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丽
(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西狭颂》全称《汉武都太守汉阳阿阳李翕西狭颂》,又称《黄龙碑》。位于甘肃成县之西13公里处的天井山,是汉代著名摩崖石刻“三大颂碑”中唯一完整保存者。碑文阴刻隶书,二十二行,每行二十字。字体端庄,用笔方硬挺健,气势古朴雄伟,首尾无一缺失,历史价值极高,为国家级保护文物。《西狭颂》刻于东汉灵帝建宁四年(公元171年)六月,作者仇靖是东汉书法家。
成县地处甘肃东南部,境内多高山峡谷,为川陕甘的咽喉,是历代兵家战略要地。历史上战事频繁。如东汉初年,割据巴蜀的公孙述与称霸陇西的隗嚣交相盘踞在这里,社会环境极不安定。更始三年(25)六月,刘秀称帝,建元建武,是为光武帝。当时天下群雄割据,光武帝权衡形势,采取了由内而外的战略,首先对东部各割据政权进行军事兼并,同时开始了对西部政治势力的外交与军事行动。建武六年(30),刘秀数次致书陇、蜀,对此,公孙述直接加以拒绝,隗嚣则态度暧昧。隗嚣是个首鼠两端的人,经过几番交往,刘秀知其不为所用,决意武力解决。隗嚣为了争取外援,对抗刘秀,便向公孙述称臣。建武七年(31)三月,公孙述册隗嚣为朔宁王,令其镇守陇右,并派兵援助。从此,陇蜀开始联合抗汉,给当时的社会环境带来了动荡。隗嚣政权被汉军消灭后,刘秀派来翕乘胜进攻,急攻河池(今徽县西北),大破之,乘胜攻克下辨(今成县西北),而后刺杀公孙述,平定巴蜀、陇右。其后数十年间,羌族武装势力长期活动于陇、蜀交界地带,给东汉政权造成了极大威胁。元初元年(114年),先零复攻武都、汉中,绝陇道。于是汉王朝派虞诩为武都太守。“诩自将吏士,案行川谷,自沮至下辨数十里中,皆烧石剪木,开凿船道,岁省四千余万。”[1]虞诩在武都视事三年,吏民安治,人足家给。
东汉建宁三年(170年)二月,汉阳阿阳李翕为武都太守。李翕执政简约,令行禁止,来归附者二千余人。[2]他了解到武都郡西峡是通往梁州、益州的重要通道,但这里崖峻谷深,地势险绝,舟车不通。李翕考虑到军事和交通的需要,便与府丞功曹李昊等人商议对策,冒险修筑西峡栈道。李翕于是命令属官仇审修治东坂,李瑾修治西坂,终于修成西峡栈道,坚固广大,可以夜涉。西阁道修成后,为记其事,李翕在建宁四年(171年)命仇靖撰文,刻石作记。《西狭颂》摩崖碑面宽5米(含文前《五瑞图》),高3.15米(含题额),面积约15.75平方米,碑额为“惠安西表”四个篆刻字,故又名《惠安西表》。正文纵横20行,满行20字,计385字,为隶书雕刻。其内容主要记述了东汉武都太守李翕的出身、家世、籍属、政绩、德行以及主持修治西峡阁道的经过,并歌颂了他的君子之德和施惠于民的显著政绩。碑文刻有“仇靖”二字,开创撰书者落款之例。碑上小字题名12行,记142字,为隶书雕刻小字,与正文书法风格相同,记录了当年参与修整西峡栈道工程的武都郡下辨道12位主要官员及官职籍属,是研究秦汉官制难得的史料。
《西狭颂》的产生,有其特殊的历史地理背景。东汉中后期,由于对地方割据政权的平定及对羌族武装力量取得的胜利,有了短暂的社会安定局面,地方官吏得以有余力发展经济。从此需要出发,打通交通阻塞是至关重要的。李翕因时而进,善治一方,施惠于民,才有了《西狭颂》的因果。汉代三大摩崖石刻唯《西狭颂》保存完整者,皆因其处在偏僻荒疏的鱼窍峡中,而此处石质的特殊坚硬,也是其能完整保存下来的主要因素。
自古以来武都郡下辨道文化底蕴浓厚,人才辈出。马融两次到武都郡,第二次便担任武都郡太守,并在这里实行仁政,范晔《后汉书·马融列传》中有记载:
城门校尉岑起举融,征诣公车,对策,拜议郎。大将军梁商表为从事中郎,转武都太守。融才高博洽,为世通儒,教养诸生,常有千数。涿郡卢植,北海郑玄,皆其徒也。善鼓琴,好吹笛,达生任性,不拘儒者之节。居字器服,多存侈饰。尝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弟子以次相传,鲜有入其室者。初,融惩于邓氏,不敢复违忤势家,遂为梁冀草奏李固,又作大将军《西第颂》,以此颇为正直所羞。……马融辞命邓氏,逡巡陇、汉之间,将有意于居贞乎?既而羞曲士之节,惜不赀之躯,终以奢乐恣性,党附成讥,固知识能匡欲者鲜矣。[3]
