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陈钟凡的朱子学研究及其创新*——从宋代思想史的角度看

2014-12-04 05:54乐爱国
南京社会科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程颢程颐学术思想

乐爱国

当今对于朱子学,有思想史的研究与哲学史的研究之不同;虽然研究同一对象,但二者存在着一定的差异。陈钟凡(1888-1982年),又名陈中凡,字觉元,号斠玄,江苏建湖人。1914年考入北京大学哲学门,1917年毕业留校任教,同时为哲学门研究所研究生,研究的科目包括逻辑学史、近世心理学史、儒学玄学、二程学说、心理学及身心关系等。①1921年任东南大学教授兼国文系主任,后来又先后任教于广东大学、东吴大学、金陵大学、暨南大学、中山大学等。1952年起任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他于民国时期1933年出版的《两宋思想述评》包含了从宋代思想史的角度对于朱熹学术思想的阐述,既以朱熹理学为主,又涉及朱熹的政治论与教育论;而且在对朱熹学术思想的分析中,不仅限于哲学层面,还包括从不同学科层面的研究,因而能够在阐述朱熹的学术思想来源、朱熹的宇宙论、朱熹的心性论与修养论、朱陆学术之异同以及朱熹政治论与教育论等方面均有新的创建,对于今天的朱子学研究或许有所启迪。

一、朱熹的学术思想来源

朱熹的学术思想与二程有着密切的关系;然而,程颐与程颢之间存在着学术差异,而且一直有学者赞同黄宗羲所说“朱子得力于伊川,故于明道之学,未必尽其传也”②,认为朱熹学术思想来源于程颐。1916年出版的谢无量《中国哲学史》指出:“明道之学,每以综合为体;伊川之学,每以分析立说。此二程所由大同小异者也。后来陆王学派,近于明道;朱子学派,近于伊川。故明道之宇宙观,为气一元论;伊川之宇宙观,为理气二元论。朱子承伊川,其说益密。”③这里既讲程颐与程颢的差别,又明确讲朱熹近于程颐,与朱熹对立的陆王学派近于程颢。与此相类似,1927年,梁启超在清华国学院讲授《儒家哲学》,其中也指出:“明道的学问,每以综合为体;伊川的学问,每以分析立说。伊川的宇宙观,是理气二元论;明道的宇宙观,是气一元论。这是他们弟兄不同的地方。程朱自来认为一派,其实朱子学说,得之小程者深,得之大程者浅。”④1929年出版的周予同《朱熹》也认为,朱熹“舍大程(颢)而追小程(颐)”,并指出:“普通谓朱子集宋学之大成,实一极浮泛之语;严格言之,朱子学术实由李侗以上溯程颐,其余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颢等等,不过其学术渊源上之旁流而已。”⑤同年出版的贾丰臻《宋学》在论及朱熹思想的来源时说道:“晦庵汇集古来诸家的思想为自己学说的资料;如孔子的仁,子思的诚,孟子的仁义,周子的太极图说,小程子的理气二元论、居敬穷理说,张子的心性说,邵子的先天易说等;一经过晦庵的手,即有详细的说明,并能融会贯通。”⑥这里唯独没有提及大程子程颢。1931年出版的吕思勉《理学纲要》则讲“二程性质,实有不同,其后朱子表章伊川,象山远承明道,遂为理学中之两大派焉”⑦。

陈钟凡《两宋思想述评》对于程颐与程颢之间存在的学术差异作了研究,不仅分章阐述二程各自的思想,而且还从四个方面作了区别:其一,自宇宙论言之,程颢持神气一元论之说,程颐主理气二元论;其二,自人生论之,程颢超主观客观而任直觉,近惟理派之说,程颐讲涵养、穷理,近经验派之说;其三,自心性论言之,程颢专论气质,程颐于气质之性以外又立义理之性,分性为二元;其四,自方法论言之,程颢注重综合,程颐偏于分析。⑧

