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学”与“道统”:严复和张之洞的思想交锋
——从两种《劝学篇》说起

2015-03-19 17:29
关键词:群学斯宾塞严复

郭 道 平

“群学”与“道统”:严复和张之洞的思想交锋
——从两种《劝学篇》说起

郭 道 平

戊戌前夕,严复、张之洞相继译/撰《劝学篇》,并均于当时报刊发表。通过文本内外的细节性证据,可推断两部同名著作之间存在着对话乃至对抗的微妙关系:严复译介“群学”,挑战了儒家“道统”,张之洞起而以“中体西用”说来捍卫。这一事实不仅是之前《时务报》上《辟韩》与《孝感屠梅君侍御辨〈辟韩〉书》之争的继续,也蕴涵着维新思想的内部差异乃至话语权的争夺。而之后严复的文章与书信中,更是或暗或明地持续对张加以回应。由此亦可对严复在清末民初对“东学”的批评获得更进一步的理解。借助人物心理的贴近与历史细节的还原,可进一步呈现清末思想史实的这一段内在线索。

严复 张之洞 《斯宾塞尔劝学篇》 《劝学篇》 群学 道统

光绪二十四年(1898)三月,湖广总督张之洞为其甫撰成的《劝学篇》作序,中云:

窃惟古来世运之明晦、人才之盛衰,其表在政,其里在学。*张之洞:《劝学篇·序》,见《张之洞全集》(十二),第10064页,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下文所引《劝学篇》内容均出自此书,不再一一注明页码。

《劝学篇》是张之洞作为“儒臣”的重要著作,也可说是此一时期学术思想界的代表性作品,“中体西用”的理论正是在此书中获得系统的表达。此处所引这一掷地有声的名言,乃以最简洁有力的方式,反映了张之洞对“学”的重视程度。而若加以追索,则其中无论是“学”与“政”的对举,与世运、人才的关联,还是对“学”的本源性地位的判断,实则均与严复自1895至1897年中在《直报》与《国闻报》上发表的言论若合符节。*本文中不暇细论,仅举一例而言:严复明言“欧人之富强,由于欧人之学问与政治”的《论中国之阻力与离心力》一文,发表于丁酉(1897)十二月的《国闻报》上。张之洞很可能读过这一时期的《国闻报》,并曾向汪康年表示肯定之意——戊戌(1898)二月初七日,创办人王修植、夏曾佑在给汪康年的信中云:“《国闻报》南皮既以为然,能否耸恿之,略仿《时务》《知新》之例,通饬各属士商看报否?”(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第82—8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可为明证。

甲午后数年的维新思潮中,张之洞一度呈现的是支持者的姿态,对于强学会、《时务报》,均曾予以臂助。这些举动自然源自其对维新思想的认可。其时国内的重要报刊尚不多见,《直报》为天津的早期名报,《国闻报》乃与《时务报》并称的北方报纸,均应在张之洞的视野之内。他的思想受到严复报章言论的影响,并非奇事(此处自然不排除有梁启超《时务报》言论的辗转影响在内)。严复本人,也曾一度对张之洞寄予厚望。*参见王宪明:《解读〈辟韩〉——兼论戊戌时期严复与李鸿章张之洞之关系》,载《历史研究》1999年第4期。只是双方的背景、立场乃至知识结构,仍存在难以弥合的深刻缝隙。丁酉(1897)五月《时务报》上《孝感屠梅君侍御辨〈辟韩〉书》的发表,既是严复与张之洞之间思想观念之实质差距的外在反映,也是二人关系转向的标志性事件。而若加以进一步考察,则戊戌年初张之洞《劝学篇》的写作,其实仍蕴涵着与严复“对话”的直接动因——须知严复正是稍早之时,在《国闻汇编》上发表了另一种《劝学篇》。①关于张之洞撰写《劝学篇》的直接动因,近人多以其为“绝康梁”而作,因而关注焦点集中于康梁身上,尤其与康有为《孔子改制考》的刊行有关。《孔子改制考》确刊行于1898年初(该书刊行情况见康有为:《康有为全集》第三集,“编者按语”,姜义华、张荣华编校,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书中虽然倡言“改制”,但仍托古为辞、推尊儒教,与严复《斯宾塞尔劝学篇》直接倡导“群学”对于儒家“道统”的挑战性不可同日而语。此外,辜鸿铭的回忆亦被当作张之洞《劝学篇》撰写过程的直接史料,辜氏称:他当时曾参加了张与其“心腹幕僚”之间的一次内部会议,会议的召开是因为“康有为的雅各宾主义露出了狰狞面目”,因而需要讨论对策,《劝学篇》便是在这次会议之后“立即写出来的”,“它是张之洞反对康有为雅各宾主义的宣言书,也是他的‘自辩书’”。(辜鸿铭:《辜鸿铭文集》,上册,第318—320页,黄兴涛等译,海南出版社1996年版)实际上辜鸿铭的回忆并不可靠:他将《劝学篇》的主旨概括为张之洞放弃“儒教原则”、赞成引入西方文明,与张表达的坚持“中体”之意恰相违背;更为重要的证据是,辜氏称武昌会议召开之时,“康有为正以皇帝的名义大肆颁发改革法令”,须知戊戌四月廿三日,光绪方始颁布“明定国是”诏,廿五日方谕令康有为“预备召见”(清华大学历史系编:《戊戌变法文献资料系日》,第681、686页,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版),而《劝学篇》在该年三月即已写成,其时康有为如何能够“大肆颁发改革法令”?因而辜鸿铭的回忆不可作为该书撰写过程的根据。日本福泽谕吉在十九世纪后期曾写作《學問のすすめ》,汉语名亦为“劝学”,且所“劝”亦在“新学”,论者曾对两部《劝学篇》的意旨加以比较;张之洞《劝学篇》的诞生虽然在时间上晚于福泽谕吉之作,但1898年春康有为出版的《日本书目志》,收录了福泽谕吉的《民间经济录》和《文字之教》,并无《劝学篇》,该书中译本初版于1958年([日]福泽谕吉著:《劝学篇》,“译校后记”,群力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因而张氏《劝学篇》的写作,不应是受到福泽谕吉该书的影响。此外曾国藩亦曾写作《劝学篇示直隶士子》,劝直隶士子修习程朱义理之学,文章不长,从内容看与张之洞《劝学篇》无甚关联。张之洞幕僚陈庆年当时谓《劝学篇》“纠正康党之论极多”(氏著:《戊戌己亥见闻录》,转引自茅海建:《戊戌变法的另面:“张之洞档案”阅读笔记》,第42页,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此系笼统之论,陈庆年很可能未知张之洞针对《斯宾塞尔劝学篇》之真实动机(《劝学篇》的写作受到《斯宾塞尔劝学篇》的启发,书名亦系袭用,张之洞未必明言);即便该人等知晓,戊戌时期《国闻报》明确站在康梁维新阵营,将其统称为“康党”亦不为过。至戊戌九月初,张之洞乃嘱陈庆年等“将《劝学篇》中暗攻康、梁者一一检注”,稍后以《读南皮张制军〈劝学篇〉书后》为题在上海《申报》刊出(参见茅海建:《戊戌变法的另面:“张之洞档案”阅读笔记》,第43页);此时正值戊戌政变发生、康有为被清廷通缉之时(严复则平安无事),张之洞明标康梁为《劝学篇》的攻击对象,除文本内部确曾对维新学说有所针对之外,更不无附和朝旨之意。而张的这一“自我表白”,无疑向其幕僚确认了《劝学篇》乃为康梁而作,从此袭为定论。稍晚(1900)张之洞在与人书中称:“其时因末流波靡,邪说纷出,大有犯上作乱之忧;又以迂谬书生,食古不化,亦将有神州陆沉之祻。”从手稿修改痕迹看,张之洞此处的表达不无后来发生的史实的影响(参见张之洞档案中所收信函,转引自茅海建:《戊戌变法的另面:“张之洞档案”阅读笔记》,第40页)。日后张还曾回忆云:“自乙未后,外患日亟,而士大夫顽固益深。戊戌春,佥壬伺隙,邪说遂张,乃著《劝学篇》上、下卷以辟之。大抵会通中西,权衡新旧。”(《抱冰堂弟子记》,见《张之洞全集》册十二,第10621页)“邪说”二字与前说重合,可见其语意一贯,《劝学篇》的写作确实存在着具体的对话对象。《斯宾塞尔劝学篇》的发表乃在丁酉岁末。虽然“戊戌春”的时间点与康有为《孔子改制考》更为吻合,但谓其指向《斯宾塞尔劝学篇》亦无不可。盖一方面,此系张之洞晚年回忆,未必精确;另一方面,从《国闻汇编》发刊到其为张之洞所得见,必然需要一段时间。戊戌(1898)二月初三日,郑孝胥曾到《时务报》馆,“取《国闻汇编》一本”(中国历史博物馆编:《郑孝胥日记》册二,第644页,劳祖德整理,中华书局1993年版)。这一记载,一方面证明了当时《国闻汇编》在南方的流播情况,其时郑孝胥正在张之洞幕下,二人往来甚密(张之洞自然尚有其他途径获睹《国闻汇编》);另一方面,《国闻汇编》已于戊戌正月停刊,二月时郑孝胥尚在取阅新刊,可见流通需时。从而张之洞在“戊戌春”见到刊载于《国闻汇编》的《斯宾塞尔劝学篇》,亦有可能。从文本看,《孔子改制考》并不能完全承担“中西”、“新旧”中的“西”之一端;而张之洞以“劝学篇”为名,寓示着其与严复存在着更为直接的对话关系。学者已推测张之洞《劝学篇》与严复可能存在关联:“虽缺乏直接证据,然张之洞确有可能受到严复‘劝学’观念的启发,引导他援用荀子的语汇来阐述其核心理念。”(黄克武:《晚清社会学的翻译——以严复与章炳麟的译作为例》,见孙江、刘建辉主编:《亚洲概念史研究》第一辑,三联书店2013年版)本文论述了张之洞的写作乃对严复的有意回应。诚然,笔者并非意在将《斯宾塞尔劝学篇》作为张之洞该书的唯一对话对象,亦非否认《劝学篇》的写作存在着从整体上抗衡“新说”、调和新旧的意旨,康梁的活动乃至诸如湖南《湘报》的激烈言论等,均在此时张之洞的视野之内。将严复的《斯宾塞尔劝学篇》与其相联系,只是意图指出这一更为直接的写作动因,还原历史细节。

