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英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甘肃 兰州730070)
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卡列宁一向是不被人喜爱的角色,外国文学研究领域对他的评价一直不高,甚至有颇多谴责之辞。如:“卡列宁是一个伪善、僵化、缺少生命活力的贵族官僚的形象”[1]363,“卡列宁是个伪君子。他需要安娜,不是出于爱,而是把安娜当作一种美丽的点缀品……他用她的一生,连同她的生命作代价,来维护他的体面,实际上也是维护封建的传统。他就是旧制度的化身”[2]426,“卡列宁是一台典型的‘官僚机器’,为人自私、虚伪、刻板、冷酷,一心追逐名利,根本不懂爱情”[3]4。评论几乎全是贬斥之辞。
对卡列宁评价甚低,笔者认为主要有以下两个原因:第一,任何评价都是基于一定的立场,卡列宁是沙皇俄国官僚系统中的一分子,沙皇俄国是封建制度的代表,因此作为其成员的卡列宁自然也是应该被批判的;第二,小说文本本身的叙述方式将卡列宁置于易被误解的不利地位。关于第一点,随着社会的进步,文学史书这种阶级分析色彩正在逐渐减弱。而关于第二点,只要仔细通篇阅读文本,就可以纠正这种偏失,这点已经被有些研究者所注意到。如杨正先的《论卡列宁》、夏腊初的《论卡列宁形象及其意义的复杂性》、韩霞的《倾斜的人生天平》①以上论文分别发表在《云南师范大学学报》1990年第5期,《黄冈师范学院学报》2004年第1期,《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第1期。等都提到传统批评基于安娜的角度,对卡列宁有失公允,但大都未能将卡列宁作为独立的主体对其进行重新评估,因此,总体而言对卡列宁的“误读”仍在继续。故而本文先从小说的叙述方式入手,分析这种低评的文本成因,然后再将卡列宁作为一个独立的、鲜活的主体,以符号学为工具,对其进行重新理解和评价。
《安娜·卡列尼娜》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如特里·伊格尔顿所言:“在某些文学作品,特别是现实主义小说中,作为读者,我们的注意力不是被引向‘陈述的行为’——事情是怎样讲述的,从什么角度,有什么目的;而只是被引向说的是什么,引向了陈述本身。”[4]200《安娜·卡列尼娜》采用的是第三人称叙述,从理论上讲,叙述者在小说中可以随意选取人物作为经验人物来叙述,也即任何人都有机会作角心人物。但实际上小说并非均衡地转换角度,平均分配做角心人物的机会。安娜和列文是小说的两个表现中心,也即在小说篇幅上,这两个人物是作角心人物最长的,而其它人如弗龙斯基、斯捷潘、多莉、基蒂、卡列宁等作角心人物,讲述他们个人经验和感受的机会要少得多。这种安排当然与小说的主题有关系,但这样一种安排无意中却造成了对其他人理解上的偏失,使得大部分读者无形中总是从这两人的角度去看问题。
从叙述学的角度而言,“人物角度叙述的作用,与其说是更生动地描写该人物所见对象、情景,不如说是为了用一种特殊方式描写角度的意识载体”[5]88,也即采用某一人物作角心人物,以他的经验感受范围作为描写的对象。虽然所用语汇仍是叙述者的,但实际上意识控制权已经交给了角心人物,我们阅读时所能体验到的意识已经是这一角心人物的个体意识,而非叙述者的意识。《安娜·卡列尼娜》大幅采用安娜作角心人物,实际上使得安娜的意识在小说所呈现的各种意识中居于主要地位,再加上托尔斯泰在表现人物内心世界上擅长使用独特的“心灵辩证法”,于是安娜的精神世界自然能够得到比较完整的展示。