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昭第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人们常常津津乐道于这样一种说法:希腊人仅仅懂得理论,只能用一只眼睛观察世界,唯有中国人同时拥有技术,能够用两只眼睛观察世界,其他所有民族则基本上都是瞎子。虽然具体表述可能有不同版本,但大体意思基本如此。其实这种说法发展到今天显然有些不合时宜,更为妥帖的说法应该是:西方人只能用理论、技术两种眼睛看世界,东方人尤其中国和印度人则能够在理论和技术之外,用智慧这一第三只眼睛看世界。这不是说西方人不崇尚或者没有智慧,只是说西方人并未真正认识到智慧的真谛,而且后来受到削弱甚至解构。
一
智慧美学是用智慧观察世界,对古希腊美学、中国儒释道美学和印度美学所关注的无所执著、心量广大、平等不二原始本心的智慧精神的重新发现与自觉回归。
西方人所提倡的智慧不过是实用的智慧和哲学的智慧。实用智慧主要是正确判断并选择最适合达成目标的方法,哲学智慧不过是德性和知识,而且几乎从苏格拉底开始便认为只有上帝才有智慧,人类充其量只能是爱智慧,并不可能真正拥有智慧。亚里士多德倾向于认为智慧是知识的最完美形式,是直觉理性与科学知识的结合,是高尚事实之知识,这事实上消解了智慧的真正涵义,至少与中国和印度人所崇尚的智慧有很大差距。在中国和印度人看来,所谓德性和知识仅仅对开启人们自身无所执著的本心有用,否则只能是枷锁而不可能是智慧。真正的智慧,便是道家所谓复归于婴儿的婴儿之心,便是儒家所谓仁义礼智根于心的赤子之心,便是禅宗所谓自性清净之心或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便是道家所谓复归于婴儿的婴儿之心,便是儒家所谓仁义礼智根于心的赤子之心,便是禅宗所谓自性清净之心或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所有这些不过是人与生俱来的无善无恶、无美无丑、无是无非的本心,是无须后天执著追求和学习积累便自然呈现的东西。
即使这种本来存在差距的西方所谓智慧,事实上从亚里士多德开始便魅力削弱甚或丢失的命运。因为至少在苏格拉底时代,智慧还是一种生活方式,还是一种无所执著的生活方式,如苏格拉底还认为自己是一无所知的,所能做的事情不过是让人们通过发自内心的个人发现获得知识,在某种程度上还有着中国乃至东方美学发明本心的特征。即使在柏拉图那里,智慧也还是一种引导人们超越自我达到更高境界的状态和方式。但这种很大程度上诉诸生命本身的方式,到亚里士多德基本上变成了作为德性和知识的学问,尤其后来经过笛卡尔等人的哲学改造,更使其暴露出强调知识而忽视生命本身超越的属性。至于古希腊时代如斯多葛学派对一切事物有着不善不恶的态度,这基本上体现出与中国道家和佛教美学基本相似的智慧,但这种美学并未引起人们的足够重视,后来甚至被基督教美学所淹没。虽然伊壁鸠鲁学派倾向于认为哲学应该是生命的艺术,甚至对亚里士多德关于哲学是发现真理的艺术的观点进行了冷嘲热讽,虽然美学应该是生命的艺术,而不应该是发现真理的艺术,应该是美的生命的智慧,而不应该是美的概念范畴和知识谱系,但历史更多接受了亚里士多德等人的发现真理的知识美学,而不是苏格拉底、斯多葛学派、伊壁鸠鲁学派的倾向于生命艺术的智慧美学。令人欣慰的是,虽然西方美学的智慧精神从亚里士多德时代开始实际上被削弱和消解,但诸如蒙田、梭罗、马克思、尼采、海德格尔等事实上还是自觉或不自觉保留了将美学作为人类栖息和感知世界的具体实践方式来看待的传统,尤其尼采、海德格尔对真理的阐述甚至触及某些问题的症结。