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现代性视域下《尘埃落定》的美学意蕴

2015-02-20 10:26何延华
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1期
关键词:尘埃落定巴赫金土司

何延华

(兰州大学文学院 甘肃兰州 730000)

论现代性视域下《尘埃落定》的美学意蕴

何延华

(兰州大学文学院 甘肃兰州 730000)

在某种程度上,“现代”意味着现在和过去的断裂。阿来《尘埃落定》以一个傻子的视角,描绘了一个土司家族在历史前进道路上兴衰消亡的过程,体现了与旧有的社会、政治、经济、人物、观念、生活方式断裂的过程中人们对自我身份的迷失、对快速到来的历史转型的恐慌和无奈。《尘埃落定》也正是在这种现代性上展示了诗性叙述中的困惑之美、高度现代性下的狂欢之美、镜像与电影技巧的融合之美、源于民间叙事的魔幻之美。

现代性;傻子;身份;狂欢;镜像;魔幻

现代性是16世纪以来首先出现在欧洲的社会事实和观念事实。“现代”一词意味着现在和过去的断裂。马克思指出:“一切固定的古老的关系以及与之相应的素被遵从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人们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待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1]在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剧烈转型中,人们对自己的身份认同产生迷惑,如同阿来长篇小说《尘埃落定》中的傻子二少爷一样不停地追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而《尘埃落定》也正是在这种现代性上展示了独特的美学意蕴。

一、诗性叙述中的困惑之美

《尘埃落定》在充满诗意的灵动叙述中透出了具有强烈现代性意味的困惑之美。傻子独特的第一人称叙述视角,体现了巴赫金关于“小说体中构成其修辞特色的‘能说明问题’的基本对象,就是说话人和他的话语”的论断。这个论断包含以下三点:

(1)说话人及其话语在小说中,也是语言的以及艺术的表现对象。

(2)小说中的说话人,是具有重要社会性的人,是历史的具体而确定的人。

(3)小说中的说话人,或多或少是个思想家;他的话语总是思想的载体。[2]

《尘埃落定》中,傻子这一说话人本身就是主人公;作为麦其土司家的二少爷,他既是一个权力继承的竞争者,又是土司制度的叛逆者;既是历史风云变幻的亲历者,又是脱离者;既是傻子,又是智者。这种多重身份的混合,使傻子体现出一种“既傻又不傻的丰富性或多义性,乃至历史感或现实感,在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人物画廊里是绝无仅有的”。[3]“傻子”身份,使他拥有超越常人的“特异功能”,从而突破了第一人称“我”的叙事限制与叙事障碍,显得天马行空,灵动自如。也正因“傻子”身份,他生活在异于常人的思想世界中,对现实世界有自己独特的感受和体会,经常提出“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样具有深刻本体论的问题,表现了内心深处对社会和自我的怀疑与迷惘。这种怀疑和迷惘,正是土司制度快要随着历史潮流灭亡时,他所体验到的一种精神困惑和无所适从感。“……现代性的进程决不单单是自己孤独地奋进,它毫无疑问将现代人裹挟其中,并驱使现代人不断地咀嚼、品尝和回味这个历时性的现代性浪潮。这就是现代性激发的个人体验。现代人和现代化进程之间就存在着这样一种互动的复杂的经验关系:现代生活锻造出了现代意义上的个体,锻造出他们的感受,锻造出他们的历史背影;同样,这个现代个体对现代生活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经验。”[4]身处现代性进程中的二少爷,不仅敏锐地捕捉到了时代跳动的脉搏,并且比常人更加细腻深刻地感受到了其中蕴藏的巨大能量。由此产生的个体渺茫感和对于时代的困惑感,使他对自我存在和自我身份产生怀疑,并不断地追问,不断地重复,却得不到答案。正如容瓦特所强调的,这是一种“自我观察的实践化艺术”:

现在正在发生什么?

我正在想什么?