但是,对于朱熹的学术思想与二程的关系,陈钟凡《两宋思想述评》则认为,朱熹的学术思想“以横渠、伊川为宗,而旁通于濂溪、明道”⑨。该书还明确指出:“朱熹学说之特色,在网罗古今,融会贯通,自成系统。举凡《论语》之言仁,《大学》之言致知、格物,《中庸》之言诚,《孟子》之言仁义,汉儒之言阴阳、五行;下逮周敦颐之《太极图说》,张载之心性说,邵雍之先天易说,程颢之仁说,程颐之理气二元说,旁及佛老之书,莫不兼容并包,冶诸一炉,加以系统的组织,自成一家之言。信乎括囊大典,承先启后,集近代思想之大成者也。”⑩这里不仅讲朱熹学术思想来源于程颐,而且具体指出了朱熹学说对于程颢仁说的兼容并包,显然是把程颢看作朱熹学术思想的来源之一。正因为如此,陈钟凡对于朱熹学术思想的阐述,要比其他学者更多地强调朱熹对于程颢学术思想的吸取。

陈钟凡《两宋思想述评》之后,虽然有1934年出版的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仍然强调朱熹与程颐一脉,而与程颢有别,并明确指出:“程伊川为程朱,即理学,一派之先驱,而程明道则陆王,即心学,一派之先驱也。”⑪但1948年钱穆发表的《周程朱子学脉论》,则从心性论的角度把周敦颐、程颢、程颐、朱熹统一起来,以针对当时一些论文“屡尝指出此四家思想之相异及其先后转接之线索”,指出:“此四家思想,虽有小异,仍属大同。”⑫而且认为,只有明白此四家思想之大同,才更易明白程朱与陆王的差异。

二、朱熹的宇宙论

对于朱熹的宇宙论,陈钟凡《两宋思想述评》从四个层面加以讨论:“一曰,宇宙存在之原理;二曰,宇宙表见之原理;三曰,神之观念;四曰,自然现象之说明”⑬。前两项属哲学问题,后两项分别属神学和科学问题。

1.哲学层面

如前所述,与陈钟凡同时的学者大都认为,朱熹继承程颐讲理气二元论。其实,这种观点在当时已出现一定程度的质疑。周予同《朱熹》认为,朱熹只是在讲理气关系时主于理气二元论,而在讲宇宙本体时则主于太极一元论,即理一元论,所以,“朱熹实为一元的二元论者”⑭。1929年出版的钟泰《中国哲学史》认为,朱子虽理气并言,但是以理为本,以气为用,而谢无量《中国哲学史》讲朱子纯主理气二元论,未为真知朱子;⑮明确反对把朱熹的理气论看作理气二元论,而要求以体用关系解释朱熹的理气论,强调朱熹的理气不相分。吕思勉《理学纲要》则认为,在朱子那里,“理气为一”,“疑朱子谓气之外别有所谓理之一物焉,则亦失朱子之意已”。⑯

陈钟凡《两宋思想述评》则进一步明确认为,朱熹宇宙论属于“具体的一元论”。他说:“关于宇宙存在之原理,周敦颐言太极,邵雍言惟心,程颢、杨时言惟气,取心取物虽不同,同属单元论之主张。程颐则兼言理气二元,熹更综合二者以为具体的一元论焉。”⑰他认为朱熹综合了程颐的理气二元以及程颢等人的一元论,而提出“以太极一元为最后之本体,由理气而生二气五行、天地万物”的具体的一元论。他还说:“理气孰为先后,无可推究。常言理先气后,此特假设之词耳。就理论之,实同时并著,断难截然分立,强判主从也。……故虽存于同一之方所,著于同一之时间,仍不失其为对待之两元也。”⑱但又说:“理气虽属对待,然同与太极有密切之关系,故可融合之而为一元焉。”⑲也就是说,朱熹宇宙论“以太极一元为最后之本体”,但在具体的理气关系上又主张理气“同时并著,断难截然分立,强判主从”。

