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庆莉
(江南大学 外语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所罗门之歌》的权力关系
徐庆莉
(江南大学 外语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所罗门之歌》中的空间战争、规训话语、他者属性等权力具体表征揭示了意识形态无孔不入的社会现实:“林肯天堂”作为物质空间,成为权力之争的焦点,黑人杰克等人获取主体身份的潜在性,让当权者产生空间焦虑从而杀心顿起;麦肯的规训话语无法得到社会认同,于是他只能对家中女性和生态环境施以暴力,令文本呈现出生态女权主义的革命性;派拉特以他者性成为光彩形象,却又在权力结构中遭遇归顺和同化。小说秉承莫里森一以贯之的后现代风格,将权力机制中的身份主题演绎得入木三分。
托妮·莫里森;《所罗门之歌》;福柯;微观权力;后现代
《所罗门之歌》(Song of Solomon,1977年)是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1931-)的第三部作品,再现了美国黑人从废除奴隶制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近百年的真实生活。纵观《所罗门之歌》的已有研究成果,国外学者近年来关注其中的音乐疗伤、空间政治、圣经命名等主题。维斯维斯(Vikki Visvis)从弗洛伊德的精神治疗法切入,探讨黑人音乐对黑人群体创伤的治疗作用[1];特里(Jennifer Terry)通过对莫里森小说中北方地理景观的叙事描写,力图揭示权力本质并重构空间话语权[2];波考克(Judy Pocock)指出,莫里森以《圣经》作为小说的创作背景,小说中的名字都来源于《圣经》[3]。国内学者早期多集中于小说中黑人文化和女性主义等主题研究,近年来学者们开始关注小说的消费主义、后人道主义、符号界与象征界等主题。史敏从波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和鲍曼(Zygmunt Bauman)的消费主义文化批评理论出发揭示消费主义导致的人性、生态和社会危机[4];任冰则从莫里森对人类精神危机的思考入手,认为《所罗门之歌》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后人道主义思想[5];孙红洪指出,非裔美国人生活在以白人文化为主导的象征界里,必须屈服于白人文化的价值理念,但是符号界民族文化的潜流持续不断地对他们的象征界进行渗透,给予他们精神的慰藉[6]。用福柯(Michel Foucault)的相关理论,探讨《所罗门之歌》中的空间战争、规训话语、他者属性等具体表征,从而揭示意识形态无孔不入的社会现实。“林肯天堂”表明杰克等人获取主体身份的潜在性,让当权者产生空间焦虑,从而杀心顿起。麦肯的规训话语无法得到社会认同,他只能对家中女性以及外在的生态环境施以暴力,令文本呈现出生态女权主义的革命性。派拉特以他者性成为光彩形象,却又在权力结构中遭遇归顺和同化。这部小说秉承莫里森一以贯之的后现代风格,将权力机制中的身份主题演绎得入木三分。
空间在福柯看来,绝不仅仅只是人类纯粹的生存之所和物质存在,更多的是一种权力关系的体现。南方黑人在解放初期,作为权力主导的西方政府和奴隶主们不会轻易放弃土地这一重要的空间权力,因此第一代被解放的黑奴并未获得土地权,生存条件也没有实质性的改善。林肯总统在1862年9月24日颁布《解放黑奴宣言》,但这份宣言仅仅解放了少数的奴隶,直到1865年12月18日美利坚合众国第十三条宪法修正案顺利通过,黑人奴隶在法律意义上的解放才算得以完成。此时,南方黑人与奴隶主不再有隶属关系,但他们没有土地和资产,其生存同样举步维艰。1865年,“自由民局”的成立给黑人们带来获得土地的希望。该机构的主要职责之一便是向黑人出租无主土地,但遗憾的是,此机构所管理的土地少之又少,根本无法解决黑人的土地问题。与此同时,美国各州还先后制定了“黑人法典”以期继续实行对黑人种族的统治。“在政治方面,黑人没有选举权、参政权和陪审权,也无权出庭提供不利于白人的证词。在经济方面,黑人不得拥有土地,无权自由选择职业和从事独立的经济活动,只能根据合同继续在种植园主的土地上从事强制性劳动;在人身自由和基本权利方面,黑人无权自由迁徙和选择居住地点,有些州还专门划定了黑人居住区,并实行特别通行证制度。”[7]41-42如此一来,黑人便只能生活在贫困中,生存空间极为逼仄和恶劣。“黑人在获得自由的最初两年里,死亡人数与南部白人在南北战争中战死的人数相近,在南部一些人口稠密、居住条件极为恶劣的地区,黑人死亡人数占当地黑人人口的四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8]123更为糟糕的是,白人对解放了的黑人产生强烈不满,实施种种暴力加以镇压。他们害怕“自由黑人会拥有财富和教育机会,甚至会同白种女性结婚,将奴隶与主人的血统混合起来”[9]167。