一、缘 起

从现存文字看,严复最初提到斯宾塞《劝学篇》一书,乃是在光绪二十一年(1895)二月发表于《直报》的《原强》中——这是他见诸报章的第二篇文章,也是他正式向国人介绍西学的第一篇文字。文章开篇,继达尔文之后,严复以更长的篇幅提到了斯宾塞:他举出《劝学篇》和《明民要论》二书,并详为介绍了前者。《天演论》之外,对严复有着重要影响的两部西学著作于焉登场。

“劝学篇”一名,显系来自本土思想系统中的启发。严复为给斯宾塞的学说命名,追溯到了荀子——他介绍“群学”之名的来历时云:

群学者何?荀卿子有言:“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能群也。”*⑧ 严复:《原强》,见王栻主编:《严复集》(一),第6,7页,中华书局1986年版。

而“劝学篇”正是《荀子》一书的开篇首卷。因此,借荀子的同名之作来为斯宾塞的著作命名,即是顺理成章之事,同时也正符合该书“劝学”的宗旨——“《劝学篇》者,劝治群学之书也”;它甚至还为严复的重“学”之心,追溯和彰显了其在本土思想资源中的理据所在。

近三年之后,随着《国闻报》和《国闻汇编》的相继创刊,严复进一步获得了发表的空间。在着力刊载译述的《国闻汇编》第一期(1897年12月8日)上,“侯官严复述”的《斯宾塞尔劝学篇》,紧排在该刊“叙例”之后,以首篇的位置出现;第三、四册仍继续连载。只是《国闻汇编》由于“文义艰深”,每期销数仅在五六百份,戊戌(1898)正月已由报馆自动停刊。*《汪康年师友书札》,第81页;孙应祥:《严复年谱》,第89页,海峡出版发行集团、福建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而《斯宾塞尔劝学篇》的翻译,想来也随着《国闻汇编》的停刊而中辍。

作为译著的《斯宾塞尔劝学篇》,内容受到源文本的限定,因而所“劝”之“学”就字面而言有着较为明确的指向,即“劝治群学”是也。严复意中的“群学”,未必严格符合当今学科分类中“社会学”的定义,而更指向社会与国家的治理之学。*严复使用“群学”一词翻译斯宾塞的sociology(日文译作“社会学”,参见黄克武《晚清社会学的翻译——以严复与章炳麟的译作为例》一文),“群学”因此往往被与“社会学”相对应。实际上严复所说的“群学”并不等于当今学科分类中的“社会学”。黄克武曾经指出严复使用的“群”与“社会”概念有别,前者范畴更广,而“国家”则是“社会”的重要一种(参见《晚清社会学的翻译——以严复与章炳麟的译作为例》);汪晖依据西方社会学形成的学科背景,提出“在晚清时期,社会学却被理解为一种知识的知识或科学的科学。它与1920年代以后日渐发展起来的那个称之为‘社会学’的学科有着重要的区别……社会学是直接服务于国家及其政策的学问”。(汪晖:《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下卷,第一部,第890—891页,三联书店2008年版)社会学本身在当时尚为新兴之学,而中国社会治理的“学问”历来有欠发达,sociology的发现,对于严复来说无疑令人惊喜。其意中之“群学”,乃以“群治”为归,某种意义上与中国传统中的《大学》《中庸》所代表的治平之学相对应,指向社会与国家的治理之学。1898年秋在通艺学堂演说“西学门径功用”时,严复特地提到“群学之目,如政治,如刑名,如理财,如史学,皆治事者所当有事者也”。(严复:《西学门径功用》,见《严复集》册一,第95页)可见严复此时所说的“群学”,包括了政治学、法学、经济学以及史学等门类,乃是一个综合性的概念,大体接近“社会科学”的范畴。对于以求中国之“治”为毕生追求的严复来说,“群学”自然在其思想中具有重要地位;而《群学肄言》一书,对于严复尤其具有特殊意义。友人高凤谦云,“严子所译著,大半言群治,而是书实为先导”,因而劝告读者“欲读严子之书,必先读《群学肄言》”。*高凤谦:《订正〈群学肄言〉序》,见[英]斯宾塞著:《群学肄言》,严复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正是知己之语。据严复自言,他初读斯宾塞该书,乃在“光绪七八之交”,也就是甫归国不久的1881、1882年前后,当时受到了巨大的阅读冲击:“辄叹得未曾有”,“生平好为独往偏至之论,及此始悟其非”。*⑨ 严复:《〈群学肄言〉译余赘语》,见《严复集》(一),第126,126页。论者曾经指出,严复在1895年撰写《辟韩》前后所一再提到的“学问”“学术”“绝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学问或学术,而是指治理国家的根本指导思想,即中国历史上著名的‘道统’”*参见王宪明:《解读〈辟韩〉——兼论戊戌时期严复与李鸿章张之洞之关系》。。

将严复对韩愈的批评视为对旧“道统”的解构,确是正解。但严复使用的“学”或“学术”一词是否仅指“治理国家的学问”而言,还容有商榷。1895年严复在《直报》上发表的系列文章,已经明确地将“学”与“政”对举,显示了二者分离的意味;《论世变之亟》中“于学术则黜伪而崇真”的表达,更是道出了他所领会的西方科学的精神所在。至1897年所译的《斯宾塞尔劝学篇》,尽管该书是为“群学”而作,但在严复眼中,此处的“学”首先至少包括了自然科学——1898年在给汪康年的信中,他说道:

《劝学篇》不比寻常记论之书,颇为难译;大抵欲达所见,则其人于算学、格致、天文、地理、动植、官骸诸学,非常所从事者不可。*严复:《与汪康年书》,见《严复集》(三),第507页。

早在1895年的《原强》中,严复即已指出欲治群学,必先有事于数、名、力、质、天、地、人诸学。⑧它甚至是西学的枢纽:“其《缮性》以下三篇,真西学正法眼藏,智育之业,舍此莫由。斯宾塞氏此书,正不仅为群学导先路也。”⑨由此,此处所“劝”之“学”,不仅指向“群学”,也通向自然科学乃至整体的“西学”。且严复在立论之初,便勾勒了他思想中二者的修习次第和美好蓝图:

夫唯此数学(笔者按:指前引各自然科学门类)者明,而后有以事群学;群学治,而后能修齐治平,用以持世保民,以日进于郅治馨香之极盛也。*严复:《原强》,见《严复集》(一),第7页。

“群学”一词的诞生与相关学说的译介,无疑是中国翻译史乃至学术史上的重要事件——国人对西学的引入,自此正式超越了从明末起由传教士带来的以天算格致之学为主的内容,进入社会科学的范畴。这一事实既是中西交往形于密切的结果,也是十九世纪末中华帝国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的形势在思想界引起的反应。严复向西方寻求的,不止是富强的表象,而是表象背后的深层动因。他追索到了学术这一源头——自然科学乃至更高层级的社会科学:“故学问之事,以群学为要归。唯群学明而后知治乱盛衰之故,而能有修齐治平之功。”*严复:《原强修订稿》,见《严复集》(一),第18页。

能够有修齐治平之功、令严复如获至宝的群学,却难以避免地触碰到了居于正统地位者的神经。实际上类似的情形已有发生,即著名的“《辟韩》驳议”事件:《辟韩》作为严复横空出世的“救亡四论”之一,初发表于乙未年(1895)二月十七日的《直报》;丁酉(1897)三月十一日的第二十三册《时务报》转载了此文;两月后,也即五月廿一日的第三十册《时务报》,刊出了屠仁守的《孝感屠梅君侍御辨〈辟韩〉书》。屠书的刊出,与张之洞直接相关。对于此事,严复在该年七月下旬的家信中云:

前者《时务报》有《辟韩》一篇,闻张广雅尚书见之大怒,其后自作《驳论》一篇,令屠墨君出名也。《时务报》已照来谕交代矣。*严复:《与五弟书》,见《严复集》(三),第733页。

其时严复正与王修植、夏曾佑等筹划《国闻报》的创设,与《时务报》馆的汪康年、梁启超等常有信函往来,因而这一说法很可能其来有自。论者曾经提出,“《辟韩》驳议”之作,乃是张之洞为保护《时务报》馆计,并非为了批判《辟韩》之作者;并且引1898年初《国闻报》馆中人致汪康年函,中有张之洞以《国闻报》为然、因而想请其相助、代为宣传之语,作为张之洞仍然“欣赏”严复的证据。*参见王宪明:《解读〈辟韩〉——兼论戊戌时期严复与李鸿章张之洞之关系》,作者在文中对“《辟韩》驳议”事件作了详细考证,笔者亦从中获益。但此函恰恰只署了王修植与夏曾佑二人之名,信末且特地代严复向汪康年致意、云其“得暇当另有缄达”。因而这一资料所可能说明的,恰应是严复与张之洞关系的敏感,而非友好。且张之洞对康、梁维新一派的态度在1896年初即曾发生变化。*参见王宪明、张勇、蔡乐苏著:《戊戌变法史述论稿》,第331—333、382—390、426—427页,清华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因而“《辟韩》驳议”的出现,仍是双方思想分歧、以及严复与张之洞之间彼此观感发生转向的标志性事件。

令张之洞“见之大怒”的《辟韩》一文, 开篇即云:

往者吾读韩子《原道》之篇,未尝不恨其于道于治浅也。*此处及下文所引《辟韩》一文,参见《严复集》(一),第32—36页。

《原道》为儒家思想系统的重要文献。韩愈在文中尊儒而辟老释诸家,合圣人与君王也即道统与治统为一,从而为君臣之伦赋予理论上的正当性,并标举“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的一线之传。千载之下,严复针锋相对,不仅对韩愈所推尊的“圣人”肆意嘲讽,拈出老氏“明自然”之旨以与儒家造作圣人之言论相抗,更重要的是,严复借助新的政治思想资源,批评韩愈“知有一人而不知有亿兆”,而君臣之伦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并详为论述其中原理。可以说,《辟韩》既是严复一生思想最为激烈的表达,也是对中国传统政治思想与体制全面挑战的宣言。尽管严复在文中以其一贯的稳健风格,指出以中国当下的社会风习与民众素质,尚未到弃君臣之时,但文章阐发的全新观念,仍然对儒家道统与治统构成了颠覆性的挑战。

《时务报》在转载《辟韩》时,对个别激烈的词句业已有所调整,如将“六经且有不可用者”一句,改成“古人之书且有不可泥者”*《严复集》(一),第35页,注①。,但仍然引起了张之洞的强烈警觉和不满——《孝感屠梅君侍御辨〈辟韩〉书》所谓读《辟韩》之后,“于私心有大不安者”是也。在指责《辟韩》“溺于异学,纯任胸臆”、义理文辞均无可取之后,《辨〈辟韩〉书》即专就君臣之伦一节展开驳议,并特地拈出严复“不得已”三字详加辩论。应该说,作者显示了其对严复思路的准确领会——指出《辟韩》乃是要求韩愈之“原道”为“原民主之道”,尽管批驳其“偏宕愤激之谈”,但仍指撰该文者为“有识”之士。至于作者自身的立场,则是在维护儒家治道的前提之下,“尊君权”与“参民权”二者“相调剂以适于中”,强调的是一种调和的态度,俨然预示了“中体西用”说的先声。

二、两种《劝学篇》

“《辟韩》驳议”事件告一段落,严复止在家信中未予置评地提及。而随着《国闻报》与《国闻汇编》的诞生,严复进一步获得了自主发表的空间。如前文所言,自丁酉(1897)十一月十五日起,《国闻汇编》上开始连载《斯宾塞尔劝学篇》第一章“论群学不可缓”。文章开篇,即描绘了一幅极其生动然而奇特的图景:

田事告隙,口烟捲,手酒巵,箕坐山邨酒肆间。三四佃傭,高睨大谈,说牛疫盛行,议院宜有补救之术。农头奋髯抵几,杯棬铿然,与相应骂:今岁屠牛,利入不及往年之半。意皆恨当官者不勤民,依致如是也。至其论畎畝稼穑利病,某事当兴,某令当废,尤自信无留难,大都气象不减护商法初除时……

这一段在场景设置上与严译《天演论》的著名开头几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文字,首句所叙,仍是乡间社会十分熟悉的画面,然而接下来笔锋一转,农夫所谈并非家长里短、闾巷闲闻,而是“议院宜有补救之术”,以及“恨当官者不勤民”——“议院”这样的词汇、国政批评的内容竟然出现在乡野闲谈之中,对于中国读者无疑形成了一种极具冲击力的奇妙观感。而若回溯到斯宾塞的原文:

Over his pipe in the village ale-house, the labourer says very positively what Parliament should do about the “foot and mouth disease”. At the farmer’s market-table, his master makes the glasses jingle as, with his fist, he emphasizes the assertion that he did not get half enough compensation for his slaughtered beasts during the cattle-plague. These are not hesitating opinions. On a matter affecting the agricultural interest, statements are still as dogmatic as they were during the Anti-Corn-Law agitation…*Herbert Spencer.The Study of Sociology.London:Routledge/Thoemmes Press,1996:1.

可以看出,严复在此以生动的文言,几乎是采取了直译的方式(除了将the labourer的单数表达变换成“三四佃傭”,以及“今岁屠牛,利入不及往年之半”一句因表达辗转、稍有误译的嫌疑外)。然而仔细对读,二者间仍然有细微的差别:如“意皆恨当官者不勤民,依致如是也”一句,在源文中并未出现,只有compensation一词约略可以作为发挥的依据——“政府赔偿”一类事实,或许对于国人过于陌生,因而严复要掺入己意、加以申明和解读。而“These are not hesitating opinions. On a matter affecting the agricultural interest, statements are still as dogmatic as…”一句,严译作:“至其论畎畝稼穑利病,某事当兴,某令当废,尤自信无留难,大都气象不减……”其中“某事当兴,某令当废”,属于严复对于statements和opinions的发挥,将词意笼统的英文具体化为明确指向政府行为的“某事/某令”;“尤自信无留难”一句,应来自源文中的not hesitating与dogmatic,值得注意的是,后者本来具有的“武断”之义,被严复译作“自信”,两词自身带有的价值判断指向截然相反。斯宾塞此段的本意,在于批评农人讥评时政的轻易和肆意;而如同上文所引,斯氏行文主要出之以细节性例证的描述,因而带有否定词义的dogmatic一词在此尤其重要,几乎可以视作该段落的关键词汇;而严复正是通过褒义的“自信”一词,将斯宾塞的否定性语境几乎是极其巧妙地全盘扭转,变成了对农人议政的带有赞美意味的细致描摹。

上文所述,仅仅是严译与源文对照的典型一例。而正是借助翻译过程中这些细部的改写和渲染,严复作为译者的立场得以渗入字里行间,行文效果得到某种意义上的强化甚至偷换。严复在此处的刻意营造,彰显的是其对于西方政体与国民政治意识的宣扬和赞叹。而这对于儒家传统中“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论语·泰伯》)、“思不出其位”(《论语·宪问》)以及“位卑而言高,罪也”(《孟子·万章下》)的经典训诫,显然具有针锋相对的挑战性。在《斯宾塞尔劝学篇》的后文中,类似的挑战还以正面立论的形式更为明确地出现,如文中云:“顾不知国家之与象偶,虽大小有殊,其属诸人为一耳。”*[英]斯宾塞尔:《斯宾塞尔劝学篇》,严复译,载《国闻汇编》册一。将国家等同于为人所制成的象偶,而从君主到士大夫的整个官僚系统,不过如同社会公立之会长,其能事完全依托于社会,这与《辟韩》中以国家为“民之公产”的意旨相一致,同样构成对传统政治思想的理论对抗。尽管斯宾塞撰述该篇的本意,在于强调社会科学的必要性,然而其行文无意中体现的新的政治知识与经验,经过严复译文的凸显,却形成了对中国正统与现状的有力针砭。

这种挑战性还不仅体现在具体的行文中。质而言之,《斯宾塞尔劝学篇》以“论群学不可缓”的篇名出现,其劝习“群学”的立意,首先即构成了对儒家道统与治统的整体性挑战。与道统相关联的“天”与“圣人”,均带有类似于宗教的先验性质,亦是派生出治统之合法性的理论根基所在。严复宣扬“群学”,不仅是宣传“君权民赋”,还意味着将国家治理变成一门学问/学科,号召所有人对其原理加以研习和探讨,等于是从根本上消解了“天赋君权”的神圣性,从而彻底跳出了历史上“道”“势”之争的内部循环,对于儒家经营千年的道统—治统的理论框架来说,有着釜底抽薪式的攻击效果。在此意义上,《斯宾塞尔劝学篇》的翻译与《辟韩》的写作可谓一脉相承:《辟韩》是“破”,对关系儒家道统的关键人物与经典文献提出正面批判;而《劝学篇》则是“立”,试图系统介绍西方的社会治理思想以替代本国的传统政治理论。

因此,对于见到《辟韩》而“大怒”的张之洞而言,数月之后因严复《斯宾塞尔劝学篇》之译介的触动,起而撰写另一种《劝学篇》,同样通过系统的理论建构——“中体西用”论——以捍卫儒家治道,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如同前文所言,张之洞《劝学篇》之《序》撰于戊戌(1898)三月。*《劝学篇》最早有两湖书院刊本,署“光绪戊戌三月”。1898年夏秋之际,《劝学篇》在各省已出现多种刊本。撰写《劝学篇》之外,此时张之洞还拟自行办报(《正学报》),以期“引导舆论”“补偏救弊”。戊戌二月中下旬左右,《国闻报》馆业已受到来自官方的压力,正构成了新的《劝学篇》诞生的现实情境。张之洞早年成书的《輶轩语》《书目答问》,尚出入于四部、汉宋的传统之间,直到《劝学篇》问世,方才跟上了时代的步履。书中“内”“外”篇的设置,体现的正是其针对当时“新”“旧”二学而提出的“中体西用”的理论设想:所谓“旧者不知通,新者不知本”,因而“内篇务本以正人心,外篇务通以开风气”,由此安置了中学与西学的各自位置,体现的是作者力显开通、调适新旧而固守传统政制的良苦用心。

张氏《劝学篇》与“中体西用”论,业已受到相当的关注,亦非本文所要讨论的重心。论者将“中体”的指向,定位为“以‘四书’‘五经’为代表的儒家道统”,而以“儒家的纲常伦纪”为道统的具体内容。*③ 参见石文玉:《儒学道统与晚清社会制度变革——张之洞〈劝学篇〉研究》,第62—63,78页,吉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此论诚然,而与“纲常伦纪”相关联的传统政教包括大清之“治统”,作为民权、议院之说挑战的直接对象,尤其是张之洞此时着力维护的重心。其内篇首列“同心”,“明保国、保教、保种为一义”,实则将保教与保种之事均归于保国,而其所欲保之“国”则合“尊朝廷”和“卫社稷”为一体;次篇明言“教忠”,申明“自汉唐以来,国家爱民之厚,未有过于我圣清者也”,更是直接将“国家”等同于朝廷,由此已可见其用心最要之所在。书中以纲纪反对民权(《明纲》篇),谓其说“无一益而有百害”(《正权》篇)。以明确的立场反对民权、议院之说,是《劝学篇》的重要意旨,而这正是《斯宾塞尔劝学篇》所宣扬的内容。