我正在感受到什么?

我正在如何呼吸?[5]

这种无时不在的自我内部观察,反过来就是傻子对外部世界的不懈思考。二者的结合,即,以“我”的视角来看待外部世界和外部世界在内部世界的反应,以“我”的意识来倾听他者的声音,在叙事中构成了巴赫金在其理论代表作《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提出的关于“内心独白中的对话”的理论。巴赫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的话,之所以带有很强烈的开导的语气,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只是源于所说的话其实是内心对话的对语,并且应该说服说话人自己,说服语调的增强,说明主人公身上的另一个声音在进行内心的对抗。”他断言:“完全排斥内心斗争的语言,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主人公们的口中几乎从来不曾有过。”[6]因此在巴赫金看来,主人公的内心对话源于他们内心的矛盾。傻子二少爷反复追问的“我是谁”是这种对话的基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将要到什么地方去?”这是西方小说经常表现的哲学命题,体现了深刻的本体性,而且很少有作家将这样深刻宏大的问题放置在一个傻子身上,让他去思考并试图提出解决方案。阿来却让一个傻子具有这样深邃的思考,体现了现代主义诗学对人的存在的“无限敞开性”,对人性的丰富做了无尽的关注和探寻。傻子对“我是谁”的拷问,正是他在现代性的社会生活中遭到否定与挫折之后的正常反应。这种拷问及反应,也出现在中西方很多以“傻子”为主人公的文学作品中的傻子身上,如余华的《我没有自己的名字》中的傻子、俄罗斯文学中的“傻子伊万”形象、辛格的《傻瓜吉姆佩尔》中的吉姆佩尔等。于是,“主人公们最为重要的一些自白式的自我表述,无处不贯穿着他们对于他人语言的紧张揣测,要考虑到他人对这种自我表述会说什么,对这种自白有何反应?”[7]这一点,表现在傻子二少爷身上,便成为一种灵动诗意同时又充满狡黠意味的自我叙述与表达。一方面,他以“儿童”的眼光打量、以“儿童”的心灵感知人间的种种事情,如宗教、权力、战争和女人,这种“幼稚”的打量和感知提升了文本的神秘、空缺、意象、跳跃与诗性之美,也内在地增加了叙述的旋律感和音乐性;另一方面,他像一只狡猾的变色龙,随时随地针对人们对他的不同看法做出不同的反应与行动:“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应该显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叫小瞧我的人大吃一惊。可是当他们害怕了,要把我当成个聪明人来对待的时候,我的行为立即就像个傻子。”[8]“我想自己犯了个不该犯的错误,但想到自己是傻子,心里立即又释然了。”[9]这些反应与行动背后,是现代性的焦虑和不安,是对“我是谁”的永恒迷惘与追问。直到小说结尾,随着历史风云裹挟下土司制度的分崩瓦解,他才对自己的身份恍然大悟:

“我当了一辈子傻子,现在,我知道自己不是傻子,也不是聪明人,不过是在土司制度将要完结的时候到这片奇异的土地上来走了一遭。”

“是的,上天叫我看见,叫我听见,叫我置身其中,又叫我超然物外。上天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让我看起来像个傻子的。”[10]

