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沛霖
摘要:郭璞《游仙诗》的十二则残句具有共同的明显特点:一是全部残句不但无一例外地都与由十首完整的诗歌组成的《游仙诗》定稿相重复,而且重复的范围广泛,覆盖了大部分诗篇;二是无论在艺术描写和语言上还是在层次和逻辑关系方面,这些残句与其所重复的部分相比,无不大为逊色。这充分说明这十二则残句不过是写作过程中被删除的部分,而根本不是《游仙诗》定稿的组成内容。虽然如此,这些残句却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不但为了解郭璞严肃、认真的创作态度提供了最为直接和有力的证据,而且有助于认识《游仙诗》的主题、结构和艺术表现成就,从而促进《游仙诗》研究的深入发展。
关键词:郭璞;《游仙诗》;残句;性质;价值
中图分类号:I207.2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14)12-0157-06
本文所说的《游仙诗》残句,是指郭璞的《游仙诗》(共包括十首完整的诗歌)之外的诗歌片断和零星诗句,共十二则。①本文将集中论述这十二则残句与《游仙诗》十首完整诗歌之间的关系及其性质和价值。
研究残句不同于研究完整的作品。因为残句只是孤立的片断或零星诗句,所以无从了解与其他各部分之间的关系,更无从了解作品全貌,因而对诗义很难定向思考和解读,同时也就很难真正把握它。不过在这方面,《游仙诗》的残句则不同:《游仙诗》的十首完整诗歌为把握这些残句提供了可靠的参照和根据。应当说,相对于那些没有作品可供参照的残句来说,这是一个十分有利的条件。
既然如此,为什么长期以来这些残句仍然无人问津,以至于直到今天对于它们仍然没有做出正确的认识和评价?说起来原因十分清楚,即不具备正确认识这些残句及其与十首完整诗歌之间关系的前提条件。这个所谓前提条件就是对于《游仙诗》所包括的十首完整诗歌的正确把握。事实证明,正确把握《游仙诗》的十首完整诗歌是正确认识这些残句的一把钥匙。
近年来,学界形成了这样一种比较一致的认识:《游仙诗》是由主旨完全不同的两部分或几部分组成,根本没有完整统一的主题和结构。②但是,这种观点并不符合《游仙诗》的实际,也就是说,直到今天我们对于《游仙诗》仍然未能正确把握。如此看来,残句研究陷入漫无方向的困惑境地,长期以来毫无进展也就是必然的了。
根据上述认识,为了论述方便,以下将现存的由十首完整诗歌所组成的《游仙诗》称为定稿《游仙诗》或简称“定稿”。
一、《游仙诗》残句分析
1.关于残句一、二、三
残句一、二、三原诗如下:
吐纳致真和,一朝忽灵蜕。飘然凌太清,眇尔景长灭。
纵酒濛氾滨,结驾寻木末。翘手攀金梯,飞步登玉阙。左顾擁方目,右眷极朱发。
四渎流如泪,五岳罗若垤。寻我青云友,永逯钦立先生在《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一书中指出,这三则残句实际是一首诗的三个组成部分,并根据这一观点将它们按内容顺序做出排列。但是,或许是体例所限,逯先生只是提出了这一观点,而没有作任何论证,因而很难被人接受。为了弥补这一缺憾,本文将有关问题论述如下。
