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认知视角解读《红楼梦》中的“性”委婉语

杨志

（武汉工程大学 外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0）

人们在交往中，必须遵守一定的原则以保证交流的正常进行，而不是给出一连串互不相关的话语。如Grice（1975）指出，认为人们在交流中要遵守的最基本原则就是合作原则，即每一个交谈参与者在整个交谈中所说的话符合当时交谈的目标和方向，发话人和受话人默契地遵守真实、充分、关联、清楚的次准则。然而观察真实的交流，可以发现人们在对话过程中经常违反这些准则，不是直来直去，而是拐弯抹角。这往往是出于人们对交往中另两项原则的遵守——礼貌原则和面子原则。在Leech（1983：104）看来，礼貌不仅表现出说话者的教养程度，同时也是一种弥合交际双方话语之间距离的重要手段。Brown ＆Levinson（1987：49）则从面子以及面子威胁的角度来探讨礼貌策略。在交际中当双方的面子受到威胁时，每一个理智的人都会选择一定的策略去避免这些面子威胁，或采取策略去减轻威胁程度。委婉表达就是这种语境中应运而生的策略之一。

一、委婉语简述

婉语是现代社会中一种极其普遍而又十分重要的语言现象，也是一种文化现象。它不仅指委婉词语，它更是积极运用语言进行表达的一种交际方式（彭文钊，1999）。《语言与语言学词典》对委婉语的定义是用一种不明说的，能使人感到愉快的含糊说法，代替具有令人不悦的或含义不够尊重的表达方法（哈特曼，1984）。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第五版）给委婉语的定义为：“use of pleasant，mild or indirect words or phrases in place of more accurate or direct ones．”意思就是在描述听话者的隐私、忌讳的事儿的时候，采用听起来比较含蓄、委婉的词或语句来避免直接、有伤大雅的话语。由此可以看出，委婉语的采用可以更好的实现交际者的交际意图，是礼貌原则和面子原则在交际中的具体体现。刘瑞琴（2010）指出，委婉语可以实现多种语用功能，如润滑功能、淡化矛盾、变俗为雅、融洽关系、保留面子和言语得体。委婉语所能实现的多种功能使其无论是在社会交际还是文学作品等领域中都有比较广泛的应用，在人类社会生活中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二、红楼梦中的“性”委婉语认知解读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的集大成者，是一部中华文化的百科全书，涉及了风俗、节庆、称谓、服饰、饮食、建筑、历史、地理等中华文化的方方面面。它也是一部汉语言的百科全书，书中运用了包括叙事体、描述体、对话题、诗体等各种体裁形式；运用了包括语音、语形、语义修辞在内的各种修辞手法。委婉语就是其中的典型的语义修辞方式之一。曹雪芹在《红楼梦》中，运用了大量的委婉语，涉及到死亡、丧事、疾病、性、家庭婚配、人际交往等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范围之大之广令读者目不暇接，增加了语言的含混性，减少了言语的刺激性（冯庆华，2006）。

与西方文化相比，汉民族文化里，人们对于“性”一直持有保守拘谨的态度，性心理更为含蓄羞涩。因此，在中国文化中有关两性的用词历来是讳莫如深。受此文化和民族心理的影响，红楼梦中的性爱场面，曹雪芹先生多用婉曲手法，一般都刻画得含蓄隐微，点到为止。使用的性委婉语包括单音节词“戏”、“臊”“偷”“养”；双音节词“风月”“云雨”“春意”“人事”“恩爱”“爬灰”“入港”“上手”等；多音节词“秀春囊”“床帷事”，以及委婉短语“巫山之会”“男女大事”“偷鸡盗狗”等。按照徐海铭（1996）教授的分类，这些可以看作是规约化委婉语，还有一些非规约化委婉语，可以通过具体语境推导，如第六回“警幻所训之事”，第七十七回“延揽英雄，收纳才俊”等。只有在理解了这些委婉语的字面意义和与之相联系的蕴含意义之后，读者才能更好地领略作者的创作意图。而要完整地理解委婉语，在交际中正确地使用委婉语，我们必须借助认知语言学的研究成果。下文中作者将从认知语言学的不同视角来剖析“性”委婉语的生成与使用。

