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分工论”与唯物史观的最初表述*——析望月清司“《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两种分工、两种史论”说

2014-12-04 05:54姚顺良
南京社会科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史论德意志意识形态德意志

郑 如 姚顺良

日本马克思学者望月清司在其代表作《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研究》中,从由广松涉所引发的所谓“分担问题”的讨论出发,提出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存在着从两种不同的“人观=社会观”出发、以“两种分工理论”为基础的“两种历史理论”,即马克思的“分工展开史论”同恩格斯的“所有形态史论”之间的对立。这种说法,通过某些学者的介绍特别是该书中译本的出版传入国内以后,一直没有受到学界严肃的对待,更无人从《德意志意识形态》出发对其进行认真的辨析。我们认为,望月的上述说法,并非仅仅涉及《德意志意识形态》文本解读的学术细节,甚或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唯物史观形成中作用的历史“分担”,而是关乎如何理解历史唯物主义本质的根本问题,必须做出郑重的理论回应。

望月自己承认,他的所谓“两种分工理论”、“两种历史理论”说法的提出,是受广松涉关于《德意志意识形态》创作过程中马克思恩格斯“分担说”和“恩格斯主导说”的启发。①广松涉为了论证“恩格斯主导说”,从文献学考证和思想史诠释角度提出了马克思在分工、共产主义观、异化观等问题上均“落后于恩格斯”的一系列“论据”。就“分工问题”来说,广松认为,恩格斯是从“有身体的每个人”出发理解分工的。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卷第一章《费尔巴哈》手稿中,正是恩格斯把“分工”当作论述的杠杆,从性别分工到“市民社会”的分工,从“家庭中原始的和隐蔽的奴隶制”到社会中的阶级对立,涉及范围十分广泛。而马克思则忽视分工,直到后来才从“共同体之间的分工”出发去理解分工。②望月接过了广松的这一说法,反其意而用之,认为这恰恰说明了在分工问题上存在着两种不同的出发点,而马克思才是正确的,并将广松的其他“论据”统统纳入了这一问题框架,按照“两种‘人观’→两种分工理论→两种历史理论”的逻辑线索,对第一章的相关手稿作进一步的“解读”,形成了所谓《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存在着马克思和恩格斯相互对立的“两种史观”的说法。

对作为望月立论基础的广松的论证,本文作者之一曾作过详尽的辨析③,这里不再赘述,只在剖析望月观点的必要范围内作某些说明。

我们先来分析一下作为“两种分工理论”、“两种历史理论”前提的所谓两种“人观”。望月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分工问题上的出发点是对立的。恩格斯从肉体的、吃喝的人出发,实际上是一种“人→社会”观;马克思认为分工起源于共同体之间,才是从交往的、现实的人出发,体现的是一种“社会→人”观。

除了前引广松所说恩格斯是从“有身体的每个人”出发及作为其依据的恩格斯1844年11月和1845年3月致马克思的两封信外,在第一章的文本中,望月着重分析了“大束手稿”第一部分的开头论述“生产的三个因素”或“历史的四个关系”的部分(第22-33页),同时与“小束手稿”中无编号的一张纸(1?)c-d的誊清稿(第23-29页)进行比较。望月认为,前一部分的正文“物质生产—新的需要的开发—繁殖—共同活动”的叙述方法缺乏逻辑性,“更像底稿”,“我们跟广松一样,毫不犹豫地断定这是由恩格斯写的(不是在做笔记的意义上)。”“这是一种先有个体,然后他再悄悄地观察周围,再出现社会的叙述情境。”④而马克思在前一部分的栏外旁注则是对该正文观点的批判,它同后一手稿的思想是一致的。其出发点是“现实的个人”,“他是指(1)以特定的‘社会的’方式进行物质生产的个人;(2)他的生活方式被他们的产品和生产方式所决定的个人;(3)通过生产=再生产过程来建立‘交往形式’的个人。”⑤