2.科学层面

对于朱熹宇宙论,陈钟凡不仅从哲学层面上,而且还特别强调从自然科学的层面做出评价。对于朱熹所谓“天地初间只是阴阳之气。这一个气运行,磨来磨去,磨得急了,便拶许多渣滓;里面无处出,便结成个地在中央。气之清者便为天,为日月,为星辰,只在外,常周环运转。地便只在中央不动,不是在下”;“天运不息,昼夜辗转,故地搉在中间。使天有一息之停,则地须陷下。惟天运转之急,故凝结得许多渣滓在中间。地者,气之渣滓也,所以道‘轻清者为天,重浊者为地’”,陈钟凡指出:“此言天地之成因,由于动力之运转;至其互相维系,则由运行之不息,视后世之言天者,虽精粗有别,其原理则无异也。”⑳显然,对于朱熹提出的关于天地由清浊之气凝结而成以及天地运行不息而互相维系的原理,予以了肯定。但是,他又说:“惟言地居中不动,天以气而依地之形,地以形而附天之气。则思致不能如近代科学之精密

也。”㉑

对于朱熹所谓“天地始初混沌未分时,想只有水火二者。水之渣脚便成地。今登高而望,群山皆为波浪之状,便是水泛如此。只不知因甚么事凝了。初间极软,后方凝得硬”。陈钟凡认为,朱熹这个推断,“因登高望山,状如波浪,推及地壳因水火之力,由流至凝。此其想像所及,非全无依据、闭目思维者比矣”㉒。他还说:“其他推论玑衡、黄赤道、日月经度、日月蚀、弦望、潮汐及风雨雷霆之原因,并有说明,较之张载,尤为密察。”㉓显然,在陈钟凡看来,朱熹对自然现象的解释,既有合理之处,较之前人有所进步,但又“不能如近代科学之精密”。

正是通过从宇宙存在之原理、宇宙表见之原理、神之观念、自然现象之说明四个层面对朱熹宇宙论的分析,陈钟凡指出:“统观熹之宇宙论,以太极一元为最后之本体;由理气而生二气五行、天地万物,莫不循一定之体系以为演进,则知于因果上之关系外,当有目的上之关系,为其表见之根据。故进而主张目的论。至阴阳之所以能往来屈申,发生万物者,则属神之妙用。故进而主张泛神论。此并形而上学及神学上之见解也;至自然见象,则属诸科学范围,其说虽视张载、程颐为密,究未足入近世科学之林,则以其说多由臆测,非由仪器以测知,本数理以推验也。”㉔显然,正是从哲学与科学统一的层面加以考量,陈钟凡认为,朱熹之宇宙论,“以太极一元为最后之本体”。

陈钟凡《两宋思想述评》提出朱熹宇宙论属于“具体的一元论”之后,有不少学者明确持朱熹为太极一元论的观点。1934年,先前认为朱子哲学的本源是理气二元的王治心在《中国学术体系》中认为,朱子“很明白地承认本体为太极,还是绝对的一元论”㉕。1935年,孙远发表的《朱学检讨》指出:“朱子之宇宙观念,是为理一元论。”㉖“虽于方法上杂为气说,然非以理与气并立为相对之二元,只以一元之体用拆开来说。”㉗1937年,李兆民发表的《紫阳理学之我见》认为,周敦颐主太极说,程颐倡理气二元论,“朱子整理二家冶诸一炉,造成二元融和之一元论”㉘。这些观点与陈钟凡是相一致的。

三、朱熹的心性论与修养论

1.心性论

与当时学者讨论朱熹的心性论大都从理气二元论出发阐述其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心统性情、道心与人心不同,陈钟凡《两宋思想述评》主要是从心理学的角度,通过阐述朱熹对于心、性、情、欲、意、志、才、知觉、思虑等各种心理要素的界定,具体分析各心理要素之间的关系,论及“性与命”、“心与性”、“性与情”、“心与性情”、“情与欲”、“心、性、情、意”、“意与志”、“情与才”等;并在此基础上,通过对心、性功能的讨论,进一步讨论朱熹的心性论。

