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晟
南宋文学批评的“以性情为本”:对刘克庄的考察
吴 晟
刘克庄提出了“以性情为本”的诗学思想,批评“以书为本,以事为料”之江西诗“过于雕刻”的锻炼,“失古诗吟咏性情之本意”,分析了造成这一弊端的原因之一是理学的兴盛,致使诗成为经义策论、语录讲义押韵者。由于刘克庄受业于朱熹的再传弟子真德秀,其诗学思想又不能不打上了理学的烙印。从《江西诗派小序》评论创作与理论来看,刘克庄又能跳出江西诗派之圈而持论公允。刘克庄明确反对“以禅喻诗”,说明他并未领悟禅与诗相通之理,即诗家“识”如禅家“正法眼”;诗家对作品熟读深思以领悟其奥妙与禅家之“参”相通;诗家之“悟入”与禅家之开悟相通;诗家追求“韵外之致”“味外之旨”与禅家所谓“超出言外”语相通。
刘克庄 以性情为本 理学 江西诗派 以禅喻诗
刘克庄(1187—1269),初名灼,字潜夫,号后村居士,兴化军莆田(今属福建)人。早年以祖荫入仕,因咏梅诗被废黜十载。宋理宗淳祐六年(1246),赐同进士出身。历枢密院编修官、秘书少监兼中书舍人,工部尚书兼侍读、龙图阁学士,后以焕章阁学士致仕。著有《后村先生大全集》一百九十六卷,其中有《后村诗话》十四卷。他信仰理学,崇拜朱熹,受业于真德秀,但诗学思想并不囿于理学家对文学的偏见,卓然成为南宋文学批评的一位大家。
有宋一代,由于时代原因以及理学的盛行,宋人感情由唐人的张扬转向内敛,重格物,好思辨;作为正统文学的诗歌,也染上了较浓的理性色彩,诗人之性情在一定程度上被理所抑制或遮蔽。因此,张戒重倡“情真”之诗,以批评江西诗派尤其是黄庭坚的诗歌创作及理论,可谓具有鲜明的现实针对性。继张戒之后,“以性情为本”构成刘克庄论诗的核心指导思想,其《跋何谦诗》云:
以性情礼义为本,以鸟兽草木为料,风人之诗也;以书为本,以事为料,文人之诗也……夫自《国风》、《骚》、《选》、《玉台》、《胡部》,至于唐宋,其变多矣。然变者诗之体制也,历千年万世不变者,人之情性也。[1]1072
他认为自《诗经》至唐宋诗,其变者是“诗之体制”,其不变者是“人之情性”。“体制”指“体格”,我国诗歌经历了由“古体”到“律体”的体制之变,“余谓诗之体格有古、律之变;人之情性无今昔之异。《选》诗有芜拙于唐者,唐诗有佳于《选》者”[1]1063。刘克庄认为“人之情性无今昔之异”,可见,他认识到其中不变者即“以性情为本”是我国传统诗歌的本质特征。但他又将诗分为“风人之诗”与“文人之诗”,即“古体”与“律体”,两者本质区别在于:一“以性情礼义为本,以鸟兽草木为料”,一“以书为本,以事为料”。所谓“文人之诗”,主要是针对以黄庭坚为代表的江西派诗而言:“元祐后,诗人迭起,一种则波澜富而句律疏,一种则煅炼精而情性远,要之不出苏、黄二体而已。”[2]8372这里“波澜富而句律疏”指“东坡体”,“煅炼精而情性远”指“山谷体”。“游默斋序张晋彦诗云:‘近世以来学江西诗,不善其学,往往音节聱牙,意象迫切。且论议太多,失古诗吟咏性情之本意。’切中时人之病。”[2]8405这里所批评的是江西诗的末流。他认为“古诗出于情性,发必善;今诗出于记问,博而已”[1]1061;“余观古诗以六义为主,而不肯于片言只字求工,季世反是,虽退之高才,不过欲去陈言以夸末俗,后人因之,虽守诗家之句律严,然去风人之情性远矣”[1]1081。批评江西诗和江西后学“锻炼精”“论议太多”“出于记问,博而已”即“以才学为诗”而“失古诗吟咏性情之本意”“去风人之情性远矣”。我们认为“锻炼精”“守诗家之句律严”与“情性远”并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锻炼守律之诗同样可以抒发性情、为情造文。刘克庄同时又指出:“诗必穷始工,必老始就,必思索始高深,必锻炼始精粹……有天资欠学力,一联半句偶合则有之。至于贯穿千古,包括万象,则非学有所不能。”[1]1077—1078“故诗必天地畸人,山林退士,然后有标致,必空乏拂乱,必流离颠沛,然后有感触;又必与其类锻炼追琢,然后工。”