要搞清这三则残句究竟是不是一首诗,首先应当了解它们的具体内容以及相互间的联系。
(1)关于残句一。第一句中的“吐纳”,是道教修炼活动中的行气功法之一,又称“呼吸”“吐故纳新”,是一种有着特定要求的行气功法修炼。“真和”本指摈除杂念,澄神静虑,保持本性,处于自然无为的心理状态。本句中引申为注意力高度集中,忘掉外物而进入“入静”状态。第二句中的“蜕”,本指学道修仙者死去;这里与“灵”连用,是指得道成仙。“太清”,仙境之一。道教认为,仙境分为三个阶次:太清、上清和玉清,太清是仙境阶次之初级。④道教典籍认为通过修炼吐纳行气功法可以达到神仙世界:“登仙之法,所学多途”⑤,而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种就是吐纳行气。可见,残句一是说通过“吐纳”行气到达了太清境的神仙世界。
(2)关于残句二。濛氾,神话中地名,日没之处。寻木,神话中大木名,“寻木长千里,在拘缨南,生河上西北”⑥。“纵酒濛氾滨”四句写从濛氾之滨寻木之下继续向神仙世界进发,通过“攀金梯”“登玉阙”而到达神仙世界。第五句中的“方目”即方瞳,方形瞳孔。方瞳为仙人特征,故以代指仙人。第六句中的“朱发”代指神仙。残句二是写诗人在神仙世界与“方目”“朱发”等神仙同游。残句一、二所写的到神仙世界以及在神仙世界与神仙同游的情景,实际上是“吐纳”行气等功法修炼所诱发的存想幻视之所见所为。在存想幻视中,修炼者不但可以“见到”神仙,而且其本人也可以走进神仙世界,“感到自己与神灵融为一体而忘却了自己的本来面目”⑦。这是一种个人受到宗教观念和情绪的控制而失去自我的迷失状态。
(3)关于残句三。四渎,指江、河、淮、济四条大河。五岳,指泰、衡、恒、嵩、华五大名山。垤,蚂蚁筑窝时堆在穴边的小土堆。青云友,本指纯洁高尚之人,句中指隐士和神仙。残句三是写从天上审视人间之所见,并决心隐逸修仙,告别时人。
以上分别说明了三则残句的内容大意,可以看出,残句三与前两则残句之间没有什么逻辑上的联系。诗人这样写的根据不在内容和逻辑关系方面,而是在宗教生活方面:在道教修炼生活中,修炼者在存想幻视之后一般都要从神仙世界对人间进行审视,道教文献的有关记载和定稿第三、九两首诗都可以证明这一点。⑧这说明,残句三这样写也是按这一惯例行事。
综上所述,从三则残句之间存在的联系至少可以肯定它们是同一首诗的三个组成部分,写的是神仙道教的宗教修炼生活;至于它们是否构成了一首完整的诗歌,尚不能肯定。
要证明彼此之间存在联系的这三则残句究竟是不是一首完整的诗歌,可以从定稿《游仙诗》中找到可靠的根据。定稿《游仙诗》之九,全诗如下:
采药游名山,将以救年颓。呼吸玉滋液,妙气盈胸怀。登仙抚龙驷,迅驾乘奔雷。鳞裳逐电曜,云盖随风回。手顿羲和辔,足蹈阊阖开。东海犹蹄涔,昆仑若蚁堆。遐邈冥茫中,俯视令人哀。
这是一首反映诗人进行方术修炼的诗歌,也是由三部分组成。三部分的内容与残句一、二、三的内容完全一致:前四句为第一部分,写方术修炼及其所取得的神奇效果;中间六句为第二部分,写方术修炼诱发存想幻视及其所见的神仙世界;末四句为第三部分,写从神仙世界对人间的审视及其所引起的内心变化。可以看出,残句一、二、三与《游仙诗》定稿第九首在内容构成和各部分之间的关系上完全一致。既然承认《游仙诗》第九首是一首完整的诗歌,就没有理由不承认由这三则残句所组成的诗歌也是一首完整的诗歌。另外,反映诗人方术修炼活动的《游仙诗》定稿第三首基本上也是由三部分组成,同样可以证明这三则残句的完整诗歌性质。