民国时期,从心理学的角度阐述朱熹心性论可以追溯到1924年汪震发表的《中国心理学史上的戴震》。该文在讨论戴震思想的同时,对朱熹的心理学思想作了系统的概述,并且指出:“朱熹是宋儒当中最伟大的一个人物;他又是一位大哲学家,又是大教育家,大心理学家。他的心理学在中国心理学史上占极重要的位置”。“在心理学史上,宋儒的心理学实在是中国心理学的中心。”㉙1926年出版的江恒源《中国先哲人性论》进一步从心理学的角度深入讨论朱熹的心性论,认为朱熹哲学包含了“系统的心理学”㉚,并具体阐述朱熹在心理学上的贡献:第一,“他能就各种物体加以比较,区别其有无生命、有无心灵”;第二,“他能就各种心象加以区别,并且各下一个定义”;第三,“他能说明各种心象交互的关系和区

别”。㉛

在汪震、江恒源对朱熹心理学思想作出概述的基础上,陈钟凡《两宋思想述评》进一步从心理学的角度深入具体地讨论朱熹的心性论,不仅对朱熹心性论在心理学上的贡献作出阐述,而且还从朱熹与北宋“五子”的比较中给予了评价。他说:“宋人根据心性问题以讨论人生者,周、张、二程,约别两派:周敦颐言性纯粹至善,程颢言‘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并属玄学的研究。张载分天地之性及气质之性为两事,程颐亦言‘论气不论性不备,论性不论气不明’。其分析研究,始略近于科学。至朱熹乃综合两派,组织而成系统的心理学焉。”㉜他认为朱熹的心性论实际上就是“系统的心理学”。

陈钟凡认为,邵雍对心理略有分析,但“仍未密察”,张载虽较有条理,但“未能精详”;直至朱熹把心理分为心、性、情、欲、意、志、才、知觉、思虑等若干类,并分别“加以确切之界说”,而且,朱熹对于各种心理要素的界定之严谨,“其说较张、程益趋密矣”㉝。尤其是,陈钟凡还具体阐述了朱熹对各心理要素之间关系的分析之系统,并指出:“熹以心为统摄全部精神作用之主宰,以实理言谓之性;其发动处谓之情;动之甚者谓之欲;发动之力谓之才;意者计议发动之主向;志则表明发动之目的也。熹分析心象为数事,且排比而成一定之系统。中国言心理者,至是乃远于玄学而近于科学矣。”㉞

在此基础上,陈钟凡进一步从哲学的层面讨论朱熹对心、性的分析,论及朱熹心性论的诸多问题,特别讨论了朱熹对于心与性以及二者关系的阐释,并且指出:“综观熹之心性说,以人心与道心由操舍存亡之用而异名,非谓人有二心。本然天命之性,受气禀之蔽,而为气质之性,犹浮屠言真如在缠,亦非谓前后异性也。审是,乃知熹之心性论,实能融合周、邵、张、程一元二元之说,而求其贯通,信足自成家言,有伦有脊者矣。”㉟

陈钟凡从心理学的角度对于朱熹心性论的阐述,在1936年出版的陈青之《中国教育史》中得到了再现。该书指出:“朱子说明心理现象及作用,比较以前各家都说得详细:他不仅只论性之善恶,并将心、性、情、才、欲及意志种种心理名词都一一下个解释。大要以心为人生之主,性是天所赋与的心之理,其他各种作用全是由心所发生、由心所指使的。”㊱此外,该书还阐述了朱熹对于各种心理要素及其相互关系的解释,并且还指出:“朱子这种心理的解释,虽不尽合于科学,但以心为中心,分述一切,而于其他许多意义中侧重一个性字,只要知性便可以尽心,片段之中却有一个系统。”㊲

2.修养论

由于在思想来源上强调朱熹对程颢学术思想的吸取,陈钟凡在修养论上不仅讲朱熹继承程颐的居敬穷理之说,而且还讲他吸取程颢的存仁主静之说,因此,除了讲朱熹的格物致知、持敬力行,还讲他的仁说和以静为本。

