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史、文化史视域中的唐君毅一九五七

2015-02-14 08:49何仁富
宜宾学院学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宣言文化

何仁富

(1.清华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084;2.浙江传媒学院 生命学与生命教育研究所,浙江 杭州 310018)

学术史、文化史视域中的唐君毅一九五七

何仁富1,2

(1.清华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084;2.浙江传媒学院 生命学与生命教育研究所,浙江 杭州 310018)

唐君毅先生于1957年进行的跨越亚、欧、美的环球游学及自我反思是他成为独特思想家的重要事件之一。这一事件对整个现代新儒家的发展具有独特的思想意义、学术意义和文化史意义:一方面,它直接催生了《中国文化与世界》宣言,促成了现代新儒家群体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和学术谱系;另一方面,它导致了唐先生个人思想学术方向的转向和深化,促进了其个人在哲学层面汇通中、西、印三大文化,建构“三极并立”的哲学思想体系,使他真正成为一个世界级的大思想家、大哲学家。

唐君毅;1957年;环球行;三极并立

唐君毅先生早年没有留学经历,甚至还因此在大学和社会中受到贬低和排挤。在唐先生近“知天命”之年的时候,他有了第一次也是时间最长、意义最重大的出国经历。此时,唐先生已经不是作为“学生”去向西方学习,而是作为“思想家”“哲学家”去经验、观察、体会、反思西方文化,并验证自己思想中已经建构起来的对中国和世界文化重构的基本信念。

1957年2月10日至8月29日,唐先生应美国国务院邀请,首次出国作考察访问,历经近7个月,遍游日本、美国及欧洲各地。此次出国经历,从香港出发,一路向东,经日本到美国,以美国为主;然后继续向东,经英国、比利时、法国、瑞士、德国、意大利到土耳其,最后经印度回到香港,是一次完整的环球行。此次出访美、欧,对唐先生具有重要影响:既使他直接感受了西方社会对中国文化的无知甚至误解,又更坚信了自己对中国文化的信心,并直接催生了标志港台新儒家走上历史舞台的《中国文化与世界宣言》,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唐君毅之后的学术重点和学术方向。

一 旅途感受:切身体会的东洋智慧自觉

唐先生第一次出国之行,目的地虽然是美国,却先到日本待了十多日。在日本期间,唐先生深感日本人“皆有礼乐,而吾人只有已往之历史及抽象之哲学可讲,中心惭赧,匪可言宣。”同时深感“日人对中国人之注意不仅过于中国人对日人之注意,亦过于中国人对中国人之注意”。①并谓:“日本人当然有许多缺点,如心胸窄,但对礼乐之重视,即现代中国人所不及。”②在日本期间,唐先生受邀发表了多场演讲。

《东洋文化的优点——在日本亚洲问题研究会讲演辞》一文指出,尽管处于东洋的中国和日本分别因为分裂和战败而陷入民族苦难之中,但是,从文化角度看,却不应该丧失自信。首先,东西方文化本是两种不同的文化,东洋人完全不必因西方文化某方面的优势而丧失自己的文化自信。因此,唐先生说:“无论中国陷入如何的恶劣状态,我也一定要高声夸称:‘我是一个中国人!’同样,我也希望所有日本人,无论在任何困难的局面之下,也都能保持一种‘我是一个日本人’的自尊自信的精神。”[1]303其次,“人类最大的智慧,却常常是从失败和分裂之中,或是从一种极端贫苦的境遇之中,产生出来的。”[1]303因此,中国和日本完全可以从自己的分裂和失败中产生出新的文化创造力。再次,真正的文化创新必须是新旧融合一体的创新,而不是割断过去与现在、未来的“无中生有”。唐先生说:“回想过去,就是丰富现在;因为我们把‘过去’都忘记了,所以现在就变成一种极贫困的状态。这已经不再是‘新’‘旧’的问题,而是一种‘优’‘劣’的问题;我们必须把劣点除掉,把优点保存下来。”[1]307