总之,残句一、二、三与定稿第三、九两首诗的内容构成完全相同,这不但证明了这三则残句确实构成了一首完整的诗歌,而且还证明它们在思想内容方面属于同一类诗歌。但是,残句一、二、三与定稿第三、九两首诗在艺术表现方面却有明显的优劣高下之分:
第一,从描写的艺术成就上看,残句一、二、三远逊于“定稿”第三、九两首诗。
先看关于方术修炼效果的描写。“定稿”第九首完全是通过他的切身体验和感受表现出来:如“妙气盈胸怀”一语,形象生动地写出了功法修炼所诱发的奇妙之气充溢胸怀,并扩展开来滋润全身,使身体充满了生机与活力。诗句突出了妙气充盈的美妙感觉和飘飘欲仙的神秘特征,从而为接下去所写的存想幻视见到并进入神仙世界作了有力铺垫。同样是描写方术修炼的效果,残句一、二、三则完全不同:它们不是通过对于具体感受的形象描写,而是用枯燥、乏味的“致真和”“忽灵蜕”这类反映道教修炼生活的术语加以说明。这种写法不但没有写出功法修炼给身体带来的微妙变化,更没有表现出独特的感受和体验特别是飘飘欲仙的神奇特征。二者对比,不难看出它们之间存在的差距。
再看“定稿”第三、九两首诗对于存想幻视中神仙世界的描写。残句一、二、三的差距就更为明显:第九首诗中“登仙抚龙驷”六句,不但形象生动地描绘出一幅风云随转、雷电闪烁,迅猛向天国进发的图画,而且深刻地揭示了诗人的内心状态:通过一连串富有动感和气势的词语,如“抚”“迅”“乘”“逐”“随”“手顿”“足蹈”等,把诗人对于神仙世界的向往和渴望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相形之下,“吐纳”一诗对于存想幻视中神仙世界的描写明显缺乏强烈的视觉冲击力,难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第二,从诗中各部分内容之间的关系来看,残句一、二、三不如“定稿”第三、九两首诗明确而清晰。
“定稿”第三、九两首诗的三部分内容不但十分集中、突出,而且彼此之间的联系非常紧密。如“定稿”第九首第一层写采药服食、呼吸和服炼津液与其效果“救年颓”“妙气盈胸怀”之间的关系十分明确,一看便知其神奇效果是由方术修炼所引起。全诗在此基础上进入第二层对存想幻视的描写,明显反映着存想幻视也是由方术修炼所诱发,各部分之间的关系明确而清晰。相比之下,残句一、二、三的层次,特别是第一部分内容及其与第二部分之间的关系不够明确和清晰:第一句“吐纳致真和”写了方术修炼及其效果,接下去的三句按说应当集中描写对于这种效果的主观感受,但实际却是将主观感受与神仙世界两种内容杂糅在一起。如第二句中的“忽”,第三句中的“飘然”都有一定的主观感受因素,但同时又写“太清”“景长灭”等神仙世界的情况。这些内容明显具有存想幻视的性质,而存想幻视恰恰是紧接着的第二部分表现的内容。这样一来,不但不能充分描写方术修炼的效果,而且与第二层的存想幻视内容相粘连,造成层次之间关系牵连不清。