在陈钟凡看来,朱熹讲“仁”,“以仁者通天地而贯万物,包四德而统四端,周遍时空,而专一心之全德者也”㊳;又认为,“仁广义无所不包,故曰心之德;其狭义则莫要于恻隐温厚,故曰爱之理,其量足以被天地万物,故曰天地生物之心也。”㊴对此,陈钟凡还说:“熹言‘无私然后仁,惟仁然后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盖由忘情物我,而后了无是非,而后乃能与天地万物混同为一。与庄周齐物之旨,默契无间,惟又言由恻隐之心,推至亲亲仁民爱物,则取孟轲扩充之说,由情感发端,与纯任直觉者不同,此其说之未纯者也。”㊵

朱熹讲“敬”,但又讲“敬”与“静”的相互联系。陈钟凡特别对朱熹讲“静”作了阐述。他说:“自周敦颐有主静之说,传之程颢,其后罗从彦、李侗专教人默坐澄观,看喜怒哀乐之未发时气象。熹早年问业李侗,固尝服膺其说已;后又参以程颐主敬之言,以静字为稍偏,不复理会。迨其晚年,又深悔平日用功,未免疏于本领,致有辜负此翁之语,深信延平立教之无弊。……熹固始终认主静为涵养之惟一方法也。”㊶在陈钟凡看来,朱熹虽然对于自周敦颐、程颢直至李侗的主静之说有过怀疑,但最终仍然予以肯定。而且他明确认为,朱熹是“以敬为贯通动静,而必以静为本”㊷。他还说:“统观熹之人生论,其居敬穷理之说,本诸伊川,存仁主静之说,原于明道,盖会粹经验、惟理两派而一之。特以理为先天固具之实体,敬为常惺惺之征验,倾向于惟理派者为多;故以主静为惟一之方法,而以仁为最高之理想焉。熹于二程,盖左右采获,而自成一系统者也。”㊸显然,陈钟凡在讲朱熹思想源于程颐居敬穷理的同时,非常强调朱熹对于程颢修养论的吸取,因而能够更好地阐述朱熹的存仁主静思想。

四、朱陆学术之异同

陈钟凡《两宋思想述评》对于朱熹学术思想的阐述,除了第十二章“朱熹之综合学说”,还有“朱陆学术之异同”一节,对朱陆学术之异同作了深入分析。该节首先阐述了朱陆之辩的来龙去脉,指出:“溯两家思想之歧出,原于周敦颐之《太极图说》。初,九韶以《太极图说》与《通书》不类,疑非周氏之书,或其少时之作,熹力辩之。九渊则更致疑于‘无极而太极’一言;谓‘太极者实有是理’,不当言无。熹则以‘无形有理’之说答之。盖一主惟理之一元论,一主理先气后之二元论,反复辩诘,累千百言而不休,盖由其根本主张不同也。”㊹此后,便有了著名的“鹅湖之辩”。

关于朱陆之异同,陈钟凡作了细致地分析,分为以下五个方面:

(1)“以宇宙论言之:九渊言‘塞宇宙一理’,主惟理一元说;熹言‘理先气后’,合理气二元以为具体的一元论。此其不同者一也。”

(2)“以心性论言之:熹立人心、道心之别,及义理之性、气质之性等说;九渊则谓‘心一心也,理一理也’,不取其具体的一元之说。此其不同者二也。”

(3)“以人生论言之:熹严天理人欲之辨,谓:‘不出于理,则入于欲。’九渊则主天人合一,理欲无殊。此其不同者三也。”

(4)“以方法论言之:熹解致知格物,谓‘即物穷理’;九渊谓:‘万物皆备于我,只要明理。’熹主理由外入,注重归纳;九渊主理由内出,注重演绎。此其不同者四也。”

(5)“以行为论言之:熹以道问学为主,谓:‘读书以观圣贤之意;因圣贤之意,以观自然之理。’九渊以尊德性为宗,谓:‘先立乎其大者,而后天之所与我者,不为小者所夺。本体不明,徒致力于外索,是无原之水也。’一贵经验,一尚直觉。此其不同者五也。”㊺