《所罗门之歌》中的“林肯天堂”,便是这种历史语境下的牺牲品。“林肯天堂”一直以来都是国内外学者感兴趣的话题,比如斯托霍夫(Gary Storhoff)认为:“对麦肯而言,‘林肯天堂’象征着父亲在种族社会中极好的自我实现。它也不单单是麦肯成长的地方,而是一种象征空间。它代表了一种精神依靠,一个可以让几代人一起自由慷慨地合作,两性之间平等相处的社会场所”[10]。也有学者从后人道主义出发,通过描述失去“林肯天堂”对麦肯兄妹所造成的影响,指出“人与自然的融合产生了人类内心的平静,而与自然的疏离则会让人走向精神的异化”[5]。在这些为数不多的对“林肯天堂”的解读中,关于“林肯天堂”被掠夺背后的深层原因却鲜有涉及。“林肯天堂”作为物质空间,成为权力之争的焦点。首先,“林肯天堂”的兴盛,不仅宣告了弱势群体拥有和改造空间的能力,而且暗示着他们获取主体身份的可能性。杰克通过十六年的辛勤劳动,将“林肯天堂”经营成门图尔县最好的农场之一,不仅为家人提供了优越的生活环境,还让周围的黑人群体颇为自豪。他的“林肯天堂”向黑人昭示“一座农庄就可以像一把油刷漆把人们的生活涂抹得五颜六色……只要一个人肯动脑筋、花力气,就能干出一切。”[11]239其次,“林肯天堂”给当权者造成了精神空间上的焦虑感。实际上,“农庄不算大……那只不过是块小地方,可能有一百五十英亩吧”[11]52。在当时的南方农业社会中,土地是人们赖以生存和发展的空间,即使是小型农庄“林肯天堂”,其兴盛也让主流白人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威胁。再次,现代社会中信仰萎缩、道德沦落,强权者常常肆无忌惮地抢夺他者空间。既然科学技术能够任意改造自然,很多人便丧失了空间畏惧感和信任感。同时,由于“拜物教的盛行,使得以占有和争夺更大的物质空间为目标的理性秩序成功‘祛魅’,并获得了话语霸权,人的精神空间极度空虚”[12]148。长期占据社会主导地位的当权者们,根本无法容忍边缘群体的崛起,于是毅然决然杀害了杰克。“杰克生来就是一名奴隶,尽管后来获得了解放,但他仍然像一名奴隶一样死于白人邻居的一时兴起之下。这些白人有权力射死麦肯,剥夺他的土地,却不会遭到法律的任何惩罚。”[1]技术理性将人们推进金钱主义和消费主义的漩涡,其悲剧结果不可避免。
话语是权力关系发生作用的重要媒介,小说中麦肯(杰克的儿子)可以说是规训权力的代表人物,他掌握了大量财富后,试图在社会中追求自己的话语权。然而,主流社会却没有欣然接受他这样的“成功人士”,因为“奴隶解放后的美国黑人男性……在社会上仍然是几乎无法发挥作用的透明人”[13]。“黑人即使达到了中产阶级的水平,种族歧视的阴影仍然紧跟他们。根据芝加哥大学对美国国情普查资料的分析,中产阶级的美国黑人尽管经济地位不断改善,可是基本上仍受种族歧视之害。”[14]麦肯极度崇尚话语权,却无法在社会公共领域发挥作用,只能退而求其次,回到家庭私人空间施展威力。
麦肯首先对女儿实施规训话语权,将她一手打造成父权统治的牺牲品。科林西安丝已经习惯父亲的严苛家教:“当他不在家的时候,他的女儿们把脖子弯到一块块血红色的丝绒上,急切地等待着与他相关的暗示。”[11]10麦肯成功内化了女儿的意识形态,正如福柯所说:“权力以符号学为工具,把‘精神’(头脑)当作可以铭写的物体表面;通过控制思想来征服肉体”[15]113。麦肯为女儿的教育提供一切资助,却并不尊重她的自我价值,只是期待一桩门当户对的婚姻,以此提升家族的经济和社会地位。科林西安丝受过大学教育,并在法国待过一年,却成为婚姻无望的老处女,还是就业无门的畸零人。20世纪40年代的美国大学教育,依旧是父权制的天下:“大学只不过完成了一种四年制自由教育所应该做到的一切。首先,训练她怎样在家闲居,于百无聊赖中自寻乐趣。其次,又明显地暗示,她对付这一套实在是游刃有余的。”[11]192科林西安丝名义上是女诗人格拉汉姆的“听写员”,实质充当着女佣的角色。她竭力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将所有小细节都演绎到以假乱真的程度:她穿着高跟鞋上班,手中总是拿着一本书,让左邻右舍以为她从事着体面的文职工作。这样一来,科林西安丝的主体性变得荡然无存,她主动迎合主流价值观对女性的定义,把自己降格为客体。作为边缘人的科林西安丝,对麦肯的规训话语甘之如饴,对自己的悲剧命运仿佛视而不见,足以证明父权制意识形态和权力关系的威慑力。