《东洋的智慧——在“丸之内”财政界集会上的讲演要旨》一文则进一步由东洋的智慧角度,从人、神、物三观及生活实践方面阐释了东洋文化的优点。就“人”而言,东洋思想的特征,始终是以“人”作为中心的。东洋这种“人”的观念,是与天地相通,与他人相通的。西洋的“人”的观念,则没有这种“通”的意味,只有一种“对”的观念。所以西洋的思想,“对”天,则有信仰和宗教的产生;“对”地,就是科学。因此,西洋人对于天,就有原罪的意识,把自己变成了极卑小的存在;对于地——人类的存在,在科学世界的面前,仍然还是极微小的。从前对于神的卑微,现在在科学面前的渺小,这就是西洋的“人”的存在。[1]309就“神”而言,尽管东洋也有宗教,但与西洋的宗教不同。西洋宗教里的神是独一的,东洋宗教的神数目可以增多;东洋宗教还有一个“人也可以成神”的特征,西洋的神和人则是绝对隔绝的,这是彼此极端不相同的地方。就“物”而言,西洋对于物的思想,就是“生产”;但东洋对于物的思想,则是“分配和受用”。在西洋一谈起这两样事,就要惹起种种烦恼的问题,从这一点上看来,西洋的智慧似乎远不如东洋的智慧。就“生活”而言,唐先生认为,生活上的艺术,日本是最出色的。无论是在饮食、衣服或居住上,日本人的生活都有一种极优美的情调。由此,唐先生认为,东洋的智慧,不但在人、物之间有了调和;在神的方面也没有压迫。天地两方面都没有压迫,所以“‘东洋人’才实在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自由人。”[1]311

《人类的进步和自觉——在日本亚细亚大学讲演辞》一文,从中日关系说到人类进步的真正含义及人类自觉的重要性。唐先生认为,在尊敬孔子、崇奉儒教这一点上说,中国和日本,本来应该是一种故人的关系,可是在事实上,却因为战争变成了一种不幸的关系,这实则为东洋的一个大悲剧。中日关系不应该也不会停留在这种不幸阶段。如果用辩证法来解释中日关系,那么:“故人的关系”是“正”,“战争的关系”是“反”,以后再和睦起来,就是“合”。将来的中日关系,应该走上“合”的阶段。唐先生认为,“进步”并不只是单纯的“变化”;物质的变化永远是变化,绝不能成为“进步”。“进步”大概有三个意义:“第一是个人的自觉和它的扩大;第二是社会里各个人的同心自觉的扩展交流;第三是,在超越个人的自觉的扩展、交流的同时,必须有过去的遗产和过去的世代,在现代里存在着。”[1]316

唐先生赴美前在日本对东洋文化的切身感受,以及在演讲中对东洋文化智慧的自觉,在相当程度上是对自己关于东方文化信念的基本确证,也为之后美国之行对西方文化的感受埋下了可堪对比的伏笔。

二 情感撞击:对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文化的反思

唐先生的美国行程很长,但也遭遇诸多情感撞击。一到檀香山,唐先生就失去了在日本这片东方文化大地上所感受到的亲切,而生出一种文化上的疏离感。唐先生谓:“在此之情调与在日本全异,在日本有亲切感,此处则房屋虽好,人对我未尝不客气,但总觉不自在,语言不大通是一因,但主要不在此。一般人说檀香山好,只谓其有自然风景又有近代物质文明,实则只此二者,人仍未脱魔境,人心仍不自在也。”“总之只是住处好,他人对我尊敬客气,殷勤招待,都无多意思。在日本还有历史文化可瞻仰,此间则只有博物馆,博物馆中之物,与其所在之环境脱节,实亦无多意思也。”③

唐先生在美国整整5个月,期间给在香港的唐夫人写信近30封,内容涉及各方面,既有自己参与的活动、拜见的人员、日常的生活、学校的事务、家庭的事务等,也有诸多自己对美国的观感,特别是对于美国文化、社会甚至自然风光的诸多观感,让我们可以充分了解唐先生对于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文化的直观感受。