而卡列宁作为安娜讨厌的丈夫,他在安娜心目中是令人不悦的,通过安娜的意识展示出来的卡列宁自然是负面的形象。因小说叙述的安排,卡列宁在小说中做角心人物的机会很少,两人的话语权是不均等的。于是在这对立的婚姻双方中,铺天盖地而来的是安娜的想法和辩词,而很少听到卡列宁的声音。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很难不受“一面之词”的影响,卡列宁自然容易成为被遮蔽和误解的一方,卡列宁的委屈也就在所难免。
如果仔细推敲对卡列宁的批判,会发现批判者基本上都是站在安娜的立场。如卡列宁不能理解安娜的情感世界,总是在安娜面前摆出一副正确的、居高临下的态度,不同意与安娜离婚等等。但安娜对卡列宁的感受和评价并不见得就是正确的,很多时候都带有强烈的个人主观色彩。例如,同样是声音尖细这一特征,在安娜看来是卡列宁让人难以忍受的生理缺陷,但是到利季娅那里便成了“很可爱”的声音;同样是卡列宁这一个人,在安娜看来他的灵魂和性格让人难以忍受,但在利季娅那里却是“崇高的、未被了解的”,值得去爱的[3]562。所以,这样一种评价其实并未将卡列宁视为一个独立的、活生生的主体,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仅是一种不可靠的情绪化评价,对此只需稍加思索我们就会发现这种评价存在很多问题。比如说,卡列宁在八年的婚姻生活中对安娜真有那么坏吗?被抛弃的丈夫凭什么就该成全背叛自己的妻子?如果卡列宁最终和安娜离了婚,安娜就能和弗龙斯基白头偕老了吗?作为一个父亲,不让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与他人同居的妻子的身边,难道有什么过错吗?深入考虑这些问题,恐怕婚姻过错并非都在卡列宁这里。实际上,与安娜相似,卡列宁也是这场婚姻的受伤者,甚至是一个牺牲品。要正确地理解卡列宁这一形象,就要将其作为一个独立的主体来看待,将其放在虚构世界中从整体来判断。
“任何符号表意和解释活动,都需要从一个意识源头出发”[6]344。也即人要从事任何文化活动或思考,都要从一定的意识出发。这种意识就是关于自我的意识,卡列宁也不例外,他对自我的理解和定位是其所有行为的出发点。而所谓自我,“是隐藏在身份背后的意识,对他人来说不可捉摸,对自己来说也不一定自觉”[6]352。卡列宁的自我意识是他用来对自己的身份进行解释说明的元语言,也是指导其自身行动的元语言。因此要全面地理解卡列宁,必须对其自我状况作出一个较为客观的评估。
从符号学的角度而言,一个人可以经验到的自我,是一条连续光谱。光谱的一端是“人内心隐藏的本能的、非理性的、自由无忌的无担待自我”,另一端是“高度理性的由社会和文化定位的个人”[6]355。自我具有一定的延续性,对一个具体的个体而言,虽然他的自我可以随着光谱作一定的移动,但是总体而言却仍保持一定的稳定性,并且这个较稳定的自我分散在同一主体的各个身份之中,成为理解个体思想行为的关键。自我是一个社会构成,故对卡列宁自我的理解必须结合卡列宁的人际符号交往和社会符号交流行为来进行。小说中卡列宁从来没有“看到”过安娜这个漂亮丰满的女人容颜上的魅力,而弗龙斯基却经常被安娜外貌上的迷人和她的生机所吸引:“在那短促的一瞥中,弗龙斯基已经注意到有一股压抑着的生气流露在她的脸上,在她那亮晶晶的眼睛和把她的朱唇弯曲了的隐隐约约的微笑之间掠过”[3]67,“她走了出去,她那迅速的步子以那么奇特的轻盈姿态支撑着她的相当丰满的身体”[3]69。面对同样一个安娜,视觉内容却完全不同。卡列宁对安娜外表美的漠视并不是一个偶然现象,小说中还提到卡列宁之所以当初与安娜结婚也并非因为安娜的漂亮,而主要是因为他在社会舆论压力下只能这么做。因此,卡列宁对妻子的麻木,与他的机械呆板以及他过分看重社会名声是一致的。卡列宁不是靠感性而是靠理性来理解世界和安排生活的,这正是卡列宁自我中忽视生理本能的体现。
