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俊萍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 合肥230039)
如今在中国,很多小说家对中国现实生活似乎存在着这样一个认识:社会是荒诞的,现实是荒诞的。余华谈到自己创作《第七天》的原因时曾表示:“中国的现实太荒唐,你永远赶不上它,我嫉妒现实!我们老说文学高于现实,那是骗人的,根本不可能的。”[1]在这种“现实荒诞”意识的导引之下,“荒诞”成了解读《第七天》的关键词。《第七天》封面如此写道:比《兄弟》更荒诞,比《活着》更绝望。确如小说封面给我们的提示一样,《第七天》里充斥着各种荒诞事件以及作者刻意的荒诞化叙事。小说以一个逝去者杨飞的视角反观现实社会的荒诞,利用杨飞灵魂游走的方式串联起一系列荒诞的社会事件。这种运用“以死写生”的叙述方式,让冤屈的亡灵们“穿越”生死界限,一会儿回溯生前往事,一会儿展现死后的情景,不仅“串烧”了各种新闻事件,又从逝去者的角度反观社会现实,形成一种对社会现实的解释和批判,确实给《第七天》增加了不少荒诞化的色彩。
读《第七天》,很多人被小说中充斥的大量新闻事件所吸引,也不断有人诟病余华对新闻时间的串烧,批评小说因新闻堆砌而缺乏更深层次意义的探索。事实并非如此,《第七天》在表达意义时只不过比较曲折。
《第七天》从杨飞死后开始叙述,余华通过杨飞无望而又无奈地穿行于阴界和阳界间这一“以死写生”的叙事模式,串联起一个个不同人不断死亡的故事:杨飞与谭家饭店老板一家因一场火灾而丧生,杨金彪因癌症而死,杨飞的前妻李青割腕自杀,李月珍发现医院遗弃的死婴后莫名突遭车祸而死,郑小梅父母在睡梦中因政府强拆毙命,几十个无辜人因商场火灾丢掉性命,张刚死于“伪娘”卖淫者的报复,“伪娘”卖淫者死于枪决,鼠妹因不满男朋友伍超的欺骗而跳楼自杀,伍超为筹钱给女朋友鼠妹买墓地死于卖肾,肖庆死于车祸,等等。这些取材于现实社会新闻事件的死亡故事,构成了这部小说的主要内容。正是这些不同人的死亡与众多社会事件相勾连:强拆、火灾、卖肾、车祸、地陷、冤狱、杀警、“伪娘”卖淫、死婴等,以此串联起一个个荒诞的故事,串联出一部荒诞的小说。“以死写生”的叙事模式与大量荒诞事件构成余华《第七天》荒诞化叙事的表层荒诞化。作家创作小说追寻的是对“意义”、“思想”的探求,而潜隐于《第七天》荒诞表层之下的思想是小说呈现出更深层的“荒诞意义”。
《第七天》通过“我”的灵魂在阴阳二界的游走,向我们呈示了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一个是权力物欲横流、暴虐横肆、危机四伏、荒诞绝望的生者世界;一个是充满温情、鸟语花香、死而平等的死者世界。在生者世界里,强拆、火灾、卖肾、车祸、冤狱、“伪娘”卖淫、死婴等各种荒诞事件不断上演,很多人都是死于非命。《第七天》给我们呈现的生者世界里几乎没有美好与欢乐,更多的是痛苦与荒诞。在这里,余华虽描写了杨飞与养父杨金彪的父子温情,但也几乎淹没在一片死亡的窒息里。在生者世界里,我们看到更多的是权力的扩张、金钱的横行、官员的腐败、社会的不公与混乱、底层百姓的贫困与艰难。与生者世界相反,死者世界虽然也有阶级分化,有贫富差距,但却充满温情与欢乐,类似于乌托邦的“死无葬身之地”。这里是没有墓地和骨灰盒的逝去者的聚居地,是一个清水流淌、香草满地、树木茂盛的地方,树枝上结满果子,树叶会向你招手,石头会向你微笑的类似于伊甸园一样的充满灵性的美好世界。这里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没有贫贱也没有富贵,没有仇也没有恨。“死无葬身之地”充满温情,逝去者们在这里平等而自由。截然相反的两个世界,一个肮脏,一个美好。杨飞说,“我游荡在生与死的边境线上。雪是明亮的,雨是暗淡的,我似乎同时行走在早晨和晚上。”[2]63作者让死者世界的人,无奈而又无望地穿行于阴界和阳界之间,以死者世界的美好反观生者世界的荒诞与混乱,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死者世界比生者世界更好。