二、高度现代性下的狂欢之美

狂欢是文学理论和文化研究中的一个重要术语,主要来源于巴赫金的“狂欢化诗学理论”。“狂欢”有“颠覆”、“融合”之意,主要针对群体的精神状态。在狂欢状态下,人们除去伪装,抛开平时生活中国家制度、社会职务、社会地位、等级分别的藩篱和羁绊,以人最自然本真的面目出现,相互之间自由交往,畅所欲言,进入一种完全平等的生存状态。在这种狂欢状态下,人们对世界的感受不再像以前那样单一,而具有了深刻的双重性:“狂欢式所有的形象都是合二而一的,它们的身上结合了嬗变和危机两个极端:诞生与死亡、祝福与诅咒、夸奖与责骂、青年与老年、上与下、当面与背后、愚蠢与聪明。对于狂欢式的思维来说,非常典型的就是成对的形象,或是相互对立(高与低,粗与细等),或是相似相近(同貌或孪生)。”[11]不难看出,这是由相反的两级属性巧妙地结合而构成的一种独特的存在方式。这种双重性,反映在文学上,就是主人公大多具有双重人格。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双重人格》、《地下室手记》和爱伦·坡的《黑猫》中的主人公,就是这种双重人格的典型代表。《尘埃落定》中,重要人物都具有双重人格:傻子二少爷是愚蠢与智慧的混合体;麦其土司身上王气与奴性共存;傻子母亲卑贱的出身和高贵的土司太太身份使她的心理时时处在自卑和高贵的微妙境地;小尔依心灵深处善与恶时常交锋;门巴喇嘛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喇嘛,而是对咒术、占卜术都颇有造诣的神巫……

“复调”衍生于“狂欢”,本为音乐术语,指由几个各自独立的音调或声部组成的乐曲,它没有主旋律和伴声之分,所有的声音都是按照自己的声部进行,相互层叠,构成复调体音乐。巴赫金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基础上,借用音乐学中的术语“复调”提出了“复调小说”理论,来说明这种小说创作中的“多声部”现象,强调主人公意识的独立性,主人公之间,主人公与作者之间平等的对话关系。《尘埃落定》表现出了一系列复调小说的特征,体现了高度现代性下的狂欢之美。

(一)多元、矛盾、瞬息万变的土司世界

“在这个社会的世界中,多元的领域不是不同的阶段,而是不同的营垒;它们之间的矛盾关系,不表现为个人走过的道路,而表现为社会的状态。社会现实的多元性和矛盾性,在这里是以一个时代的客观事实呈现出来的。”[12]阿来笔下的土司世界就呈现出了这种多元性和复杂性:宗教与权力,这构成土司世界的两大支柱,来源殊异:佛教来源于印度,权力来源于中国王朝;一些现代化器具(如自鸣钟和收音机)形同虚设,罂粟和梅毒却迅速蔓延;旧的事物在不可挽回地逝去、腐烂,新的事物在艰难地发芽、生长;土司之间相互割据、相互斗争但又相互需要;活佛与神巫同时存在,组成人们的信仰谱系;藏族人的性格呈现深刻矛盾性:“面对罪恶时是非不分就像沉默的汉族人,而在没有什么欢乐可言时,却显得那么欢乐又像印度人。”[13]一个傻子与聪明人组成的世界紧张对峙而又相互依存,傻子的聪明举措让聪明人自叹弗如,聪明人的痴傻让傻子暗自嘲笑;麦琪土司不惜阴谋把头人的娇妻占为己有,傻子二少爷在与自己身份不对等的侍女那里学习性爱……这种社会环境的多元性和复杂性,使人们的心灵充满了矛盾性:一方面对新事物充满了期待和渴盼,一方面又对给予他们根本方向感和充实感的固有的传统和理念充满了深深的依恋。因此,他们的心一直处于现代性进程中不可避免的动荡不安之中,体现了“在对转瞬即逝、昙花一现、过眼烟云之物的抬升,对动态主义的欢庆中,同时也表现出一种对纯洁而驻留的现在的渴望”[14]的现代性心理。在这种心理的烛照下,土司世界瞬息万变,充满了不安和不确定因素,体现了“短暂性、瞬间性和偶然性”等现代性特点。波德莱尔认为,这种现代生活中的短暂性、瞬间性和偶然性中蕴含着美,美可能蕴含在永恒性中,也可能蕴含在短暂性中。“美永远是、必然是一种双重的构成……构成美的一种成分是永恒不变的,其多少极难加以确定,另一种成分是相对的,暂时的,可以说它是时代、风尚、道德、情欲。永恒性部分是它的灵魂,可变成份是它的躯体。”[15]千年以来,在中央王朝的庇护下,在土司官职世袭的制度下,土司家族权倾一方,享受着无上的尊荣,过着王室般奢华浮糜的日子。“官如流水,土司如石头”,这句俗语充分说明了土司制度的坚硬,然而历史前进的巨轮一朝驶过,土司制度和土司家族、土司制度下衍生出的土司文化,便尘埃般消逝了。在这个瞬息万变的土司世界里,一切都呈现出狂欢化的变动之美,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任何事物都随时处于瓦解和新生的状态。