除以上两方面的问题之外,残句一、二、三中还存在一个更为明显的问题:多处诗句与“定稿”雷同。例如“左顾擁方目,右眷极朱发”与“定稿”之三中的“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只是神仙的名称和具体动作有别,其内容都是写神仙逍遥远游,而且句式也完全相同;又如残句三“五岳罗若垤”与“定稿”第九首中的“昆仑若蚁堆”,除山名有别之外,句意和修辞手法也完全相同;还有残句三结尾“寻我青云友,永与时人绝”与“定稿”《游仙诗》第一首的结尾“高蹈风尘外,长揖谢夷齐”只是表述的用语有别,而句意完全相同,都是决心走高举远游之路,彻底告别人间。这些残句与“定稿”之间不但句意相同,而且有的句式乃至修辞手法也完全一致。
明确了残句一、二、三与“定稿”第三、九两首诗的优劣高下,则残句究竟是“定稿”的组成内容还是“定稿”的删除部分也就十分清楚了:对于一篇作品中的相互重复的内容只能是二者取其一;选择的结果当然是保留在艺术表现和语言上更胜一筹的第三、九两首诗,而将残句一、二、三删除。
2.关于残句六、七、八
残句六、七都是四句,残句八只有两句:
放浪林泽外,被发师岩穴。仿佛若士姿,梦想游列缺。
翘首望太清,朝云无增景。虽欲思灵化,龙津未易上。
安见山林士,拥膝对岩蹲。
这三则残句都是写隐逸生活中的思想情志:残句六、八两则表现的情志相同,残句七则抒写的是另一种情志。
先说残句六、八。残句六:放浪,放逸不羁,不受约束。岩穴,此指岩穴之士,即隐士;“师岩穴”即以隐士为师。若士,有道之士,指上句中的隐士。列缺,天上的裂缝,即天门,句中指天上的神仙世界。残句八:山林士,亦指有道之士、隐士。拥膝,即促膝交谈,此指谈仙论道。这两则残句大致是说为了远离世俗社会,不受礼俗名教的束缚而隐居山林,在隐逸生活中向往与有道之士谈仙论道,并梦想成为神仙在神仙世界遨游。再说残句七:太清,如前所说即太清境,神宝君所在的神仙世界;太清境为学道修仙的初级阶次。增,此同层;增景,此指仙境(即太清境)中重重叠叠的亭台楼阁。灵化,仙人又称灵人,灵化即成为神仙。龙津,即龙门。鱼上龙门,才能成龙,句中以龙门“未易上”无法成龙比喻成仙之难。
搞清了字词之意,便可看出残句七诗意很明确:由“翘首望太清”无由见到神仙世界,反映出对于神仙世界的强烈向往和对于学道成仙之难的感受。
总而言之,这三则残句都是写山林隐逸和隐逸生活中的思想情志。而定稿《游仙诗》第二首写的也是这一内容:
青谿千余仞,中有一道士。云生梁栋间,风出窗户里。借问此何谁,云是鬼谷子。
翘迹企颍阳,临河思洗耳。阊阖西南来,潜波涣鳞起。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蹇修时不存,要之将谁使?
可以看出,残句和“定稿”第二首的题材和内容基本相同,但在艺术表现和语言方面却有明显的高下之分。就表现隐逸生活中的思想情志来看,残句六、七、八只是通过抽象的说明,如以“被发师岩穴”“仿佛若士姿”表现对于超然物外之士的仰慕之情;以“游列缺”“望太清”和“思灵化”表现对于神仙世界的向往。同样是表现对于超然物外之士的仰慕之情,“定稿”之二则通过“翘迹企颍阳”这一富于特征的动作,不但表现出仰慕之情,而且写出了仰慕之态,其形象内涵更为丰富,更富于艺术感染力。至于表现对神仙世界的向往,残句就更难望“定稿”之项背:“阊阖西南来”六句写灵妃乘风踏波而来,无限深情地粲然一笑之后便杳无踪影,十分含蓄地表现出对于神仙世界的不尽向往之情和无由交接神女的无限惆怅。