符号学家威利将自我分成两种趋向:向上还原和向下还原。前者是对自我作社会学的解释,后者是对自我作生理学的解释[6]356。卡列宁的自我是高度向上还原的自我,也即摒弃了自我非理性、本能向度、向上超越的自我,是不断地用理性、社会和文化为自己定位的自我。这种自我过分理性,总是考虑到自己思想和行为是否符合社会规范,因而在某种程度上显得教条十足,没有感情,缺乏情趣,是对人性本能的一种极度压抑。用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超我观念来看,即“在情与理的人生天平上,卡列宁重理轻情,‘本我’让位于超我,过多地追求外在的‘体面’等华而不实的因素”[7]208。这种向上还原的自我决定了卡列宁表现为一个高度社会化的人,指导他的行动是社会文化的既定成规和自己的理性。
卡列宁过于理性,社会和文化的规定对其影响极大,以致他十分看重他的名声、他的体面,社会上其他人对他的看法,而没有理解作为一个有感情的安娜的内心世界,而这也是安娜最不满意的地方。作为一个贵族妇女,安娜不像卡列宁那样有自己的事业,她的主要活动范围就是家庭,卡列宁的自我和性格尤其压抑了她生命中的激情,“安娜追求爱情幸福的精神动力主要是久受压抑的人性本能力量”[8]411,她的人性本能力量正是对卡列宁自我中缺乏人性一面的反抗。
毋庸置疑,卡列宁这种高度向上还原的自我也是一种扭曲、压抑了本能的情感,这表现在他处理感情问题时只会逃避,极其幼稚。如在最初怀疑妻子有私情时,卡列宁也嫉妒、痛苦,但他在安娜面前却竭力表现得自己在感情方面并不在乎。当妻子拒绝和他就这方面谈话时,他装作若无其事,这反而给了善于追逐女人的弗龙斯基可趁之机,并且还让安娜觉得卡列宁并不爱她。高度向上还原的自我意识要求卡列宁竭力避免从感情上去考虑这件事情,尽力将其纳入理性化的轨道,当行不通时就干脆躲避、放弃,这使他显得尤其冷酷无情,尽管他并非是那样的人。同样也因他过于理性,使他在安娜出轨之后,关心的不是安娜的情感,而是试图从道德和责任方面去规劝安娜,过于看重外在的社会评价。这一点正是被很多批评者注意到并反复谴责的。客观地讲,这种自我确实有违背人性的一面,卡列宁处处用社会既定文化道德规范去压抑安娜本能的人性情感,这一点与近现代以来追求个性解放、尊重人性本能的思想潮流相悖。但卡列宁之所以受到这么多批评,也与当下社会的研究者无意识中使用的话语多是“反封建、要求个性解放的自由主义的话语”[9]45有直接关系。在这种话语视界下,压抑他人人性的卡列宁理应受到批判,因其思维方式本身不合时宜,而不管其动机是否良善。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高度理性的自我也并非一无可取。卡列宁在政治上颇有抱负,工作认真、勤勤恳恳、克己奉公、为人正直,做了很多有益于社会的事情,即便拿到当下社会来说,也不失为一名优秀的官员。这一点他与同样在政府做事的斯捷潘形成鲜明对比。斯捷潘只是为了混日子挣钱才去工作,工作中无功也无过,只求安稳。此外,斯捷潘还在外面花天酒地,经常使妻子陷入拮据中。而卡列宁却从未使安娜为经济问题担心过,他对家庭极有责任感,可以在繁忙的工作中抽出不到一个小时亲自到火车站去接安娜回来,对儿子也细心体贴。