这里真的存在望月所说的两种“人观”上的对立吗?只要我们分析一下前一手稿的正文,就会发现这完全是由于望月(以及广松)不懂或者蓄意曲解其阐述的内在逻辑造成的虚假对立。所谓“原初的历史的关系的四个因素、四个方面”并不是平行的、并列的,而是有三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是“通过劳动而达到自己生命的生产”。它包括生产的前两个方面或两个因素:第一个“基本事实”是“生产满足人的生活(生命)需要的资料”,这里人的需要是“个人的肉体存在”和自然关系决定的,但是满足的方式(劳动)和手段(产品)社会化了。这就是后一手稿中的论断:“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即迈出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这一步的时候,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第23-25页)“第二个事实”是“新的需要的产生”,它是由“得到了满足的第一个需要本身、满足需要的活动和已经获得的为满足需要而用的工具”引起的,这里“新的需要”和生产的目的本身也已经社会化了。所以,手稿才将前两个方面都称为“第一个历史活动”,而且中间未加分隔线。(第22-24页)这也是后一手稿强调“这种生产方式不应当只从它是个人肉体存在的再生产这方面加以考察”(第25页)的原因。

第二个层次是完整意义上的人的“生命的生产”,即生产的三个方面或三个因素的统一所构成的完整的生产=再生产过程。它不仅包括“通过劳动而达到自己生命的生产”,还包括“增殖”即“通过生育而达到他人生命的生产”。这里采取的阐释方式同第一个层次一样,是后一手稿中所说的“任何历史记载都应当从这些自然基础以及它们在历史进程中由于人们的活动而发生的变更出发”。(第23页)从自然(家庭=姻缘+血缘)关系出发,指出“这种家庭关系起初是唯一的社会关系,后来,当需要的增长产生了新的社会关系而人口的增多又产生了新的需要的时候,这种家庭便成为从属的关系了。”(第24页)

第三个层次就是望月所谓“接下来没标序数的第四个‘因素’”,则是一个总结和引申。强调“生命的生产……每次都表现为双重关系:一方面是自然关系,另一方面是社会关系”,进一步引申出“生产力”和“社会状况”的概念。(第24-26页)正是以此为基础,在接着讨论“意识”时,才进一步概括出新的“三个因素即生产力、社会状况和意识”及其相互关系。(第32页)

因此,根本不存在所谓先从孤立的“吃喝的个人”出发,直到第四个方面才以“共同活动”的形式出现了社会关系范畴的“叙述情境”;相反作者不仅强调“不应该把社会活动的这三个方面看作是三个不同的阶段……从历史的最初阶段起,从第一批人出现时,这三个方面就同时存在着,而且现在也还在历史上起着作用。”(第23页)在此他们对“四个方面”作出了如下总结:“由此可见,人们之间一开始就有一种物质的联系。这种联系是由需要和生产方式决定的,它和人本身有同样长久的历史;这种联系不断采取新的形式,因而就表现为‘历史’,它不需要有专门把人们联合起来的任何政治的或宗教的呓语。”(第25页)

望月指责前一手稿中的一段话,即“社会关系的含义在这里是指许多个人的共同活动,至于这种活动在什么条件下,用什么方式和为了什么目的而进行,则是无关紧要的。”(第26页)似乎这同后一手稿中强调“一定的生产条件”、“一定的生产方式”相矛盾。其实,这不过暴露了指责者自己不懂得“从抽象到具体”的叙述方法,因为紧接着这句话的下面,就是“由此可见,一定的生产方式或一定的工业阶段始终是与一定的共同活动的方式或一定的社会阶段联系着的,而这种共同活动方式本身就是一种‘生产力’;由此可见,人们所达到的生产力的总和决定着社会状况,因而,始终必须把‘人类的历史’同工业和交换的历史联系起来研究和探讨。”马克思似乎预见到有人会蓄意曲解他的观点,一连用了四个“一定的”。

接下来我们再对望月曲解马克思历史理论的核心内容进行辨析。

我们认为,望月提出《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存在着“两种分工理论”,即马克思的“普遍交往论”和恩格斯的“废除分工论”的说法,同样是以对文本的蓄意曲解为基础的。

望月的所谓文本依据主要是“大束手稿”第一部分的中间论述分工的部分(第32-46页)。他将这一部分中的正文完全认定为恩格斯的思想,概括出恩格斯的“废除分工论”包括以下内容:(1)起源于家庭,最早是性行为上的分工,后来随着人口的增加,发展成为按照天赋、需要和偶然性而“自然形成的分工”;(2)分工的内容是“使精神活动和物质活动、享受和劳动、生产和消费由不同的个人来分担”,从而造成阶级对立和阶级统治;(3)分工的社会后果是使“生产力已经不是生产的力量,而是破坏的力量(机器和货币)”,“只能带来灾难”;(4)分工的历史命运是最终“在彻底消灭阶级和阶级统治的同时‘废除分工’”。与此相对立,望月将马克思的分工理论称之为“普遍交往论”,认为其内容是:(1)起源于共同体之间的分工,发展为克服了自然性质的社会分工;(2)真正的分工是“城市和农村的分离”,分工造成的“私人所有——在马克思那里并不是指它的阶级性,而是指它的狭隘性”;(3)分工的破坏性仅仅指它破除了地域性、封闭性,它造成了交往的普遍性,特别是大工业造成的社会分工体系更是使人成为世界历史性的存在,尽管是在资本主义的异化形式下;(4)“应该扬弃的是分工和社会交往的异化形式,绝不是分工(劳动的社会分割和结合)体系本身”,这只能通过个人的联合和使每个人“具备完人的能力”才能做到。⑥