（一）原型范畴理论视角下的“性”委婉语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维特根斯坦提出了原型范畴理论，认为范畴是通过家族相似性，围绕原型建立起来的。家族相似性可将范畴中的所有成员联系起来，范畴内部呈“辐射状”，可不断向外辐射，以至于范畴的边界是不确定的。“原型”是一个范畴中最典型最具代表性的成员，每一个范畴都有原型作为认知参照点。当自然范畴被语言描述或表达时，就产生了语义范畴。语义范畴同其他类型的范畴一样，也属于原型范畴。因为委婉语源于禁忌语，所以两者可以被看作是同一个语义范畴的两个成员。从语义方面看，委婉语与禁忌语之间没有较大的区别性语义属性，但在这一范畴内，禁忌语属于中心成员，即原型，具有该范畴内的完形感知，具有认知上的显著性。所以当人们听到禁忌语时，很容易将其与自然范畴联系起来。而委婉语作为这一范畴的边缘成员，缺少完形特征，失去了认知上的显著性，较难被存储和提取，理解起来需要更多的认知努力，听话者由于委婉语产生的陌生化，其感知过程被延长，从而达到了委婉的目的。

例如，文中多用到了“人事”来委婉指代“性爱”，如第六回“近来也渐通人事”，第七十四回“有年纪大些的知道了人事”。“性爱”作为范畴基本原型，其语义特征非常显著，人去很容易联想到令人尴尬的自然范畴。而“人事”是这一范畴内的非典型成员，缺少“性爱”的典型语义属性，相反他增加了其他的非典型语义属性，具有了相邻范畴的典型语义属性，使得它成为一个相对模糊的概念。在红楼梦中，“人事”还在其他地方使用却并非是“性爱”的委婉语，如第二十五回“闻得吃了米汤，省了人事”，第四十六回“人事不知，叫来也无用”等，这正说明了它的语义非典型性。属于上位范畴的委婉语“人事”根据辞海解释，涉及很多内容：人情世事；人力所及所为；请托、应酬之事；指男女情欲之事；官员任免升降之事；人际关系。它的语义特征明显没有处于基本范畴的“性爱”显著突出，因而对读者听众形成显著刺激，带来心理上的尴尬和不愉快。

（二）隐喻认知视角下的“性”委婉语

随着人的认知的发展，产生了一种创造性的思维能力，这就是隐喻思维能力。它是认知发展的高级阶段，是人们认识世界特别是抽象事物，不可或缺的一种认知能力。隐喻涉及两种事物，一个是出发点，另一个为目的地。Lakoff（1980）将其界定为源域（Source domain）和目标域（Target domain）。概念隐喻是跨认知域的映射，是用源域的经验来理解目标域的经验，源域的部分特点被映射到目标域上，后者因前者而得到了部分理解。就委婉语来讲，说话人常常用一个包含有隐喻的委婉语来代替禁忌语，这些含有隐喻的委婉语就是一个概念隐喻。通过概念隐喻，源域（委婉语）被系统地投射到目标域（禁忌语）上，由于投射的系统性可以突显目标域禁忌语某个方面，同时隐藏其他方面。这样，禁忌语中令人不快、尴尬、羞愧的方面被弱化，而相对积极、正面的方面被突显，从而达到委婉效果。

红楼梦中，多次用到了“入港”一词来隐喻“性爱”，如第七十二回“趁乱方初次入港”，第八十回“正要入港”等。“入港”一词对今天的读者比较陌生。它在早期白话中主要表示交谈投机，意气相合，这也是当时读者比较熟悉的概念。通过将源域“入港”中“交谈投机，情投意合”的语义特征投射到目标域“性爱”上，目标域中只有一部分特征被聚焦，就是“两情相悦，快乐”，而性的方面被弱化，从而取得委婉效果。红楼梦中使用最多的一个“性”委婉词是“风月”，使用了21次，可见曹雪芹先生对该词的垂青，它其实也是典型的隐喻委婉，用该词蕴含的“大自然美好景色”来隐喻“愉悦的情爱”。

