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成武,张东艳
(郑州成功财经学院,河南 巩义 451200)
杜甫晚年在成都草堂寓居期间,作《病柏》诗,诗云:
有柏生崇冈,童童状车盖。
偃蹇龙虎姿,主当风云会。
神明依正直,故老多再拜。
岂知千年根,中路颜色坏!
出非不得地,蟠据亦高大。
岁寒忽无凭,日夜柯叶改。
丹凤领九雏,哀鸣翔其外。
鸱鸮志意满,养子穿穴内。
客从何乡来,伫立久吁怪。
静求元精理,浩荡难倚赖。
诗中描写一棵参天巨柏由茂盛转为凋残,他乡来客对此感到惶惑不解。这自然是一首托物寄意之作,但是,对于这棵“病柏”的寄意,古今注家则未能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病柏”究竟是何者之塑形?作者在为何者而伤叹?各家说法不一。
一种是无寄托说。如,宋人赵次公云:“二病、二枯之诗(按,指杜甫所作《病柏》《病橘》《枯棕》《枯楠》),宜出乎一时之为。盖公流落于夔,因眼中有此而并赋之也。”[1]883认为此诗只是赋体,并无比兴之意。这种解释显然有不通之处,说杜甫“眼中有此”,见而赋之,那么杜甫所见到的是“病柏”,前六句所写的健壮柏树又从何而来?难道“丹凤领九雏,哀鸣翔其外”这种象征性的意象也是他所见到的吗?
另一种是寄托说,但寄托之意是什么,认识上却五花八门。主要有以下几家。
王嗣奭《杜臆》云:“此有托而发。‘神明依正直,故老多再拜’,一木之微而崇重至此,非想所及。‘丹凤’、‘鸱鸮’四句,喻正人摧折,则善类悲之,小人快之,又从而寝处之,形容痛切。”[2]137王氏对该诗的主体形象“病柏”所寄托的意思并未阐释,只是就丹凤、鸱鸮二物生发写君子、小人的联想,是谓丢弃大局,解释近于平庸。
仇兆鳌《杜诗详注》云:“伤直节之见摧者”,[3]851认为诗旨是对遭受摧残的直节之士的伤悼。
浦起龙《读杜心解》云:“《病柏》,比也。志士失路,用以自况焉。”[4]92认为它是杜甫用以自我写照、感叹自己身世的作品。
杨伦《杜诗镜铨》引用李西崖的观点:“李西崖曰:此伤房次律之词。中兴名相,中外所仰,一旦竟为贺兰进明所坏也。房为融之子,再世秉钧,故曰‘出非不得地’。”[5]370认为此诗是为伤悼房琯而作,病柏是房琯的塑形。
四川省文史研究馆《杜甫年谱》以为是“写正直壮健之才而横被摧残者”。[6]66
以上持寄托说的各家注释,虽所指不同,但都是以“人”释“柏”,认为“病柏”是为人物塑形的。唯有黄生持论不同,他说:“喻宗社欹倾之时,贤人君子废斥在外,无所用其匡救,而宵小盘据于内,恣为奸私,国祚安得再振?天意如此,真不可问。”[3]853
黄生把“病柏”解作“宗社欹倾之时”的国家,是触到了老杜的心思。但仍嫌不够周密,通观全诗,前半写柏树之盛,后半写柏树之衰,作者之意,是在为由盛而衰的唐王朝塑形,作者是在为这一悲惨的巨变而伤叹。
以“人”注“柏”,何以不通?就是因为诗中所写的这棵柏树不但磅礴而高大,且神圣而悠久,这一形象是无人可以类比的。谁人可以配称有“千年根”?谁人能使得“神明依”?谁人能让“丹凤”留连不舍?没有这样的人。杜甫也曾以柏树象征过孔明,但笔墨有分寸,描写其形象之高大仅写到“柯如青铜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古柏行》)而已;说到神明,也只是说神明扶持着古柏(“扶持自是神明力”),而没有说神明归依古柏。而且,以“人”释“柏”,诗中所写的“中路颜色坏”、鸱鸮“养子穿穴内”也无法说得通。
