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宋代边塞诗的理性精神

2015-02-13 20:58
运城学院学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宋诗边塞边塞诗

许 菊 芳

(中原文化艺术学院 影视艺术系,河南 郑州 450000)

试论宋代边塞诗的理性精神

许 菊 芳

(中原文化艺术学院 影视艺术系,河南 郑州 450000)

崇文抑武的基本国策和积贫积弱的时代环境,使宋代文人参政议政热情高涨。尤其对关乎国家存亡的边塞军事问题,宋人表现出热忱的关注与深切的忧虑。随着理学思想的盛行,宋代士人心态渐趋内敛平实,反映在边塞诗中,体现为重实录、主观议论及尖锐批判的理性色彩。

宋代;边塞诗;实录;议论;批判

边塞诗的源头,可上溯至“诗三百”所处的时代。在《诗经》中,《东山》《采薇》《无衣》等篇目较早地涉及了边塞征戍生活中边塞苦寒、战争惨烈、同仇敌忾等情感,尤其《秦风·无衣》表现的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是早期边塞诗的典型代表。自此而下,边塞诗成为秦汉以降诗歌史上最常见的题材之一,而历代名篇佳句更是层出不穷。因边塞征战戍守的历史延续性,边塞生活环境的恶劣,故而边塞诗所抒发的情感有一定的趋同性。但由于历代政治体制因革、边防政策的差异、国力的强弱以及士大夫从戎或入边心态的不同,不同时代的边塞诗又显示出迥异的精神面貌。就唐宋两代而言,唐代的边塞佳作往往能将盛唐气象与文人企望建功立业、画图凌烟的豪情互融共生,造就了唐代边塞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时代巅峰。而紧随之后的宋代边塞诗,因理想色彩的退化,艺术格调的差异则少有问津。

但这一判断似乎存在一定的偏差。两宋边塞诗不仅数量多,且亦自具特色。据黄麟书先生统计,“诗人总数有五〇五,诗目总数二三八四”[1]397。如果搜列属实,就诗人与创作数量而言,宋代是不逊于唐代的。宋代边塞诗的作品虽则分散,但创作边塞诗歌的诗人众多。在宋人突出的忧患意识与爱国热忱驱使下,宋代大批的政治家、文学家如王安石、司马光、梅尧臣、苏舜钦、曹勋、陆游等都创作有一定数量的边塞诗,其中梅尧臣、苏舜钦、陆游的边塞诗数量尤多。

宋代在边塞诗的基本格调上,于唐诗之外另辟蹊径。从文化史与学术思想史的角度看,北宋以邵雍、张载、二程为代表的新儒学逐渐兴起,宋代学人、士人与文人的身份渐趋于合流,士人与文人“任重道远”的承道意识鲜明起来。加之有宋一代崇文抑武的基本国策和积贫积弱的时代环境,使得宋代文人士大夫的整体人格变得现实而理性,精神内敛又富于批判的锋芒,呈现出“以天下为己任”的主体精神。反映在边塞诗中,即是将盛唐边塞诗那种大国的自信、爱国的豪情、建功的热望转变成冷静的实录、客观的议论、理性的批判,显现出更为鲜明的理性精神。基于此,笔者拟从时代环境、士人心态、诗风特色等角度切入,尝试梳理两宋边塞诗的理性精神,其具体包括:

一、客观典型的实录精神

平实客观是宋诗的基本风格,也是宋人理性精神的突出表现。这一特征也内化到宋代的边塞诗中,尤其是宋代关于战争描写的诗篇中。范雍《纪西夏事》之一中曾写到宋军“应敌若丝棼”,“奔败如惊麇”,宋代将士临场应敌的惊慌失措与军事能力的整体孱弱,在生动形象的比喻中显现出来。其直面战事失利的勇气以及诗句背后的质疑与反思,正可见出诗人客观的实录精神。

北宋的边塞诗人中,梅尧臣很擅长客观描写战争场面,他的《故原战》和《故原有战卒死而复苏来说当时事》都描写了宋军将士在与西夏作战中激越悲壮的场面,谴责了统治者御敌的无能。其中,后诗记叙尤显详尽:

纵横尸暴积,万残少全生。饮雨活胡地,脱身归汉城。野灌穿废灶,妖鹏啸空营。侵骨剑疮在,无人为不惊。

此诗与《故原战》所记叙为同一事件,也是详细描述战争惨烈状况的诗歌。诗中梅尧臣秉承汉乐府的写实精神,叙述了宋军战败后尸横遍野,损失惨重的惨况,而幸有部分士兵复苏后逃归故里,并通过士兵的所见所感,真实再现了激烈残酷的战争后人烟荒芜、萧条凄凉的战场景象。诗人在对惨痛战争的描写中,真切抒发了对统治者无能的谴责。这正如时贤所论,梅尧臣的边塞诗“包容深广、长于纪实,敢于批判”。[2]

这种手法在唐代的边塞诗中是很少见到的,其与国力的强弱有一定关联。唐王朝国力强盛,同时,唐代的人才选拔重视边功,立功边塞成为唐代文人、士人实现人生理想的重要途径。因此,唐代边塞诗更多主观情感的抒发,以表达唐代士人立功边塞,建功立业,慷慨杀敌等豪情壮志,如“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上马击胡虏,下马草军书”等大多如此。唯有宋人,在理性精神和残酷的社会现实面前,才勇敢地拿起历史的放大镜,将国家边塞战争中的利弊得失,一一展现于读者眼前。

二、条分缕析的议论

宋代的边塞诗除客观平实的描写外,长于议论思辨亦是其显著特征。这既与宋人“以议论为诗”保持一致性,也是宋代文人士大夫参政、议政风气的典型体现。其中,梅尧臣与苏舜钦的边塞诗体现尤为明显。梅诗对宋夏战事的经验教训既有分析与思考,亦有对具体人物或事件的评价和看法,且常在议论说理中观点鲜明,褒贬不隐。如《寄永兴招讨夏太尉》一诗,叙述条理,描写详尽,议论精到。诗人虽未亲历沙场,但出于对国家战事的忧虑,他对军事战略战策都有着深入的思考与研究。因此,在这篇写给友人的诗作中,他便毫无忌讳地将自己对于战事的看法,一一陈明得失。他首先说,打疲劳战必然失败,这正如“马烦人怠当劲虏,虽持利器安得强”,即便军队武器再强大,如果是怠军对劲虏,也必然失败。然后便向夏太尉直陈自己的意见,“所宜畜锐保城壁,转馈先在通行商。守而勿追彼自困,境上未免小夺攘”,认为当以固守城堡为主,养精蓄锐、积极筹备,不打无准备之战。最后,诗人又对友人予以勉励,“且缓须时励犀卒,终期拉朽功莫当”,期望他能做好充分准备,建立不朽的功业。

梅尧臣的其他边塞诗作也均有在记叙描写中议论时事、阐述道理的倾向,如《疲马》一诗,“疲马不畏鞭,暮途知几千。当须量马力,始得君马全。”诗人借如何合理使用马力,暗喻战争之理。又如范雍《纪西夏事》之三:

承平废边事,备预久已亡。万卒不知战,两城皆复隍。轻敌谓小丑,视地固大荒。愿因狂虏叛,从此葺边防。

国家由于承平日久,宋军士卒不知战事,且常轻视敌人,盲目上阵。诗人希望通过这一战争的沉痛教训,让宋廷从此警惕起来,加强边防。此诗分析议论中肯而真切,将诗人的爱国热情与参政意识展露无遗。

三、鞭辟入里的批判

由于宋代在军事上的不够重视和战事上的连连失利,宋代有识之士笔下的边塞诗作也多予严肃的批判。因此,北宋边塞诗打上了宋诗“以理为诗、以议论为诗”的烙印,且多显示出诗人悲观失望的情绪,他们对朝廷不恰当的任人制度、将帅的无能、战略上的失误、士卒的缺乏训练以及屡屡战败的事实常常予以尖锐的讥讽。同时,诗人们还对当权者军事上的无为和备战上的不充分予以尖锐的批判,如《纪西夏事》之三批判了北宋边塞防事不足,兵不知战的情形。相比来说,苏舜钦的《庆州败》则是该类作品的典型代表。诗中说:

天下承平四十年,此语虽存人所弃。国家防塞今有谁,官为承制乳臭儿。酣筋大嚼乃事业,何尝识会兵之机。符移火急冤卒乘,意谓就戮如缚尸。未成一军已出战,驱逐急使缘险峨。马肥甲重士饱喘,虽有弓剑何所施。连颠直欲堕深谷,虏骑笑指声嘻嘻。一摩发伏雁行出,山下奄截成重围。我军免胃乞死所,承制面缚交涕姨。遗巡下令艺者全,争献小技歌且吹。其余剿域放之去,东走矢液皆淋漓。首无耳准若怪兽,不自愧耻犹生归。守者沮气陷者苦,尽由主将之所为。地机不见欲侥胜,羞辱中国堪伤悲。