基于以上对于朱陆之异同的分析,陈钟凡说:“总之:两家之学,一主惟理,一综理气二元;一贵循序渐进,一求顿悟;一以德性为先,一以学问为要。经验直觉,乃各趋一途,屹立并峙于南宋时期,而成当代之两大学派焉。”㊻

关于朱陆异同的学术根源,与陈钟凡同时的学者大都认为朱陆之异源于程颐、程颢之别。对此,陈钟凡依据史料作了细致分析,指出:“象山学术,原于家传,别无所承。黄震谓其‘遥出于上蔡’,全祖望谓其‘兼出于信伯’,王梓材谓为‘上蔡震泽横浦林竹轩续传’,并属臆测之谈。盖以其学近明道,因谓明道由谢良佐、王苹、张九成、林季仲而传九渊;犹之伊川之学由杨时、罗从彦、李侗而传朱熹,俨然两大支流,派别分岐也。”㊼但是,陈钟凡又认为,陆九渊宗明道而黜伊川“亦未尝全无依据”,因而也赞同所谓“南宋朱陆学派之分,原于北宋二程”的说法。

五、朱熹的政治论与教育论

陈钟凡《两宋思想述评》对于朱熹学术思想的阐述,并不仅限于理学,而且还涉及政治论与教育论。关于朱熹的政治论与教育论,当时周予同所撰《朱熹》已经从哲学层面做过论述。在周予同看来,朱熹哲学包括“本体论”、“价值论”、“认识论”,而“价值论”除了阐述心性论、修养论之外,还包括朱熹的教育哲学、政治哲学、宗教哲学。当然陈钟凡对于朱熹政治论与教育论的阐述不仅限于哲学层面。

1.政治论

关于朱熹的政治论,陈钟凡分为八个方面:(1)“心术”,(2)“仁义”,(3)“王伯(王霸)”,(4)“官制”,(5)“任贤”,(6)“财赋”,(7)“军政”,(8)“刑罚”。在对朱熹的“心术”、“仁义”、“王霸”思想的论述中,陈钟凡认为,在朱熹看来:“天下万事,有大根本;而每事之中,又各有要切处。所谓大根本者,固无出于人主之心术;而此谓要切处者,则必大本既立,然后可推而见焉。……此古之欲平天下者,所以汲汲于正心诚意以立其本也。”“古圣贤之言治,必以仁义为先,而不以功利为急。……盖天下万事,本于一心,而仁者,此心之存之谓也。此心既存,乃克有制;而义者,此心之制之谓也。”“天理人欲二字,不必求之于古今王伯(王霸)之迹,但反之于吾心义利邪正之间,察之愈密,则其见之愈明;持之愈严,则其发之愈勇。”㊽显然,这些是从哲学层面对朱熹政治论内涵的阐述。对此,陈钟凡还说:“统观熹之政见,‘以仁心行仁政’一语,足以赅之。”㊾

除了对朱熹政治哲学的阐述,陈钟凡还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对朱熹的“官制”、“任贤”、“财赋”、“军政”和“刑罚”思想一一作了概述,显然,这些是从具体的治国方法以及政策主张的层面对于朱熹政治论的阐述。

需要指出的是,陈钟凡把朱熹的政治论概括为“以仁心行仁政”对后来的学术研究具有重要影响。1937年出版的杨幼炯《中国政治思想史》在阐述朱熹政治思想时指出:“其政治论之中心,主张‘以仁心行仁政’,此为儒家之传统思想。所谓‘恤民之本,在人君正心术以立纲纪’,此即谓政治之本,基于人主之心术。”㊿这一说法显然来自陈钟凡的《两宋思想述评》。

2.教育论

关于朱熹的教育论,1916年出版的谢无量《朱子学派》作了专题讨论,其中认为朱熹的教育就是教人为学,而首先是教人把立志看作“学者第一要义”(51),并且“以实用切己为主”(52)。对于谢无量的《朱子学派》,陈钟凡《两宋思想述评》认为,“此书不足取”(53),但还是将它列入“参考书”,并对其中所述朱熹教育说多有汲取和丰富。