（三）转喻认知视角下的“性”委婉语

转喻的认知原则来自于完美心理学的组织原则。认知语言学认为转喻不是词语的替代关系，而是人们认识事物的一种重要方式。与隐喻不同，转喻，是相接近或相关联的不同认识域中，一个凸显事物替代另一个事务。转喻运作的基础是事物之间的邻近性和关联性，主要有两种类型：整体代替部分和相关联事物之间的互相替代。委婉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达到婉转、礼貌、含蓄或避讳的效果，因此，人们经常借相近、相关的它事物来表达某事物，以制造语言上的陌生化，从而实现间接表达上述委婉目的的愿望（卢卫中，孔淑娟，2006）。例如英语中公厕的委婉表达为Ladies／Gents，Women／Men，这种用法突出使用者特点，而被替代的使用之物被隐藏到使用者之后。用具有多重属性的使用者指代带属性之一的被使用物，使得人们的关注焦点被扩展，从而起到委婉的作用。

红楼梦中，多次用到了“云雨”一词来指代“性爱”。如第五回“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第十二回“将智能抱到炕上，就云雨起来”等。云雨一词出自《唐高赋》，传说楚怀王曾游高唐，梦与巫山神女相会。神女临去时说自己“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后人利用了神话故事中男女之情与现实生活中的男欢女爱的近似性，用“巫山云雨、云雨情”来转喻“性爱”，将人们不愿直接提及的话题说的朦胧含蓄。转喻还可以通过语音畸变和书写变异构成，如英语中God 语音畸变的形式有Dod，Gol，Gosh，Cod 等，而书写变异则有缩略、逆拼、省略、乱拼等形式。红楼梦中，书中第七回写到“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这里“爬灰”这一性委婉语就是通过语音畸变和书写变异构成。爬灰一词有多种解释，一是“爬灰”是谐音转语，爬灰必污膝，“污膝”与“污媳”谐音，另一种解释是古代贪利之徒到寺庙中偷扒锡灰以贩卖获利，“扒灰”的目的是为了偷锡，而“锡”“媳”同音，“偷锡”转为“偷媳”。不管哪种解释，“爬灰”都是一种通过谐音转语而形成的一种转喻委婉语，婉指公公与媳妇偷情。

三、结语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委婉语不仅是一种修辞手段，更是一种认知心理现象，其构成有其独特的认知机制。本文通过红楼梦中一系列“性”委婉语，探究了委婉语生成的主要认知机制。尽管不同类型委婉语的认知机制各有特点，但总的说来都是制造认知过程阻碍的手段，减缓语言事实在与听者的心理接触的过程中对听者的心理冲击的原理实现委婉的。通过认知语言学视角对委婉语的认知机制进行探析，我们获得了对委婉语这一语言现象的进一步的认识。但如何更加系统地运用认知语言学的其他理论对委婉语进行更加透彻深入的研究，是我们今后努力的方向。

［1］Brown，G．＆ S．Levinson．Politeness：Some Universals in Language Usage．Cambridge：CUP，1987．

［2］Grice，H．P．Logic and conversation．In Cole，P．＆J．Morgan（eds）．Syntax and Semantics 3：Speech Acts．New York：Academic Press，Pp．41－58，1975．

［3］Lakoff，G．Metaphors We Live by．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

［4］Leech，G．Principles of Pragmatics．London：Longman，1983．

［5］冯庆华．红译艺坛－《红楼梦》翻译艺术研究［M］．上海：在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

［6］哈特曼，斯托克．语言与语言学词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4．

［7］刘瑞琴，韩淑琴，张红．英汉委婉语对比与翻译［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10．

［8］卢卫中，孔淑娟．转喻与委婉语的构成［J］．外语研究，2006（6），17－20．

［9］彭文钊．委婉语——社会文化域的语言映射［J］．外国语，1999，（1），66－71．

［10］徐海铭．委婉语的语用研究［J］．外语研究，1996（3），2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