1034年(仁宗景佑元年)秋,西夏兵犯庆州(今甘肃庆阳),宋兵迎战于龙马岭,败退。宋援兵途中遇敌埋伏,又惨败,士卒被俘无数,主将被活捉。苏舜钦得知,愤然作此诗。诗作开篇即奠定了批判的语气,称国防将领不过是“乳臭儿”,他们不知带兵打仗。战败之后,也不知羞耻惭愧。而这一切的根源,即是“尽由主将之所为”。对于不懂战术,无视军规,连连败北的将领予以了辛辣的批判。全诗语言平实自然,笔调流畅奔放,感情激越而悲伤。

从根本上来说,苏舜钦恨“羌贼”入寇,更恨宋师无雏,故而多用嬉笑怒骂之笔,对腐败无能的将领和不堪一击的宋军时常流露出辛辣的讽刺与嘲弄。如《瓦亭联句》诗,作者将讽刺笔锋仍指向朝廷,其云:“朝廷不憎好官爵,终蜡刻印埋蓬背”,揭露出宋廷只顾给死者赐官封印,却置壮士空老于不顾的荒唐事实。作者徒有雄才大略,欲效命疆场,但知无路请缨。从他“重瞳三顾可易得,亮悲木亦生吾曹”之句来看,其英雄自诩之情和安边静尘之志是何等强烈。因此,苏舜钦的讽刺含有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善意,是一种饱含悲愤的、蒙羞受辱情感状态下的讽刺,而不是充满敌意的嘲笑。又如南宋爱国诗人刘克庄的一首《军中乐》也是锋芒毕露的批判之作:

行营面面设刁斗,帐门深深万人守。将军贵重不据鞍,夜夜发兵防隘口。自言“虏畏不敢犯”,射麋捕鹿来行酒。更阑酒醒山月落,彩缣百段支女乐。谁知营中血战人,无钱得合金疮药!

这是一首揭露南宋军队将领贪生怕死,淫靡腐败,不顾士兵死活的诗作。诗人不从正面直接写其荒淫佚乐,而是从反面写起,首二句即描写出一幅壁垒森严的军营之夜图,行营四周,处处戒备森严,还有万人把守。但其戒备的目的不是为了随时上场杀敌,而是为了能够安心寻欢作乐,这就揭开了将军贪生怕死的真面目。同时,诗人还用对比的手法,写将领携带歌儿舞女,夜夜笙歌,行欢作乐,而士兵却是“无钱得合金疮药”。在这样强烈的反差中,诗人对南宋军队将领腐败风气的无情揭露和对将士不公平待遇的强烈控诉。

此外,王安石《白沟行》中也有“白沟河边蕃塞地,送迎蕃使年年事。蕃使常来射狐兔,汉兵不道传烽隧”,“棘门霸上徒儿戏,李牧廉颇莫更论”之叹。郑獬《戍琶州》则针对朝廷征募不习南方气候水土的北人戍守邑州而大发感慨。北人深入蛮瘴之地,“病者如倒林,十才起四五”,“逃生既日遐,安能捕寇虏”。最终只有落得“取之易攫鼠”的下场。篇末诗人发出了“愿留中州人,无填岭南土”的沉痛呼声,从中可看出宋代有识之士对朝廷孱弱军事的强烈不满。

四、成因探析

宋代边塞诗理性精神的成因,是一个颇为复杂的问题。尽管条分缕析往往会遮蔽或掩盖问题的复杂性,但为了便于理解,我们仍不妨从时代环境、主流思想、士人心态、诗歌内部发展规律等诸多角度简略探讨。