又据文献记载,王符与皇甫规交往密切,黄甫规与李翕往来也十分密切。王符的民本思想深刻地影响了李翕。与李翕、仇靖同时代的赵壹,是东汉著名的词赋家,他的《刺世嫉邪赋》名动一时,其《非草书》是中国书法史上第一篇书论。赵壹生活在与武都郡下辨道邻近的西和。建宁年间他不仅常去下辨道讲学,而且还在武都郡任过职务。在当时文学创作积极热情、氛围浓厚的背景下,《西狭颂》具有赋体化倾向,音节和谐、韵味十足。
石刻碑文在我国博大精深的文化中是一道不朽的风景线。秦朝时期,秦始皇便有了巡游各地并刻石表功的传统,而这些作品皆出李斯之手,如《峄山刻石》、《泰山刻石》、《琅琊台刻石》、《之罘刻石》、《东观刻石》、《碣石刻石》、《会稽刻石》等。这些石刻文脱去了前代颂赞体的雍容华贵风貌,以典雅、浑朴、雄伟的气魄展现于世人眼前。风气所及,到了东汉,石刻文化进入了一个繁荣期。尤其在桓、灵年间和嘉平、光和年间达到了鼎盛,碑刻数量蔚为壮观。刻石碑文分两种,一种是“名碑实颂”,例如蔡邕《祖德颂》,颂赞对象由前代的皇室转为自己的祖先。《祖德颂》为后世以“颂”体为庶人刻碑立传做了榜样;第二类是“颂题为碑”,最典型的莫过于成县黄龙潭的《西狭颂》,其内容是纪念武都郡太守李翕的卓越功绩。它与秦朝时的石刻文“铭颂”相似,只是在内容、体裁、创作对象上差异较大。从此,“颂”歌形式广泛流布民间,部分石刻作品传世至今。
一般认为:“颂”起源于祭祀等祝祷活动,最初用于“告神”等祭祀仪式。特殊的使用场合和功能决定了后来的颂体以“美盛德”为根本目的,因此要求“义必纯美”,这也就决定了颂体为“正歌”的性质,而不是“宴飨之常咏”;另外,颂在文体创作体制和用韵方面较有特点,王国维说:“颂之所以多无韵者,其声缓而失韵之用,故不用韵。……若声过缓,则虽前后相叠,听之亦与不叠同。颂之所以不分章、不叠句者,当以此。”[4]颂体又与乐、舞相脱离,使得自身真正成为一种相对独立、成熟的文体类别。[5]
“颂”是一种十分典雅美懿的文体,功能比较单一,以赞颂为主,用于较为庄重的礼仪场合,表达较为严肃的称颂主题,风格十分鲜明。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搜寻记载,目前存留的西汉颂作共有5位作者的7篇作品,东汉颂作共有15位作者的24篇作品。
《西狭颂》不但在我国书法史上有极其重要的价值,而且在文学史上也有其特殊的历史文化价值,在艺术审美上成就极高。
汉赋之盛出自帝室雅好颂声的时代需要,帝王的好大喜功在相当程度上左右着作家的创作。例如崇礼乐、述制度,经学博士固亦迎合“稽古礼文”、“表彰六经”的帝室好尚,兴太学、修郊祀等等事功,都以“罢黜百家,表章六经”为前提,而稽古礼文、绍武三代的理想,定然通过经学的改造,带着帝室的意志。《汉书·武帝纪》赞曰:
汉承百王之弊,高祖拨乱反正,文景务在养民,至于稽古礼文之事,犹多阙焉。孝武初立,卓然罢黜百家,表章六经。遂畴咨海内,举其俊茂,与之立功。兴太学,修郊祀,改正朔,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建封禅,礼百神,绍周后。号令文章,焕焉可述。[6]
两汉时期文人尝试用赋的形式做“颂”,自此“颂”渐渐步入了赋的领域,赋和颂的混淆使之出现了许多类似赋体的颂。[7]《西狭颂》的赋体化倾向是明显的,其用赋的形式作“颂”,四言、五言相杂,就其句型、词藻、结构而言,已完全是赋体,其对黄龙潭地势峻险铺陈道:
郡西狭中道,危难阻峻,缘崖俾阁,两山壁立,隆崇造云,下有不测之溪,阨芒促迫,财容车骑。进不能济,息不得驻,数有覆霣隧之害,过者创楚,惴惴其栗。君践其险,若涉渊冰。叹曰:“《诗》所谓‘如集于木,如临于谷’。斯其殆哉!困其事则为设备,今不图之,为患无已。”敕衡官有秩李瑾,掾仇审,因常繇道徒,鐉烧破析,刻刍磪嵬,减高就埤,平夷正曲,柙致士石,坚固广大,可以夜涉。
文中引用了《诗经》的句子“如集于木,如临于谷”,这是秦颂中从未有过的。由此可见,《西狭颂》继承了《诗经》中的“颂”的庄重典雅之风,又汲取了汉赋的铺排渲染,音韵十分讲究,句式短小精悍,琅琅上口,易于诵读。
两汉时期,“颂”的题材从庙堂郊祀进一步延伸到自然景象、山川河流、神兽器物,甚至功臣勋业皆可入颂。“颂”在此时已经彻底演变成一种文学样式,其内容不再有特殊限制,但是它依然保留了“美盛德”的功能。不得不说,在汉王朝统治阶级对文学采取包容并蓄的宽松政策后,颂体深受楚文化的影响,部分颂体接近骚体,婉约动情,带有骚体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汉代有大量咏物小赋产生,后世有时也称之为颂。《文选》收马融《长笛斌》一篇,但在序文中,马融自称作“长笛颂”:“追慕王子渊枚乘刘伯康傅武仲等箫琴笙颂,唯笛独无,故聊复备数,作《长笛颂》。”《文选》编选者就是这样认定的,因此将《长笛颂》归为“赋”类。《文选六臣注》注:“赋之言颂者,颂亦赋之通称也。”以“颂”代指“赋”,颂赋合流,颂赋互相代称,是这一时期的文体特征。