陈钟凡认为,朱熹的教育之本旨,在于“使学者求修齐治平之要道,备国家官人之选”(54),所以教育在于教人为学,主要包括“立志”、“切己”、“气象”、“下学”等四个方面。陈钟凡认为,在朱熹看来:“学者知圣凡以学识不同,非气禀有异,则当磨砺精神,勇猛精进,痛切恳恻以求之,方有所得。”“学者既立大志,更须细密用功。如徒以远大自期,而不切己理会,则虚浮夸大,终无成就。”“开阔宏毅之气象,必由涵养得来。……故气象为涵养之结果,然亦须平日潜心理会。”“为学须踏实用功,循序渐进。”(55)对此,陈钟凡还作了概括说:“统观熹之教育学说,立志务求远大,气象务求恢宏,而功夫必须切己踏实,不可专恃书册求义理,须就自身推究,切近处理会。积累日久,而后天地事物之理,修齐治平之道,莫不贯通。此由近及远,下学上达之功,非一超直悟,直捷简易之说之可比也。”(56)

六、余论

陈钟凡《两宋思想述评》对于朱熹学术思想的研究,虽然只是其中的一个章节,但是已经表现出从思想史角度研究朱子学与从哲学史角度研究之不同,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就研究视域而言,陈钟凡对于朱熹学术思想的阐述,不仅限于理学,还涉及其他学科领域的学术思想,包括政治思想、教育思想;而且在分析和阐述中,也不仅限于哲学层面,还包括从不同学科层面的研究,包括从自然科学层面对朱熹宇宙论的阐述,从心理学的层面对朱熹心性论的阐述。即使是阐述朱熹理学,也不仅限于以程颐思想为宗,还包括对于程颢思想的吸取。正是这种多学科、多层次、多角度的研究,才能全面展示朱熹学术思想的丰富性和综合性。

第二,就研究方法而言,陈钟凡对朱熹学术思想的阐述,较多的是运用历史的方法,不仅在研究和阐述中以史料为依据,而且更注重于对所研究问题的历史过程、来龙去脉的分析和阐述。其中对于朱熹的学术历程以及朱陆之辩来龙去脉的梳理,展示了朱熹学术思想的发展过程,为从思想史角度研究朱子学提供了新的思路。

第三,就学术观点的创新而言,陈钟凡在阐述朱熹学术思想的过程中提出了许多新观点,就当时而言,最重要的是认为,朱熹不仅以程颐为宗,而且也吸取了程颢的思想。正因为如此,他认为,朱熹在宇宙论上综合了程颐的理气二元以及程颢的一元论,而提出“具体的一元论”;在心性论上“综合两派,组织而成系统的心理学”;在修养论上,讲程颢的存仁主静。尽管这一观点由于后来冯友兰《中国哲学史》较多强调朱陆之异源于程颐与程颢之别,而实际上并没有成为学术界的主流观点,但却为后来钱穆强调周、程、朱熹一脉相承,而得到进一步的发挥。

正是通过对朱熹学术思想的多学科、多层次、多角度的研究,陈钟凡在《两宋思想述评》第十二章“朱熹之综合学说”的“结论”中针对当时所谓朱熹思想庞杂而有歧异,“与儒家旧说,多不相蒙”之类的言论,指出:“然吾观其大体,则以横渠、伊川为宗,而旁通于濂溪、明道,更上酌斟乎孟荀之辨,旁参稽乎释老之言,折衷至当,确定新儒家之学说者也。是故孔子之书,详于文章政事,性与天道,不可得闻;孟子道性善,亦据情感为言,未尝有形而上学之说明焉;惟朱熹综合北宋群言,参以两氏精义,儒家之说,至是乃确立一不拔之新基,浸成人间最有威权之一宗教焉,则熹之力也。”(57)显然,这里对于朱熹学术思想来源的全面概括,不同于哲学史或理学史上较多地强调朱熹思想源于程颐的表述,而凸现其思想史的研究特点;这里对于朱熹学术思想的评价,也不同于哲学史或理学史上较多地讨论其与陆王心学的是非优劣,而是从儒学思想发展史的角度对其所起的重要作用做出恰如其分的肯定。

