生在多年前的事情可以与我此时此刻正在做的事同等重要……简而言之,我拒绝相信时间。我认为我的朋友永远都不会衰老,因为我不相信时间的存在。”显然,这儿所指的时间是人们所公认的客观时间。也许正是鉴于这种理解,她在本文中对时间的处理总是一面在建构,一面又在解构,先是一再肯定了客观时间的流逝以及随之而来的无奈的苍老。但紧接着笔锋一转,强调生理上的苍老又有什么要紧。外在时间的力量在字里行间被消解,而心理时间则在其间得以延续。
邦巴尔在作品中紧紧抓住的是梦幻中体验过的内心时间,并把它看做一刹那,使飘逝的醉梦升华,使它得以永恒,以抗拒客观时间的无情和冗长。她这种对时间的理解,正表明了她的审美心灵对时间的趋向──瞬间体验的永恒。
《最后的雾》中优美抒情的语言、邦巴尔对人生持有的紧张思考态度和执著的诗意化追求给人留下了至深的印象。正如她自己所说:“我认为内心深处我是一个诗人,是一个写散文的诗人。”这种审美精神体现在作品中凝聚成一种美:它没有希腊艺术所要体现的那种人性的崇高,也没有《哈姆雷特》中的悲壮,它所要肯定的只是人生中最真实存在而又往往被忽视了的诗性的美,这种诗性,在作品中用一种最适用于想象的手段──梦幻表达出来,这个梦幻世界犹如一首具象化了的诗歌,带点凄婉的愁思和模糊的热忱。这是一种基于生命本真的神秘的美。正如法国象征派诗人波德莱尔所说:美是这样一种东西,带有热忱,也带有愁思,它有一点模糊不清,能引起人的揣摩猜想……它是能够同时满足感官并引起愁思的迷蒙梦境的;它暗示着忧郁、疲倦、甚至厌倦之感;或是暗示着相反的感觉──一种热忱,一种生活的愿望,同失意或绝望所产生的沉闷心情中的怨恨互相混合。神秘和悔恨也是美的一些特征。《最后的雾》中的美从一定意义上说也具有这种特质。
当今社会是一个诗意匮乏的空间,现代人的生存完全依赖于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而精神世界往往是一片空白。人们或是为生活的居所日夜劳作,或是为物质的诱惑追名逐利;诗,总是被认为有向乌有之乡逃逸之嫌而遭拒绝,或是被认为是虚无的缥缈,无望的渴慕而受冷落。但人栖居于这个世界,又必然是一种“诗意地栖居”,因为人的内心深处向往的是一种对诗化的本质的亲近。
《最后的雾》中的美正是对诗意的体现,它抹去了日常生活的尘埃,揭示出一个远离现实的幻觉世界。这里没有道德的樊篱,没有生活的常规,只有人类的真挚情感在这里沉淀。全文洋溢着一种浓郁而悠长的诗情,让读者享受到一种超乎于日常审美经验之外的轻灵。尽管时间流逝,人们总能在其中找到内心感受的共鸣点,让精神随之驰骋,并得到片刻诗意的享受。它是一个真正实现了“人诗意地栖居”的文本,为生活在缺乏诗意又对之神往的人们提供了一个精神上的栖居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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