实际上,在望月的所谓解读中,只有那一“上午打猎,下午捕鱼”的著名段落(第34页),确实在正文与马克思的栏外旁注(第37页)之间存在着原则上的观点差异。但是这里的差异存在于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主义观上的“现实运动”和“社会制度”不同理解之间,并非是望月所说的是否赞成废除分工的立场上。这一点,不仅在最初指认者广松那里如此,而且在我们看来也是如此,区别在于广松将其作为“马克思在共产主义观上落后于恩格斯”的“证据”,我们则认为这恰恰表明“恩格斯尚未完全摆脱哲学共产主义的影响”。从这一例证中,根本无法引出马克思反对废除分工的推论。

望月列举的其他文本“证据”,实际上都是站不住脚的。因为他所谓两种分工理论的相互对立的各种内容,实际上是将文本相关部分包含着对立统一的两个方面,按照自己的先验立场加以割裂,分别赋予马克思和恩格斯而已。这里仅举几例。一是紧接着上述用“现实运动观”批评恩格斯“理想制度观”的旁注之后,马克思在栏外肯定分工造成普遍交往的重要性时就指出“不这样,(1)共产主义就只能作为某种地域性的东西而存在,(2)交往的力量本身就不可能发展成为一种普遍的因而是不堪忍受的力量”,二是在下一段还写道“一贫如洗的劳动者大众……他们陷入绝境,这种状态是以世界市场的存在为前提。因此,无产阶级只有在世界历史意义上才能存在,就像无产阶级的事业——共产主义只有作为‘世界历史性的’存在才有可能实现一样。”(第39页)最为可笑的是望月在解读前述第一例时,将马克思的栏外增补概括为三点,并承认第一点是“分工消灭论”的“未来像”;在引用“大束手稿”第三部分(取自马克思撰写的《圣麦克斯》章)关于无产阶级对现代生产力的占有只能是社会的论述(第142页)时,既在正文中大讲这是马克思肯定分工的“普遍交往论”,又不得不承认《圣麦克斯》“也主张‘扬弃分工’”。⑦

与所谓两种“人观”、“两种分工理论”不同,望月关于《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卷第一章存在“两种历史理论”的说法,似乎存在着直接的、确凿的文本依据。不过,这只是一种表面现象,更确切地说,是一种表层的假象。

望月把“小束手稿”中的誊清稿第{3}、{4}张关于四种所有制的论述(第80-88页)作为所谓恩格斯“所有形态史论”的文本依据,把“大束手稿”第三部分中关于资产阶级社会(即市民社会)产生过程的论述(第90-128页)解读为马克思所谓“分工展开史论”的文本依据。

这里我们也承认,有三点是确凿无疑的:(1)前一手稿是“所有形态史论”,因为这不过是同义反复:关于所有制的历史论述=所有形态史论。(2)后一手稿是马克思的思想,因为“大束手稿”第三部分取自《圣麦克斯》章,而《圣麦克斯》是马克思写的,这是包括望月和我们在内的几乎国内外所有学者的共识。(3)两个手稿的“位相”(望月用语)不同:前者是“父权制—奴隶制—等级—阶级”(第80页);后者则是“城市和农村的分离(手工业的自立)”→“生产和交往的分离(商人阶级的形成)”→“城市之间的分工(工场手工业的形成)”→“农村和城市的分离(农村工业的形成和发展)”→以及“大工业(世界规模的交往的实现)”⑧,即使在谈到所有制演化时也是“部落所有制—封建地产所有制—同业公会的动产所有制—工场手工业资本—由大工业和普遍竞争所引起的现代资本”(第148页)。