不但如此,“定稿”第二首的语言更充分体现了简洁、明快和“粲丽”“艳逸”⑨的风格特征,通篇散发着令人愉悦的清新自然之感;而残句的语言则相形见绌,根本不具备这些优长。这说明,诗人对语言的精心锤炼及其所体现的炉火纯青的功力在残句中并没有体现出来。
3.关于残句十、十一
残句十、十一各一句,出自钟嵘《诗品》。根据论述需要,现将《诗品》的有关文字一并引录如下:
……游仙之作,词多慷慨,乖远玄宗。其云:“奈何虎豹姿”,又云“戢翼栖榛梗”,乃是坎壈咏怀,非列仙之趣也。
“奈何虎豹姿”即残句十,“戢翼栖榛梗”即残句十一。
这两则残句都只有一句,其确切句意难于把握。好在钟嵘的论断“坎壈咏怀,非列仙之趣”为理解句意提供了明确的线索。按照这一线索便可从定稿《游仙诗》中找到有关的参照和根据。
所谓“坎壈咏怀”是抒写仕途坎坷、报国无门的悲愤情怀。如前所说,郭璞博学高才,但始终未获重用,完全是不合理的人才选拔制度造成的结果,也是尘世束缚所造成的不自由感的突出表现。这一内容正是“定稿”第五首抒写的对象,因此可以从“定稿”第五首中找到解读的参照和根据。
先做字词训解。“奈何虎豹姿”,“姿”有二解:除姿态、姿容之意外,还可解为资质。《盐铁论·相刺》:“所谓文学高第者,智略能明先王之术,而姿质足以履行其道。”⑩“姿质”即资质。那么,“奈何虎豹姿”中的“姿”究竟是解为姿态、姿容还是解为资质?结合“定稿”之五的具体语境,可以肯定句中的“姿”并非姿态、姿容,而是指资质,意为才能、品德。因此,句中的“虎豹姿”不是虎豹的姿势,而是喻杰出的才智、品德。“戢翼栖榛梗”:戢翼,飞禽收敛翅膀,停止飞行;榛,丛木;梗,带刺的草木。飞禽在榛梗中无法行走和飞行。结合“定稿”之五的语境可知句中用以喻人生道路阻塞不通。
根据以上理解,可知“奈何虎豹姿”“戢翼栖榛梗”之义:“虎豹姿”冠以“奈何”,飞鸟栖于榛梗而不得不“戢翼”,正是以“虎豹姿”而无从伸展,飞鸟栖于榛梗而难以翱翔喻俊杰之才仕途阻塞不通,济世报国之志难酬的现实困境。十分明显,这正是现实生活中诗人境遇的真实写照,同时也是他“坎壈咏怀”的中心情结。
由此看来,残句“奈何虎豹姿”和“戢翼栖榛梗”与“定稿”第五首彼此之间的物象虽有差别,但诗义却完全相同。就是说,与“定稿”相比,残句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新的内容。由此可以看出,它们之所以成为残句,而未能成为定稿的组成部分,原因即在于内容重复而被删除。
4.其他残句
以上论述了十二则残句中的一、二、三、六、七、八、十和十一共八则残句。此外,还有四则残句:
静叹亦何念!悲此妙龄逝。在世无千月,命如秋叶蒂。兰生蓬芭间,荣曜常幽翳。(残句四)
登岳采五芝,涉涧将六草。散发荡玄溜,终年不华皓。(残句五)
啸嗷遗俗罗,□□得此生。(残句九,阙两字)
翩翩寻灵娥,眇然上奔月。(残句十二)
这四则残句比较简单,不再展开具体论述。大致说来,它们像前面具体论述的残句一样,不但都与“定稿”的相应部分相重复,而且在艺术表现和语言上也都明显相形见绌,因此,不可能在“定稿”中“站住脚”而只能沦为残句。
二、《游仙诗》残句的特点与性质
以上分别介绍了《游仙诗》十二则残句的内容和性质,可以看出,它们具有共同的显著特点:
第一,全部十二则残句无一例外都与“定稿”的内容相重复。
