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梦卉
(江苏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镇江212013)
在认知语言学框架中,象似性理论探讨的是语言不仅仅有任意性这一特点并且还具有理据性,即象似性的特点。象似性能够反映语言结构和人类思维结构这两者间所存在的自然联系,是语言形式与意义之间更为具体的理据关系,即两者在关系或结构上“相似”。[1]象似性在语言的各个层面中都普遍存在,文学在广义上也可以被视作象似性的。而对于诗歌尤其是古典诗歌而言,象似性是制约其篇章语言结构和文体风格的原则之一。[2]诗歌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学形式,其突出的象似性对于诗歌意义的传递和艺术性营造都有着重要的意义。《楚辞》是中国古诗词这片汪洋大海的“源头”之一,它的译介工作对于中国传统文学和文化走向世界具有极其重要的推动作用,鉴于其语言形式中所体现的十分明显的象似性原则,在翻译中从象似性角度出发,对此类诗歌的翻译研究具有一定启示和借鉴作用。本文以有别于以往对《楚辞》中《离骚》译本的研究视角,将象似性理论运用到翻译中,用象似性原则对译文进行象似性分析,力求为古诗的英译对等效果开辟一个新的视角。
象似性这一术语最早是由美国符号学奠基人皮尔斯提出,其意义是指语言的能指与所指,内容与形式之间的联系是有依据的、可论证的。也就是说,语言在语音、词形、结构上有与世界特征、人类经验方式、认知规律以及所表示的意义之间存在着某些必然联系,是有理据可循的。皮尔斯按照符号与所指对象之间的不同关系和复杂程度将其分为映象符,拟象符和隐喻符。[3]继皮尔斯提出象似性的概念和分类后,约翰海曼于1985年最早从语法的角度分析了语言中的象似性现象,系统地对语言句法中所存在的象似性进行了较为详尽的研究。此后,象似性成为认知语言学研究的焦点。自2003年于比利时召开名为“语言和文学中的象似性”的专题研讨会以来,学者们将语言符号的象似性研究从单纯的语言层面深入到文学中,使这门学科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
正是由于象似性是近年来蓬勃发展的一门较新的学科,关于象似性的原则学者们各持观点,没有统一的定论。结合专业学者对于象似性的研究,文章概括出象似性原则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1.语音象似性。是对于一种声音的模仿和复制在语言形式中,一般体现于拟声词。2.数量象似性。其在语篇中通常以重复、叠用、对称、曲言等形式体现。3.距离象似性。是通过词句的间距来反映语义概念的间距或交谈者的距离。4.顺序象似性。体现在语言的结构和事物发展以及主体经验顺序上的一致性。
从古希腊时期至今,人们对于语言象似性和任意性的观点自古以来一直争论不休,两者的地位在不同的相持阶段也时有起落。然而,在后索绪尔时期也就是20世纪60年来以来,象似性理论随着认知语言学的发展而被人们在反思中重新发掘,引起探讨和热议。诚然,我们不能完全否定任意性是语言最重要的一个本质,任意性使得语言更加有活力和创新性,而象似性则使得语言具备具体和稳定性。[4]象似性作为任意性的补充,其自身已经发展形成较为完善的可操作性理论,对它的探讨和应用,可以使我们更清楚地发现语言的本质。而将语言符号的象似性视角与文学和翻译等领域结合有助于语言分析的多元化,对于语言学和翻译学的发展起到了促进作用。
基于诗歌具有独特的文学形式这一事实,其高度的浓缩性和独特的艺术风格给予了语言象似性分析极大的可行性。中国古典诗歌尤其是先秦时期的诗歌,没有僵化的格律束缚,其原始纯朴的表达赋予了自身极强的象似性,即诗歌的语言在极大程度上模仿了现实和大自然中的具体事物,并且也模仿人的经验、情感和思想。诗人在创作的过程中为了加强语言的表达效果,运用各种象似性手法,这些象似性原则的运用不但能体现文本特征而且在传达诗歌的思想情感和内容含义上也有种重要的意义。