于是,望月就信心满满、迫不及待地据此引出了自己的结论:“恩格斯的分工理论以及在此基础上构建起来的他的世界历史像,即性别分工→家庭内部自然发生的分工→家庭内部的私人所有、家庭内部潜在的奴隶制→家庭之间和社会的分工→阶级统治→共产主义革命→废除所有制和分工。”⑨“我们可以大致将《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的分工理论和历史理论理解如下:共同体中的个人→内部交往→共同体之间的交换→所有制的各种形式→农业和工业的分工→大工业=市民社会的分工→以及普遍交往的完成=自由个人的联合(共产主义)。”⑩

但是,且慢!这里还有一系列问题没有解决:就前一手稿来说,(1)有什么理由认定它是属于恩格斯的思想?(2)即使是,那为什么“四种所有制”,在论述中实际只讲了前三种,缺少第四种“阶级”即资产阶级的所有制?就后一手稿来说,(3)马克思在论述分工的发展历史之前,为什么用至少一页半(因为手稿前部缺失四页)的篇幅,从七个方面讨论“自然形成的生产工具和由文明创造的生产工具之间的差异”造成的经济和社会状况的差异?(4)马克思的“所有制演化史”是在什么意义上讲的?(5)为什么他在前面加上了“在起源于中世纪的民族那里”的限制词?

就第(1)个问题来说,望月又演出了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他将前一手稿的开头一个自然段认定为马克思的,在那里“期待”分工展开史论,结果失望了,等来的是所谓恩格斯对三种所有制的论述。其实就在他所引的那段话中就有“父权制、奴隶制、等级、阶级”这四种所有制系列。⑪更可笑的是接下来讲述“第一种所有制形式是部落所有制”时,竟说:“显然,只有题目是马克思的,而在内容上,最早的分工形式却是‘家庭中自然形成的分工’,即‘家庭内部潜在的奴隶制’”⑫,即是说属于恩格斯!这哪里是文献学考证或文本学解读,简直是儿戏!

除了对第(5)个问题做出错误解释(我们将在本文下一部分加以剖析)外,望月对第(2)-(4)个问题都回避了。特别是他明明知道苏联著名经济学家“卢森贝把这句话解释成‘资产阶级所有制’的发展阶段”,却仅仅加了一个注,未置一词回应。⑬

其实,从上述我们的提问方式和卢森贝对第(4)个问题的解释中,我们对这两个文本关系的解释已经很清楚了,那就是:后一手稿正是前一手稿“缺少”的第四种所有制形态的历史阐述。换句话说,即望月认为与“小束手稿”的所谓“所有形态史论”连接不上的大束手稿的所谓“分工展开史论”,不过是资产阶级所有制的展开叙述。联系到我们指出过的前一手稿的开头一段中将四种所有制简称为“父权制、奴隶制、等级、阶级”,我们可以看到,马克思在后一手稿的论述中不断地将“阶级”同“等级”进行比较(参见第120、122、124-126等页),而紧接后一手稿的就是关于共产主义的阐发,也证明了上述推断是有充分根据的。这一点实际上包括俄文版、以至广松版在内的许多不同版本都已形成共识,我们只在这里补充一点,即由阿多拉斯基版编者加上了“自然形成的生产工具和由文明创造的生产工具之间的差异”标题的后一手稿开头“多出”的部分,正是联结这两个手稿的中介环节。它构成了马克思当时仍然沿用黑格尔的“家庭”和“市民社会”概念、后来在“三大社会形式”理论中更准确地称之为“自然共同体”和“经济结合体(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前两大社会类型异质的基础。因而,这一段阐述实际上正是从前三种所有制形式向第四种所有制形式过渡,或者直接地说是由“等级”制向“阶级”制过渡的历史的和逻辑的中介,借用望月的术语,就是“本源共同体”向“市民社会”过渡的历史的和逻辑的中介。

因此,后一手稿最后一段,“这些不同的形式同时也是劳动组织的形式,从而也就是所有制的形式。不论在哪一个时期,现存的生产力相结合的现象——它根据需求,在必要的范围内——都发生过。”(第114页)并非像望月断言的是所谓马克思的“分工展开史论”的总结,而是整个“四种所有制”的总结。也正因为如此,望月在引了这一段之后,不得不对其进行“修正”。他说:“所有形态史论说是在展开分工的各种形式,但它所揭示的却是‘私人所有’的各个发展阶段。与此相对,马克思却建构了一个以城市和农村的分离为出发点、以大工业为目标的历史理论,并认为这才是‘所有制的各种形态’,不对!更准确地说,这才是劳动的有机编成的各种形式。因为,直面自然、改造自然、领有自然,人通过这一过程将自己陶冶成类的个人,人类史就是将既存的生产力——它以某一个时代末期出现的生产工具和交往手段为核心——重新编成的历史。”⑭

这哪里是在解读马克思,分明是在“教训”马克思,“纠正”马克思!哪里是在解释“所有制的各种形态”,完全是在用“劳动的有机编成”来取代“所有制”!