由此涉及与《劝学篇》相关的另一重要话题,即该书对于“西政”的提倡。《劝学篇·序》中明言:“西学亦有别,西艺非要,西政为要”;《设学》篇列举“新学”内容,“西政”又为其首,作者更进而强调讲求“西政”的迫切性:“大抵救时之计、谋国之方,政尤急于艺。”张之洞对“西政”的关注和标举,既是对于严复绍介“群学”的响应,也体现了十九世纪末新的政治与社会制度的引入与否业已成为中国知识人所不得不面对的时代话题。只是诚如论者所指出的③,张氏所说的“西政”的内涵,包括了“学校、地理、度支、赋税、武备、律例、劝工、通商”诸项(《劝学篇·设学》)——却恰恰遗落了“议院”这一根本性的内容。

张之洞自然明了“政”的涵义。因之,其“西政”概念中“议院”制度的缺失,并非无心遗漏,而是有意规避,凸显的正是其维护现行政制的一贯立场。《劝学篇》中对“议院”也曾论及,综言之,其论述策略有二:一是借本土政治思想中的“通上下之情”来界定“议院”的性质*郑观应《盛世危言·议院上》云:“欲得民心,莫要于通下情;欲通下情,莫要于设议院。”(郑观应:《郑观应集》册上,第314页,夏东元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张之洞或者受其启发。诚然此一观念其时亦并非稀见。,略有“偷换概念”以“避重就轻”的嫌疑;另一则是继承了严复在《辟韩》中即已提出的说法:由于条件未具,在中国弃君臣、行议院尚非其时。肯定“西政”而规避其政体,反对民权之说而不能明确否定“议院”制度,体现的正是意图调适中西的张之洞所难以解决的难题。对大清“治统”的维护,毋论张内心的真实动机如何,在改革的现实进程中至少是必要的阶段性前提。而在严复而言,既然指出改革非可一蹴而就,应以培育民质为先,君臣之制尚须维持,则至少在维持当下统治秩序的态度上,与张之洞甚至具有某种“共识”;只是严复此一阶段理论宣传的重心,明显偏向“新知”的绍介,批判传统的锋芒远盖过了对于中国现状条件未具的说明,因而予人的印象,与力主维持的张之洞正相反对,也由此招致张的反驳。

而《劝学篇》文本内部,亦在他处体现出对严复持论的有意回应。如《宗经》篇尊儒辟老,谓老子“任自然则以有忠臣为乱国”,与严复此前所表扬的老氏“明自然”之旨针锋相对,可视作《孝感屠梅君侍御辨〈辟韩〉书》的继续发挥。此外,严复在《国闻汇编》上发表的《斯宾塞尔劝学篇》的按语中,屡次将其中内容与《中庸》《大学》相比附;第一期上,在译述斯宾塞先习“物理”而后习“群理”的主张之后,严复云:

案此《中庸》所以云尽物之性,《大学》所以先格物致知。

此等比附,一方面彰显的是此时的严复并非纯然激进,而是业已有意将西学与中学互相参照、异中求同;另一方面,也是由于“群学”作为社会、国家治理之学的性质,正与《中庸》《大学》讲究修齐治平的意旨相对应,共同指向道统与治统的重大命题。学术的译介直接指向现实政治,嗅觉敏锐的张之洞迅速感受到了这一威胁:“吾恐中国之祸,不在四海之外,而在九州之内矣。”(《劝学篇·序》)值得一提的是,张之洞的笔下,也出现了与上引严复按语从字面上几乎对应的言论:

《中庸》天下至诚,尽物之性,赞天地之化育,是西学格致之义也。(原按:《大学》格致与西人格致绝不相涉,译西书者借其字耳)(《劝学篇·会通》)

句意的呼应与语辞的重复,豁然昭示了两种文本之间的对话关系。“译西书者”四字,更是几乎明示了其所针对的文本性质与作者身份,《斯宾塞尔劝学篇》与严复之名呼之欲出。举出“天下至诚”一语置于“尽物之性”之先,亦意在纠偏,与下引序文所言遥相呼应。在《劝学篇》的序言中,张之洞在一一介绍廿四篇的主旨之后,同样举出《中庸》以为该书的理论依据:

凡此所说,窃尝考诸《中庸》而有合焉……兹《内篇》所言,皆求仁之事也;《外篇》所言,皆求智求勇之事也。夫《中庸》之书,岂特原心杪忽、校理分寸而已哉?

“原心杪忽、校理分寸”,语出《宋史·陈亮传》,指于极细微处析求义理,正吻合严复所说的“尽物之性”“格物致知”,对应着《斯宾塞尔劝学篇》中丰富的自然科学知识。严复强调《中庸》《大学》的“格致”之义,乃是为现代学术寻求言说上的合法性,无意中却将儒家经典抽绎为学术理论,暗含着所谓“去神圣化”的效果。张之洞举出“仁”“智”“勇”之荦荦大者为《中庸》主旨,贬低“原心杪忽、校理分寸”的格物功夫,正是针锋相对,意在标举儒家道德范畴以维护经典文献的伦理性质,为朝廷统治的合法性预作张本,同时亦批评严复对于《中庸》的“冒用”,强调自家学说在承继上的正统地位。《中庸》《大学》作为宋人表彰的儒家经典,本身即蕴涵着道德与格致的双重义蕴,恰对应着宋儒“尊德性”与“道问学”的内部分途,此时正好为张之洞和严复所各自引据。而严、张二人相继引用《中庸》来为自己所主张的学说作比,不难令人联想到朱熹的名言:

《中庸》何为而作也?子思子忧道学之失其传而作也。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朱熹:《〈中庸章句〉序》,见《四书章句集注》,第14页,中华书局2012年版。

严复此时的比附,或许带有为自己译介的学说降低风险、便于传播的策略性考虑在内,“辟韩”方是真正的心声之发。而张之洞的引用,才更是站在儒家政教体系的内部立场、发自内心的捍卫之举。数月前《时务报》上《辟韩》与《孝感屠梅君侍御辨〈辟韩〉书》的观念之争,在这两部文本之间得到潜在的延续。而二者对于儒家经典文献的同时利用,体现的正是对于“道统”问题的共同关注,以及戊戌变政前夕思想场上话语权的争夺。

三、严复的回应

严复所译的《斯宾塞尔劝学篇》,与《国闻汇编》一道,在官方与市场的双重压力之下于戊戌年初中辍。而张之洞以封疆大吏的身份,借外调和而内卫道的姿态亲身撰述,并由门生将该书进呈朝廷。戊戌六月初七日,清廷发布谕旨,特地表彰张之洞《劝学篇》——

持论平正通达,于学术人心大有裨益。著将所备副本四十部,由军机处颁发各省督、抚、学政各一部,俾得广为刊布,实力劝导,以重名教而杜卮言。*张之洞:《张之洞全集》(十二),第9703页。

两种《劝学篇》的命运,可谓截然不同。尽管如此,严、张二人之间的这段对话或者说对抗的微妙关系,并未就此结束,而是尚可在历史情境中延伸开去。

翻检当时史料,张之洞的《劝学篇》竟亦曾与《国闻报》发生关联:早在光绪二十四年(1898)五月十一日,《国闻报》在“本馆照登”栏,刊出了张之洞的《劝学篇序》。这一事实有待考究。张之洞在该年三月完成《劝学篇》的写作;闰三月初,朝廷命其入京陛见,其后虽因沙市教案半途返鄂,但朝旨仍谕其俟办竣后再行赴京;直到五月二十七日,方有明确电旨令其毋庸入觐。*参见茅海建:《戊戌变法的另面:“张之洞档案”阅读笔记》,第51—73页;吴剑杰:《张之洞年谱长编》(下卷),第538—548页,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从而在这段时间内,一直存在着张之洞奉旨陛见、甚至留京任职的可能。这一谕旨对于张之洞的心态甚具震撼效果。无论是出于自保之计,抑或为“入京以后或有大用”*此系张之洞幕僚陈庆年该年闰三月初九日在日记中的记载,转引自茅海建:《戊戌变法的另面:“张之洞档案”阅读笔记》,第63页。预作铺垫,《劝学篇》无疑均能起到积极作用。因而张之洞在闰三月初接到赴京上谕之后,迅即将该书“多派写官”“拟于十日内印成”;此后先是寄一本与在京子侄,以冀在京师传播,至六月初更送去三百本之多,嘱其分送亲友,*以上引文及事实参见茅海建:《戊戌变法的另面:“张之洞档案”阅读笔记》,第38、41页。可见其传播该书之热忱。而对业已了解新式传媒功效的张之洞及其亲信来说,要为其新著在北方政治中心宣传造势,自然不会放过报纸这一最佳途径。

其时北京城内并无较具影响力的时事报刊,天津遂成为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此前《国闻报》馆由于遭遇政府压力,乃与天津驻日领事联络,将报馆转与日人名下,戊戌三月初起,馆主已署西村博名号。*⑥ 该事实经过参见孔祥吉、[日]村田雄二郎撰:《从中日两国档案看〈国闻报〉之内幕——兼论严复、夏曾佑、王修植在天津的新闻实践》,见《国闻报》册一,第15—22,15、20页,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版。毋论就夏曾佑、王修植等此前与张之洞之间的好感,还是张氏一系此时与日人之间的渊源而言,《劝学篇序》在《国闻报》刊出,并非奇事。奇怪的乃是,《劝学篇》在该报刊出序言之后,却从此未见续登,报上再无下文。

若说《劝学篇》因篇幅颇富,序言为全书总纲,择要发表,亦属常情。然而饶有意味的是,五月中旬从《国闻报》上消失的《劝学篇》,稍晚却现身于天津的另一主要报纸《直报》。六月初一日,曾经发表过严复“救亡四论”的《直报》,刊载了张之洞的《教忠篇·劝学篇内之二》。*笔者根据的是天津博物馆所藏《直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影印版)。此后陆续连载至同年六月廿四日,《教忠》之外,尚包括《守约》《设学》《农工商学》诸篇。其中六月十八、二十两日,更在报首刊出《书张孝达制军〈守约〉篇后》与《再书张孝达制军〈守约〉篇后》二文,以为该书张目。

