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代中后期的散体尺牍观——兼与四六启观之比较

2014-11-14 03:21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4年3期
关键词:尺牍文人文体

苗 民

(华侨大学 文学院,福建 泉州 362021)

古文如果从语言形式的角度来作分类的话可以分为两种,散文和骈文。而具体到书札这种文类上,从语言形式上来说也可以分为两种,散体尺牍和四六启。作为书札的两种基本形态,散体尺牍和四六启,在功能和特点上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但二者语言形式上的区别,便也引起了体式体貌上的差别以及用途上的区别,在很多时候,这二者各自的用途甚至是彼此不可替代的。明代嘉靖以后,逐渐出现大量的尺牍选本以及尺牍别集,而有趣的是,这一时期也正是四六启选本开始大量出现的时期。因而,这一时期的文人便常常很自然地将散体尺牍和四六启这两种文体作比较,并在比较中逐渐加深对书札这一特殊文类的认识。本文即拟在明代中后期这一特定的历史时段内,探讨一下明人的散体尺牍观,并兼及与明人四六启观之比较,力图以此为视角对古典文章学中的骈散文之争作文体学意义上的具体考察。

一、尺牍的特点:体简而用繁

明代中后期文人对于散体尺牍的讨论中,最多的是关于尺牍特点的探讨。关于尺牍的特点,明人王世懋在其《尺牍清裁后序》中所言最具概括性:

夫文之近事理、会人情,剸决剖悉,莫善于书。笺表、章启、奏记、尺牍,皆书之沿也,而尺牍之用最繁,其体最简。何则?宾主交酬,书不盈尺,或事须凭几而办,或辞缘倚马而就,既无关浩汗,而雅有思致,使揽之者易尽,而味之者难穷。非夫巧于用短其孰能之?故曰体简而用繁,是尺牍家之言也。若孟公之亲疏有意,灵宝之五版并答,斯皆其人矣。六朝以还,谈者务以议论为宗,不复明短长之用,尺牍从此诎焉。

王氏认为,尺牍最大的特点就是“体简而用繁”。而其魅力则在于“无关浩汗,而雅有思致”,故能“使揽之者易尽,而味之者难穷。”若其体不简,则不得为尺牍,若没有思致,则不能成为审美品位的对象。自六朝代降,尤其是到了宋以后,随着古文创作中渐渐盛行起“以议论为宗”的创作趋向,尺牍也深受影响,于往来尺牍中长篇大论者亦不在少数,这样一来,尺牍作为书札的基本形态的一个鲜明特征——体简,也变得模糊起来,从而使得尺牍在某种程度上丧失了文体的独立性。有鉴于此,王世懋的兄长王世贞以其一代文坛宗主的身份编选了这部《尺牍清裁》,为其后一系列尺牍选本的编撰和新型尺牍观的建立,奠定了一个良好的基础。

伴随着尺牍选本的大量出现,明人对尺牍“体简而用繁”的特征的认识较之王世懋所论愈发深刻,因而对其的阐述也更加直观和具体化,如崇祯年间的黄澍在其《尺牍类便序》中,便借尺牍与诗古文的比较,更为深刻地说明了尺牍的这一特性:

尺牍之用,广于文而急于诗。自后王君公以暨缙绅衿韦粉黛缁黄,非此无以椷情寄远。盖文与诗,性能而好者为之,非其才弗胜也,非其人弗任也。尺牍则反是。龌龊之夫心手莫达而不能不为,磊落俊伟之士意所欲言,笔辄能赴,能之而或有所不屑为,至于极才情之奔放,口授手答百函俱发,虽十年草赋、终宵觅句者不逮也。世有终身废诗文之人而不能一日废尺牍。是故诗文绝类之物也,其至能使亲者疏迩者远,能见赏千载下人而不能回同室之一盼;尺牍虽最谐俗犹能使疏者忽亲,远者忽迩……合而论之,随事寄情,拟议变化,具文之致;比物连类,吟讽欲绝,具诗之情,安可以其广且急而轻付之幕僚佐史也。