美国人甚富足,但生活皆太忙太紧张,许多中国人在此皆住不惯,有中国学生谓在此常终日无一人说话。中国之教授在此常一周须教十小时课,并要教小学程度之中文,我看实无趣味。到此处我才深感到物质生活上的舒适全不能补偿精神生活伦理生活上的空虚,我亦觉此处远不如日本香港之可爱。④

美国人之长处是社会服务精神强,乐于助人,忙于自己工作,一周忙五天,星期六及星期日假日便尽量玩……纽约就是人多、房子高、热闹,街上汽车行驰极慢,尚不如到地下乘地下车来得快。在此住旅馆大约五、六元一日,住朋友家虽可省钱,但亦太麻烦人,此间天气现不冷,与香港差不多。⑤

美国人之长处是作事认真,并乐于为人服务,此点中国人多赶不上,即机关中办事者对人亦甚有礼貌,而所遇中国在外之官吏,则多只是敷衍,真是糟糕。⑥

与此同时,访美途中,唐先生在给胡欣平的信中谈此次访美感受,谓:“弟来此后,颇有感触。此间之研究中国文化历史及思想者,尤只知在搜集材料上下工夫,其观点多甚偏……唯弟在此虽觉中国之国家与文化,并未能为人与以当有之尊重与期望,但个人之信心反有增加,对中国国家与文化之前途之信心亦有增加。实际上中国人之智慧决不亚于世界上之任何民族,如在工科及数理方面,中国以前文化不长于此,而今之中国人在此之表现,即已为人所共认。但在人文科学、哲学、政治方面,则以东西文化传统之不同、民族之偏见、语言文字之隔膜,皆还为西方人了解中国之障碍。平心而论,数十年来,东方人之对西方之了解早已超过西方人对东方之了解。”⑦

又给《人生》主编王道先生写信,谈及此次访美的感受:“来此数月,考察研究讲学皆说不上,只是乱跑一阵,惟在寂寞中有感触,亦非短言可尽。大率美国此民族在宽广之度上颇有可称,独立自尊与社会服务之精神能兼而有之,其早期建国时代之人物亦甚可爱,但其富强亦以得天独厚之故。又此民族缺真正之历史意识与忧患中生出之智慧,祇凭其现有文化以领导世界尚不足。一般人之精神似祇在一平面层上,可一览而无余,无深山大泽之意味。此则远不如德国人。凡此等等,乃吾人在香港时已如此感觉,故来此亦无理解上之增加。弟以偶然原因来此,初无意想由见闻之增加而增加思想。盖见闻之所得,实远较由读书与用心思想之所得者为少。而见闻之价值,亦不过更证明思想中原有之物,亦证明见闻之所得远少于读书与思想之所得而已……美国社会乃一切皆已摆定之局面,中国人侧身于此,如入一鸽子笼,并不能发挥精神,故香港到此者多想念香港。香港虽似较此间为乱为脏,但乱中人仍可有幻想、理想,亦可使人觉可随意动作。而此间之中国人则祇能自局限其精神于一职业及一专门之学术研究,故人多有寂寞之感。人必须生活于自己之民族中,精神乃可真与人彼此相通,此乃无可奈何之事。故谓来此之中国人在美享福亦为冤枉。因精神寂寞无用力处,即人间之一最大苦痛,此祇身历其境者知之。”⑧在欧洲期间,唐先生的观感是:“英国比美国之富是远不及,此西方之老大帝国看来亦甚可怜。其十九世纪之光荣是已过去了……在美国一切皆趋新,故不觉其是有历史之国,来此则觉有历史感,因有陈旧之房屋及古老之建筑。”“巴黎较有艺术性,但并不觉繁华,街上汽车亦不如纽约伦敦之多。”“巴黎是较英美为有文化,博物馆及古迹名胜甚多,亦颇有趣味。”“瑞士风景算是欧洲最好的,远山尤可观,但日内瓦湖中无岛,实远不如太湖、洞庭湖之有趣味,山之层叠,亦不如三峡中所见者之多。”“德国近年来进步乃欧洲国家中最快者,德国民族乃最富向上精神者……意大利人似较懒散,街上亦不干净。最干净者莫如瑞士,但太干净亦使人不舒服,如玻璃太滑则人坐不稳。故意大利与法国之较脏反使人觉停住得下也。”“罗马城,今尚保留古城意味,路上见许多颓败之墙,电车道上亦有青草,颇似旧日南京。”⑨