如前文所云,清廷发布表彰《劝学篇》的上谕,乃在六月初七日,因而《直报》于六月初一日开始刊载,不应是直接受到朝旨的影响。《直报》报馆的经营状况,今日已难详考。戊戌三月,日本驻天津领事郑永昌向本国外务大臣的报告中,对于该报乃有“不过专门刊载《京报》及民间杂事而已,毫无购读之价值”的评价,与“高尚且有购读之价值”⑥的《国闻报》恰成对照,可见与三年前连载严复“救亡”诸论的时期相比,该报风格已经趋于保守,《劝学篇》的连载也就在情理之中。

值得注意的是,《直报》登载张之洞《劝学篇》,乃从内篇第二“教忠”起始。此固然是开门见山、直奔张之洞宣传此书乃向清廷致意的主题,然而序言实乃《劝学篇》全书纲领、得意之笔,该《序》在《直报》上的缺席,应即是因其已在《国闻报》刊出之故。《直报》与《国闻报》在当时京津地区是唯二的两家时事报纸,在地方舆论场域有着一定意义上的一体性,《劝学篇序》既已在《国闻报》刊出,也就并无在《直报》重复的必要。然而《劝学篇》正文既然有意连载,在《国闻报》仅刊出序言后却发生了阵地上的转移。揣度个中原因,最为可能者,恐即是该书的刊载受到《国闻报》馆同人的抵制,以致发表者不得不转寄《直报》——如此方可解释这一“阵地”转移的历史关节。

《国闻报》对于《劝学篇序》不置一词,《直报》却在正文之外接二连三发表评论助势。戊戌六月廿五日,也即连载完《劝学篇》之后,《直报》随即刊出《论说经以诚乃可杀贼》一文,文中大力强调读经之用,显然是对张之洞力存中学的响应;而举出时人谓中华之弱以智不足、智之不足乃由于“诗书误人,世主愚民”的观点,则正是三年前同样发表于该报的严复主张的翻版;作者历举汉唐宋明之君劝学求才的举措,以反驳“愚民说”,更强调“我朝以牖民为念”“今又力图维新”,“其所以开民智者,意何恳挚”,驳严申张之意,跃然纸上,无意中成为张之洞欲与严复隔空对话的第三者证词。

《直报》馆址在紫竹林海大道老菜市气灯房巷内,《国闻报》馆同样位于紫竹林海大道租界地面,想来相距不远。此前《国闻报》馆拒绝续载《劝学篇》,已将其与张之洞一系的分歧推向明面。该书转而在《直报》刊出,对于《国闻报》馆中人尤其严复来说,无疑显出某种观念上的挑战意味——尚不论张之洞“劝学篇”之书名与数月前严复在《国闻汇编》所发表的《斯宾塞尔劝学篇》之公然重合。戊戌六月初十、十一日,正是《直报》连载《教忠》《守约》篇之后,《国闻报》上刊出了《论治学治事宜分二途》。在举出学校、书院、科举之弊,申明“士气不振,官常不肃,学业不修,政事不举,一一均由于所学之非”之后,严复从正面立论,指出:

天下之人,强弱刚柔,千殊万异。治学之材与治事之材,恒不能相兼……土蛮之国,其事极简,而其人之治生也则至繁,不分工也。国愈开化,则分工愈密。学问政治,至大之工,奈何其不分哉!*严复:《论治学治事宜分二途》,见《严复集》(一),第89页(以下所引该文均出自同书,第88—90页)。

亚当·斯密的《原富》是严复社会分工思想的重要来源。而在此处,严复将分工的观念应用到学术与政治的关系之上,明确提出二者应该分而治之——这既符合人才秉性的内在需求,也是社会发展、文明进化的表现。甲午以后,严复一直强调学术与政治作为国家富强之源的重要性,更多涉及的是二者之间的关联而非殊途。此时发生如此重要转折,考虑到严复潜在对话的对象,不难令人想起张之洞在《劝学篇序》中的名言:“古来世运之明晦,人才之盛衰,其表在政,其里在学。”张之洞将政与学互为表里,既是儒家治统与道统合而为一的理论产物,也与严复此前对学术与政治的强调暗相吻合。然而其《劝学篇》以“中体西用”说对抗严复之“群学”,却无疑激起了后者的论辩心理。强调学术与政治应分而治之,正是针锋相对地指向“政学表里”一说。严复进而说道:

农工商各业之中,莫不有专门之学……今即任专门之学之人,自由于农工商之事;而国家优其体制,谨其保护,则专门之人才既有所归,而民权之意亦寓焉。

张之洞《劝学篇》的“外篇第九”,即专以“农工商学”为题。在重视农工商业并引入相关西学方面,严复与张之洞并无二致,显示的是十九世纪末趋新知识人的共识。只是在严复而言,农工商业的发展,不仅意味着国家富强,还进而寓示着民众素质的提高,从而具备实现民权的可能。严复在此处再次重申官僚系统的工具性质,与《辟韩》的文意仍然一以贯之。而这正是张之洞所无法接受的部分,二人观念的根本差别所在。

以政学二分来对抗“政学表里”说,严复在这一对话中其实有偷换概念的嫌疑,至少转移了讨论的重心/层面:因政学二者在知识分科与社会分工上的分途,乃是方法层面上的设置,并不意味着学术与政治本身之间不存在密切关系,因而也并非严复对此前治学并举的自我否认。尽管如此,这一说法的锋芒不仅指向当时作为人才选拔正途的科举制度,对于张之洞所致力捍卫的儒家政教系统也具有相当的针对性和破坏力:道统与治统合一,乃是儒家政治理论中获得统治合法性的正途,而道统所在,正来自于儒家学者的自我表彰,儒学成为官方意识形态,士人读书应举以求修齐治平,儒家正是政学不分的典范。严复借助西方思想资源,正式提出政与学分的现代性观念,可以说是再一次以釜底抽薪的方式,消解了道统—治统的理论框架;而在学术思想史上来说,则是对“学而优则仕”传统的正面理论突破,在社会结构的意义上正式提出学术独立的追求,虽然暗合了“道问学”的本土传统,更多体现出的却是质的改变,可以说是中国学术思想史的一座界碑。在此意义上,严复与张之洞之间的持续对话,没有流为意气之争,而是双方通过理论的建构以捍卫自己的观念主张,由此甚至实现学理上的自我超越,也可说是近代学术思想史上的一件幸事。

严复此时对张之洞《劝学篇》的回应其实不止于此。紧随《论治学治事宜分二途》一文,《国闻报》于六月十三、十四两日刊出《论中国分党》,可说是更为明确地暗示了对张之洞及其主张的针对性。文章重心之一,在于辨析甲午以来中国出现之“维新党”,也即主张变法的一派。作者将此“党”分为数类:首类乃为数“不过数人”的“实能见西法所以然之故,而无所为而为者”,严复本人显然在此之列;次则是分别浮慕于西洋时新器物与坚船利炮的两类人物;于最后一类,则尤为详述:

其一则极守旧之人,夙负盛名,为天下所归往。及见西法,不欲有一事为彼所不知不能也,乃举声光化电之粗迹,兵商工艺之末流,毛举糠秕,附会经训,张颏植髭,不自愧汗。天下之人,翕然宗之,郑声乱雅,乡愿乱德,维新之种,将为所绝。此又为一类。*严复:《论中国分党》,见《严复集》(二),第488页。该文与《说难》等文,王栻先生考证均为严复之作(《严复集》册二,第421—452页)。从文意及文章风格看,应无差池。

联系此时语境,此处所说的“夙负盛名,为天下所归往”者,不难揣知即指张之洞而言;谓其人“举声光化电之粗迹,兵商工艺之末流,毛举糠秕,附会经训”,则显然指向其时正在《直报》上连载的张氏《劝学篇》文本。此时距清廷发布表彰《劝学篇》的上谕不过数日,正是《劝学篇》声势如火如荼之际。而在此处,作者不仅直斥其为“极守旧之人”、“有维新之貌,而无维新之心者”,予以“郑声”和“乡愿”的斥责,甚且指其较其他随声附和新学者为祸更烈:“维新之种,将为所绝”,对张之洞捍卫传统政教的立场予以极为严厉的批评。联想到此前《国闻报》馆刚刚经历过的官方压力,此文的发表可谓具有相当的勇气。而作为《国闻报》此时言论中少见的对张几乎是予以正面指斥的文字,则又为这一段历史细节的追索和还原,留下了宝贵的证据。

戊戌六月十八、十九两日,《国闻报》上尚刊出《说难》一文。该文假借第三者口吻,将报馆文章与酒肆庖人、北里女子并列,盖因三者皆“欲使人人讨好而已”。且三者之中,又以报馆为最难。因报馆职责,在于发表论说与记载时事:就记事而言,即使能够报道准确,当事人却会“以为报馆宣泄其事,而衔之刺骨”——此言应是指向该年正月间《国闻报》刊出《总理衙门奏教案办结胶澳议租摺》,引起总署以及俄人“震怒”一事*该事实经过参见孔祥吉、[日]村田雄二郎撰:《从中日两国档案看〈国闻报〉之内幕——兼论严复、夏曾佑、王修植在天津的新闻实践》,见《国闻报》册一,第11—15页。;至于论说则必然有一定之宗旨,从而无法取悦于各方面,文章对此详加论说——此则未始不是由于刊载《劝学篇》一事有感而发。文中对于报纸因“欲人人讨好”而“尽失其本来”的批评,或即指向《直报》馆自乙未到戊戌舆论截然转向的事实而言,所谓“盖其始为之也,未尝无欲矫然自异之心;而及其后,则疑谤揶揄,一时交集,将不足以自存,乃不得不为此面目模糊、良心尽死之物”,即是对于报馆言论改辙的激烈批评。作者且延续了前此《论中国分党》一文的话题,指出中国并无所谓党,而是“人各一心,且一人之身心之所计,与胸之所见不同;胸之所见,与口之所言又不同”——这一对于中国“党人”各自为计、心口不一的指责,可说是辛辣地道出了如张之洞者见风使舵、立场善变的面目,或者严复所识、天津报馆中人有与此相类者,亦未可知。至于严复所称道者,乃是“东西各国”的情形:

彼其各党之人,各有宗旨,均明言而不讳。各党即有各党之报,各党自观之,亦互观之。其互观之也,所以证其是非,而非所以行其意气;所以通其消息,而非所以供其挤排。故报馆立言记事,均有一定之方向;而阅此报者,亦有一定之责备也;则报馆易为也。*此处所引《说难》一文,出自《严复集》(二),第490—495页。

严复在此道出了办报与结党的一种理想社会状态:彼此明定宗旨,公开互动,良性论争。以此绳之,《国闻报》本来宗旨明确,即不应刊载张之洞之《劝学篇》;《直报》若自命立场与张之洞一系相合,则刊出《劝学篇》并发表相关言论,亦属常情(《直报》馆是否更有“挤排”之举今已难知);而《国闻报》据理以驳之,亦是为证是非而非行意气的正当举动。严复在此感慨中国报馆之不易为,应即是就《劝学篇》的刊载事件而发,个中或有更进一步的细节,今日已难周知。而此事乃继戊戌年初报馆因披露总署摺稿几被关停的危机与闰三月间李盛铎弹劾事件以来,《国闻报》所接连遭遇的又一风波,应无疑义。

此即是戊戌五六月间张之洞《劝学篇》在天津主要舆论场域《国闻报》与《直报》之间引起的一场暗潮。其时正是戊戌变法展开之际,严复却已明确感受到了维新阵营在观念上的内部分歧。*严复在戊戌年言论中也曾提及张之洞。该年夏天,严复在与汪康年书中,不仅言及续译《斯宾塞尔劝学篇》事,且对梁启超有所批评、谓其“岂有意求容悦于寿州南皮辈流耶”(《严复集》册三,第508页)。其中所流露者,无论是对于张之洞的负面态度、还是与其相抗的立场,均与《国闻报》馆拒绝续载《劝学篇》之风波相合。严复很可能因读到《劝学篇》而对张之洞发生明确反感。尽管张之洞本人远在南方,亦难有确切证据表明以《劝学篇》投寄两家报馆乃由其亲自授意,但以其著者的身份与宣传该书的热忱、以及对于《国闻报》的一向关注,此事至少必然为其所知晓。值得一提的是,当时《国闻报》馆中尚有另一位“当事人”,日后曾于无意中发表了一段隐晦言论,为此事留下一则旁证。1909年,在为上海国学扶轮社印行之《林严合钞》所撰序文中,杭辛斋开篇乃言:

甚矣,文之难言也。自夫己氏以攙合东语、杂凑成篇之文字倡导学子,而后进承风,摹傚不已,至沿袭其肤浅语、率易语而奉为金科玉律,缪[谬]种流传,校风渐染,此亦时文后之一厄也。*关于杭辛斋为《林严合钞》之主要编选人及序文作者,笔者在《严复林纾交游考论》一文(未刊)中有所考证,该文中亦引用此段文字。

作者此处感慨文之难言,不及其他,单只拈出夫己氏“攙合东语”带来的文章之“厄”,应是指向张之洞而言(对“夫己氏”之批评与严复言论如出一辙,后文有引,此处不赘)。杭辛斋亦是《国闻报》馆中人,戊戌时年纪尚轻、资历亦浅,在报馆中位置不及严复、夏曾佑、王修植三人显要,然而与严复亦颇多往来。1920年冬严复为杭氏《学易笔谈二集》作序,曾有王修植与杭辛斋“任日报(案即《国闻报》)”的回忆,可见杭氏为《国闻报》的重要编辑人。严复又云:“忆当年余译《斯宾塞尔劝学篇》《原富》诸书,皆发表于《国闻》旬刊(案即《国闻汇编》),修辞属稿,时相商兑,得君诤论,益我良多。”*严复:《〈学易笔谈〉二集序》,见《严复集》(二),第356—357页。严复二十年后回忆,尚言其当时翻译《斯宾塞尔劝学篇》诸书,与杭辛斋“时相商兑”、受益良多,可见印象深刻。其时《国闻报》馆因张之洞《劝学篇》而发生的情事以及所刊发诸驳论,杭氏必然知情,甚至即应是重要经手人。十年后编选严复文集,杭辛斋在序言中仍首先对张之洞加以攻伐,正是由故人而念及往事,情难自已之辞。杭辛斋或者性情较为亢直,日后曾因言论激烈下狱。严复翻译《斯宾塞尔劝学篇》既曾与之商兑,则为张之洞《劝学篇》撰诸驳论时,很可能亦与之相商。杭氏趋于激烈的性情,或者也曾对严复此时言论风格发生影响。

戊戌变政之后,严复的时评事业停滞了一段时期,而投入到《原富》等的翻译之中。*1900年中,严复在上海曾受选举为与自立军有关联的“中国国会”副会长。自立军后被张之洞镇压,“中国国会”诸首领被通缉,严复匿居租界。参见罗耀九等编:《严复年谱新编》,第137—138页,鹭江出版社2004年版。随着庚子之变的发生,时局再次扭转,变法维新成为官方姿态与社会主流思潮,局氛大为松动,严复也得以在舆论界再度发声,而其对于张之洞的批评与回应仍在继续。此意在辛丑(1901)元旦的一封私信中表达最为直白,中云:

妄庸巨子,无过南皮等,如开口便说有不易常经,无不变治法云云。去年痛深创巨,顽固之焰,庶几其衰。恐此后祸国,便是此辈,硬道中西一理,遵往圣遗言,即富强之本者矣。*严复:《〈严复集〉补编》,第226页,孙应祥、皮后锋编,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该函写作时间的考证参见是书第228页注①。另引文中个别字样,笔者参考了北京大学图书馆藏《严复尺牍真迹》。

庚子十二月初十日,清廷在西安行在发布著名的变法上谕,开篇云“世有万祀不易之常经,无一成不变之治法”,正是“中体西用”的另样表达。严复更听闻该诏书系出自樊增祥手笔,而樊氏久已是张之洞幕宾,故而严复将此语直归于张氏名下。在严复观念中,西方“富强”自有其本,欲图“中体西用”以致富强乃是南辕北辙。而其于此信中明斥张之洞为“妄庸巨子”,预测“此后祸国,便是此辈”,与戊戌六月中的批评一脉相承。丁酉以来二人寓于理论对话之间的微妙关系,于此得到明确的验证。

值得注意的是,次年(1902)春天,严复在公开言论中对于《劝学篇》给予了更为明确和详尽的理论回应。在发表于《外交报》的《与〈外交报〉主人书》中,严复列举其时风行的主流思潮,乃云:“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也;西政为本,而西艺为末也;主于中学,以西学辅其不足也”——显然正是针对张之洞的《劝学篇》而言。严复的评价,乃谓该说持之虽有故,而言之未必皆成理,尤其“政本而艺末”一说,则是“愈所谓颠倒错乱者矣”。他首先将“艺”的概念等同于“科学”(《劝学篇·设学》言:“算、绘、矿、医、声、光、化、电,西艺也”),进而说道:

名、数、质、力,四者皆科学也。其通理公例,经纬万端,而西政之善者,即本斯而立。

故赫胥黎氏有言:“西国之政,尚未能悉准科学而出之也。使其能之,其致治且不止此。”中国之政,所以日形其绌,不足争存者,亦坐不本科学,而与通理公例违行故耳。是故以科学为艺,则西艺实西政之本。*《与〈外交报〉主人书》,见《严复集》(三),第559页。

倡言“西艺实西政之本”,正是对张之洞“西艺非要,西政为要”的直接反驳。质诸其时“西国”实际,政治家中实则绝少由专门家出身者。严复以科学为政本,既是其以学为“本”思想的反映,也流露出这一时期中对于“科学”的崇拜意味,不无“科学主义”的倾向。他并且说道:

往者某尚书最畏民权自由之说,亲著论以辟之矣。顾汲汲然劝治西学,且曰西艺末耳,西政本也。不悟己所绝重者,即其最畏之说之所存,此真可为强作解事者殷鉴矣。

此处“最畏民权自由之说”的“某尚书”,以及其“亲著”之“论”,明示了其所驳斥的对象,正是张之洞及其《劝学篇》。此外,在该文中,严复尚提出了著名的“牛马各有体用”之说:

善夫金匮裘可桴孝廉之言曰:体用者,即一物而言之也。有牛之体,则有负重之用;有马之体,则有致远之用。未闻以牛为体,以马为用者也。中西学之为异也,如其种人之面目然,不可强谓似也。故中学有中学之体用,西学有西学之体用,分之则并立,合之则两亡。议者必欲合之而以为一物,且一体而一用之,斯其文义违舛,固已名之不可言矣,乌望言之而可行乎?*严复:《与〈外交报〉主人书》,见《严复集》(三),第558—559页。