[2]8611可见刘克庄认为诗“必锻炼始精粹”“非学有所不能”“必与其类锻炼追琢,然后工”,又强调锻炼与学力的重要性,他还充分首肯“义山之作尤锻炼精粹,探幽索微”,提示读者“不可草草看过”。[1]1087他说:“岂非资书以为诗,失之腐;捐书以为诗,失之野欤?”[1]1061认为若资书为诗则失之陈腐;捐书为诗则失之粗野。既反对完全以书本材料为诗的陈腐不堪,又提倡为诗适当地佐以书本材料,因为书卷气能使诗避免粗野而趋于雅致。这一辨正的诗学思想较黄庭坚要中肯,黄庭坚《论作诗文》云:“奉为道之‘词意高胜’,要从学问中来尔……读书要精深,患在杂博。因按所闻,动静念之,触事辄有得意处,乃为问学之功……作诗遇境而生,便自工耳。”[2]963诗歌必须通过锻炼才能达到精粹,锻炼的有效途径之一就是“以书为本,以事为料”,从“余尝评本朝诗,昆体过于雕琢,去情性浸远”可以看出,刘克庄并非完全否认锻炼之必要,他反对的是“过于雕琢”的锻炼,因为它容易远离情性。[1]1081
刘克庄不仅指出江西诗的弊端,“迨本朝则文人多,诗人少。三百年间,虽人各有集,集各有诗,诗各自为体;或尚理致,或负材力,或逞辨博。少者千篇,多至万首。要皆经义策论之有韵者尔,非诗也”[1]1051;还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造成这种流弊的原因之一:“近世理学兴而诗律坏”[1]1068,“近世贵理学而贱诗,间有篇咏,率是语录讲义之押韵者耳”[1]1082。宋代理学以“存天理,去人欲”为“存养”工夫,抑制人欲,排拒情感。其畅谈的所谓“性理”,实质上只是抽掉了情感内核的空洞躯壳。由于刘克庄受业于朱熹的再传弟子真德秀,其诗学思想又不能不打上了理学的烙印。
余曰:“诗大序曰:‘发乎情性,止乎礼义。’古今诗至是而止。夫发乎性情者,天理不容泯;止乎礼义者,圣笔不能删也。”[1]1053
他评诗有时也不可避免地从理学着眼:“恕斋吴公深于理学者,其诗皆关系伦纪教化,而高风远韵,尤于佳风月、好山水。大放厥辞,清拔骏壮。”[1]1082我们很难相信“关系伦纪教化”的诗歌会具有“高风远韵”“清拔骏壮”!“古诗发乎情性,止乎礼义,《三百五篇》多淫奔之词,若使后人编次,必皆删弃,圣人并存之以为世戒……陶公是天地冲和之气所钟,非学力可摹拟。四言最难,韦孟诸人,皆勉强拘急,独《停云》、《荣木》诸作优游,自有风雅之趣在。五言尤高妙,其读书考古,皆与圣矣不相悖,而安贫乐道,遁世无闷,使在圣门,岂不与曾点同传?”[1]1082—1083他认为后人编次《诗》,之所以未删弃其“淫奔之词”,是因为这些作品能够“止乎礼义”,故圣人存焉而以为戒世之教化。“曾点气象”是理学家最津津乐道的修身治性之境界,刘克庄以之来评陶渊明《停云》《荣木》诗的“优游”不迫,正是理学家的视角与口吻。他又说:“古之善鸣者,必养其声之所自出。静者之辞雅,躁者之辞浮,悲者之辞畅,蔽者之辞碍,达者之辞和,狷者之辞激,盖轻快则邻于浮,僻晦则伤于碍,刻意则流于激。”[1]1077显然,“养其声”也来自理学家的养心治性之说,所谓“静”“悲(悯)”“达”“狷”都是理学家所倡养之性,文辞之“雅”“畅”“和”则是理学家追求的理想语言风范;而“躁”“蔽”则是理学家所去之性,“轻快”“浮”“僻晦”“碍”“刻意”“激”则是理学家反对的“妨道”之文风。揭示了道德修养与文风之关系,与朱熹“这文皆是从道中流出”[1]879的观点基本一致。
刘克庄一方面明确指出江西诗的弊端“杂博者堆队仗,空疏者窘材料,出奇者费搜索,缚律者少变化”[2]8376;另一方面又充分肯定其成就,“或曰:‘本朝理学古文高出前代,惟诗视唐似有愧色。’余曰:‘此谓不能言者也。其能言者,岂惟不愧于唐,盖过之矣’”[1]1054。刘克庄这一辩证的诗学思想,较之张戒、朱熹、严羽等对江西诗的态度要公允得多,这是他的通脱之处。这一思想集中体现在其《江西诗派小序》中。“后村此序,亦据吕氏《宗派图》而加以论列。此序前有总序,以后则分别论述图中诸人。每人(或合两三人)之前有简评,与吕氏原图只列姓名不同。该序论诗亦论人,且能跳出江西诗派之圈而持论公允。”[1]1055