回到香港后,唐先生又或演讲或撰文,多次谈到此次美欧之行的诸多观感。其中,在《告新亚第六届毕业同学书》中说:“我离香港数月,已经历半个地球。但是纯从见闻方面说,实在莫有什么多少增加。耳目所能及的,由书籍同样能及。如果说此数月来真有得益,主要还是自己的感情方面……我随处所印证的,都是一个真实。即我们要创造我们自己的学术前途与文化前途……人在天地间所贵在自立,个人如此,国家民族亦然。能自立的人,亦需要人帮助,亦可以个人借贷。中国人之学习外国的学术文化亦是借贷。在此如果我们不能使中国富强,不能在中国学术文化之前途上有新的创造,以贡献于世界,而亦有所帮助于人,则我们将永负一债务。”[2]483-484

从唐先生在美国期间以及回美国后所谈的诸多观感来看,诚如他自己强调的,此次环球之行,在“见闻”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增加,因为对于好学和博学如唐先生者,在出国之前,对西方文化的各个方面,从宗教到政治、经济、社会生活、风俗习惯等,大多已经从书本上获得了充分的认知。最大的触动是在“情感”上,这种情感上的触动主要表现在:一方面,是作为一个深受东方文化影响而又坚信东方文化的东方人,在西方世界感受到的一种文化疏离感;另一方面,则是西方人对东方文化缺乏了解、尊重所带来的文化孤独感。正是这种强烈的情感撞击,促成了唐先生在极短时间内完成了向西方人传播中国文化精神的“文化宣言”。

三 思想硕果:《中国文化与世界宣言》的撰写与发表

如果从社会意义和时代意义来看,唐先生1957年美欧之行最大的成果,便是催生了标志港台新儒家正式登上历史舞台的《中国文化与世界宣言》。

访美期间,唐先生会晤了多位哲学界、思想界的前辈或同仁。

4月4日,已经84岁高龄的美国著名哲学家霍金(William E.Hocking)专程坐4个小时火车来与唐先生会面。“彼甚爱中国与中国文化,但觉台湾已无望。彼亲写信与中共文化宣传部长陆定一,要他们承认思想自由,彼把他写去之信与金岳霖之回信与我看,问可否再写信去云云。此人在二十五年前曾访问中国,彼并将其在中国印之中国字名片一张带来与我看。他之书二、三十年前已有一本中国译本,他尚保存二本,他今日带了一本来,他想把此一本寄中共,希望他们看了可以受感动。他今日七时半便乘火车来,并非因对我先有什么了解,只是纯出于爱中国及对学哲学者之一番情意,此殊使我感动,我想将来再来此,必设法到其家看一看。”⑩