并且,高度理性的卡列宁在考虑问题时谨慎小心,从不鲁莽行事,如他在反复考虑决斗之后决定放弃便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独立行事的结果。他考虑社会成见,但却不是一个随波逐流、盲目遵从社会普遍做法的人。借助高度理性的自我意识,卡列宁将工作和家庭都纳入一定的轨道,这条轨道的正常运行使他成为了一个社会普遍赞扬的政治家,也使他过着一种机械单调但却极有效率的生活:生活规律,工作繁忙,博览群书。他在很多方面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是一个努力追求独立达到完满的人。
高度理性的卡列宁非常符合社会和文化规范的要求,是一位具有社会责任感的人。与弗龙斯基相比,卡列宁除了在长相上、与女人的社交技巧上稍逊一筹之外,在对社会的关怀上,在抱负和见识上都比弗龙斯基优秀得多。卡列宁和安娜结婚前的状况与弗龙斯基和基蒂相识后的状况极其相似,但不同的是卡列宁勇敢地与安娜结了婚,并从此专心爱着她,而弗龙斯基却见异思迁地移情别恋了。
卡列宁比安娜大20岁,两个人一个具有高度理性的自我,虽然富于责任感,但在某种程度上缺少激情,另外一个却是鲜活的富有生命力的少妇。从这个意义上而言,安娜的出轨却又不可避免。两个人的婚姻问题从根本上说是老夫少妻的悲哀,是两个人生理上的不般配、气质上的不和谐造成的。
高度理性的自我使卡列宁尤其重视人在社会网络中如何被评价、被定位,也即尤其重视作为邻接粘合的个人,作为在社会关系网中的个人。从符号学的角度来看,任何一个个体及其思想行为都可以被视为一个符号文本,卡列宁即是一个符号文本,而“符号文本有两个展开向度,即组合轴与聚合轴”[6]159。用雅各布森的话来说,即“一个话语的展开可以沿着两条不同的语义路线进行:一个话题可以通过与另一个话题的相似性或临近性而导向另一个话题”[10]372。靠相似性而转向另一个话题即是隐喻式(the metaphoric)方式,靠临近性而转向另一个话题的即转喻式(the metonymic)方式。转喻和隐喻是人类行为和语言中两种基本的思维模式。[11]41考量卡列宁的自我及其行为方式可以发现,其过于重视外在的社会文化,而忽略自己和家人内在的生命需求,用理性去规范自己和家庭的行为,正是转喻式思维模式的表现。遗憾的是卡列宁转喻式的爱情表达方式,并未被安娜理解和接受。
卡列宁是爱安娜的,这在小说以卡列宁为角心人物的部分展示得很明显,他不仅爱安娜,且将她视为精神上的依靠。但转喻式的爱是一种世俗社会的爱,这种爱出于邻接的需要而产生。卡列宁并非因为爱情而求婚,他对安娜的爱情始于他向安娜求婚之后:“他求了婚,把他的全部感情通通倾注在他当时的未婚妻和以后的妻子身上。他对安娜的迷恋在他心中排除了和别人相好的任何需要”[3]556。
卡列宁转喻式的爱是在社会邻接的关系网中含蓄地表达自己的爱意,在他看来给予安娜以安定平稳的生活本身即是爱的表现。卡列宁爱与他处于连接关系中的安娜,他不仅关注安娜,还很关注与安娜邻接相关的人,包括安娜的哥嫂,安娜与自己生的儿子,他可以非感性化地去考虑安娜的处境,这一点与弗龙斯基形成鲜明对比。弗龙斯基对安娜的爱是隐喻式的爱,是在聚合轴上比较的结果,即他爱安娜是因为安娜是众多女人当中那么有生机的“这一个”,这是在无意识中经过反复比较而挑选的最佳欲望对象,所以他不关心安娜所处的关系网络,只关注安娜本人。因而我们看到,在认识安娜之前弗龙斯基拼命地向基蒂献殷勤,与她打得火热;而当安娜一出现,他马上就忘了基蒂,将其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安娜身上。