刘克庄论黄庭坚,“豫章稍后出,会萃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蒐猎奇书,穿穴异闻,作为古、律,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出,遂为本朝诗家宗祖”[3]478;充分肯定了黄庭坚“以才学为诗”、勤苦锻炼之功。联系本段论述上文“国初诗人,如潘阆魏野,规规晚唐格调,寸步不敢走作。杨、刘则又专为昆体,故优人有寻扯义山之诮。苏、梅二子,稍变以平淡豪俊,而和之者尚寡。至六一、坡公,巍然为大家数,学者宗焉。然二公亦各极其天才笔力之所至而已,非锻炼勤苦而成也”[3]478,谓宋初诗人或规晚唐;或学李商隐;至苏舜钦、梅尧臣始趋平淡豪俊;欧阳修、苏轼登上诗坛,由于他们天才笔力,竟为大家,但仍然未能形成有别于唐音的时代诗风。所谓“自成一家”,不仅指黄庭坚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诗风,成为江西诗派的宗祖,还指黄庭坚成为与唐音异趣的宋调风范的体现者。这一评价符合宋诗的实际。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辨》中用“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4]26来概括宋诗的基本特征,以此来衡量,只有黄庭坚的诗歌创作当之。论陈师道:“后山树立甚高,其议论不以一字假借人,然自言其诗师豫章公。或曰:‘黄、陈齐名,何师之有?’余曰:‘射较一镞,弈角一著,惟诗亦然。后山地位去豫章不远,故能师之。若同时秦、晁诸人,则不能为此言矣。此惟深于诗者知之。’文师南丰,诗师豫章,二师皆极于下之本色,故后山诗文高妙一世。”[3]478—479陈师道云:“仆于诗初无师法,然少好之,老而不厌,数以千计。及一见黄豫章,尽焚其稿而学焉。”[2]1029又云:“陈诗传笔意,愿立弟子行。”(《赠鲁直》)时人对此提出异议,认为“黄陈齐名”,陈师道不可能以黄庭坚为师。刘克庄的回答是,正因为陈师道的地位与黄庭坚相去不远,故能师之;而秦观、晁补之与黄庭坚诗歌成就相去甚远,故师之难矣。同时还指出陈师道入门正、立志高,学黄而不为,能自树立,故其诗“高妙一世”。的确,黄诗奇拗硬涩,陈诗却清淡峭拔,尽管陈师道以黄庭坚为师,但最终赢得了与黄庭坚齐名的师宗地位。论夏倪:“均父集中,如拟陶、韦五言,亹亹逼真;律诗用事琢句,超出绳墨。言近旨远,可以讽味。盖用功于诗,而非所谓无意于文之文也。”[3]480将夏诗“用事琢句,超出绳墨。言近旨远,可以讽味”的艺术成就归因于“用功于诗,而非所谓无意于文之文也”,表现出对诗内功夫的重视与肯定。论吕本中:“余尝以为此序(指《夏均父集序》)天下之至言也。然均父所作,似未能然,往往紫微父自道耳。所引谢宣城‘好诗流转圆美如弹丸’之语,余以宣城诗考之,如锦工机锦,玉人琢玉,极天下巧妙。穷巧极妙,然后能流转圆美。近时学者往往误认弹丸之喻而趋于易。故放翁诗云:‘弹丸之论方误人。’又朱文公云:‘紫微论诗,欲字字响,其晚年诗多哑了。’然则欲知紫微诗者,以《均父集序》观之,则知弹丸之语,非主于易。又以文公之语验之,则所谓字字响者,果不可以退惰矣。”[3]485-486视吕本中“活法”诗论为“天下之至言”,认为“流转圆美”即浑成自然的境界并“非主于易”,必须经历“锦工机锦,玉人琢玉”的一番锻炼功夫,待到“穷巧极妙”,才能超越诗歌法则,最后达到“无蹊径可寻,不绳削而自合”[1]1070的艺术境界。