6月7日,唐先生在华盛顿与胡适之先生叙谈两小时后,翌日再修书补充未尽之意,略谓讲自由民主,不当反对中国文化,亦不当忽略国家民族,并望其劝《自由中国》杂志的朋友,不要只说反面话。唐先生认为,“今日之中国之问题盖当为自有人类以来世界中从无一国如此复杂者。此中之种种矛盾方面,皆须一一分别设身处地去想,先使自己苦恼,乃能进而激出大家共同之悲愿,否则终将同归于尽。”“故学术上正当方向之树立确最为亟须,意气只有平下,以从事真正之说服。台湾方面自由中国社与政府方面之互相激荡,弟仍以为无好处,吾人必须跳出一切圈子之外,乃能影响圈子中之人。吾人亦当本与人为善之心,不抛弃任何人。”但是,最具有深远历史影响的谈话,无疑是与张君劢先生的谈话。3月2日给夫人的信中谓:“张君劢先生曾见二次,谈最久,彼身体尚好,但亦似颇寂寞,据张言此间研究汉学者皆不行,以我所见亦无特别之处。哲学系教授亦看见数个,气象无大足观。”因感西方人对东方文化的不了解和误解,在与张君劢等沟通后,决定撰写一份向西方人介绍和阐释中国文化精神的宣言。5月15日,唐先生在给夫人的信中谓:“张君劢先生谓要振奋人心须先有一学术文化宣言,他要与我及宗三复观同发此宣言。他与宗三复观都来数信要我先起草,我缓日当写一个,再由他们斟酌决定。此宣言是对世界说的,将先由英文发表,不过不知何时定稿找谁翻译,亦不知何时才能发表,张说或者由他任翻译。”

尽管宣言最终于1958年1月1日以四人联名发表,成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学术事件。但是,该宣言的酝酿、撰写、讨论及最终形成,却是完完全全的1957年事件。

据唐先生《日记》记载:5月13日晨,唐先生将拟写的中国文化宣言数要点记下。5月17日晚上开始作文,写文至夜十二时,成3 000字,自谓“乃中国文化宣言之初稿,此张君劢及宗三佛观与我将联名发表者”。5月18日,写文8 000字。5月19日,写文12 000字至夜二时。5月20日,写文10 000字完,共34 000千字。5月26日,阅读《中国文化与世界宣言》至夜,改钞二张,拟3日内将其钞完。之后,唐、牟、徐、张彼此之间多次书信往返,讨论宣言内容、标题、发表、翻译、署名等问题。

12月16日,唐先生致函徐、牟先生,谈在何种刊物上发表及联署者四人排序问题:“君劢先生来函谓并无藉此文为《再生》宣传意,只在《民主评论》发表亦可,并谓译稿仍盼请人作初译以后,由彼再修正云云。弟考虑后决定仍兼在《民评》及《再生》同时于元旦号发表……今日已整理了二份稿,分别交达凯与裕略。题目原为《中国文化与世界宣言》,颇不词,今改为《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内容弟重细看了一次,觉大意仍不坏,标点及误字亦改了。名字次序将宗三兄与兄列在前,以免其他人政治上之联想。”

12月18日,唐先生修改《文化宣言》,最后定稿,日记言:“上下午改中国文化告世界人士宣言至下午乃毕。”

1958年1月1日,《文化宣言》公开面世,见诸《民主评论》及《再生》杂志。

从1957年2月底或3月初,唐君毅、张君励二先生第一次谈起共同发表宣言一事,至宣言刊出,历时几近一年。这一年,唐先生访美及与张君劢先生的晤谈,促成了“《宣言》”作为一个文化事件的诞生;这一年,唐先生在被誉为“新西方文化”承继者的美国大地上完成了向世界(主要是西方世界)传播中国文化精神的《宣言》的撰写;这一年,港台新儒家代表人物唐、张、牟、徐彼此书信往复,讨论宣言内容,形成了真正的新儒家“群体”。

当然,基于《宣言》本身的文化意义、学术意义、思想意义、社会意义和历史意义,人们还可以赋予其更多意涵。但是,一切的意涵都以唐先生此次访美行程为基点,这或许带有某种偶然性。但是,唐先生应美国国务院的邀请访美,由此促成唐先生在美国完成这样一份“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的《宣言》,似乎也是历史本身赋予的某种宿命。

从学术史意义上看,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唐先生前二十年的关于“立人极”“立皇极”的重构中华人文的思想阐发,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宣言》“奠基”的;而美国邀请唐先生访美,似乎就是“要”促成《宣言》这一学术事件的发生;而《宣言》本身的产生和发表,无疑可以看作唐先生此次美国之行最具深远历史影响的成果。