若把此诗的寄意看成是在为大唐盛世景象及其转衰而塑形,作者是在为这一悲惨的巨变而伤叹,则全诗句句贯通,意脉流畅。“有柏生崇冈,童童状车盖。偃蹇龙虎姿,主当风云会。神明依正直,故老多再拜。”这棵巨大的柏树雄踞于高冈上面,茂盛的树冠像车盖一样。它的枝干屈曲矫健如同龙虎,伟岸的身姿主持着风云际会。它的光明正大使得神明前来依附,那些有见识的高龄老人常常对之顶礼膜拜。——诗的前六句用柏树的茂盛身姿比拟大唐盛世景象显然是合适的。接下来“岂知千年根,中路颜色坏!出非不得地,蟠据亦高大。岁寒忽无凭,日夜柯叶改。丹凤领九雏,哀鸣翔其外。鸱鸮志意满,养子穿穴内”这十句,笔锋陡转,写这棵具有“千年根”、“蟠据高大”的柏树遭遇“岁寒”的摧残,转瞬间便生命无所依凭,枝叶迅速凋零了。这种急剧的变化,恰当地写出了安史之乱对唐王朝的猛烈冲击。安史之乱来得突然而迅猛,为一般人始料不及。正如杜甫在《历历》诗中所说“历历开元事,分明在眼前。无端盗贼起,忽已岁时迁。”安史盗贼阻挡了开元盛世的历史车轮,让大唐王朝从盛世的巅峰一下子跌入苦难的深渊。——“岂知千年根,中路颜色坏”,准确地写出了这个时代所发生的出人意料的巨变。“丹凤领九雏,哀鸣翔其外。鸱鸮志意满,养子穿穴内”,则是借物以写乱世衰微的景象:贤者离开京都,流离失所;恶人窃据权位,志得意满。“丹凤”喻指贤者,他们曾经住在京都,一如丹凤栖居于柏树,杜甫《古柏行》说“香叶终经鸾凤宿”,可知有鸾凤栖居柏树之说。至于“丹凤”具体喻指何人,可以有多种联想。一是喻指玄宗,潼关失守之后,玄宗携其子孙逃出京都,仓皇奔入蜀地,其境况有似“丹凤领九雏,哀鸣翔其外”。杜甫曾经在其他诗中把玄宗比为凤,如《客居》所写“凤随其凰去”,仇兆鳌《杜诗详注》注云:“杨妃殁后,上皇亦亡,故曰‘凤随其凰去’。”[3]1254“丹凤”又可喻指贤能的官员,杜甫曾经使用过这种比喻,如安史之乱爆发后作的《晦日寻崔戢李封》,诗中写道“威凤高其翔,长鲸吞九州。”仇兆鳌《杜诗详注》注云:“威凤高翔,以致长鲸吞噬,盖贤人去而盗贼炽,如张九龄之罢相是也。”[3]298“丹凤”还可以喻指杜甫自身,安史之乱爆发之后,杜甫家乡沦陷,只好携带妻儿漂流异地,境况可悲。杜甫是曾经把自己比喻为凤的,《朱凤行》就是例证,此诗写一只朱凤,立身于衡山之巅,对陷于罗网的百鸟投以怜悯的目光,“愿分竹实及蝼蚁,尽使鸱枭相怒号”,表示愿意把自己的口粮分给百鸟乃至蝼蚁,以挽救它们的生命,而不畏惧猫头鹰们的怒责、嚎叫。仇兆鳌《杜诗详注》注云:“《朱凤行》,自伤孤栖失志也。”[3]2038联系杜甫平生持有的关怀弱小黎民以及宁苦己以利他人的仁者情怀,可知仇氏的解释是正确的。
以上是采用以杜注杜的方法,对《病柏》诗中的“丹凤”所指的人物类型做出阐释,总之,是喻指贤者。此外,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凤凰又是祥瑞之鸟,是国家兴盛的象征,古人认为,国家兴盛则凤凰出现,国家衰微则凤凰远去。因此,无论诗中的“丹凤”喻指贤者还是象征祥瑞,“丹凤领九雏,哀鸣翔其外”都是在写盛世已去。至于那些志得意满、在柏树的树干里穿洞养子的“鸱鸮”,则显然是喻指安史盗贼以及那些附逆作乱的唐室臣子。说到这里,不难看出“丹凤领九雏,哀鸣翔其外。鸱鸮志意满,养子穿穴内”这四句,显然是对大唐王朝衰微的国势作出的艺术概括。
《病柏》的结尾四句,写一位不知来自何乡的老者,面对这棵病柏发出浩叹和疑问,千年巨树竟然毁于一旦,求索天地间的道理,深感渺茫难测。这是杜甫对大唐王朝的衰落表达的惋惜和无奈之情。
杜甫亲身经历了唐帝国由盛而衰的时代巨变。他出生的第二年就是开元元年,他是伴随开元盛世走过来的,盛世的景象给他留下美好而深刻的记忆。正因如此,国势的衰微在他的心上刻下深度的创伤,他多次用记实的笔墨正面表现这种巨变,如《哀江头》、《忆昔二首》(其二)、《丹青引》、《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歌》、《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江南逢李龟年》等诗篇,表现今昔之感,淋漓顿挫。不妨重读《忆昔二首》其二,看他对国家盛衰的强烈关注和深沉感叹: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存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