刘克庄这一观点亦与黄庭坚一致。自黄庭坚示以江西后学“夺脱换骨”“点铁成金”“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等作诗法式后,招致时人和后人的种种责难。其实黄庭坚强调读书,作诗要“无一字无来处”,并非主张要因袭古人,而是借古人的言辞写自己的新意,即他所谓“以故为新”的内涵。同时黄庭坚又认为“读书破万卷”未必“下笔如有神”,因为读书若不能有所悟,也难以写出好诗来。周紫芝《见王提刑》载:“具茨(晁冲之)太史黄公客也,具茨一日问:‘作诗法度,向上一路如何?’山谷曰:‘如狮子吼,百兽吞声。’他日又问,则曰:‘识取关捩。’具谓鲁直接引后进,门庭颇峻,当令参者自相领解。”[5]423李颀《古今诗话》也载:“《名贤诗话》云:黄鲁直自黔南归,诗变前体。且云:‘须要唐律中作活计,乃可言诗。以少陵渊蓄云萃,变态百出,虽数十百韵,格律益严。盖操制诗家法度如此。’”[6]266这两则材料所载黄庭坚所言,正是吕本中所谓“活法”“悟入”,严羽所谓“熟参”“妙悟”。从某种程度上说,作为江西诗派的后劲,吕本中的“活法”诗论,正是对黄庭坚诗学法式的“悟入”而加以总结提升,使之理论化。吕本中提出“所谓活法者,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也”,并认为“近世惟豫章黄公……毕精尽知,左规右矩,庶几至于变化不测”。[1]628—629。又提出“悟入必自工夫中来,非侥幸可得”,这也唯有“鲁直之于诗,盖尽此理”。[1]634“拾遗句中有眼,彭泽意在无弦”(《赠高子勉四首》其四),这是黄庭坚示以江西后学作诗的先后步骤,其意图昭然:由师法杜甫诗歌的句法,达到陶渊明诗歌浑然天成的艺术境界。这种境界,黄庭坚曾多次描述过,“至于渊明,则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2]948;“但熟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凿痕乃为佳作耳”[2]943;“观杜子美到夔州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2]943。“不烦绳削而自合”“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即既有法式又超越法式的浑然天成的境界。可惜江西诗派末流没有领会黄庭坚的意图,师法前人亦步亦趋,不敢越雷池半步,陷入了形式主义泥坑,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黄庭坚的名声。刘克庄高度评价吕本中的“活法”诗论,崇尚诗歌“不绳削而自合”的境界,与黄庭坚的诗论桴鼓相应,客观上对黄庭坚为代表的江西诗学理论起了支持的作用。
与此相关,刘克庄还多次揄扬黄庭坚,“若李、杜、韩、柳、欧、苏、黄、陈大宗师亦皆俯首受令于旗鼓之下,其气魄力量固已关古今骚人墨客之口而夺之气矣!”[2]8612“自元祐间天下皆称苏、黄,亦曰坡、谷,称子由曰少公、叔党曰小坡。惟苏、黄之名与韩、柳、李、杜等盛矣哉!”[2]8617不仅称黄庭坚为“大宗师”,还将他与唐代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并列,尽管在他之前杨万里已在《江西宗派诗序》将李白、杜甫、苏轼、黄庭坚并列:“今夫四家者流,苏似李,黄似杜。苏李之诗,子列子之御风也;杜黄之诗,灵均之乘桂舟、驾玉车也。”[2]5971但至少说明刘克庄认同杨万里的观点,表明刘克庄承认宋诗已经达到可与唐诗分庭抗礼、并驾齐驱的地位,这种“不薄今人爱古人”的诗学思想,较之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上那些复古派的保守诗学思想要进步得多。
葛兆光说:“经过唐五代禅宗与士大夫的互相渗透,到宋代,禅僧已经完全士大夫化了。”[7]43“禅僧士大夫化的同时,是士大夫禅悦之风的盛行。”[7]44禅悦渗透在诗歌创作与诗学批评中分别显现为“以禅入诗”与“以禅喻诗”蔚然成风。以禅法喻诗法,始于苏轼,其《送参寥师》云:“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1]261借佛教禅宗的主空主静阐发诗歌创作应保持虚静的心态,使神与物游,思与境偕,让脑海中升腾起丰富生动的人生境界与画面。