(二)成对、相似、绿叶衬花的“同貌人”

《尘埃落定》在人物的设置上,出现了多对具有相似性的“同貌人”,体现了巴赫金“狂欢化”文学的特征,喻示高度现代性下人们对某种事物或现象的共同心理体验。因在土司王位继承权中失败而远走印度的叔叔的悲剧命运在某种程度上昭示了傻子的未来;济嘎活佛与门巴喇嘛同在麦其土司门下被豢养,又相互竞争,各显其能;傻子二少爷高贵的妻子与卑贱的侍女同名,牧场上的姑娘卓玛与傻子的第一个女人卓玛形神相似……而这其中,最具匠心的“同貌人”设置,是作为与傻子二少爷对立的聪明人翁波意西。翁波意西的聪明在麦其土司领地上不但一无所用,而且成为自己遭遇割舌禁言的悲惨祸根。而傻子二少爷说出的每一句话,不管对错,首先成为人们的笑柄。所以傻子从翁波意西身上发现了自己的影子和悲哀,产生一种惺惺相惜之感,而翁波益西,对傻子二少爷亦有知己般的感应。当傻子在边境取得成功,衣锦返乡,受到万民爱戴时,翁波意西竟也奇迹地恢复了说话的能力,而当傻子失败跌入低谷,他也再次被拔舌,彻底失去了话语权。两个人物的命运是如此微妙地联系在一起,形成一种对照与反衬,从而更加突出了傻子二少爷的人格魅力。这和左拉短篇小说《陪衬人》中“杜朗多陪衬人事务所”向有姿色的女人出租丑女以便衬托她们的美貌有异曲同工之妙。正如巴赫金所说:“重要的主人公,都有几个相似者,他们以不同方式模拟这个重要的主人公。”[16]

(三)巧妙、深刻、了无痕迹的脱冕型结构

“加冕和脱冕,是合二而一的双重仪式,表现出更新交替的不可避免,同时也表现出新旧交替的创造意义。……加冕本身便蕴含着后来的脱冕的意思。加冕从一开始就有两重性。”[17]不难看出,加冕、脱冕仪式具有强烈的现代性。《尘埃落定》中,阿来用娴熟的写作技巧,巧妙而几乎了无痕迹地运用了一系列加冕、脱冕仪式,体现了这种双重性之美、狂欢之美,带给读者强烈的阅读冲击。傻子二少爷在边境取得成功之后,得到百姓拥戴,被人们扛在肩上狂奔,类似于加冕;由于没有给盲目的百姓指出前进的方向,人们弃他自去,类似于脱冕;哥哥与一位姑娘在树林里欢爱,类似于加冕,欢爱之后又去守灵,类似于脱冕;人们打开酒坛庆祝胜利,类似于加冕,而他们身后却有一群正在为阵亡亲人哭泣的人们,类似于脱冕……这些加冕、脱冕仪式,深刻地体现了狂欢式体验的双重性:肯定与否定,欢乐与痛苦,死亡与新生。巴赫金将其称为“狂欢节的世界感受”,也即人在狂欢状态下的存在方式。这种存在方式在否定旧生活的同时也肯定新生活,在送别死亡的同时也在迎接新世界。正如小说最后,傻子知道自己死期将近,与身患梅毒的妻子塔娜最后一次亲热,当塔娜揶揄丈夫“死都不怕还怕梅毒吗”时,两人沉默一阵后大笑起来。“这种笑是双重性的:它既是欢乐的、兴奋的,同时也是讥笑的、冷嘲热讽的,它既是否定又是肯定,既埋葬又再生。这是狂欢式的笑。”[18]