例如残句一、二、三是一首诗的三个组成部分,主要写方术修炼及其所诱发的存想幻视和由此引起的内心世界的变化,内容与“定稿”第三、九两首诗相同。残句四主要写对于时间易逝,生命短暂的悲哀和焦虑以及空有抱负和才能而报国无门的悲愤,内容与“定稿”第五、七两首诗相同。残句五写采药服食,以求长生不老,内容与“定稿”第九首开头两句相同。残句六、七、八写山林隐逸生活的情志,内容与“定稿”第二首相同。残句九“啸嗷遗俗罗,□□得此生”写摆脱了世俗罗网之后精神的变化,内容与“定稿”第八首中的“啸傲遗世罗,纵情任独往”相同。残句十、十一写仕途阻塞不通,济世报国之志难酬的现实困境,内容与定稿第五首相同。残句十二写在存想幻视中走进神仙世界,内容与“定稿”第九首相同。
可以看出,全部十二则残句没有一首不与“定稿”相重复,而且重复的范围广泛,覆盖了大部分诗篇。就是说,残句虽然不在少数,但并没有提供定稿以外的任何新的内容。
第二,从艺术成就看,这些残句与其所重复的“定稿”相比,无一例外地都大为逊色。这些残句在艺术表现上各有各的问题和不足,归纳起来大约有这样三个方面:
一是在艺术描写和形象塑造方面,“定稿”的艺术描写能够抓住特点,简洁、充分而传神,诗歌形象因而鲜明生动,活灵活现,内涵丰富,不但表现了对象的外在特征,而且富于内在精神气质,深刻反映了诗人的内心活动。相比之下,残句在形象描写和塑造方面都显得先天不足。在形象描写不到位的情况下只能靠抽象说明,从而使这些残句缺乏丰富的内涵,没有给人留下想象的空间,更不要说表现诗人的内在感情和精神。
二是在语言方面,“定稿”的语言不但简洁凝练、形象传神,而且具有十分鲜明的诗化艺术特征,即不但具有足以传神并触发想象力的鲜明形象性,而且具备能够激起兴感愉悦的审美感受。即使是描写枯燥晦涩、索然寡味的方术修炼,也能充分表现出这一特点。也正是因为如此,“定稿”全诗散发着令人愉悦的清新自然之感,充分体现了简洁、明快和“粲丽”“艳逸”的风格特征。残句的语言则不能望其项背,其描写多平面化,苍白无力,未能体现出诗人在语言锤炼方面的炉火纯青的功力和颇具特色的风格。
三是在层次和逻辑关系方面,由于大多数残句都是片言只语,不存在什么逻辑、层次关系的问题;在较长的片断和组成一首诗的几则残句之间,这个问题也是比较突出的。残句远不如“定稿”的层次清晰分明,逻辑关系严密。
综合残句的上述共同特点,其本来面貌和性质也就清晰地显示出来了:除了写作过程或定稿时删除掉的部分,还有什么能够兼具这些特点呢?除非证明这些残句与“定稿”不相重复,也就是提供了“定稿”十首诗之外的新的内容,并在艺术水准方面可与定稿相媲美,否则,那种认为残句本是“定稿”的组成部分,只是由于散佚而残缺不全的说法,是根本站不住脚的。同样,从“定稿”方面来看也能充分证明这一点:除非证明“定稿”本身内容有缺失,结构不完整,需要残句予以补充才能成为完整统一的作品,那些残句或许才有成为“定稿”组成部分的可能。否则,就根本不可能改变其非定稿组成部分的性质。
如果对残句的上述共同特点视而不见,仍然把它们作为“定稿”的组成部分,其结果必然是使定稿《游仙诗》内容叠床架屋,臃肿不堪,从而彻底扭曲其本来面貌,使其完整、统一的主题和结构以及高超的艺术性遭到严重破坏和削弱。果真如此,《游仙诗》还称得上是文学史上的优秀诗篇吗?