将尺牍和诗古文作比较,这种比较很值得注意。在传统的儒家正统文章观中,尺牍是被视作小道的,和诗古文没有可比性,但是黄澍在这里却将二者并举,还借此发掘了尺牍与诗古文所不同的一些特质。其一,尺牍比诗文的用途更广泛,写诗文的话,要具备一些基本条件,有了写作的基本能力,才能写诗文,对诗文写作有一定的兴趣爱好,才会去写诗文。而尺牍则不同,即使不具备基本的写作能力,或者具备这个能力而不喜欢写,也由于人际交往的基本需求而不得不写,此所谓“广于文者”。而且尺牍写起来往往不需要雕琢,“意所欲言,笔辄能赴”,写起来要比写诗古文“十年草赋、终宵觅句”容易得多,此所谓“急于诗”者。尺牍“广于文而急于诗”的说法其实正是“体简而用繁”的具体化。从这个角度来看,在现实生活中,尺牍比诗文更重要,所谓“世有终身废诗文之人而不能一日废尺牍”。其二,尺牍由于是直接用于交际应酬的文字,所以它自然能够起到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的功能;而诗古文则往往并不直接用于人际交往,而且越是高妙的诗古文就越容易让读者产生仰视的心理,产生与作者的距离感,“曲高和寡”、“人至圣则无朋”说的都是这个道理。在这个意义上,尺牍对于人际交往的作用也是诗古文所不可替代的。其三,尺牍较少文体的束缚,形式上颇为简单,既便于叙事,也利于抒情,如果写得好,就有可能既得古文的风致,也兼具诗歌的情韵。这也是尺牍文字的一个妙处所在。

需要指出的是,尺牍较之诗古文虽然更容易写,甚至是谁都能写,但是要想真正写好却也并非易事。关于这一点,明人亦有深刻领会。万历时文人冯时雨在其《国朝名公尺牍序》中较为细致地阐述了尺牍写作的难处所在:

近世操觚染翰之士,非周秦不谈,非西京不谈,盖纪籍坱然,塞乎域中矣。然长篇大章,类能勦陈言以掩瑕垢,至于片笺尺牍,往往弗协轨度,此曷以故哉?盖据鞍口占,则情因冗夺;对使手裁,则志以事分;凭几修缄,则断削而易漓;伏枕传言,则郁沉而莫畅。自非宏深博雅君子,欲其只字单词,悉中矩度,亦甚难矣。……士人惟求工于词,而不求协于法,惟刻意于长编,而不留心于折简,此尺牍之难,识者所深慨也。

这段话的关键在于“士人惟求工于词,而不求协于法,惟刻意于长编,而不留心于折简”。尺牍是用来传情达意的,但是面对不同的场合不同的事宜不同的对象,如何来恰当地表达心中的情感,这就需要写作者仔细斟酌。与冯时雨几乎同时的程大约也感慨于“缱绻情悰,万千覙缕,托之寸管与纸,盖已难乎其文,况夫当事鞅掌,对使倥偬,伏枕据鞍,裁缄启劄,即欲直写厥衷,尚亦不尽底抱,苟求远近得宜,亲疏有意,不又难乎其难者哉?”由此可见,要想真正写出合情合理合时合事的尺牍佳作,也并不像一般人想得那么容易。更何况相对于诗古文来说,尺牍写作技巧的锤炼几乎是被忽视的,这也是为什么古往今来的尺牍作品浩如烟海,但能够称得上佳作的,所占的比重其实却并不大。

二、尺牍的立场:对中下阶层交际需求的关注

晚明时期一些文人开始把一向被视作“小道”的尺牍与诗古文相提并论,在这背后所隐藏的则是晚明文人在文章观立场上的转变。中国传统的居于统治地位的文章观是儒家士大夫建立起来的,因而诗古文的社交功能得到了充分的重视,记载先秦史事的《左传》中便描述了很多交际场合赋诗言志的情况,自秦汉以后,文人士大夫互相赠诗、赠文的情况也屡见不鲜,但是在这种文章观视野下,居于社会中下层的幕僚佐吏乃至普通大众在社交中对尺牍这一文体的广泛应用似乎常常被正统的古典文章批评话语所忽视了。

在晚明时候,一些文人开始注意到这种来自中下层的社交需求。孙应瑞在天启六年所写的《尺牍类便引》中有云:

窃谓人生寓宇,聚则晤言一室,散则寄思千里,尺牍之切于人也,非第儒者事也。然儒以讲德论道而文艺犹将末之,区区尺牍固不足辩也。自儒而外不乏操觚之辈,华藻可不工,词旨不可郁,则凡亲戚之情话,朋友之嘤鸣,要必寻一便门以砭其庸俗,不亦彬彬之儒雅乎哉?……是复从名家尺牍中取其明且易者而拔选之,令后学一开卷焉而恍与性情有会,忽于齿颊有俾,则欲吐未能之衷曲,不且浚灵于斯,而何必积案盈箱乃称富哉?尼父云:辞达而已矣。噫嘻!辞果能达是亦可已,予之类选此编也,不为儒者办而为后学便,庶几乎亦犹医便也。

这一段话的立场是很值得玩味的。在保守的儒者(如宋代的程朱理学家)看来,即使是一般的文艺也是末节,何况是尺牍呢?然而儒家虽然建立了符合其价值体系的文章观,但是这种文章观并没有兼顾到儒者之外的人们的感受,有很多文人或者只是粗通文墨的人,他们有交际的需要,要传递“亲戚之情话,朋友之嘤鸣”,而尺牍较之儒者所重视的那些道德事功之文更能满足这种需求。所以孙氏在这里明确地提出,他的这个尺牍选本“不为儒者办而为后学便”。明代中后期尺牍选本乃至四六选本的兴起,其尤需注意的地方,正是这种现象背后所隐藏的立场——站在幕僚佐史和普通大众日常应用角度上的立场。这种立场在中晚明并不是一种个别的现象,它体现出明代中后期似乎存在着一种对传统儒家价值体系的质疑。儒家是以“仁义”为内核的伦理道德为立论之基的,对王霸之道的现世功利性趋向很多时候持保留态度,并利用谶纬等手段将现世的功利性的事件予以伦理道德化的阐释和接受,所以,以现世功利性的目的为第一依托的存在物在儒家的价值观中是处于较低位置的,如四六启、散体尺牍。因而,四六启、散体尺牍被小觑是正常不过的事情。正因如此,明代中后期四六启和散体尺牍的兴盛和被阐扬才更值得思考,它背后所隐藏的是儒家传统价值观的某种转变,或许,其本身就是冲击传统儒家价值观的利器。更进一步看,四六选本和尺牍选本的编者很多就是儒家士子,哪怕是不得志的,但是他们的这种对幕僚佐史和普通民众需求的关注以及对现世功用性的重视,其实依然有着一种要把这一切纳入儒家传统价值观的意图,虽然这种纳入是以质疑过往传统价值观开始,并且至少在社会现实层面看,是对传统价值观作出了看似有力的修正的。

三、尺牍的文章学意义:二元式文章观的阐扬

当文人持着这样的立场去看待尺牍的时候,他们就逐渐形成了一种新的文章观,我称之为二元式文章观,即用“应世”和“垂世”的两个标准来衡量文章的价值观念。明末的吴京在其《国朝名公翰藻序》中写道:

文章彪炳于宇宙间,其品有二,有垂世、有经世,序记传志赋颂碑铭说赞之属曰垂世,奏对书疏论辨启劄之属曰经世。垂世者载道德勋业,以俟千百世之下之知我者,其辞贵精不贵敏,即《三都赋》以十年成,谁以不敏病之;经世者则或陈利害,或较是非,或息争忿、或吐蓄积之怀、或摅睽隔之愫,皆出一时之筹画,往往取给于倥偬间,其在启劄尤多卒办,贵精而又贵敏。……翰藻一编,实辞命之宗谱,而志于经济者,信不可已也。

吴京在这里将文章按照“垂世”与“经世”的不同分为两类。无独有偶,稍后的李渔在其《四六初征凡例》中亦曾有过相似的论调:

四六有二种,一曰垂世之文,一曰应世之文。垂世者,字字尖新,言言刻画,如与甲者,一字不可移易于乙是也。若应世者,则流利可以通融,英华似乎肆射,其中扼要数联,情深一往,其余始末,得之者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触类以至,尽可旁通是也。