在中国先秦古诗《离骚》中,诗人原始纯朴的语言形式和厚重淳挚的情感之间存在这各种层次的象似性。对其翻译的研究,从象似性角度为切口,在象似性理论指导下进行文本分析,不但具有可行性,还为诗歌的翻译提供了新的理论依据,扩大了诗歌翻译中对等效果的研究视野。多年来,翻译界和语言学界的学者对《离骚》的翻译所做的研究大多都仅限于美学和意象主义的视角,下文中将从象似性角度研究诗歌《离骚》的译文,对其不同版本的文本进行比较分析。
象似性普遍存在于文学和非文学篇章之中,而且对于诗歌这种语言特征明显的文本而言,象似性被强调为制约诗歌篇章结构的原则之一。下面将从象似性角度将许渊冲和其他版本的《离骚》英译做对比并分析,看译者是如何保留关系到语言意义的这些形式以达到诗歌译本与原文本神形皆似的效果。
首先是语音象似性的重现。语音象似性是指发音与其所表示的意义之间存在着很多自然的相似关系。这种相似性原则是基于人类经验上的对于一种声音的模仿和复制。这种模仿和复制并不是任意的,并且多出现于拟声词上。《离骚》作为骚体诗风的创始有其独特的文风。在屈原的《离骚》中,最有代表性的文体风格就是句式结尾多用“兮”字以助语势构成的骚体,即“兮”字常出现在句尾,以感叹词的作用出现,以达到先秦诗歌反复吟咏时的音律效果。同时也能表达出作者内心的哀叹和回旋的悲苦之情。
以下是许渊冲的翻译,对比杨宪益和戴乃迭的翻译例句: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许渊冲译:Descendant of High Sunny King,oh!
My father’s name shed sunny ray.
The Wooden Star appeared in spring,oh!
When I was born on Tiger’s Day.
杨宪益、戴乃迭译:A prince am I of ancestry renowned,
Illustrious name my royal sire hath found.
When Sirius did in spring its light display,
A child was born,and Tiger marked the day.
这两句诗在翻译的时候译者都有意识地在句式相同的两句中加上了尾韵,即第一句和第三句的“/iŋ/”,以及第二和第四句的“/ei/”。由于两种语言的语音差异,对于中英文里意义相应的语言单位,其音节会有不同,所以不可能做到使译文和原文中的单词和音节个数完全相等,为了达到原文的文体风格,译文中都采用了加韵的手法,使得文章在形式上看起来与原文特点有很强的相似性。许渊冲的译文除了注重诗歌韵律之外,在诗句结尾处加上感叹词“oh”,更加完整地重现了原文中的象似性。屈原《离骚》多出现以“兮”结尾的助词,其语气意义既是感叹词也可以认作拟声词。作者用这种反复的吟叹来抒发自己内心积蓄的难以纾解的愁苦和悲愤。此时的拟声感叹词是诗人在放纵自己的思涛,在诗中自由奔泻,是悲吟,是呼嚎,是哀叹。此处语言的语音象似性使语言的形式反映了现实的主体经验。这种象似性在译作中被许渊冲以一种同样直白的方式所重现,并用与原著同样的形式贯穿全文。而杨宪益和戴乃迭的译文则没有还原原文中的象似性,因此也没能反映出作者由心而发的那种最纯粹的哀叹和由原始的情绪所表达出的音律感。
再看下面的译句: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许渊冲译:I have so much beauty inside,oh!
And add to it a style ornate.
杨宪益、戴乃迭译:With lavished innate qualities included,
By art and skill my talents I renewed.