三、《游仙诗》残句的价值
作为文学史资料,这些残句有其突出的文学创作史料价值。在几千年的文学史上,这样的诗歌创作文献资料又有几则?悠悠岁月,大浪淘沙,那些正式的资料尚且散佚无数,何况这些写作过程中或定稿时被删除的废弃部分!正是这种“千年一遇”的罕见和稀有特征,决定了这十二则残句无比珍贵的价值。从目前的情况看,这些残句的具体价值至少体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有助于了解郭璞的严肃的创作态度。这些残句的存在无疑说明,郭璞对于几乎每一首、每一句诗都做过十分认真、细致的修改,只有这样才能留下那么多、覆盖面那么广的被删除的残句。诗人创作态度之严谨、认真,于此可见一斑。再看修改的结果,只要将残句与其“定稿”的相应部分做一比较,便可看出艺术成就相差之明显和悬殊。这充分说明,诗人对“定稿”的修改并非只是随便换几个字,而是从立意谋篇、形象塑造和语言锤炼多方面下了很大的工夫。只有这样,“定稿”的艺术水准与残句相比才可能有如此大幅度的提高,并使全诗面貌焕然一新。
如果考虑到由于资料缺乏,对于大多数作者来说,其创作态度已经茫然无考,那么,这些残句的意义和价值尤其显得突出。
第二,有助于对《游仙诗》研究的深化。首先,正确认识残句的本来面貌和性质,为《游仙诗》研究特别是《游仙诗》主题和结构研究扫清了一个严重障碍。以前由于没有正确把握残句的本来面貌和性质,而把它们视为《游仙诗》的组成部分,这就意味着现存的由十首诗组成的《游仙诗》只是《游仙诗》原稿的一部分,其内容是残缺的,结构是不完整的。正是由于这一先入为主的认识,使得多年来对《游仙诗》主题和结构的研究始终无人问津。由于对残句的错误认识而形成的这一障碍,也必然随着对于残句的正确把握而得以消除,从而为《游仙诗》特别是其主题和结构的研究扫清道路。其次,有助于认识《游仙诗》在艺术表现和语言方面的特点和成就。前面说过,这些残句由于与“定稿”内容重复,在艺术表现和语言方面相形见绌而遭淘汰,那么认识“定稿”在艺术表现和语言方面的杰出成就和特点,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二者进行比较:通过论短长,知优劣,真正认识到诗人如此取舍,最终定稿的高妙之处。无疑,这会有助于深入理解《游仙诗》在艺术表现和语言运用方面的杰出成就。
《游仙诗》面世不久即获得很高的评价。钟嵘叹赏道:“景纯艳逸,足冠中兴”,“宪章潘岳,文体相辉,彪炳可玩;始变永嘉平淡之体,故称中兴第一。翰林以为诗首。”从残句的平庸到“定稿”的卓异,其间的巨大变化足以说明诗人在改变“永嘉平淡之体”,最终获得为“冠”、为“第一”、为“诗首”的充分肯定和评价,究竟付出了怎样艰辛的努力!
注释
①这十二则残句中有两则出自钟嵘《诗品》,一则出自《北堂书钞》,九则出自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②这种观点以几部通行的文学史为代表,如徐公持《魏晋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481、483页;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上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08页;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50页。③第一至第九则残句的顺序亦同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册),第867页。④详见《云笈七籖·三洞经教部》(第一册),中华书局,2003年,第87—88页。⑤《云笈七籖·诸家气法·服气精义论》(第三册),中华书局,2003年,第1244页。⑥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41页。⑦葛兆光:《道教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82页。⑧《游仙诗》定稿第三、九两首在写存想幻视之后,也分别写了从神仙世界对人间的审视,详见拙作《郭璞〈游仙诗〉中的神仙世界与宗教存想》,《文学遗产》2012年第4期。⑨刘勰:《文心雕龙·才略》:“景纯艳逸,足冠中兴。”《世说新语·文学》刘注引《璞别传》:“璞奇博多通,文藻粲丽。”⑩桓宽:《盐铁论·相刺》,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48页。“得”字前脱两字,见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册),第867页。残句十二引自《北堂书钞》第一百五十八卷。刘勰:《文心雕龙·才略》。钟嵘:《诗品·晋弘农太守郭璞诗》。
责任编辑:行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