如果把这两段话综合起来看的话,可以概括出这种二元式文章观的两个层次:第一个层面就是吴京所说的,按照文体分,即有些文体的写作偏重垂世之文的写作,有些文体的写作偏重经世之文的写作;另一个层面是在某一文体内部作划分,如李渔所论,每种文体的文章创作都可以有两种指向,一种是指向垂世之文,一种是指向经世之文。

不管在哪一个层次上,所谓的垂世之文和经世之文的不同都是一种文章价值取向上的不同,而正是由于这一点根本的不同,便带来了文章体式体貌上的不同。具体来看,在文体的层面来说,某一种文体如果是偏重于“垂世之文”的创作,那么它在创作上一般更强调对文本的打磨,这种打磨既包括创作技巧上的打磨也包括对文章在义理阐释上的打磨且往往更偏于后者,即此处所言的“贵在精”,相应的这种文体在古代文章体系的历时性价值序列中的排位一般也更靠前一些;而一种文体如果是偏重于经世之文的创作,那么它就要注重文本的时效性,这样一来它在内容上就要更贴合现实的需要,而在表达方式上则采用更容易被时人接受的套式,而不强调在文章形式和义理阐释上的创新,相应的这种文体在古代文章体系的共时性价值序列中的排位一般更靠前一些。而在某一种文体内部,一般偏重于垂世之文创作的被称为此文体的“正体”,而偏重于经世之文创作的被称为此文体的“俗体”。当然,以上只是就一般情况而言,不排除某一种偏重于垂世之文创作的文体,在特定时段的共时性的价值序列中也能有很高的地位,也不排除某一文体内偏重于经世之文创作的在特定时段内成为此文体的“正体”。

但是,需要强调的是,上述这种二元式文章观虽然有其独到之处,但是它不能改变尺牍在古代文章体系的主流文体价值序列中实际地位低下的现实,如时人谢肇淛在其《五杂组》中所言:

自晋以还,始尚小牍,然不过代将命之词,叙往复之事耳。言既不文,事无可记,而或以高贤见赏,或以书翰为珍,非故传之也。今人连篇累牍,半是颂德之谀言;尺纸八行,无非温凊之俚语。而灾之梨枣,欲以传后,其不知耻也亦甚矣。

这一段话典型地体现了在传统儒家文人眼中尺牍的地位,甚至直到今天,这种传统的儒家文章观还是主宰着我们对古代乃至近现代文体价值序列的认识。在谢氏为代表的文人士大夫阶层眼中,尺牍本是应世之文而非传世之文,言语上无须刻意雕琢,内容上也不讲求有什么微言大义,这样的文字如果传之于后世的话,也只能是因为写作者是贤人高士或者因为书法艺术的高妙,而并不在于尺牍本身。晚明的尺牍无非俗语或者谀辞,有什么可传之于后世的呢?

无论谢氏这种观念是否带有阶级性的偏见,但他确实点出了尺牍与四六启这种书札性文字的一个致命弱点,那就是作为一种应世之文,它们确实缺乏文体的创造力而容易流于套袭之途。因而无论其用途多么广泛,多么不可代替,也无法改变作为书札文字这种与生俱来的弊病。如明末清初的周亮工所言:

尺牍家言,更易蹊畦者,以其事本酬酢,辞取从谀也。夫以王李分镳,袁徐继响,崆峒恢体制于前,太原扬风徽于后。初成创则,渐以因陈,家守一编,遂矜绝丽,徒为纸墨之污,止见芜蓁之塞。是集篇无定格,幅不同规,要于抒写性情,标举兴会,可谓独空前往,游方之外者矣。

尺牍作为书札的一种表现形式,具有书札的基本特征,即“事本酬酢,辞取从谀”。周亮工在这里也描述了明代中后期尺牍写作趋于程式化的情况,一旦尺牍写作有了固定的体式可供因袭,便也容易流于套语,而失去了鲜活的生命力。因而周亮工在这里以“抒写性情,标举兴会”的标准来企图建立一种尺牍的审美范式。但是书札写作主体的广泛性和使用范围的广泛性都注定了任何个体的努力在书札写作中这些弊端重重的积习面前,都显得力量太微弱了。