百余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
岂闻一绢值万钱?有田种谷今流血。
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
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离乱说。
……
这首诗的结构,前半忆往日之盛,后半写今日之衰,与《病柏》完全相同,其内容和情感可以作为解读《病柏》的注脚。所不同者,一个是直书其事,一个诗托物寄意而已。
《资治通鉴》载:唐代宗广德元年(763)七月,“吐蕃入大震关,陷兰、廓、河、鄯、洮、岷、秦、成、渭等州,尽取河西、陇右之地。”[7]7146此时,杜甫客居梓州,消息传来,作《对雨》诗,记边患之忧。诗云:
莽莽天涯雨,江边独立时。
不愁巴道路,恐湿汉旌旗。
雪岭防秋急,绳桥战胜迟。
西戎甥舅礼,未敢背恩私。
历代注家对尾联的解释,均未能圆通全诗。主要问题在于把这两句诗解释为杜甫对吐蕃存有希望。且看以下各家之说。
赵次公注云:“初,中宗景龙三年,以雍王守礼女为金城公主,以妻赞普。其后,玄宗开元间遣使入朝,奉表言甥,言先帝舅,云云。今公言望其敦甥舅之礼,而勿背焉。”[3]559这是说,杜甫希望吐蕃能尊重甥舅之礼,不要背恩弃义。
卢元昌注云:“郭子仪尝言吐蕃无道,不顾甥舅之礼。结句盖反用之。”[3]1035这是说,杜甫不同意郭子仪的看法,认为吐蕃是不会背弃恩私的。
王嗣奭注云:“背恩云‘未敢’,委婉含蓄。”[2]172究竟想表达什么观点,语焉不详。
仇兆鳌感到了这两句诗难以解释,便含糊其词地说:杜甫认为,“或者吐蕃念甥舅之礼,不忍背我国恩乎?然虏情终未可测也。”[3]1035这是说,杜甫在认识吐蕃背恩与否的问题上犹豫不决。
浦起龙注云:“末亦希冀之词。”[4]463是说杜甫希望吐蕃不背恩。
杨伦注云:“反词也。”[5]470“反词”就是反语,是说杜甫在斥责吐蕃背恩。
至于金圣叹所云:“是时公友高达夫新领西川节度,锐意南鄙(即进兵吐蕃)。公谓吐蕃者,昔年与婚媾,宜可结之以恩,不应遽绝其内附之心,而有‘防秋’‘战胜’之举。”[8]136把批判矛头指向了高适,认为这是杜甫对高适抗击吐蕃表示不满。这种说法则更是不知这年七月吐蕃入侵大震关、“尽取河西、陇右之地”的严峻形势,乱说一气。(金圣叹《杜诗解》信口开河者甚多)
今人解此二句,均未超出上述古人之说。如,陈贻焮先生说:“如今吐蕃已尽取河西、陇右之地,马上就要打到长安,把皇帝赶跑了,老杜还念念不忘昔人舅甥之国的礼与情,并寄希望于万一,这种妄自尊大的心理,这种书生之见,真是够可以的了。”[9]753
以上各家之说,除了杨伦的说法,都错了。出错的原因,是把这两句孤立看待了,没有与上文联系起来。通观全诗,杜甫的心情是沉重的、悲哀的,他面对莽莽的秋雨,想的是国家军队正在阻击吐蕃的入侵,表示不愁于自己远行道路的泥泞,而惟恐雨湿军旗,影响军队的士气,这足以说明杜甫对这场战争严重性的深刻认识。“雪岭秋防急,绳桥战胜迟”,一“急”一“迟”,虽是从唐军的角度下笔,却也侧面写出吐蕃入侵的猖狂和兵力的强大;何况,吐蕃攻陷唐王朝数州,“尽取河西、陇右之地”,已为杜甫所知晓,而成为此诗的写作背景。在这样的情况下,若还将尾联两句解释为杜甫对吐蕃抱有希望,则杜甫岂只是“书生之见”,简直是神经错乱!这与杜甫所一贯表现出的清醒的现实主义头脑,相差十万八千里。另外,从诗的上下文势来看,如果把尾联解释为杜甫对吐蕃抱有希望,在意脉上也绝不衔接,因为前六句痛写战争正在残酷地进行,是言吐蕃已经背弃恩私,后两句岂能能又说它“未敢背恩私”?“未敢”二字从何说起?