至此,荒诞的意义产生了!正如王达敏所言:“这里的荒诞是双重的,‘以死写生’——从逝去者的世界反观生者世界是第一重荒诞,这是借助变形而实现的技术性、形式性的荒诞;以荒诞形式表现的荒诞现实是第二重荒诞。”[3]73“在《第七天》里,荒诞叙事承载着二重意义:否定现实,栖居非现实平等之地。”[3]73与《活着》中福贵对于生的坚强与隐忍相比,《第七天》呈献给我们的是生的痛苦,死的美好。这一结论的得出着实让人可怕,现实社会的污浊何以让曾经一个对生命非常执着的作家做出与其如此巨大的决裂。我们无法猜测,但在这里作者确实是向我们展现了一种绝望的姿态,一种对生的无奈,对平等自由生活的向往。余华把这种向往寄托在一个虚幻缥缈的“死无葬身之地”,这个理想中的乌托邦世界真的能够承载作者所有的梦想寄托吗?或者说《第七天》所呈现的荒诞叙事仅仅止于此吗?细细分析,其实不然。
在死者世界里,余华除建构了一个“死无葬身之地”外,同时还建构了另外一个世界——安息之地。第一天,当杨飞的灵魂来到火葬场,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殡仪馆候烧大厅泾渭分明的“贵宾候烧区”与“普通候烧区”。无独有偶,“贵宾候烧区”的候烧者都是拥有权力与金钱的贵宾者,而“普通候烧区”的候烧者大多是无权无钱的普通死者。贵宾死者坐的是柔软的沙发,穿的都是工艺极其精致的蚕丝寿衣;普通死者坐的是塑料椅子,穿的是人造丝加上一些天然棉花的寿衣。贵宾死者骨灰盒的价格都在两万以上,骨灰盒的名字都起得雍容华贵,如檀香宫殿、仙鹤宫、麒麟宫等;普通死者骨灰盒的价格最贵也就八百,最便宜二百。贵宾死者的墓地富丽堂皇,都是一亩以上的豪华墓地;普通死者墓地只有一平米,不少死者就连一平米墓地都消费不起。贵宾死者用进口炉子焚烧躯体;普通死者用国产炉子焚烧身体;贵宾之外更有权力的高位者——豪华贵宾,他一到来,所有炉子都要停止工作,专门伺候此人。由此我们发现,死者世界也并不全是公平,现实社会中金钱与权力导致的不平等被这些逝去者带入死者世界。而这些拥有墓地与骨灰盒的逝去者共同的归宿正是死者世界中的另一个地方——安息之地。他们将现实社会中的秩序带入到“安息之地”,现实社会的不公与荒诞在“安息之地”继续通行。如果说乌托邦乐园——“死无葬身之地”是没有墓地和骨灰盒的逝去者的无奈之选,暂时的寄居之所,而“安息之地”则是所有逝去者,包括有墓地和骨灰盒的逝去者与没有墓地和骨灰盒的逝去者共同向往的永久栖身之所。“死无葬身之地”的亡灵们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自己的骨灰盒和寿衣,因为这样他们就可以离开“死无葬身之地”前往“安息之地”了。“死无葬身之地”只是没有墓地与骨灰盒的亡灵们的暂时栖居之所,他们对“安息之地”的向往并不亚于那些拥有墓地和骨灰盒的亡灵们。小说写到第六天,当亡灵们得知鼠妹将要前往“安息之地”,他们排着长队,捧着树叶之碗里的河水,带着近乎虔诚的艳羡之情,为鼠妹净身,在夜莺般的歌声中送鼠妹前往“安息之地”。
至此,我们发现隐藏于《第七天》中的一个巨大矛盾:生者世界不如死者世界美好,死者世界里的逝去者向往带有生者世界余毒的“安息之地”。荒诞再次产生。厌弃的污浊之地,以为死后可以逃离,却如影随形一般紧跟至所有人最后的归宿之地,本是向往的乌托之邦也只不过是临时的寄居所。悖论与矛盾在这里交织纠缠,荒诞的更深层意义在这里再次浮现:余华一面给我们讲述着乌托邦的神话,一面又给我们讲述着乌托邦神话的不可能。作者用荒诞化的笔法给我们展现了一个荒诞化的事实:不公、暴虐似乎成了现代人无法摆脱的宿命,只要有金钱和权力的差别存在,不管你如何逃脱,都无济于事。至此,余华用荒诞完成了他对现代社会绝望的书写,以一种绝望的姿态表达了对普通大众的同情与怜悯。
余华以荒诞构成小说叙事奇观,用作家的胃口艰难吞咽并顽强地消化着“新闻”,以绝不遗忘和反刍咀嚼的姿态,让痛深入骨髓。这里是荒诞,却又是真实,它折射了余华对现实的理解与判断。余华说:“与现实的荒诞相比,小说的荒诞真是小巫见大巫。”既然现实如此荒诞,如此超越人类经验,那么用荒诞来叙述荒诞,表现绝望,或许是一种更有意味的表达。