四、散体尺牍与四六启之差异

以上就散体尺牍作为书札的一种表现形态的一些基本特征作了简要的论述,其中有些是散体尺牍独有的特色,如“体简”,但更多是其作为书札的表现形态与四六启的相似之处。然而,由于语言表现形态的不同,二者之间其实还是存在着很多差异。康熙丁丑科榜眼严虞惇在其《明人尺牍题词》中言及尺牍的渊源以及尺牍与启的区别,其言曰:

余尝读《汉书·陈遵传》,遵略涉传记,赡于文词,性善书,与人尺牍,主皆藏去以为荣。尺牍之名始于此。梁昭明撰《文选》,书表笺启之外别无尺牍,宋初《文苑英华》无体不备,亦无尺牍之目。近代乃以此名家,东坡山谷往来酬答之札,好事者掇拾缀集,名之曰《苏黄尺牍》,家挟一篇而莲幕之士尤好之。盖笺启之作施于达官贵人,其体多骈偶之文,而尺牍则阑言长语、单词只句、冲口信笔、嬉笑涕洟无所不可,读之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则亦笔墨之高致而通人之绪余也。

尺牍之名始自汉代,这一点学界已经基本达成共识。到了宋代的时候已经开始出现尺牍别集,如孙觌撰、李祖尧编注的《内简尺牍》十卷,但是为数尚少。到了明代中后期的时候,开始出现大量尺牍选本和尺牍别集,甚至达到“家挟一篇”的程度。

这里论及尺牍与笺启之间的区别处颇值得注意。在语言形式上,尺牍较少局限,既可以是“阑言长语”,也可以是“单词只句”,句式与篇幅皆可长可短,这与四六笺启必须严格遵守四六的语言形式形成对比;在文章风格上,尺牍是“冲口信笔、嬉笑涕洟无所不可”的,不必过于雕琢,而四六笺启则必须是整饬的、严谨的。更进一步看,则骈体笺启和散体尺牍的区别就不仅仅是语言层面的区别,而是有着文化礼仪层面的意义,有着一定的阶级性。就如这里所说的“笺启之作施于达官贵人”,而且由之而来的则是骈体笺启的更加形式化、模式化的仪式性功能和散体尺牍的偏于性情化、多样化的抒情性功能。周亮工《尺牍新钞选例》中有云:“裁书见志,取喻己怀,如病者之自呻,乐者之自美,安能隔彼膜而批其衷?讵可剜他肤而附其骨?故以此假人,不能快我心;以此代人,不能畅人意。”尺牍发自肺腑,不应假借人手,而应当自作;四六启则出于交际礼仪,往往可以代言,这也是二者一个不同点。

正因为散体尺牍与四六启之间有种种不同,所以二者也就各有自己的优劣,如万历时文人朱锦所言:“文士搦管染纸,各有定式,如书札之类,或启上,或大书,则必饰章绘句,累数百言,乃足以达其意。至寻常修答、馈遗通问,安用此繁缛为?”此段话正道出四六启与散体尺牍在书信交际中的不同场合的各自用途。当需要“饰章绘句”的正式场合,自当用四六启,而私下里一般的联络问候则用散体尺牍更为合适。因而在有些时候,尺牍之短恰是四六之长,尺牍之长也恰是四六之短。

一方面,同样是书札,散体尺牍有四六启不可及之处。王思任在其《陈学士尺牍引》一文中写道:

尺牍者,代言之书也。而言为心声,对人言必自对我言始。凡可以对我言,即无不可以对人言。但对我言以神,对人言以笔,神有疚尚可回也,笔有疚不可追也。凡尺牍之道,不可上君父,而惟以与朋友。其例有三:有期期乞乞、舌短心长,不能言而言之以尺牍者;有忞忞昧昧,暌违匆遽,不得言而言之以尺牍者;又有几几格格,意锐面难,不可以言而言之以尺牍者。凡尺牍之道,明白正大,婉曲详尽,达之而已矣。凡尺牍之道,妙于郑子家及子产,捷于鲁仲连,畅于苏李,韵于二王,快于坡谷,而所不取者陈琳阮瑀辈之役使,简文昭明何逊徐陵辈之粉藻,子云子厚辈之作意艰深,细味之如嚼蜡。