隐喻式的爱的背后是一种力比多冲动,这种冲动只对欲望对象本身感兴趣,而不管对象的处境,并且一旦冲动得到满足,隐喻对象变得熟悉,那么冲动也会随之减弱。所以,从一开始,弗龙斯基就不能理解安娜对儿子的感情,讨厌阻碍两人关系的安娜的儿子,甚至在得知安娜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后,最直接的反映竟然是十分的厌恶,“听了这个,他感觉到他对于不知什么人所怀的那种异样的厌恶心情以十倍的强度袭上他的心头”[3]208。这种只关心安娜的隐喻式的爱,除了安娜之外的一切邻接者都被他视为累赘。
卡列宁与安娜所有亲戚的关系都很好,他爱自己的孩子,是一个细心的父亲(尽管曾经一度出于对安娜的愤恨而疏远儿子,然而又很快地得到了自我纠正),在安娜出走之后,十分关心他的教育问题,尽心尽力地照顾他,担当起自己的责任。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当安娜因生弗龙斯基的女儿而得产褥热且一度要死的时刻,他不仅宽恕了安娜,甚至还爱屋及乌地对这个私生女表现出浓厚的怜爱,而这些是连孩子的亲生父母也都未曾表现出来的,他甚至还饶恕了弗龙斯基。尽管他最初对安娜的处置不能完全排除报复的成分,可他很快就听进了别人的劝阻,考虑到安娜的处境,他非常清楚离婚带给安娜的绝不是幸福,而这一点连弗龙斯基都未曾考虑过。
转喻靠邻接而形成关系,隐喻靠相似而形成关系。“邻接是一种安排,而相似背后的聚合,却依靠元素原本存在的品格;邻接只有一种关系,即文本组合关系,而相似可以在不同方面相似,因此同一组分背后可以有多个聚合段”[6]165。转喻式的爱没有激情,但却因总是牵扯到一系列的人际关系而稳固,隐喻式的爱虽然充满激情和活力,但却因背后没有错综复杂的支撑而经常较易失去。转喻式的爱只有一种安排,所以生活显得呆滞刻板,缺少灵动,但却牢不可摧。隐喻式的爱因为有着多种可能,所以显得生动鲜活,富有活力,但同时也因恋爱者和恋爱对象可以在很多方面相似,从而使得恋爱对象很容易被替换掉。这就是为什么与卡列宁生活了八年的安娜从来不用为卡列宁是否喜欢上别人而担心;而只与弗龙斯基在一起两年多的安娜就整日担心弗龙斯基会移情别恋,从而拼命打扮自己,以防止自己失去对弗龙斯基的吸引力。
在卡列宁转喻式爱的笼罩下,安娜优雅安静,虽然身上有一种被压抑的生机但却掩饰不住她那迷人的气质。而在弗龙斯基隐喻式的爱的氛围中,安娜虽然同样美丽,但却显得华而不实。安娜后来对儿子愈来愈思念,这可以说就是对卡列宁带给她的安定生活的怀念,而对小女孩的冷淡则是对当下不稳定生活的潜意识的厌恶。最初,她在儿子身上看到了卡列宁的影子,觉得他不够好[3]120。之后她又在女儿身上看到了弗龙斯基的眼睛,这使她对两人之间出现的感情危机不得不正视,由此搞得她痛苦不堪;与卡列宁的生活虽然平淡无奇,但未来可以预料。与弗龙斯基虽然有激情,但却缺乏保障。所以,当她与弗龙斯基的感情日渐疏远之后,她就愈发地后悔恼怒。这或许就是她抛弃转喻式的爱而追寻隐喻式的爱的代价。
安娜与弗龙斯基的私奔无疑是对卡列宁的沉重打击。当安娜在生命最危险的时刻请求卡列宁宽恕她时,卡列宁应允并且宽恕了她,但安娜恢复生机后却义无反顾地跟着弗龙斯基走了。这里我们姑且不谈安娜的自私与背信弃义,只看卡列宁的痛苦。
卡列宁、安娜和弗龙斯基都是上流社会圈子里的人。卡列宁是国会议员、政府高官,安娜是皇族后裔,而弗龙斯基是上流社会著名的花花公子。作为一名政治上颇为得意的高官,卡列宁在上流社会不仅令人羡慕,甚至可以说不少人都很嫉妒他,并且因仕途上的顺畅和工作上的正直,卡列宁实际上有不少仇敌。在这种情况下,卡列宁自然十分在意自己和自己家人不给对手留下把柄,不能成为旁人不怀好意嘲笑的对象。