其弟子李之仪在《与李去言》中公然认为“说禅作诗,本无差别,但打得过者绝小”[2]887,遂开“学诗如学禅”的论诗诗之先河。范温《潜溪诗眼》载黄庭坚言:“学者要先以识为主,如禅家所谓正法眼者,直须具此眼目,方可入道。”[6]317又云:“识文章者,当如禅家有悟门。夫法门百千差别,要须自一转语悟入。如古人文章直须先悟得一处,乃可通其他妙处。”[6]328张元干《跋山谷诗稿》云:“山谷老人此四篇之稿,初意虽大同,观所改定,要是点化金丹手段。又如本分衲子参禅,一旦悟入,举止神色,顿觉有异。”[1]526吴可《学诗诗》:“学诗浑似学参禅,竹榻蒲团不计年。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闲拈出便超然。”“学诗浑似学参禅,头上安头不足传。跳出少陵窠臼外,丈夫志气本冲天。”“学诗浑似学参禅,自古圆成有几联?春草池塘一句子,惊天动地至今传。”[1]546韩驹《赠赵伯鱼》:“学诗当如初学禅,未悟且遍参诸方。一朝悟罢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1]583赵蕃《学诗》:“学诗浑似学参禅,识取初年与暮年。巧匠曷能雕朽木,燎原宁复死灰然。”“学诗浑似学参禅,要保心传与耳传。秋菊春兰宁易地,清风明月本同天。”[1]934至严羽撰《沦浪诗话》,公开宣称:“仆之《诗辨》,乃断千百年公案,诚惊世绝俗之谈,至当归一之论。其间说江西诗病,真取心肝刽子手,以禅喻诗,莫此亲切。”[4]251“以禅喻诗”作为一种诗学理论正式被提出来了。
刘克庄也有论诗禅之关系,但他明确反对“以禅喻诗”:
诗家以少陵为祖,其说曰:“语不惊人死不休。”禅家以达摩为祖,其说曰:“不立文字。”诗之不可为禅,犹禅之不可为诗也。何君合二为一,余所不晓。夫至言妙义,固不在于言语文字。然舍真实而求虚幻,厌切近而慕阔远。久而忘返,愚恐君之禅进而诗退矣。何君其试思之。[1]1068
他认为“诗之不可为禅,犹禅之不可为诗”,因为诗追求“惊人”之语,禅则“不立文字”。尽管诗之“至言妙义”“不在于言语文字”,但是诗与禅,一“真实”“切近”,一“虚幻”“阔远”。如果舍诗之真实、切近,而逐禅之虚幻、阔远,则距诗之本体愈来愈远,其结果是“禅进而诗退”。我们认为,诗与禅,一属文学,一属宗教,本来风马牛不相及,但一经联袂,却能水乳交融,焕发异彩。尽管禅宗宣称“不立文字”,但事实上它必须借助文字来言说,不仅留下了大量的禅宗语录、公案,还创作了大量的偈诗。同样,以禅入诗,不仅借助禅意、禅味、禅趣、禅理等使诗之意象如在目前、诗之意境空灵透彻,还能使诗的格调超凡脱俗,正如张元干所说:“吾友养直,平生得禅家自在三昧,片言只字,无一点尘埃。”[1]527叶梦得也说:“禅宗论云间有三种语:其一为随波逐浪句,谓随物应机,不主故常;其二为截断众流句,谓超出言外,非情识所到;其三为函盖乾坤句,谓泯然皆契,无间可伺。”[8]406“不主故常”“超出言外”“泯然皆契,无间可伺”即“契合无间”,亦正是诗家所追求的不拘诗体格套和言外之意、韵外之致。
其实,宋人“以禅喻诗”主要看到禅与诗相通数端:一是诗家“识”如禅家“正法眼”,“正法眼”即“正法眼藏”,正法指全体佛法;朗照宇宙谓眼,包含万物谓藏。相传释迦牟尼以正法眼藏付与大弟子迦叶,是为禅宗初祖,为佛教“以心传心”授法的开始。《景德传灯录·摩诃迦叶》载:“佛告诸大弟子,迦叶来时,可令宣扬正法眼藏。”是说诗家之“识”要具有禅家所谓“朗照宇宙,包含万物”的开阔视野和高屋建瓴的见识,即严羽所谓“立志须高”——“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4]1。二是诗家对作品熟读深思以领悟其奥妙与禅家之“参”相通。“参”即“参禅”,是佛教禅宗的修行方法,谓玄思冥想,明悟道理。严羽一方面强调参诗要广要熟,另一方面又主张参诗要活,强调“须参活句,勿参死句”[4]124。何谓“参活句”?严羽虽未明言,但从他强调“妙悟”“透彻之悟”等语来看,主要指学诗不要拘泥于对字句本身意义的理解,而要充分调动艺术思维和想像,透过文本和话语揣摩体会其艺术创作的奥妙。