《第七天》中,余华用荒诞叙事表达对现实的绝望,确实带给我们震撼。但是震撼虽有,表达震撼的力量却不够强大。“‘以死写生’的‘冤魂语’归根结底只是一种艺术假设,它所产生的情感认识的冲击力仍然有赖于作者在现实世界中的清醒思考。倘若过分依赖这种艺术假定性,就会妨碍正常开掘。”[4]况且这种写法本身就运用的不够成熟,许多地方勉强、生涩,读起来不够顺畅。
《第七天》发表以后,恶评如潮,“新闻串烧”成了评论者们对其最大的诟病。作家由新闻事件刺激产生创作灵感,或者直接以新闻为素材展开自己的写作并不鲜见,如《悲惨世界》、《红与黑》等都是如此。“这些作品在对新闻事件的处理中将美学形式探究与政治、哲学、社会学思考结合起来,将描述现实的平庸文字,转变为一种试图理解人、社会和世界的艺术创作,并在其中表达自己的独特的情感和体验。”[5]把《第七天》与这些作品相比,余华在对新闻事件的艺术转化上似乎缺乏耐心和能力。
《第七天》中确实连缀了大量新闻事件,但作者究竟以怎样的逻辑将这些新闻“串烧”在一起的?这更值得我们去思考。仔细分析我们会发现,《第七天》中存在着非常明显的“简单的二分对立”,这正是余华连缀、衔接所有新闻事件的基本逻辑。这种简单的二分对立在小说中表现为:死者世界与生者世界的对立,阶级权贵与普通大众的对立,恶与善的对立。而余华用来划分这些对立的标准更是简单的阶层决定论。在小说中表现为:上层意味着假、恶、丑,底层意味着真、善、美。底层人民是一切苦难的承担者,上层权贵则是所有麻烦的制造者。这样简单的阶层决定论贯穿了小说涉及的所有事件和所有人物。生者世界是上层权贵们的世界,在那里,底层平民百姓根本找不到可以生存的空间,他们不断遭遇权力和金钱带给他们的迫害与侮辱:鼠妹因钱跳楼自杀,郑小梅的父母因权力政府强拆丧失生命,李月珍因揭露医院弃婴恶性事件无辜丧命,杨飞因贫穷爱妻弃他远去……权力与金钱成为获得社会生存尊严的不二法宝。在这里,简单的“二分对立”给读者呈现的是上层与底层的水火不容,社会被一撕两半,这一逻辑表面清晰简单,实则浅陋乏味。
都说余华小说有鲁迅遗风,拥有强烈的现实批判精神,尤其是对“瞒”和“骗”的社会现实的批判精神。社会批判确实是《第七天》的主要内容,正如前文所述,余华通过“以死写生”串联起一系列社会新闻事件,勾连出生者世界和死者世界里“安息之地”和“死无葬身之地”,呈现出矛盾的“荒诞”。荒诞的背后隐藏着一个绝望的身影,一个不满社会欺瞒而站出来为劳苦大众诉说哀痛的勇猛之士,这确实与鲁迅很像。但也正是这种急于对社会表达批判的心情,害了余华。在《第七天》中,余华的思考似乎被社会现实绑架,他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对社会猛烈的批判与控诉上,却忽视了对社会中的主体人群的探索。为了使批判更有力量,冲突更加激烈,他把社会一分为二,一撅两截,希望通过上层与底层,权贵与贫弱,善与恶的强烈对比实现对社会现实强有力的批判。然而因为急于求成,对立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反而削弱了其批判力量。《第七天》呈献给我们的只是对社会的简单化认知,以简单对立的阶层决定论为逻辑写出的《第七天》,让读者置身在一个奇怪的剧院里:同一个舞台上,“一边是灯红酒绿,一边是残垣断壁”,一边是喜剧,一边是悲剧。“《第七天》所呈现的这种简单化的社会认知,其实我们并不陌生,20世纪60~70年代风靡一时的阶层决定论”早已显现。这种已经被我们否定了的小说艺术结构形式,再次出现在余华这样的大家笔下,实属遗憾。
不可否认,当今的社会现实确实需要反省、批判,小说也确是一种恰当表现社会批判的艺术形式。但作者展开批判的前提是:对社会有自己独立清醒的思考,拥有理性的精神,对人性的复杂有深入的理解。当今社会,新闻媒体对所有大众全面敞开,作家和大众获得信息资料的平台是一致的,平等的。作家之所以成为作家,写出为大众称道的优秀文学作品,就是因为他能理性地审视社会,从纷乱的社会现实中发现大众所不能发现的问题,从而给大众以启迪。与《活着》中所书写的普通小人物对生命的坚持和对宿命的顽强抵抗的温情叙述相比,《第七天》通过对权贵上层的批判所表现的对社会的批判逊色很多。