四 学术转向:从立人极、立皇极到立太极、三极并立

唐先生从前期的“人”“文”关怀走向后期的“思想”建构,一方面有他自己的思想逻辑发展的必然,另一方面也是因应他对时代和时代精神的自觉。其中一个重要事件,便是1957年唐先生的环球行。

唐先生著述的黄金时期四十年(20世纪40 -70年代),以其“立三极”“开三界”的自觉而言,大体上可以说,40年代重在人、文并重而以“立人极”开“人格世界”为主,代表作为“人生之路”十部曲,包括《人生之体验》(1944年)、《道德自我之建立》(1944年)、《心物与人生》(出版于1954年但主要内容撰写于40年代初);50年代则以“立皇极”开“人文世界”及“人伦世界”为主,代表作为《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1953年)、《人文精神之重建》(1955年)、《中国人文精神之发展》(1958年)、《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1958年);60、70年代则重在为“立皇极”“立人极”而“立太极”,一方面重构中国哲学系统,代表作为《中国哲学原论》六卷(1966-1975年,包括导论篇、原性篇、原道篇、原教篇),另一方面融通中西印三大思想系统而实现文化大判教,代表作为《哲学概论》(1961年)、《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1977年)。

由于唐先生说“人”不离“文”,论“文”不离“人”,因此,其“立人极”与“立皇极”实际上是相互贯穿的。这一点从早期著述《柏溪随笔》开始就如此。由此,唐先生的著述便大体可以分为两个阶段:20世纪40、50年代的“立人极”与“立皇极”;20世纪60、70年代的“立太极”和“三极并立”。从其著述内容看,也大体如此。尽管唐先生在20世纪60年代还出版了《青年与学问》(1960年)、《人生之体验续编》(1961年)两部“立人极”为主的著作,但内容却撰写于50年代;在70年代出版了《中国文化之花果飘零》(1974年)、《中华人文与当今世界》(1975年)的“立皇极”大作,但与其“立太极”和“三极并立”的著述相比,已经不是唐先生此阶段主要关注的问题了。

《中国文化与世界宣言》的发表,无疑是唐先生“立人极”“立皇极”的文化人生理想实现的重要标志。1958年,唐先生还出版了《中国人文精神之发展》《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两部“立皇极”的大书。但两书的内容几乎都是1958年以前撰写完成的。此后,唐先生的学术关切点和学术气魄都开始发生转变,开始转变到为中国文化的重构梳理其内在系统的“立太极”“立人极”“立皇极”“三极并立”的方向上,而不再单纯应时因事谈论文化问题或人生问题。在“三极并立”的建构中,唐先生完成了从《哲学概论》到《中国哲学原论》再到《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的三部曲。

1961年,《哲学概论》一书出版,该书堪称20世纪中国人撰写的最大部头的同类专著。在该书中,唐先生尝试会通中西印三大文化系统,建构人极、皇极、太极于一体的“哲学体系”。只是成书之后,唐先生还顾初衷,颇不自足。尤其是,本书所取中国哲学的材料,仍然远逊于所取于西哲的材料。

1966年至1975年,唐先生“三极并立”的第二部曲《中国哲学原论》完成。《中国哲学原论》六大卷,依《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之义,分为“导论”“原性篇”“原道篇”“原教篇”,以上契《中庸》兼重“性”“道”“教”的宗旨。该书不是一般的“中国哲学史”,而是坚持“即哲学以言哲学史”的立场,既是呈现唐先生自己的哲学思想,也是在叙述中国哲学历史的同时重构中国哲学思想。如果说《哲学概论》更多是借助西方哲学的材料和思维试图会通中西印三大文化系统实现“三极并立”的话,《中国哲学原论》则是唐先生完全立足于中国哲学本身的语言、论题、智慧,重构“三极并立”的中国哲学系统。