这里的“代言”并非指我们通常所说的代人言,而是指代替口头语言。尺牍之“不可上君父,而惟以与朋友”,正道出尺牍的私人化,与四六启的程式化和形式化相对。在日常生活中,由于受到语言表达能力、时空距离以及表达内容繁复性等多方面的局限,口头语言的表达有时候并不能起到良好的效果,这个时候就需要尺牍来作为传情达意的工具了。在这个意义上,尺牍要追求的是“婉曲详尽”地把要表达的情意传递给对方,而不应该像四六启那样太过注重用典和辞藻。也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天启时人方应祥亦有言曰“寒暄可削而通怀抒蕴不可削,骈枝可禁而析疑赏奇不可禁”。比起四六启多用于寒暄客套的礼仪性交际功能来,尺牍在传情达意方面的功能似乎更切合书札的原始功能。

另一方面,四六启亦有一些长处是散体尺牍所不具备的。如周天球在《凤笙阁简钞序》中所言:

尺牍致往复之情,固词命之余也,旨虽专于辞达,语则可以观文。其应事殊条,持论异致,八行烂熳,千里对谈,斧藻非出于哲工,支离未免于覆瓿耳。故世之操翰者,撰述扬扢,上下千古,至累言盈局,逦逦不休,而折简通交,则皆率意俚浅,多涉简略,虽素称有文,亦无卓见……故艺苑所辑,名家所藏,绝无尺牍之目,盖难其选也。

此处所言的“斧藻非出于哲工,支离未免于覆瓿”是说尺牍在形式上太过简率,语言往往缺乏锤炼。相对而言,四六启在形式上则要整饬严谨得多。另一方面,在内容上,尺牍往往是“率意俚浅,多涉简略”,在这一点上,四六启虽然也往往在内容上流于空洞无物,但至少在写作态度和内容表达上要庄重和严谨得多,显得更为体面。也正因为如此,在明末散体尺牍逐渐流行之际,四六启也依然还有其存在的空间,特别是在官场之中。以至于到了清代甚至民国的时候,四六启在某些场合依然是不可或缺的。清初的黄六鸿在其编撰的《福惠全书》中描绘了官场四六启使用的通例,其文曰:

惟本道府厅,例应通候前任候函一通,令胥役投送。其禀启须查各上台出身、仕宦,履历及本任职掌,引用典故,方为贴切,引古亦须斟酌字面意义,有妨嫌者勿用,名讳字号勿犯。盖禀启用俳语,所以表恭敬也。敷词叙事,期于达意,以典雅简练为贵,若填砌故事,篇牍繁芜,反致取厌,其禀帖及四六大小禀启附后。

此处正道出四六用于官场之所以盛行处。在言及上官的出身、仕宦、履历时,要引用典故方为贴切;在语言形式上,要使用四六俳语方能显得恭敬;在文章风格上,要典雅简练方能显示庄重。这些都不是散体尺牍所擅长的。也正因如此,以至于到了民国时候,由于数百年的积习所在,很多文人依然习惯于在公私文书往来中使用四六启的形式,就如民国时期曾流行一时的《广注分类四六大尺牍》书前的序文中所言:

自光宣之交,兴学改制,俄而共和肇建,一时更新去旧,黜华崇实之声,嚣嚣然遍于朝野。由是而骈体书牍,遂横遭屏放……然每遇郄嘉宾之流,辄道度骈用散后之困难。言每值升迁凯旋节庆,以及褒勋祝嘏之题之属于上行平行者,分卑谊浅,既不可抗颜叙寒暄之语,又无从隔靴作亲切之词。涉议论则即属骄夸,谈风月则无斯体统。斟前酌后,舍四六外,竟无由下笔。至此始悟旧幕必用骈体之故,毕竟非前人之性喜歌功颂德,而好为其难也。旬有五载以来,幕友之作如是云云者,十可得其八九。比顷数年,则大幕中之文电宣言,亦已大都骈四俪六。故公署掾吏,除呈启公事外,闻已泰半复骈散兼行之旧贯。是足可见骈体书牍之于政幕,其相需之殷有如斯者。