再看杜甫同时期所作的诗,亦未发现他对吐蕃存有希望,而是充满了敌意和仇视,乃至诅咒。《警急》诗中写道:“和亲知计拙,公主漫无归。青海今谁得?西戎实饱飞。”斥责唐王朝和亲政策的失计,这自是对吐蕃侵略本性的清醒认识。《西山三首》写道:“辛苦三城戍,长防万里秋。……漫山贼营垒,回首得无忧?”三城,即松州、维州、保州,是防御吐蕃的前线城堡。西山,即大雪山,是唐朝与吐蕃的分界处。诗中所说的“贼营垒”,是称呼吐蕃的军营,称吐蕃为“贼”,仇视之意甚明。《王命》诗写道:“汉北豺狼满,巴西道路难。血埋诸将甲,骨断使臣鞍。”汉北,即汉水的上游,秦州、成州、渭州等在其流域。这年七月,吐蕃攻陷了这些州城。所谓“豺狼”,即指吐蕃。称之为“豺狼”,还有何“希望”可存?
那么,《对雨》尾联究竟是何意思?仔细体会,这两句并非杜甫在申述个人的观点,乃是引述代宗对吐蕃的态度,并以质疑的语气道出,其意为:“这就是吐蕃能尊重甥舅之礼,未敢背弃恩私吗?”关于代宗对吐蕃的态度,《资治通鉴》说得很明白,该书卷二百二十三记道:“代宗广德元年,四月,郭子仪数上言:‘吐蕃、党项不可忽,宜早为之备。’”代宗不予采纳,竟“派遣御史大夫李之芳等使于吐蕃”,结果“为虏所留。”胡三省注云:“不能用郭子仪之言,为二虏入京师张本。”[7]7143正是由于代宗对吐蕃抱有幻想,以为它能尊甥舅之礼,从而放松了戒备,方有广德元年十月吐蕃攻陷长安之祸患。关于李之芳出师吐蕃被扣留一事,杜甫诗中也有反映,《有感五首》其一写道:“乘槎断消息,无处觅张骞”,仇兆鳌《杜诗详注》注云:“时李之芳使吐蕃,被留经年,故用张骞乘槎为喻。”[3]971张骞是西汉使臣,曾出使西域各国,途中曾被匈奴扣留。又《荆楚岁时记》载,张骞曾受命寻黄河之源,乘槎(木筏)而去。杜甫此处以张骞借指使臣李之芳,对朝廷派遣使臣出使吐蕃的失策提出批评。杜甫此诗的尾联之意,正是讽刺代宗迷惑于甥舅的老关系,放松对吐蕃的警惕。全诗先写唐军与吐蕃的苦战,军事形势的危急,后写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落脚在对代宗的批判上。
[1]林继中.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2]王嗣奭.杜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3]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4]浦起龙.读杜心解[M].北京:中华书局,1961.
[5]杨伦.杜诗镜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6]四川省文史研究所.杜甫年谱[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
[7]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97.
[8]金圣叹.杜诗解[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