秦汉以前北方与南方之间文学贯通的痕迹并不明显,尤其西北地处偏僻,文学交流少之又少。汉朝以后,随着经济的发展,文学交流频繁,南方作家的浪漫气息也深深地感染着北方作家群。[8]《西狭颂》的作者仇靖是地道的本地人,即今成县人氏,但是纵观《西狭颂》,其描写却甚为动人,有韵律感,其中不乏夸张的成分,并具有一定的浪漫主义色彩。可以说,《西狭颂》是南北文化融汇贯穿的典型一例。
《后汉书·虞诩传》记载,东汉永初年间,羌人进犯武都郡,虞诩率军御敌安民,平定了羌人的叛乱。虞诩察看地形,构建营垒180多所,把流亡到外地的民众招回,救助贫民。武都郡逐渐安定下来。不仅如此,虞诩亲自带领将士视察武都山谷河流,自下辨道(今成县西)起,数十里砍伐树木,凿烧石头,开通了一条从沮水到下辨几十里长的水路。然后,用原来租赁人畜的钱雇佣船运人员。于是水运通达便利,一年省费用四千多万。虞诩刚到武都郡时,郡中才满一万户。但由于他采取了一系列安抚民心、招集散乱兵士的措施,不到两三年时间,郡中猛增到四万多户。一时武都郡盐米丰赡,年产量十倍于前。《西狭颂》记载:
汉武都太守,汉阳阿阳李君,讳翕,字伯都。天姿明敏,敦诗说礼;膺禄美厚,继世郎吏。幼而宿卫,弱冠典城,有阿郑之化。是以三剖守符,致黄龙、嘉禾、木莲、甘露之瑞。动顺古今,先之以博爱,陈之以德意,示之以好恶。不肃而成,不严而治。朝中惟静,威仪抑抑。督邮部职,不出府门。政约令行,强不暴寡,知不诈愚。属县趋教,无对会之事。儌外来庭,面缚二十余人。年谷数登,仓库惟亿。百姓有畜,粟米五钱……
《西峡颂》是典型的“颂”的题名、赋的形式、颂的内容和功用,其中虚实结合也是其文学成就的体现之一。从颂的铺陈来说,颂多为赋,大赋尤然。因为铺陈的本质就是展示和炫耀,如曹丕《答卞兰教》谓“赋者,言事类之因附也”,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序谓“物以赋显”,王艺孙《读赋卮言》谓“赋者,铺也,抑云富也,裘一腋其弗温,钟万石而可撞”。夸张为“溢美”,这是无可厚非的,所以虚构也是必然的。[9]
汉朝时期,文学领域涌现了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但是由于战乱、人为篡改、侵略者的掠夺等诸多原因,许多文献消逝在历史长河中。例如敦煌文献的大量流失,成为我国文化史上的重大劫难。《汉书·艺文志》记载,西汉的赋约有七百余篇,到西汉宣帝时,出现了许多以王褒、刘向为代表的赋家,写出了不少赋颂文章。东汉时期,赋颂作品数量庞大,虽然如班固、张衡的《京都赋》等一些名篇传于后世,更多的赋颂文章已经佚亡。一些流传广泛的赋颂,也由于文献载体的残破佚亡和后世的肆意增删,很难恢复其历史面貌了。但是东汉时期《西狭颂》摩崖刻石经历了一千八百多年岁月的洗礼,至今依然完整地存在于我们的视野里。那是因为它始终矗立在远离闹市的幽谷之中,与古栈道融为一体,才免遭历代燹劫,得以完好的保存。
[1]范晔.后汉书·虞诩传[M].北京:中华书局,1965:1869.
[2]仇靖.西狭颂[Z].清拓本.
[3]范晔.后汉书·马融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99:1953-1973.
[4]王国维.观堂集林[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52.
[5]孙宝.秦汉颂的突破与流变[J].中国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23(6):86-90.
[6]班固.汉书·武帝纪[M].北京:中华书局,1962:212.
[7]易闻晓.论汉代文体的交越互用[J].文学评论,2012,(1):49-54.
[8]张立兵.论先秦两汉的颂、赞、箴、铭[D].兰州:西北师范大学,2004.
[9]蒲向明.《西狭颂》摩崖文学价值考察[J].社会纵横,2006,21(3):114-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