这段话出自民国文人之口,是民国时期的文人在白话文逐渐代替古文之际对四六启存在价值的反思,其中逗漏的一些问题颇值得注意。哪一种文人写作四六启最频繁?是幕僚文人。幕僚文人为什么写作四六启?是为了应付官场公私文书往来的需要。官场中公私书启的写作有什么特点?那就是重礼仪。尤其是在上行平行的书启往来中,“既不可抗颜叙寒暄之语,又无从隔靴作亲切之词。涉议论则即属骄夸,谈风月则无斯体统。”信件往来的双方本来就是要完成一种形式上的应酬而无须太多情感上的交流。在这个层面上,四六启的兴盛是和官僚机构的运转状况以及幕僚文人群体的生存状况有着密切联系的。

宋代和明代都是中国古代冗官冗员弊端相当严重的时代,相应的,在公文领域的繁文缛节之弊也很严重,这种官僚机构中的弊病引发了四六启的盛行,而反过来,四六启的盛行也对公文周转的流畅性和官场机构的办事效率产生很大的负面作用,并进一步影响到一般士绅书信往来中的骈四俪六文风。上面所引的两则材料一条是清初的,一条是民初的,这也反映出要想彻底改变四六启盛行的风气,就必须改革官僚机构,纠正官场中的公文风气。如果不从根本上入手,而单单去禁四六启,则只能是徒劳,明中期以后湛若水、王世贞、赵南星等文人学者纷纷对四六启进行批判但却未见成效,皆源于此。

总之,作为书札的两种基本形态,大抵散体尺牍与四六启各有其功能之所在。诚如周亮工所言:

雅诰初兴,间有偶语;文华既盛,渐抑单行。大略骈俪极于齐梁,疏古全于汉宋。两家争喙,历世同驱。而近者书记一流,便分歧路,全用对待。汇于四六函中,通体错综;收之尺牍集内,强生区别。妄画畛封,不思上世表笺,亦以单行尽意,则今人裁答,何妨偶语抒华?盖庙堂制作,必殚雄风,而骀宕风流,兼呈丽则可也。

礼仪制度的两个诉求即健全人性的诉求和维护社会制度的诉求。在晚明的时候,无论四六启在维系人际交往方面的作用是否还像唐宋时期那么明显,至少它在维护社会制度方面已经是弊大于利了。在这种情况下,四六启的使用空间不可避免地被进一步压缩了,与之相应的,书札的另一种表现形态——散体尺牍的使用空间则有了进一步扩大的迹象。

作为书札的两种基本表现形态——散体尺牍与四六启,二者孰优孰劣,孰好孰坏?站在不同立场自会有不同的认识。但毕竟,无论是散体尺牍还是四六启,都是基于其作为书札的基本特征而存在的,虽然有着语言形式上的不同,但二者之间更有着千丝万缕、密不可分的渊源。因而,对这二者之比较,并不是一定要区分二者之优劣,而是为了更好地认清二者各自的特点和适用范围。

[1]王世贞.尺牍清裁[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09册).

[2]孙应瑞.尺牍类便[M].明崇祯十二年休宁孙氏刊本.

[3]程大约.国朝名公尺牍[M].明万历丙子徽郡滋兰堂刊本.

[4]程大约.国朝名公尺牍序[C]∥国朝名公尺牍.明万历丙子徽郡滋兰堂刊本.

[5]孙应瑞.尺牍类便[M].明崇祯十二年休宁孙氏刊本.

[6]凌迪知.国朝名公翰藻[M].万历九年吴兴凌氏刊本.

[7]李渔.四六初征[M].清康熙十年刊本.

[8]谢肇淛.五杂组[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

[9]周亮工.尺牍新钞选例[C]∥尺牍新钞.长沙:岳麓书社,1986.

[10]王元勋.明人尺牍选[M].清康熙四十四年碧云楼刻本.

[11]周亮工.尺牍新钞[M].长沙:岳麓书社,1986.

[12]许以忠,王焞.精选当代各名公短札字字珠[M].明万历丁巳金陵书坊刊本.

[13]王思任.谑庵文饭小品[M].清顺治刻本.

[14]方应祥.邮筒类隽[M].明天启刻本.

[15]凌约言.凤笙阁简钞[M].明嘉靖丙寅吴兴凌氏刻本.

[16]黄六鸿.福惠全书[M].清康熙三十三年刻本.

[17]王虎榜,周觐光.广注分类四六大尺牍[M].民国间碧梧山庄石印本.

[18]周亮工.尺牍新钞选例[C]∥尺牍新钞.长沙:岳麓书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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