在具体剖析了望月的各种文本“依据”的基础上,我们对望月的所谓《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存在“两种分工理论”、“两种历史理论”的说法作一个总体评价,并就分工与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真实关系谈谈我们的看法。

首先,就其立论依据来说,望月的这一说法是建立在对《德意志意识形态》曲解上的,是根本站不住脚的。望月利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确实存在“泛分工论”的局限,力图把马克思的历史理论解释成为所谓“分工展开史论”,矮化为所谓“生产力论”和“劳动的有机编成论”。实际上,正如前文所述,根本不存在所谓马克思的“分工展开史论”同恩格斯的“所有形态史论”的对立,《德意志意识形态》从“分工展开”对历史的论述,恰恰是为了揭示“所有形态”的历史演变。即使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唯物史观的最基本的原理也是“生产力决定交往形式”、“市民社会决定国家和法”、“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用泛化的“分工”范畴说明一系列重大社会现象的本质和根源,只是基于进一步解释这些根本规律的具体实现机制的需要。因此,“泛分工论”不过是马克思恩格斯在“经济学知识不足”的情况下阐释唯物史观基本原理时的一种最初表述方式。也正是因为如此,它后来才被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过程中扬弃,代之以“人格化的生产主客体条件之间关系”这一更为成熟的范畴。

其次,就其论证方式来说,望月的对文本的错误诠释与其说是出于无意识的误读,毋宁说更多地是从先验的理论偏见出发的蓄意曲解。在前文对其各种具体论证中我们已经多次指出了这一点。这里再举一个最具典型性的例证,就是其关于所谓“两种史论”的第一种所有制分别是“家庭”和“部落”的问题。望月在确凿无误的文本证据面前,仍然用中译文小字整整两页零两行,即相当于中译文超过四页的篇幅的一个“脚注”⑮,百般辩解,最后不得不承认:“因此说到底,部落还是家庭这一问题,实际上对马克思而言并不重要。只要它们是‘本源共同体’就足够了。用马克思喜欢的话来说,它们究竟是部落还是家庭都无关紧要。”⑯

最后,就其意识形态功能来说,望月清司对《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曲解,归根结底是为了将马克思的历史理论矮化为市民社会的经验描述,把马克思改塑成“斯密+韦伯”。用望月自己的话说:“关于马克思和恩格斯所关注的问题和方向,我们已经在以下几个方面进行了确证,这就是社会中进行交往的个人与吃喝的个人、作为历史开端的部落与家庭、作为分工展开史论顶点的市民社会与作为所有形态史论顶点的资产阶级国家、在普遍的交往中结合起来的劳动者与安静地生活于废除了分工的世界中的人们、作为不断运动的共产主义与作为未来控制主体的共产主义”。⑰

请注意“两种史论”的两个“顶点”——市民社会和资产阶级国家!恩格斯与马克思的关系变成了被马克思评判过的兰盖同斯密即“浪漫主义和资产阶级观点(即自由主义)”的关系:“大变活人”的魔术完成了——不对,应该是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揭示“商品拜物教及其秘密”时的注释中让“桌子和瓷器⑱跳起舞来”的“降神术”完成了,结果,由共产主义的“幽灵”被变成了资本主义的“自由女神”!

注:

①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 ⑬ ⑭⑮ ⑯ ⑰ 参 见【日 】望 月 清 司《马 克思历史理论的研究》,韩立新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 120、144—145、148、168—174、173、188、186、196、176、178、119、198、180—182、182、204 页。

②【日】广松涉编注:《文献学语境中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彭曦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9页。以下凡引自该书的引文均在正文中夹注页码。

③参见姚顺良《论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创作过程中的主导地位》,《马克思主义研究》2007年第5期;《准确评价恩格斯在马克思主义形成过程中的作用》,《江海学刊》2007年第4期。

⑱“瓷器”跳舞暗指“中国”的太平天国运动,不过中央编译局版将其直接译为“桌子和中国一起跳起舞来”就不通了。还是原来“郭大力-王亚南版”的译文再加注的方案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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