三、镜像意识与电影美学的融合之美

拉康的镜像理论以6到18个月尚不能有效掌控自己身体的幼儿通过镜中的自我形象来初步认识自己为例,指出,人不能从外在于自身的地位来看待自己,只能借助以自身为媒介而产生的影像来认识自己。但是显然,这个影像是虚幻的、不真实的,犹如镜中花,水中月,它的功用就在于折射出了关于“我”的想象性的整体性,给人们以稳定和整合的感觉。反映在文学作品中,这种镜像意识就是文本由语词或者概念构成,并注入主体的丰富情感,通过某种场面、形象、事物、声音、色彩或者行为表现出来的“意象”,使之与读者的感觉体验内在契合,从而达到具象化。虽然这些意象单独存在,但却是总体事件的结晶,“宛如一片叶子展开所有植物的丰富经验世界一样”[19]。

拉康的自我通过影像的认同而实现的镜像思维,主要借鉴了阿恩海姆的视觉哲学,认为“人们看到的”、“我们的心灵之窗所想象的”、“我们的构绘、随意画成的东西或绘画作品”[20]之间存在着相互作用。《尘埃落定》中的一系列文学表达方法,恰好与电影的一系列表现方式相契合,体现了镜像意识与电影美学的融合之美。

电影的特写镜头是突出细节描写的艺术[21],目的是让演员的表演更加真实、细腻、自然,而观众在观看的时候通过镜头来进入故事,从而获得进入现场的感觉。《尘埃落定》中,特写经常出现,比如写土司太太吸鼻烟:“她却先要在小手指上戴一个黄金指套,再把鼻烟抖在上面,反着手送到鼻孔前面,久久地皱着眉头,猛然一吸,打出一两个响亮的喷嚏。”[22]这几句特写将从汉地来的土司太太用汉人习惯的方式吸烟背后的文化心理和文化身份暴露无遗。又如翁波意西遭受割舌酷刑时:“一挺身子,鼓圆了双眼,舌头从嘴里吐出来……刀光一闪,那舌头像一只受惊的老鼠从受刑人的嘴巴和行刑人的手之间跳出来。”[23]寥寥几句,将翁波意西的临危不惧和行刑人的娴熟技巧同时作了形象的表达。这种特写,具有极强的电影画面感,容易使读者产生对小说中人物正在进行的动作和心理活动如临其境、感同身受的在场感。

电影艺术的第二个重要创作方法——变化多端的摄影方位,在《尘埃落定》中也以傻子二少爷“摄影机”般的多元视角加以呈现,使读者对土司家族消逝前的辉煌故事眼花缭乱,应接不暇。杨义在考察我国叙事文学时说:“讲话人首先必须和他叙述的人物视角重合,讲起来能够口到、手到、眼到、神到,他采取的往往是限知的角色视角,角色变了,视角也随着流动,积累限知而成为全知。”[24]对读者来说,开始阅读《尘埃落定》的时候,视角就像剧场中的观众一样,是固定的,但随着阿来电影场景般的设计、调度、剪辑以及各种描述手法和技巧的使用,充分调动了读者的感官,使读者通过文本“看”到了一个丰富而充满奇幻的世界,“听”到了这个世界中的种种声响,“感”到了“进入”作品与主人公交流、设身处地感受主人公的悲喜冷暖、“想”到了故事发展的最终结局,从而实现了读者与主人公情感上的合一,变幻的美感也由此而生。