裘可桴即裘廷梁,《无锡白话报》的创办者。严复借其言而提出中西二“学”各有“体用”,阅者皆易推知此系对“中体西用”说的直接回应,而与严复强调西学自有其本末的思想实一以贯之。论者曾经指出,以一物有一物之体用的观念批判“中体西用”,最早乃由何启、胡礼垣在《新政安行》中提出,严复的这一说法“很可能是受到了何、胡的影响”。*参见郑大华:《新政真诠·编序》,见何启、胡礼坦:《新政真诠——何启、胡礼垣集》,郑大华点校,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曹运耕:《亦论“中体西用”》,载《理论与现代化》1997年11月号。而正是在收有《新政安行》的《新政真诠》一书中,也收录了何、胡二人作于1899年初的《〈劝学篇〉书后》,是为对张之洞《劝学篇》作专门批驳的理论性文章。《严复集》中今存《与胡礼垣书》一封,明言自己“辛丑、壬寅之间得读《新政真诠》诸著,洒然异之”*严复:《与胡礼垣书》,见《严复集》(三),第594页。;尽管“西艺为西政之本”的观念,与《〈劝学篇〉书后》并非重复,但亦可推测《与〈外交报〉主人书》对张之洞《劝学篇》作集中理论回应,很可能受到了《〈劝学篇〉书后》乃至《新政真诠》的启发。其时英敛之在天津创办《大公报》,不仅向香港的何启、胡礼垣求助,也与严复往来甚密,后者并曾入股报馆。英敛之极为服膺何、胡新政论著,早在1900年1月,即曾作《〈新政始基〉书后》一篇,刊登于《国闻报》;同年秋天,英氏往香港,终于面见何、胡二人,嗣后并为在沪刊行《新政真诠》。严复得读该书,正是出自英敛之的相赠。尽管严复与何、胡二人在实施改革的具体观念上并非完全投合,但在重视西政这一点上却并无二致。“牛马各有体用”说表达上稍有刻薄之嫌,对中西之别的强调未免过于决绝,恐仍有针对张之洞的意气成分在。而1901年中,张之洞、刘坤一联衔上奏“江楚三折”,成为庚子以后主持新政的重镇,“中体西用”几乎正作为清廷改革的指导性思想而展开,或许亦是严复如此激烈批评的现实动因。此既是新时局之下二人观念之争的回响,也可视作严复此时基于自身理念、对于官方改革理路所发表的异见。

1903年,严复续译的《斯宾塞尔劝学篇》出版,或者即有“劝学篇”之名已为张之洞“冒用”的因素在内,该书改名《群学肄言》。值得一提的是,《群学肄言》的章目,采用了和张之洞《劝学篇》相同的动宾二字短语形式,首章的题目由“论群学不可缓”变作了“砭愚”。尽管删去了按语,但在《译余赘语》中,严复甚至再次提到了《中庸》和《大学》:

窃以为其书实兼《大学》《中庸》精义,而出之以翔实,以格致诚正为治平根本矣。每持一义,又必使之无过不及之差,于近世新旧两家学者,尤为对病之药。*严复:《〈群学肄言〉译余赘语》,见《严复集》(一),第126页。

对儒家经典的比附,再度呼应了前文所述的“道统”之争。“出之以翔实”的判语,既是对斯宾塞书中丰富的自然科学知识的肯定,亦不妨视作严复对于儒家文献并未完全赋予作为经典的神圣性质,还可能是对张之洞《劝学篇》之不尽“翔实”的暗示,对“原心杪忽、校理分寸”之讥的回应。而后一句更加具有阐释的空间:张之洞眼中,严复本是新学的代表人物、“新者不知本”的典型,《劝学篇》写作的意旨,正是为了折衷新旧;而在此处,严复俨然也站到了超出新旧二家的“第三方”立场上,主张无“过”亦无“不及”,同样意在为“近世新旧两家学者”开出“对病之药”。这一立场并且贯穿了此后严复的议论宗旨。尽管它与严复的渐进主张一脉相承,但如果说其中不乏来自于张之洞的启示,想来不至过差。*此前早在己亥(1899)二月,严复在致吴汝纶信中已有“新旧二学当并存具列,且将假自它之耀以祛蔽揭翳”(《严复集》册五,第1564页)的表达,这一主张新旧并存的观念较甲午时期已有变化。

四、“西学”与“东学”

严复与张之洞的这场对话,尚可在近代思想史的另一枝节也即“东学”问题上得到延伸。*黄克武《严复与梁启超》一文中就严复对“东学”的批评已有提及(见《台大文史哲学报》2002年第五十六期,第55—56页)。丁酉(1897)年《时务报》发表的《孝感屠梅君侍御辨〈辟韩〉书》,在反驳严复倡导的西方民主之说时,即特地以日本这一东亚邻国的近代经验为资源:日本之所以在甲午战争中能够战胜中国,乃是由于伊藤(博文)、陆奥(宗光)之力,且因“其国人从之”,“亦并非民主也”,“今以挫于倭之忿恨,有慕于欧洲之富强,直欲去人伦,无君子,下而等于民主之国,亦已误矣”。作者由此将东洋与西洋对举,借日本经验以抗衡欧洲榜样的冲击,后文中且更进一步,将这种对立提升到学术思想与现代化理路的理论高度:作者云自己“昨读译东华杂志《汉学再兴论》”,与《辟韩》相对照,不禁深有感触:

以彼人士,犹能言修身齐家、设立教育之当取法,犹知尊《论语》为纯然道义之书,并推存亡消息之理,谓国学勃兴,将压倒西学。我方靡焉欲步其后尘,彼乃皇然而思返古道;我方贬圣贤以遵西洋之善治,彼且稽经史而建东洋之政策。两册鳞次之间,自立也若彼,自屈也若此。比而观之,其何以解焉?

日本的现代化经验以及对汉学的推尊,恰到好处地为抵制西洋学说提供了现实依据。这一论调与张之洞的现实举措亦相呼应:戊戌正月,张之洞即已遣派姚锡光等赴日本考察学校;至辛丑壬寅年间、朝野一致讲求新学之际,湖北学制的厘定更是对日本学制的直接效仿。*李细珠:《张之洞与清末新政研究》,第113—115页,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版。而在1898年的《劝学篇》中,这一倾向则化作对于讲求新学在理论方法上的倡导:因路途便利、国情仿佛、见效之速等因素,就游学而言,“西洋不如东洋”(《游学》篇);译书而言,“译西书不如译东书”(《广译》篇)。尽管张之洞并未否定西学,但“东学”在取法对象上被置于优先位置。也正因此,《劝学篇》被论者称作“留学日本的宣言书”*[日]实藤惠秀著:《中国人留学日本史》,第18页,谭汝谦、林启彦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清末十年中留日的时代“大潮”,在此追溯到了先声。

对于留学英伦、接受的乃是最为“纯正”的“现代”经验的严复而言,思路自然与此不同。早在1895年春,严复即在由甲午战争而关注于东邻的背景下,批评日本谋国之术“乃大谬”,盖因其变法“不务和其民,培其本”,而是“欲用强暴,力征经营以劫夺天下”,只学得“西法之形下”,终将以自取戾而已。*严复:《原强续篇》,见《严复集》(一),第38—39页。他批评了以强兵为强国取向的思路,而以其关于富强的本末观念,强调变革应不以“骤”而以渐,重“本”也即民质的培育、方是取法西洋的正途。而其在此文中,业已将“倭学”与“西法”并举,黜倭尊西,预示了此后“东学”与“西学”作为清末民初思想界的潜流、在某种意义上一度对抗的局面。而严复正是作为清季主张“西学”的代表,对于前者曾频致批评之意。

戊戌五六月间、严张之间冲突激化以前,严复虽然未必认可日本的现代化取径,然而同属维新潮流,对“东学”的恶感尚不显明。*尚值得一提的是,戊戌闰三月中,御史李盛铎上折弹劾《国闻报》,矛头明确指向严复,乃至建议朝廷“将该道严复议处,以为谬妄者戒,庶全体制而杜傚尤”,此事当时亦为《国闻报》馆中人所知(参见孔祥吉、[日]村田雄二郎撰:《从中日两国档案看〈国闻报〉之内幕——兼论严复、夏曾佑、王修植在天津的新闻实践》,见《国闻报》册一,第24—26页)。戊戌八月,李盛铎被派充出使日本大臣。尽管严复议论时局一向未以个人得失为立场,但李盛铎当时这一可称“恶毒”的攻击,也可能日后增添严复对于趋日一系的反感。戊戌四月初二日的《国闻报》上,尚报道《湘鄂拟送学生至日本》的消息,有“时局日艰,需才孔亟,湖广督宪张香帅、湖南抚宪陈右帅拟就湘鄂两省各派学生一百名前往日本”、并派姚锡光先行赴日布置云云,显然持认可态度。而张之洞在《劝学篇》中提倡取法东洋,业已蕴涵着对抗严复之“西学”的动机;二人自戊戌六月以后分歧走向明面,严复对于“东学”的态度亦日趋于负面化。作为对《劝学篇》作集中回应的文本,1902年的《与〈外交报〉主人书》也曾就其学习东洋的主张予以辩驳,其文云:

且今世之士大夫……经甲庚中间之世变,惴惴然虑其学之无所可用,而其身之濒于贫贱也,则倡为体用本末之说,以争天下教育之权。不能得,则言宜以汉文课西学矣;又不能,则谓东文功倍而事半矣。何则?即用东文,彼犹可以攘臂鼓唇于其间;独至西文,用则此曹皆反舌耳……即日本之所勤苦而仅得者,亦非其所故有,此不必为吾邻讳也。彼之去故就新,为时仅三十年耳。今求泰西二三千年孳乳演迤之学术,于三十年勤苦仅得之日本,虽其盛有译著,其名义可决其未安也,其考订可卜其未密也。乃徒以近我之故,沛然率天下学者群而趋之,世有无志而不好学如此者乎?*严复:《与〈外交报〉主人书》,见《严复集》(三),第561页。

“事半而功倍”,正是《劝学篇》中的用语(《游学》篇)。严复首先明言提倡“中体西用”乃是张之洞等意图争夺关于教育之话语权的策略;继而指出,日本取法西方、不过三十年的历史,未必能得西学之真谛精髓。且“学术之事,必求之初地而后得其真”,因而反对假手东学,而应学习西文、直接取法西洋。

《与〈外交报〉主人书》发表之时,也正值严复受任京师大学堂译书局总办、稍能以官方身份参预“天下教育之权”前后。*严复与张之洞这段观念之争涉及的有关清末教育改革的史实,容另撰文讨论。其时为译书局所拟《章程》之中,他对该局译书的取向做出明确说明:

原奏译书事宜,与两江、湖广会同办理。但外省所译者,多系东文。今拟即以此门归其分任,庶京师译局可以专意西文。*严复:《京师大学堂译书局章程》,见《严复集》(一),第127页。