1977年底,唐先生的《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一书面世。该书的写作,从1968年正式动笔到1977年完稿交付出版,历时十年。《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全书,依顺观、横观、纵观三观与体、相、用之关系展开,按照观“客体”之体、相、用三境,观“主体”之体、相、用三境,观“超主客体”之体、相、用三境的九境顺序演绎而成。在该书中,唐先生本儒家践仁尽性、天人合一之教,大开大阖,建构起融通中、西、印三大文化系统,融合耶、佛、儒三大教义,集宗教、道德、哲学于一体的理想人文主义性情形而上学哲学大厦,实现了“人极”“皇极”“太极”三极并立。《大英百科全书》谓:“他的这部著作发表后,西方有的学者认为可和柏拉图、康德的著作媲美,并誉为中国自朱熹、王阳明以来的杰出哲学家。”[3]677

结语

1957年,唐君毅的生命经验、现实感受、情感撞击及思想反思,使得这一年具有了独特而深远的文化史和思想史意义。一方面,《中国文化与世界》宣言的产生标志现代新儒家群体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和学术谱系;另一方面,唐先生在哲学层面汇通中西印三大文化,建构“三极并立”的哲学思想体系,实现了其个人思想学术方向的转向与深化。

注释:

① 参见《唐君毅全集·书简》第35页,《唐君毅致钱穆书》1957年2月18日。本文所引用唐君毅先生材料,均使用台湾学生书局版本。

② 参见《唐君毅致廷光书》,1957年2月18日,载于《唐君毅全集·书简》。

③ 参见《唐君毅致廷光书》,1957年2月24日,载于《唐君毅全集·书简》。

④ 参见《唐君毅致廷光书》,1957年3月12日,载于《唐君毅全集·书简》。

⑤ 参见《唐君毅致廷光书》,1957年3月15日,载于《唐君毅全集·书简》。

⑥ 参见《唐君毅致廷光书》,1957年3月20日,载于《唐君毅全集·书简》。

⑦ 参见《唐君毅全集·书简》第367-368页,《唐君毅致胡欣平书》,1957年5月23日。

⑧ 参见《唐君毅致王道书》,1957年6月16日,载于《唐君毅全集·书简》。

⑨ 参见《唐君毅致廷光书》,1957年7月25日,8月7日,8月12日,8月14日,8月19-20日,载于《唐君毅全集·书简》。

⑩ 参见《唐君毅致廷光书》,1957年4月4日,载于《唐君毅全集·书简》。

[1]唐君毅.中华人文与当今世界补编:下[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2]唐君毅.中华人文与当今世界补编:上[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3]不列颠百科全书公司.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第7卷[M].中文版.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译.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5.

〔责任编辑:李 青〕

Academ ic and Cultural History Significance of Tang Junyi’s 1957 Global Travel

HE Renfu
(1.Department of Philosophy,Tsinghua University,Beijing 100084,China;2.Institute of Life Study and Life Education,Zhejiang University of Media and Communications,Hangzhou 310018,Zhejiang,China)

Mr Tang Junyi’s global travel across Asia,Europe,America and self-reflection in 1957 is one of the important events for him to become a unique thinker.It had a distinctive ideological,academic and cultural significance for the development ofmodern new Confucianism.On the one hand,it directly led to the declaration of The Chinese Culture and theWorld,as a result ofwhich themodern new Confucian group officially boarded the stage of history,and changed themodern Chinese ideological,cultural and academic lineage to a certain extent;on the other hand,it led to the steering of direction and deepening of Mr.Tang’s academic thought,promoting him to accomodate his philosophical theory with Chinese,western and India culture and hereby construct a huge system of philosophy including Tai ji,Huang ji and Ren ji,securing him as a world-class thinker and philosopher.

Tang Junyi;in 1957;global travel;integration of Tai ji,Huang ji and Ren ji

B261

A

1671-5365(2015)04-0001-08

2014-10-15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巴蜀全书”(10@ZH005)重大子项目“唐君毅全集新编与研究”(BSQS2013ZD01);四川省人文社科重点基地“四川思想家研究中心”招标项目“唐君毅年谱新编”(SXJZX2014-012)

何仁富(1966-),男,四川平昌人,教授,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唐君毅思想、儒家生命哲学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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