从时代环境看,两宋时期,封建王朝政治体制的弊端逐渐显现出来。从巩固统治的角度出发,两宋王朝自始至终坚持了崇文抑武的基本国策。在外交上,以守成求和作为处理周边外交关系的基本原则。在军事上,更采取了诸多不利于军事发展的“募兵法”、“更戍法”等策略来削弱国内军事将领的权力。另一个方面,宋太祖倡导“歌儿舞女以终天年”的享乐风气,对两宋官僚产生不良影响,也造成国家积贫积弱,奢侈又安于享乐的社会风气。而对北宋、南宋而言,时代环境又有一定差异性。北宋中前期虽存在辽、西夏的威胁,但随着社会的发展,经济的逐步繁荣,宋廷的实力是逐渐增强的。但到南宋后,不仅半壁江山丢失,而且“冗官”、“冗兵”、“冗费”的社会问题日益突显,国家的内忧外患更显突出。面对这一局面,一些心忧社稷,“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通过边塞诗的创作,发出质疑和批判的声音。

就宋代士人心态而言,宋代理学的思辨性及内向自律性,深刻影响了宋代文人的人生态度与审美情趣。他们的人生态度趋向于平和、理智、淡泊,他们开始用一种冷静、脚踏实地的生活态度来超越青春的躁动,而渐臻于成熟之境。从文人风范来说,宋人重理、讲规范、少浪漫、多现实,既富世俗人情味,又儒雅风流,善于在平淡的生活中探寻人生哲理。作为直接反映时代精神的宋代文学也就充分表现出这一社会生活和社会心理转变的特征。因此,宋代文学形成了一种有别于“唐音”的富于理性精神的“宋调”。对此,胡适曾有判断,“以政治上的长期太平而论,人称为‘盛唐’,以文学而论,最盛之世其实在这个时期,天宝末年大乱以后,方才是成人的时期。从杜甫中年以后,到白居易之死其间的诗与散文都走上了写实的大路,由浪漫而到平实,由天上而回到人间,华丽而回到平淡,都是成人的表现。”[3]223这一论断,明确指出了由杜甫开始,中国古典文学进入了成年期,有了“写实”、“平实”、“人间”、“平淡”等一系列的特点。这正是宋代文学有别于唐代文学之处。

具体到宋代的边塞而言,与唐代相较,边塞不再是建功立业的终南捷径,而成为被冷落、被疏远的所指,尤其是北宋初的边塞诗,常蕴寓着边塞孤苦,人生失意的感慨。如宋祁在任职边塞时,便有“塞下静无事,军中奚告劳”,“作奏闲双笔,流年耗二毛”的感慨。其次,边塞不再是宋代文人体验军旅生活的理想场所,却成为宋人参政议政的重要内容。因此,宋人的边塞诗不是着力于抒发从军入塞的豪情,刻画边塞风光的壮美,而是以边塞征战、国防军备作为其抒发爱国热忱的重要渠道。再次,边塞不是宋人理想的象征,而是国力孱弱的焦点,因而宋代边塞诗非颂扬而主议论批判。

从诗史的内在规律看,宋诗在唐诗的高峰之后要有所建树,势必另辟蹊径。唐诗以韵胜,故而宋诗以理胜。唐诗重在抒情,宋诗重在说理。故而宋诗形成了有别于唐诗的特色,即如严羽所说的:“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4]668这种特点,映射在宋代边塞诗中,便自然表现为客观典型的实录、条分缕析的议论、鞭辟入里的批判。

再从宋代文学内部的功能观上看,宋诗、宋词之间既存在着一定的文体分工,又表现出相互促动的轨迹。总体上说,宋诗主理,宋词主情。宋诗重在表现社会重大题材,宋词则重在抒发儿女私情。但宋诗与宋词亦相互促动,尤其表现出词体主动向诗体靠拢的趋向。北宋即有部分词作抒发边塞穷愁之情,到了南宋,词体更多地描写边塞题材,抒发爱国热忱,乃至痛斥主和派的卖国求荣。但即便如此,宋诗仍以其自由的篇幅来客观记录宋军的军事实貌,分析其军事政策中存在的诸多问题,并严肃批判将帅的不思进取,战事的节节失利。故而,与宋词比较而言,宋诗更显出鲜明的理性精神。

[1] 黄麟书.宋代边塞诗钞[C].台湾:台北学生书局,1989.

[2] 张廷杰.论梅尧臣的边塞诗[J].宁夏大学学报,1998(1).

[3] 胡适.白话文学史[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2.

[4] 严羽.沧浪诗话[M].何文焕.历代诗话[C].北京:中华书局,1981.

【责任编辑 咸增强】

2015-05-12

许菊芳(1981-),女,湖北大冶人,中原文化艺术学院讲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及民国词学。

I222.7

A

1008-8008(2015)04-004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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