其次,麦肯等工业资本家的话语权,还体现在对自然的掌控和规训之中。《所罗门之歌》这样来描写密歇根城市环境:“自从一九六三年九月十日以来,大湖里充满了工业废渣和一座塑料厂的化学废物,岸边柳树的枝条变得细弱苍白。鲤鱼肚皮朝天地漂到湖滩上,慈善医院的医生们虽然知情,却讳莫如深:那些在附近水中游泳的人肯定会染上耳疾。”[11]188事实上,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美国,由于化学工业的迅猛发展,水污染现象愈演愈烈。比如纽约州北部的阿迪朗达史山区,由于湖泊PH值失衡,大多数鱼类在1970年前后消失殆尽[16]389-390。而被肆意滥用的化学物质,通过水源和食物链,给人体带来健康隐患或直接危害。根据阿克曼等人对密歇根湖、密西西比河等地相关资料的研究,氧化物的增长量从 1952年的 100%变为了 1972年300%,而硫酸盐则从1943年的80%增长到1962年的155%。如此恶劣的生态环境,使得当时90%的美国人被测出体内含有毒性化学物质,包括甲苯、苯乙烯等[17]128。麦肯是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的工业家代表,唯利是图是其无法抹除的本性,在积极争取产业利润的前提下,他根本不会考虑自然环境所遭受的危害。在麦肯之流资本家的价值体系中,人类中心主义占据主导地位,即人类可以对自然为所欲为,前者是后者的主宰,后者必须臣服于前者。因此,当工业发展到如火如荼之际,自然沦为了客体,既得不到防御措施的保护,又远离相应的治理规范。
他者问题是福柯研究的重要领域,福柯一直试图为社会中被边缘化甚至是妖魔化的他者进行正名。无独有偶,作为后现代作家的代表人物莫里森也对他者给予了充分的关注和肯定,如塑造有着领航员之称的派拉特。派拉特在小说中占据重要地位,国内外学者对她也深感兴趣。布伦纳(Gerry Brenner)指出,派拉特是一位“文化传承者”,其使命是守护人类历史的宝贵财富和传统价值观[18];凯瑟琳·卡·李(Catherine Carr.Lee)将派拉特定义为奶娃的领路人,认为派拉特是奶娃寻求文化之根的启蒙者[19];英柏瑞(Ann E.Imbrie)对比了当时的自然价值观与城市价值观,表明派拉特之所以能够在物质社会里坚守自我,是因为她已经内化了田园价值观,而这与麦肯所信奉的城市价值观恰恰相反[20]。
身处错综复杂的权力关系之中,派拉特身上的“他者性”体现得淋漓尽致。不得不承认,正是不守常规的他者性,才使得派拉特成为光芒万丈的人物形象。莫里森就曾在访谈中对派拉特赞叹不已:“那是一位完全慷慨大方自由自在的女人……她随时准备奉献几乎是无限的爱。如果你需要她——她会给你。她对自己非常清楚。”[21]269关于他者的问题,莱维纳斯(Emmanuel Lévinas)和福柯都曾做过阐释,都对其中的独特性持肯定态度。但是,在面对“权力压迫”这一议题时,莱维纳斯和福柯却呈现不同观点。在莱维纳斯看来,真正的他者具有绝对的他异性,永远不会被驯服和占领[22];而在福柯看来,人是权力的控制对象,具有被归顺和同化的可能性,很难保持完整的他者性。派拉特在权力压迫下的表现,更接近于福柯眼中的他者形象。派拉特在生理上缺失肚脐,在行为处事中特立独行,这都导致她成为异类和他者,不仅让邻居们退避三舍,还令亲哥哥麦肯深恶痛绝。她在权力结构中举步维艰,被迫接受主流体系的同化,开始排斥自我的他异性。她先是对“天生没有肚脐”的事实加以遮掩,在小岛上即使面对心爱的男人时,她也犹抱琵琶半遮面,利用光线的掩护让自己怀孕,却因害怕被识破而断然拒绝他的求婚。甚至在生下孩子的那一刻,派拉特“查看自己女孩的第一件事就是肚脐,看到婴儿有肚脐,她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11]150
派拉特对外孙女哈格尔疏于管教和约束,是其向权威体系妥协的又一明证。派拉特、丽巴和哈格尔三代同堂,形成一个奇特而散漫的女性家庭。她们卖私酒赚来的钱全都“像大海里的水遇上一阵热风一样挥发掉了”[11]29,买不起现代化的设施,只能过着简朴的生活。在这种捉襟见肘的窘境面前,哈格尔却有着挥霍成性的陋习,她不时购买冒牌珠宝和时髦服装等,是不折不扣的消费奴隶。派拉特对此非但不加以制止,还一味推波助澜,她积极寻找麦肯,就是为了让哈格尔有个“像样体面”的亲戚,因为麦肯“走运、因循,更像哈格尔看来要尊敬的那样为人处世。”[11]154派拉特倾尽所有来满足哈格尔的物质需求,折射出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对她的强势入侵和同化。