在《第七天》中,余华试图在“荒诞”的氛围中,通过对一系荒诞新闻事件的串烧演说“社会的荒诞”。对此,我们无需诟病。其实早在20世纪,现代主义小说家们就已经通过他们晦涩难懂的现代主义小说给我们呈现了这样一个事实:生活是无序的,甚至是荒诞的。生活的荒诞与复杂带来的是现代主义小说的荒诞与复杂。正如北大中文系教师吴晓东所说,“小说的复杂是与世界的复杂相一致的。也正是日渐复杂的现代小说才真正传达出了20世纪困境,传达了这个世纪人类经验的内在与外在的图景。”[6]5“小说不再是对生活、现实和历史某种本质的反映,它是作家的想象和虚构”。[6]7在此引用这些是想说明,同样属于现代主义的先锋小说家余华,在《第七天》里大书特书“荒诞”并不是一无是处,中国社会发展到今天,人们的生活确实是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荒诞,越来越超出人们的想象,余华用“荒诞”表现“荒诞”是有原因的。在现代小说史中,小说以“荒诞”著称的作家比比皆是,卡夫卡、伍尔夫、马尔克斯等。余华也是在他们的熏陶中不断成长的中国作家。但将《第七天》与《城堡》、《墙上的斑点》、《百年孤独》相比,优劣不言而喻。不管是《变形计》还是《等待戈多》,荒诞的形式下是对某种人类共通的“生存体验”的关照,荒诞里面是作家面对复杂社会现实个人丰富想象力的文本再现。虽然《第七天》延续了余华关注“贱民”的写作精神及作家与现实之间的紧张关系,但作家和现实的这种紧张关系与《变形计》、《等待戈多》、《百年孤独》等的有张有弛相比,反而变成了一种作家对现实的巨大焦虑和不适。这种“现实焦虑症”的背后其实隐含的是作家想象力的丧失。因此我们不得不承认一个摆在包括余华在内的小说家面前的残酷现实,即小说家们试图干预现实、进入现实、表现现实,但现实的复杂性与荒诞性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和理解。与卡夫卡、伍尔夫等人相比,中国小说家在面对复杂现实时所表现的有些手足无措,其想象力实在太匮乏。虽然不少作家小说中充满着各种天马行空和奇形怪诞,但读来总是让人觉得与文本有种违和之感。
作家想象力的匮乏,是包括余华在内的中国小说家面临的一个巨大问题。像《第七天》一样,很多作家试图演说社会,试图用荒诞表现社会,但也正是这种急于表达的心情束缚了他们的想象力。“在任何一个时代小说都是自己我和世界的关系的一个最形象反映”。[6]8西方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卢卡奇认为,自我与世界之间是一个整体,但现代人不同,这种总体性丧失,人被世界放逐。因此当作家面对一个支离破碎、纷繁复杂的社会现实时,他们一边努力从中提炼意义,一边却又要面对社会的零碎性而无法整合。这样的两难摆在他们面前,便使得他们无所适从,想象的翅膀也因此受到损害。展不开想象的双翅,怎能会写出好的作品。对想象力的开发,是中国小说家们面临的突出问题。
我们能够理解余华对“现实”的良苦用心。《第七天》通过几个世界的交织和矛盾,以荒诞之笔书写绝望,批判社会现实,表达对劳苦大众的同情与理解。但从《第七天》里,我们也同样发现余华在处理“当下”的时候,他的写作并不像以往抒写乡村和历史的时候那么游刃有余,相反我们看到更多的是余华力不从心的窘迫。太急于或太希望表达对“现实”的看法,而想象力的匮乏,使得余华错失了对社会现实以及对人性的更深层次的探索。
[1]余华.《第七天》最能够代表我全部风格[N].信息时报,2013-07-12.
[2]余华.第七天[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
[3]王达敏.一部关于平等的小说:余华长篇小说《第七天》[J].扬子江评论,2013(4).
[4]郜元宝.不乏感动,不无遗憾:评余华《第七天》[N].文学报,2013-06-27(20).
[5]雷洪.刻意的荒诞和绝望也是种媚俗:也谈余华的《第七天》[N].2013-09-05(22).
[6]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M].北京:三联讲坛,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