湖广、两江,即指向以张之洞、刘坤一为首的“新政”中坚。严复以自己主持之下的译书局“专意西文”,并非简单地为避免重复计,而是寓示着其时趋新的两种不同取向。这种“东学”与“西学”的殊途,从严复的反应来看,于几种不同的社会层面均有所体现。首先在于清末译书浪潮中译本与译语的择用。就翻译对象而言,严复主张直接引入西方著作。其言谓:“假道于迻译,借助于东文,其为辛苦难至正同,而所得乃至不足道。智者所为,固若是乎?”*严复:《〈英文汉诂〉巵言》,见《严复集》(一),第152页。上引文亦已有涉及。在译语的制造上,严复曾批评新名词谓:“今日新名词,由日本稗贩而来者,每多此病。”*严复:《宪法大义》,见《严复集》(二),第238页。关于这场翻译应直接译自西文还是取法日译的“新语”之争,学者已有相当的关注。*参见黄克武:《惟适之安:严复与近代中国的文化转型》一书第四章“新语战争:清末严复译语与和制汉语的竞赛”,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

其次,如前文所云,它还涉及制度层面包括学制乃至政制的设计。1910年,严复在写给甫受命为纂拟宪法大臣之载泽的信中,评论自戊戌变法、辛壬新政以来,朝廷改革之失,在于思虑未周,尤其是用人不当——所简选者,皆是既蔑乎古又昧于洋的“未成熟之才”:

速成者半年,专门者三载,如是而责以学制之事,经国之谟,几何其不为苟且之治乎?如向者学务、自治、巡警章程,乃至资政院之规则,率皆以至短时间、径钞日本所前具者。转变文法,斯为国经,而殊俗异政,所不计也。有时并文从字顺且不能,微论其讲如画一矣。*严复:《与载泽书》,见《严复集》(三),第595页。

“苟且之治”与“转变文法,斯为国经”的判语,可谓最为辛辣地道出了严复对清季变革取径东洋的深刻批评。其时张之洞亦已谢世,而对于力主西学的严复而言,纂拟宪法“乃绝大事”,是关系其政治理想、国家蓝图的重大举措。这也是他此时致信载泽的动因所在。他敦嘱载泽拣选相关人才时,宜择其“知法制本原,能为国家计虑深远者”,“而东学小生,用之尤不可不慎也”;进而欲向载泽荐举数位游学欧美、治其法典之“佳者”,可见其此时仍抱持着申张“西学”、实现己志的希冀。历史没有给予严复这样的机会。政制的建设与更替,远非严复所能措手;而其立身所在的教育领域,亦难有施展的空间。即便是共和之后,在民国初年短暂出任北京大学校长、欲图将校事“实力进行”之际,严复仍然在私信中抱怨“不幸教育部多东学党人,与我本相反对”。*严复:《与甥女何纫兰书》,见《严复集》(三),第844页。同年底给熊纯如的信中,他再次说道:“方今吾国教育机关,以涉学之人浮慕东制,致枵窳不可收拾。子弟欲成学,非出洋其道无由。”*严复:《与熊纯如书》,见《严复集》(三),第607页。此处所说的“出洋”,自然指的是“西洋”而非“东洋”。可见这一“东”“西”之争在严复的心理上至少持续至了民国初年*严复对“东学”的反感,稍晚些时还曾在另一种议论中得到延续——1916年给熊纯如的信中,他在评论清末的留日浪潮时说道:“又其时赴东学子,盈万累千,名为求学,而大抵皆为日本之所利用。”(《严复集》册三,第648页)可以见出背后鲜明的民族国家之间的对立意识,为此前批评“东学”时所并未明确呈现者;而这一观念与一战的发生、乃至袁世凯称帝事件及其结局的刺激均应不无关系。。而“东学”所指向者,正是其早在1895年即已批评过的不知“本原”、只求速效的改革路径。

此外,在严复眼中,“东学”还指向一种方式激烈、浮躁冒进的风气或说心理状态。1902年,在致熊季廉的信中,除叮嘱其勿“以东学自误”外,严复还写道:

至一切新学,则不求诸西而求于东。东人之子来者如鲫,而大抵皆滥竽高门,志在求食者也。吾不知张南皮辈率天下以从事于东文,究竟舍吴敬恒、孙揆陶等之骄嚣有何所得也?*此处引文参见严复:《与熊季廉书》,见《〈严复集〉补编》,第237、235页。黄克武《严复与梁启超》一文已引。

熊季廉乃严复的爱徒,因而他可以在信中直斥张之洞名号。1902年,吴敬恒(稚晖)等因数名自费留日学生入校事纠众向驻日公使请愿,在当时酿成较大风波。吴被日本政府饬令离日,一度试图沉河自尽,预留遗书有“民权自由,建邦天则,削发维新,片言可决,以尸为谏,怀忧曲突”等语。*[日]实藤惠秀著:《中国人留学日本史》,第297—318页。这是清末较早的一桩与新式教育和学堂学生相关的公共事件。严复属意“民权”“维新”,但自始即反对过激手段,因而对吴敬恒等予以“骄嚣”之评。但他可能不曾料到,这股发端于邻国的风潮迅速蔓延至国内,并且渐成一种时代风习。*本为南洋公学教师的吴敬恒因此次事件、与蔡元培一道自日本归国后,仅数月即发生了著名的南洋公学事件。随后有吴氏与蔡元培等发起的爱国学社成立。次年(1903),《苏报》案发,吴敬恒避往英国。而到1907年,严复则在安徽高等学堂成为学生风潮攻击的对象。关于清末与民国年间的“学潮”现象,笔者深受陆建德先生《学潮的漩涡》(载《书城》2013年第4、5期)一文启发。1904年底,严复在自伦敦寄与张元济的信中再次语及:

近来英法所最可喜者,东来学子日多,拔十得五,不乏有志之士,游欧所以胜于游日也。学子皆知学问无穷,尚肯沉潜致力,无东洋留学生叫嚣躁进之风耳。*严复:《与张元济书》,见《严复集》(三),第553页。

与留欧学子之“沉潜致力”相对的、东洋留学生的这股“叫嚣躁进之风”,与其时思想界主张排满革命的风潮密切相关,这大约为当初力主“东学”的张之洞所未曾料及。戊戌变政中的激进改革者康、梁流亡日本,组织武装“保皇”之外,更以报刊舆论日诋清廷;仅数年之后,更为激进的思潮通过游日学生迅速“回噬”大陆,革命之势已不可遏。历史可谓不乏无情的调侃。

因此,严复自清末至民初所时常语及的这段“西学”与“东学”之争,早已超出了其与张之洞之间的“互动”范畴,而涉及到国家转型方式的理念之别。早期对张之洞及其《劝学篇》的异见,乃是因注重“民权”而属意于民本,故与首在维护君权的张之洞相反对;后期批评留东学生的“骄嚣”之风,则与其主张渐进、反对革命的思想底色一脉相承。严复并非不渴望树立如“嘉富洱、西乡隆盛”一般“波靡社会,因以有立”的事业*严复:《与曹典球书》,见《严复集》(三),第567页。,只是其见地远超出所处时代,究其本性,亦以学者而非行动家见长,既无法抗衡封疆大吏的影响力,亦无力扭转“天下汹汹”的时代风习,只能以迻译西籍、助益学术自任。这不免令人想起1920年梁启超撰写《清代学术概论》时所作的反省。早年梁启超亦曾青睐于“东学”,此时回顾却痛心疾首:

晚清西洋思想之运动,最大不幸者一事焉:盖西洋留学生殆全体未尝参加于此运动。运动之原动力及其中坚,乃在不通西洋语言文字之人。坐此为能力所限,而稗贩、破碎、笼统、肤浅、错误诸弊,皆不能免。故运动垂二十年,卒不能得一健实之基础,旋起旋落,为社会所轻。就此点论,则畴昔之西洋留学生,深有负于国家也。*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见《饮冰室合集·专集》(八),第72页,中华书局1989年版。

梁启超毕竟是勇于自我检讨的思想者。此处对于“不通西洋语言文字之人”所引入之西学的自省,与严复自清末起对留东学生稍嫌过苛的批评亦若合符节。只是梁尽管肯定严复为首位“西洋留学生与本国思想界发生关系者”,但谓其全体均未参与晚清“西洋思想之运动”的结论,对于严复在近代思想史上的意义而言,仍然是未尽公允的评价。

严复与张之洞在清末展开的这段思想交锋,是在接纳新学的时代问题面前展开的,它展示的是当对西学的引入深入到“政”的层面的时候,中国知识人的两种不同反应。“中体西用”论对“道统”的坚守,与以绍介“群学”为代表的西洋之“本”的引入,代表的是国家变革路径的两种取向,并由此引申和演绎出近代思想史上的其他枝节性议题。尽管两种《劝学篇》意旨相抗,但“劝学”的宗旨则一,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并且所劝之“学”,在不同的程度/层面上均指向西学。《斯宾塞尔劝学篇》由于内容偏于晦涩,语言过于古雅,虽然存在数种刊本,但在当时的影响,显然比不上由朝廷褒奖、官方饬读的张之洞的同名文本。而后者借助主流的优势,张扬了“学”的重要性,客观上仍为新学的流行做了有力铺垫。*1898年陕甘总督饬令属内研读《劝学篇》的札文,即云:“方今匡济需才,非通政体,无以挽时艰;非明学术,无以通政体。”(《光绪二十四年甘肃藩属重刊本〈劝学篇〉附陕甘总督札文》,见《张之洞全集》册十二,第10759页)涉及新学的语境之下,在官方文件中明确宣扬学为政本、学政一体,无论是对学术还是对政体的强调,均寓示着时人注目西学的重心移向。而这正是张之洞《劝学篇》客观上传播了严复观念的最好例证。尽管存在根本性的思想分歧,但在稳健变革这一方式观念上,严、张二人却几乎殊途而同“归”。双方并且均从对方汲取了思想资源。至于如何评价各自的价值与得失,则已是另一个丰富而沉重的话题。

【责任编辑:王建平、肖时花;实习编辑:杨孟葳】

2015-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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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455(2015)06-0047-15

郭道平,湖南桃源人,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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