在当时俄国那种社会环境中,卡列宁与安娜一旦缔结了婚姻,从符号学的角度而言,彼此就会成为对方甩不掉的伴随文本。所谓“伴随文本”,也即不在文本内,被文本本身所携裹着的附加因素。伴随文本经常与文本一道被接受,且成为理解文本本身的一把钥匙。“在相当程度上,伴随文本决定了文本的解释方式”[6]141。它“积极参与文本意义的构成,严重地影响意义解释”[6]141,携带了大量的社会成见。无论卡列宁和安娜本人如何,他们总是摆脱不了被人看作是安娜的丈夫和卡列宁的妻子。安娜抛弃了卡列宁,不管卡列宁是否做过不合时宜的事情,只要他的这一伴随文本带上了不体面的痕迹,他便会被人嘲笑和鄙视。尤其是卡列宁这一社会地位很高的人,更容易被人鄙视。安娜不顾体面的不轨行为恰恰成为别人攻击和嘲笑卡列宁的一个靶子。无论安娜想与卡列宁脱离关系的欲望多么强烈,实际上他们俩谁也不可能摆脱对方的影响。
在与弗龙斯基从国外再回到圣彼得堡时,安娜深刻地感受到了上流社会对她的遗弃和敌意。但这种鄙视和嘲笑对卡列宁而言却来得早得多,也猛烈得多,它自安娜出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狂风暴雨式地砸到了卡列宁头上:“人们不断地谈论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责难他,嘲笑他”[3]565。他成为人们或明或暗嘲笑的对象,这种压力使他极度痛苦:
他感到他不能忍受众人的轻蔑和冷酷的压力,那种轻蔑和冷酷,在那店员的脸上,在科尔涅伊的脸上,在这两天中他遇到的所有人的脸上都毫无例外地清楚地看出来。他感觉到他逃脱不掉人们对他的憎恶,因为那憎恶并不是由于他坏,如果那样,他可以努力变好一点,而是由于他的可耻的、讨厌的不幸引起。[3]555
社会文化习俗对被抛弃的男人的态度,通常并不根据其有无过错而决定,而会根据其在占有女人上的成败而定。也就是说,一个男人不管有无过错,只要被自己的女人抛弃和背叛就会被视为无能者,从而被鄙视羞辱。安娜与人私奔直接导致人们将卡列宁视为窝囊废。除利季娅外没有一个人真正地关心他,他被遗弃于孤岛上,甚至连他的政治见解也连带地受到并不客观的评价,他的政治前途已完。并且,他没有一个亲人,安娜还有比较关心她的哥嫂及一个厚脸皮的老姑母,卡列宁却是个孤儿,唯一与他关系最亲密的哥哥也去世了。在这种情形之下,当利季娅真诚地向他伸出帮助之手时,他恐怕也只会感激地接受。为了不致精神崩溃,他听从利季娅的安排,皈依于狂热的宗教,只有这样才能在精神上逃避安娜这一伴随文本的困扰。
卡列宁,作为一个丈夫,他被妻子抛弃了,他是最痛苦的人,然而他并没有采取激烈的报复措施。当安娜与弗龙斯基出走时,他甚至提出答应安娜的任何要求,只要她觉得幸福,不过安娜出于愧疚和自我惩罚,并没有接受。当后来安娜和弗龙斯基感情出现危机,难以持续,想借与卡列宁离婚和与弗龙斯基结婚来增加一些保障时,卡列宁因受利季娅的挑唆和安排,才拒绝离婚。从整个事情的经过来看,卡列宁并没有蓄意报复。并且,假如再考虑到卡列宁在婚姻问题上的反复衡量和决断,他简直是一个比较高尚的牺牲者。
传统评价观点认为,安娜的死卡列宁也应承担很大的责任,但仔细审视,我们会发现安娜选择死亡其实与卡列宁关系不大,主要是出于报复弗龙斯基。按照当时俄国的法律,夫妻双方要想离婚,只有在两种条件下可以:其一是夫妻双方有生理缺陷;其二是夫妻双方有人通奸,并且有证据。卡列宁与安娜离婚,只可能符合第二个条件,但第二种情况却要求有人证。以卡列宁的性格和为人,他做不出像密探似地去寻找安娜通奸证据的事情,更不可能在公众场合出示这种有辱双方的证据,因此离婚在卡列宁来说不可能。