三是诗家之“悟入”与禅家之开悟相通。吴可《藏海诗话》云:“凡作诗如参禅,须有悟门。”[3]340严羽《沧浪诗话·诗辨》云:“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4]12包恢《答傅当可论诗》云:“彼参禅固有顿悟,亦须有渐修始得。顿悟如初生孩子,一日而肢体已成;渐修如长养成人,岁久而志气方立。此虽是异端语,亦有理可施之于诗也。”[1]1036曾季貍《艇斋诗话》云:“后山论诗说换骨,东湖论诗说中的,东莱论诗说活法,子苍论诗说饱参,入处虽不同,然其实皆一关捩,要知非悟入不可。”[3]296陈师道《次韵答秦少章》:“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1]402徐俯“中的”说以射中靶心比喻恰如其分地描绘出事物的本质特征。吕本中所谓“活法”,如前所述,即“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也”。韩驹所谓“饱参”即严羽所谓“熟参”,对作品熟读深思以领悟其奥妙。如前所引《赠赵伯鱼》所言“悟”这一豁然贯通的境界,是经过了“遍参诸方”的阶段,即有一个读遍群书、艰苦学习的过程,所以是水到渠成、由量到质的突变。曾季貍认为这些说法“入处虽不同”,“实皆一关捩”——同一道理,语义指向均为“悟入”之意。赵蕃《琛卿论诗用前韵》云:“活法端知自结融,可须琢刻见玲珑。”[1]935可见,“活法”即“悟入”是建立在“琢刻”功夫之上的,诗人一旦悟入,便能写出好诗来,正如戴复古所言“欲参诗律似参禅,妙趣不由文字传。个里稍关心有悟,发为言句自超然”[1]985(《论诗十绝》其七)。四是诗家追求“韵外之致”“味外之旨”与禅家所谓“超出言外”禅语相通。如此看来,刘克庄反对“以禅喻诗”,说明他并未领悟诗与禅在上述四个方面相通之理,致使“诗之不可为禅,犹禅之不可为诗”之说武断而偏执,如禅家开悟诗叫“偈诗”,诗家禅诗也有三种基本形式,一是以诗示禅,二是以禅喻诗,三是诗禅相融。[9]王士禛便指出:“严沧浪以禅喻诗,余深契其说,而五言尤为近之。如王、裴辋川绝句,字字入禅。”[10]83但是刘克庄又说过:“余既以吕紫微附宗派之后,或曰:‘派诗止此乎?’余曰:‘非也,曾茶山赣人,杨诚斋吉人,皆中兴大家数。此(比)之禅学,山谷初祖也,吕、曾南北二宗也,诚斋稍后出,临济德山也。初祖而下止是言句,至捧(棒)喝出尤经揵矣。’故又以二家续紫微之初,陆放翁学于后(当为衍字)茶山而青于蓝,徐渊子、高续古曾参诚斋,警句往往似之。汤季庸评陆、杨二公诗,谓诚斋得于天者不可及。”[2]8583似乎前后矛盾,细究方知,刘克庄认同吕本中借禅宗立诗派,但对“以禅喻诗”则谓“余所不晓”,明确提出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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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清)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张宗柟纂集.戴鸿礼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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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一五”规划项目“江西诗学的知性反省:南宋诗学研究”(08J-08)
2015-09-20
I207.2
A
1000-5455(2015)06-0171-05
吴晟,江西南昌人,文学博士,广州大学人文学院、文学思想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