这里原文中“纷”的本意是“美而多”,而“内美”也是指内在之美的意思。“既”和“又”构成的并列连词表达了原文作者对于自己品行和美得的推崇。原文充分体现语言的数量象似性原则。数量象似性指语言形式越复杂就意味着概念意义越大,信息数量越多,语义的重复和语言形式的复杂加深了表达中所要强调的意义。此处作者想要着重强调的是美德的多,兼之容态或才能的出众。所以,许渊冲的译文里“so much”对应“纷”和“美”的重叠效果,“add to”对应“既……又”的递增效果,最大程度上再现了原文的象似性,使得原作者想要表达的意义更直观的重现在读者眼前。杨、戴的译文中用了倒装的修辞,虽然也突出了原作中主人翁的品德与才能,但在程度和信息量反映方面要略弱些。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许渊冲译:My way ahead’s a long,long one,oh!
I’ll seek my Beauty high and low.
杨宪益、戴乃迭译:The way was long,and wrapped in gloom did seem.
As I urged on to seek my vanished dream.
原著作者由于身遭诽谤被放逐,但仍矢志去寻求其所坚信的正义和真理。可是孤助无援,佞臣当道的世道使得这一追求愈发遥远,探索的道路也艰难备至。原文中“漫漫”和“修远”的意思都是指路途之漫长,期盼之遥远,这些有着重复意义的词语拼加在一起,从数量象似性的角度上来说,更加强调了渺远艰辛之感。在译文中能够将这一象似性直观重现的便是许渊冲译文中的连续两个“long”。这个英文单词在发音上本就有着舌根后压的喉腔音,给人绵长之意,恰能再现原文本中的“漫漫”在语义表达上的数量和语音象似性原则。而另一版本则未完全体现出原文的神韵。
此外,另一重要的象似性原则——顺序象似性在译文中的重现也值得分析。顺序象似性是指语序照应着语言认知主体的认知状态或认知过程的顺序,即语序的语言结构反映了事物发展的先后顺序。《离骚》中的顺序性原则较为常见:
朝搴阰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许渊冲译:At dawn I gather mountain grass,oh!
At dusk I pick secluded one.
The sun and the moon will not stay,oh!
Spring will give place to autumn cold.
Grass will wither and trees decay,oh!
I fear that beauty will grow old.
孙大雨译:At morn,I puck magnolia sprays on the big knoll,
Before dusk falls,I pick herb evergreen of th’isle.
As days and months away do haste without a pause,
So spring and autumn alternate by turns always:
Reflecting on the trees and herbage falling sear.
原文中,作者的视角和思绪由朝和夕的出现自然转换到了日月的更替,继而又延伸到季节交替中春秋的变换,随之感叹时光的流逝,发出年华催人人易老的悲忧和叹息。这一连串的情景都是出自于自然,又由人感之于自然:朝暮、日月、春秋、时光流逝。语言的结构完全反映了事物和人类思维发展的顺序。许的译文中用位置对称的“At dawn”和“At dusk”,并列出现的“sun,moon”“Spring,autumn”,还有相照应的“Grass,I”,在最大程度上再现了人作为认知主体所体验事件的发生顺序,直观地反映了原文中诗人感受事物的经验步骤,继而在感怀下直叙胸臆的语言形态。而杨、戴的译文中没有呈现这种顺序的象似性。在重现原作者的行文意识和语言的表现形态上,许渊冲的翻译更加接近原文中语言的象似性特点,其在忠实反映诗歌意义的同时还做到了与原文在顺序象似上的一致,使得译文与原文更加“神似”。
语言的象似性以区别任意性的理论视角从另一个方面为人们展示了语言以及翻译研究的新界面。在象似性理论指导下,人们更深入理解语言的本质和语言与现实的关系。而象似性原则在翻译中的应用也具有实际可操作性。象似性所具有的忠于自然、世界和人类经验的基本美学功能,有助于译者在古诗歌翻译中最大程度重现原诗的语言形式和艺术风格,使译文取得更好的翻译对等效果。
[1]李福印.认知语言学概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2]卢卫中.象似性与形神皆似的翻译[J].外国语,2003,(6).
[3]Peirce Charles Sanders.,Paul Weiss and Charles Hartshorne.1932.Collected papers of Charles Sanders Peirce:Principle of Philosophy[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4]王寅.认知语言学[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