这样一个处境是卡列宁在处理这个事情的时候已经反复思虑过的,并且有意思的是,与卡列宁的看法不谋而合,安娜和弗龙斯基的感情也不过持续了两三年之久便难以继续了。换个角度讲,即使卡列宁同意离婚,按照俄国当时的法律,安娜仍旧不能与弗龙斯基结婚。因为安娜是婚姻中有罪的一方,所以安娜和弗龙斯基想通过婚姻契约的方式来保障日益衰退的感情是不太可能的事。况且,即便真的能结婚,就能挽救两人的关系了吗?这本身就很让人怀疑。两人都是极富生命力的人,不能够离开社交界而存在,要不然两人隐居在弗龙斯基山庄的生活岂不是很完满,但实际上两人却难以忍受。从这个意义上讲,安娜的死与卡列宁没有直接关系。实际上,卡列宁也是在婚姻失败情况下,成为当时社会婚姻制度的一个牺牲品,假如不是苛刻的离婚条款使他难以接受的话,或许他倒是可以避免政治和家庭领域的彻底失败。因此,鉴于安娜给卡列宁带来的屈辱和卡列宁的所作所为,他在整个事情上基本上是无可厚非的。
卡列宁高度理性的自我,使他总是从道德责任和社会文化的角度去要求自己和安娜,不善于处理感情问题。他转喻式的爱没有得到安娜的理解和体察,但他并不是一个狠毒之人。安娜以自杀这种宗教不能容忍的方式死了,卡列宁却并未因她已经离开自己而不去参加葬礼,他不仅去了,甚至还领走了在法律上是自己的但实际上却是安娜和别人生的孩子,并且从此担当起孩子的抚育责任。从这件事情上,我们可以再次看到卡列宁以德报怨温情的一面。
卡列宁不是安娜悲剧的造就者,他转喻式的爱虽然压抑了安娜的生命活力,却给了安娜稳定平静的生活,他是婚姻失败中受伤最重的一方。因为安娜,他的政治前途受到严重的影响,因为安娜,使他在上流社会从被人仰视到被别人鄙视嘲笑,也因为安娜,本来一直追求自我完满的人不得不皈依狂热的宗教来寻求精神支柱。卡列宁也是一个值得同情的牺牲品。可惜的是,历来的评论大都对他缺少宽容,甚至极其苛刻,他的委屈不仅是批评立场本身的偏颇,也是小说叙述方式对他的遮蔽造成的一种阅读效果。
[1]郑克鲁.外国文学史:上[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2]朱维之.外国文学史·欧美卷[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4.
[3]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M].周扬,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4]特里·伊格尔顿.文学原理引论[M].赵兴国,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
[5]赵毅衡.苦恼的叙述者[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4.
[6]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
[7]韩霞.倾斜的人生天平:卡列宁形象的另一种解读[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07(1).
[8]龚翰熊.欧洲小说史[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7.
[9]夏腊初.论卡列宁形象及其意义的复杂性[J].黄冈师范学院学报,2004(1).
[10]罗曼·雅各布森.语言的两个方面[M]//拉曼·塞尔登.文学批评理论.刘象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