民国时期对于宋代学术思想的专题研究,至少应追溯到1929年出版的贾丰臻《宋学》。该书分为“宋学勃兴的原因”、“宋学的曙光”、“宋学的勃兴”,此后依次阐述周敦颐、邵雍、张载、二程、司马光、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程学后继、朱熹、朱熹门人、陆九渊、陆九渊门人、浙东学派、朱学后继的学术思想。需要指出的是,在贾丰臻《宋学》那里,“宋学”实际上就是宋代理学,或是以理学为中心。该书认为,宋代儒家学者所关注的是“性心”、“理”、“气”三者,他们“或以性为重,或以理气为中心,或以心为中心,或说性即理,这就是宋学出发的要点”(58)。因此,贾丰臻对于宋代儒家学者的学术思想的阐述,实际上仅限于理学,比如阐述朱熹的学术思想,仅限于他的“哲理说”、“心性说”和“修为说”三项。正是由于贾丰臻《宋学》以理学为中心,以至于他后来又在此基础上撰《中国理学史》。

与此不同,稍后于贾丰臻《宋学》,陈钟凡《两宋思想述评》的主要创新在于对这一时期儒家学者学术思想的阐述不仅限于理学,而较贾丰臻《宋学》以理学为中心的阐述更为丰富和全面,而更具有宋代思想史而不是宋代理学史的意味。从这个意义上说,陈钟凡《两宋思想述评》对于朱熹学术思想的阐述,才是真正开启了从宋代思想史角度的朱子学研究。

注:

①姚柯夫:《陈中凡年谱》,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10页。

②【清】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第一册)卷十三《明道学案上》,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542页。

③谢无量:《中国哲学史》第三编上《近世哲学史(宋元)》,中华书局1916年版,第32页。

④梁启超:《儒家哲学》,《饮冰室合集·专集》(第二十四册)一百三,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44页。

⑤⑭周予同:《朱熹》,商务印书馆1929年版,第114、21页。

⑥贾丰臻:《宋学》,商务印书馆1929年版,第89页。

⑦⑯吕思勉:《理学纲要》,商务印书馆1931年版,第94、95页。

⑧⑨⑩⑬⑰⑱⑲⑳㉑㉒㉓㉔㉜㉝㉞㉟㊳㊴㊵㊶㊷㊸㊹㊺㊻㊼㊽㊾(53)(54)(55)(56)(57)陈钟凡:《两宋思想述评》,商务印书馆 1933年版,第 121—122、230、187、187—188、188、189、189、195、195、195、195、196、197、198、204、212、219、220、220、221、222、222—223、248、250、250—251、240、223—224、225、232、226、227—229、229—230、230 页。

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第869页。

⑫钱穆:《周程朱子学脉论》,《学原》1948年第2期。

⑮钟泰:《中国哲学史》(卷下),(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67年版,第41页。

㉕王治心:《中国学术体系》,福建协和大学讲义,1934年版,第150页。

㉖孙远:《朱学检讨》,《国学论衡》1935年第5下期。

㉗孙远:《朱学检讨》,《国学论衡》1935年第6期。

㉘李兆民:《紫阳理学之我见》,《福建文化》1937年第4卷第24期。

㉙汪震:《中国心理学史上的戴震》,梁启超:《戴东原二百年生日纪念论文集》,北京晨报社出版部,1924年版。

㉚㉛江恒源:《中国先哲人性论》,商务印书馆1926年版,第162、169—175 页。

㊱㊲陈青之:《中国教育史》,商务印书馆1936 年版,第297、300页。

㊿杨幼炯:《中国政治思想史》,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253页。

(51)(52)谢无量:《朱子学派》,中华书局1916 年版,第180、183 页。

(58)贾丰臻:《宋学》,商务印书馆1929年版,第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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