莫里森将自身的生活经历,编织到《所罗门之歌》的家族变迁史之中,在虚构与真实的交相辉映中,体现出无孔不入的权力机制。“林肯天堂”就是以莫里森家族曾经拥有的农场为原型:在其重建时期,政府将这片农场授权给莫里森曾祖母,后来却又无端剥夺了这项所有权,“就像《所罗门之歌》中的老人(第一代麦肯·戴德)一样,那些人们(莫里森的曾祖父母)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一点,他们不再拥有那片土地,而且还得为拥有那片土地的人干活。”[10]纵观《所罗门之歌》这部小说,无论是杰克的空间战争,还是麦肯的规训话语,抑或是派拉特的他者属性,都揭示了“权力无处不在”这一颠扑不破的真理。从这个意义上讲,莫里森对世界的洞察是敏锐而犀利的,其后现代视野值得学界进一步探索和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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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 露〕
Power Relations in Song of Solomon
XU Qingli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Jiangnan University,Wuxi214122,Jiangsu,China)
Space war,discipline discourse and the otherness in Song of Solomon reveal the ideology pervasive in social reality.Lincoln’s Heaven,as physical space,has become the focus of power conflicts.Jack’s potential of achieving subjectivity causes the authority’s spatial anxiety which leads to Jack’s death.Macon’s discipline discourse can’t get himself social recognition,thus he can only implement violence on women and the ecology,whichmakes the text present evolutionary character of ecological feminism.By virtue of otherness,Pilate becomes a gloriouswoman,but later suffers from yielding to aswell as being assimilated by power structure.This novel,adhering to Morrison’s consistent style of postmodernism,deduces identity theme in powermechanism vividly.
ToniMorrison;Song of Solomon;Foucault;micro-power;postmodernism
I712.074
A
1671-5365(2015)04-0023-06
2015-01-21
国家社科基金“二十世纪美国文学的城市化主题研究”(14BWW068);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基金“托妮·莫里森作品的历史书写研究”(12YJA752013);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托妮·莫里森的历史编撰元小说研究”(11WWD015)
徐庆莉(1989-),女,安徽天长人,硕士,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