除此之外,《尘埃落定》中还有大量电影蒙太奇手法的运用。蒙太奇是电影的剪辑技术,它是电影画面的连接方式,意为“装配”,是一种电影技术手段,它把一个个单独的电影画面像一串音符一样连接在了一起,并最终创造了优美的旋律。《尘埃落定》中,阿来把麦其土司官寨内外的风云变幻、政治斗争、阴谋诡计、人物命运,以及一个傻子的内心波澜,电影画面般巧妙地剪辑、组合在一起,展现了一幅土司制度灭亡前的动人画卷。在这幅画卷中,所有的人事都体现出一种戏剧性的变化和运动,在历史风云的裹挟下,土司官寨内外固定的价值观、固定的生活方式、固定的时空安排、固定的心理和经验、固定的社会关系都随土司制度的瓦解而烟消云散了。

以上三种电影技巧在文本中的巧妙运用,极大地增强了文本的艺术性。正如俄国形式主义代表人物之一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技巧的艺术》一书中所说:“艺术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使人恢复对生活的感觉,就是为使人感受事物,使石头显出石头的质感。艺术的目的是要人感觉到事物,而不仅仅是知道事物。”

四、民间资源里的魔幻之美

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习惯于将现实投放到虚幻的环境和气氛中,以客观详尽的描绘,使现实披上一层光怪陆离魔幻的外衣。一方面,他们在作品中坚持反映社会现实生活的原则;一方面,又大量运用欧美现代派的手法,插入许多神奇、荒诞的幻景,使整个画面呈现出真假难辨、虚实相间的风格。而阿来的《尘埃落定》,绝不是这种意义上的魔幻现实主义,它不追求对现实的刻意表露,也不追求对历史本体的客观再现,而是将一个“家族的颓败和人的毁灭死亡”作为小说的主要描写内容,并通过家族颓败故事和人的毁灭死亡中蕴含的历史感和命运感来凸显小说的历史意义。这种表达方式符合20世纪80年代中期兴起的新历史小说“要从历史中突出自我与个人的存在,在叙述角度和方式上,使我们永远意识到一个现代叙述者或隐或现的面影。”[25]从这个意义上说,《尘埃落定》是一部寓言性(隐喻历史)的小说,阿来只是在现代性表达上,用很多充满魔幻色彩的情节,来表现康巴土司制度的兴衰史。比如门巴喇嘛与汪波土司雇佣的神巫间的斗法;两次神秘的地震;死囚穿过的紫色衣服推着杀手多吉罗布去找麦其土司报仇;割舌后的翁波意西开口说话;傻子二少爷对翁波意西的神秘感应……这些超现实的情节,显然是阿来将“故事往无限可能的防线发展进行的一个有力的探索”。[26]

不难看出,这些神秘的情节多来源于藏族民间资源。藏民族是一个有着古老而独特文化传统的民族,其宗教渊源深厚,口传文化更是千百年来一代代藏民共同创作繁荣的结果。阿来曾在《文学表达的民间资源》一文中,详尽阐释了藏族民间资源对自己的影响和自己在文学创作的疆域对藏族民间资源的开掘与创新,其中指出,傻子二少爷这一主人公形象原型就来自于藏族民间文学中的阿古顿巴:“当写作开始,小说的意义空间与情感空间逐渐敞开……这时,我想到了多年以前在短篇小说中描绘过的那个民间智者阿古顿巴,憨厚而又聪明的阿古顿巴,面目庸常而身上时时有灵光闪现的阿古顿巴。在他一系列的故事中,他从来没有复杂的计谋和深奥的盘算,他用聪明人最始料不及的简单破解一切复杂的机关。于是,我大致找到了塑造傻子二少爷的方法,那就是老百姓塑造阿古顿巴这样一个民间智者一样的大致方法。”在阿古顿巴的启发下,傻子二少爷作为叙述者,也被阿来塑造成一个似傻非傻、大智若愚,集神奇、智慧、荒诞于一身的人物。这个人物平时傻里傻气,不被众人看重,但是在决定土司家族兴旺存败的大事上,却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智慧与果断,因此给读者造成了颠覆性的心理冲击。在决定种粮食还是种鸦片之事上,他建议种粮食,结果在其他土司部落闹饥荒时,麦其土司家的粮食大获丰收;在开辟康巴地区第一市场时,他在北方边境上拆除堡垒建立了一个市场,靠与其他土司、汉人交换货物、粮食,获取了大量利润;当茸贡土司为解决饥荒而求他卖粮时,他又使出傻子愚弄聪明人的花招,一纵一擒间让茸贡土司就范,娶了她美丽绝伦的女儿塔娜做妻子……与之相对的,是众人的集体智慧在一个傻子面前一次次暴露出真正的愚蠢,这和阿古顿巴机智系列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时,傻子二少爷形象的成功塑造,体现了阿来对藏族民间“不是思想的思想,不是智慧的智慧”,即“稚拙智慧”的推崇。

除此之外,笼罩在小说中的神秘的宿命氛围,也具有浓厚的魔幻色彩。“它是一种在面对生活考验和磨难时的一种力量(strength)的态度。宿命论的观点就是一种顺从接受的观点,这种观点认为应当让事件的发生顺其自然。这是一种受现代性的主要潮流所滋养的观点。”[27]古老的藏族文化中神秘的宿命观是藏民族信仰和生活的一部分。奴隶们世袭的奴隶身份、小尔依命定的行刑人职业、多吉罗布兄弟无法摆脱的复仇任务、两个塔娜殊途同归的悲剧命运、罂粟和梅毒不可阻挡的到来、土司制度随着历史的前进化为一缕尘埃……这一切,都使人感到命运之力的不可抗拒和不可逃避。

最后,藏传佛教的神秘因子,如生死轮回、灵肉分离、灵魂不灭、因果报应观念等,无不透露出一种神秘的魔幻之美。而在这神秘魔幻美丽的外衣下,现代性的内核隐藏其中:冲破一切阻力,前进,前进。

哈贝马斯指出,现代性是一种“新旧交替的成果”,[28]“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它到处寻找现时生活的短暂的、瞬间的美,寻找读者允许我们称之为现代性的特点。”[29]阿来的《尘埃落定》,从历史的角度说,表现的就是这种短暂的、瞬间的美。他从一个傻子的视角,将现代人“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困惑和疑问,用诗意的叙述方式加以表达,将高度现代性下的狂欢之美,用一系列复调形式加以呈现,将镜像意识与电影技巧巧妙融合,使文本产生了独特的视觉效果;同时,他还大量运用藏族悠远丰厚的民间叙事资源,使文本呈现出独特的魔幻之美。而现代性,就如那片展开所有植物的丰富经验世界的叶子一样,隐藏在这些美学意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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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哈贝马斯.现代性:未完成的工程[M]//汪民安,陈永国,张云鹏.现代性基本读本.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108.

Aesthetic Implication of The Dust Has Settled in the Horizon of Modernity

He Yan-hua

(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Lanzhou University,Lanzhou,Gansu730000)

In someway“modernity”means the breakage of the present with the past.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 fool,A Lai’s The Dust Has Settled depicts the process of the rise and fall of a headman’s family,showing the loss of the people’s identity in the process of breakage from the older society,politics,economy,people,values and life style as well as the confusion and inability to the approaching historical transformation.It is through this kind of modernity that The Dust Has Settled displays the beauty of confusion in poetic narration,beauty of revelry in high modernity,beauty of blending of image and movies and the beauty of magic originated from the folk narration.

modernity;fool;identity;revelry;image;magic

10.16249/j.cnki.1005-5738.2015.01.024

I207.425

A

:1005-5738(2015)01-169-07

[责任编辑:蔡秀清]

2014-10-21

何延华,女,藏族,甘肃积石山人,兰州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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