尼采曾主张世界的存在只有作为一种美学现象才能被证明是合法的,他在十六年后所写的《一种自我批评的尝试》中对《悲剧的诞生》第五节和第二十四节不尽相同的表述作了这样的总结:“唯有作为审美现象,世界之此在才是合理的。”[1]只是尼采的观点似乎并未产生实际影响,并未从很大程度上颠覆亚里士多德所开创的美学道路。海德格尔虽然未能从根本上摆脱亚里士多德乃至西方美学热衷于真理的缺憾,也未能与本心真如状态与事物本真状态联系起来,但他所谓真理作为澄明乃至无蔽,“从来不是一种纯然现存的状态,而是一种生发”,甚至“真理在本质上即是非真理”[2]的观点,实际上已经触及站进和出离澄明的光亮领域之际是存在乃至真理的本质,以及平等不二与自然呈现即澄明的问题。这实际上也表明即使西方美学事实上也一直存在着对亚里士多德尤其笛卡尔所消解甚或丢失了的古希腊美学的重新发现和自觉回归的倾向。
西方美学对亚里士多德尤其笛卡尔以来丢失了古希腊美学的重新发现和自觉回归,甚至还表现在对西方美学的某种自觉或不自觉的怀疑和批判,及对中国乃至东方美学的高度认可方面。如汤因比认为未来能够统一世界且不使世界遭到毁灭的最理想的文化只能是中国文化,他认为中国文化有着独特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有着明显不同于西方基督教文化的世界主义精神。汤因比充满信心地预言道:未来世界的统一,也许一定以地理和文化主轴为中心,而且这种主轴似乎不在美国、欧洲和苏联,而是在东亚。因为将来统一世界的人,必定要具有世界主义思想,同时也必须具有达到最终目的所需的干练才能。只有这种世界统一才可能避免人类走向集体自杀之路。他还提出:“在这一点上,现在各民族中具有最充分准备的,是两千年来培育了独特思维方式的中华民族。”[3]弗朗索瓦·于连认为以古希腊为代表的西方哲学将目光死死盯在真理方面,执著于关于真理的探讨,甚至认为真理才是哲学的价值所在,以致于“脱离了智慧的坦途”,走上了“仅以真理为目标的一条特殊的支路”,但中国思想则从来没有把目光全部集中在关于真理的探讨方面,“中国的思想所瞄准的目的,不是让人知道,而是让人‘悟’;不是寻求和证明,而是阐明一致性(中国的‘理’)”。[4]所以西方至今没有出现智慧哲学,中国却一直张扬着智慧精神。皮埃尔·阿多也许没有像于连那么绝对,他曾经引用索勒尔“古人也许比我们更接近于东方人”[5]的观点,表明他还是认识到了西方美学实际上比东方更早丢失了智慧这一传统的缺憾。所有这些实际上表明,西方美学对亚里士多德尤其笛卡尔以来丢失了古希腊美学、中国和印度美学的重新发现和自觉回归,事实上从来没有间断过。
中国美学至少在20世纪以前实际上一直关注美的生活方式和生命艺术。儒家美学所谓“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6]《论语·泰伯》,104-105及“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6]《论语·述而》,945等实际上都强调生活的艺术化乃至美学化,都将美看成人的生活方式和生命艺术。至于道家美学甚至明确反对学问,如老子所谓“绝学无忧”,[8]庄子所谓“以有涯随无涯,殆已”,[9]也体现了道家强调人的生活的艺术化乃至美学化的思想倾向。如庄子甚至是生活的艺术化乃至美学化的身体力行者,不仅其逍遥游本身便彰显着自由解放的生活特征,而且还通过诸如庖丁解牛等故事彰显了生活的艺术化乃至美学化的具体情形。佛教将般若依次阐述为文字般若、观照般若和实相般若,如禅宗甚至将明心见性,回归清净不二之心,对一切无所执著,乃至心体无滞,无善无恶、无美无丑、无是无非,看成智慧的最高境界,同样体现了生活艺术化乃至美学化的观点。这一思想甚至也体现在印度美学之中,甚至在印度教、佛教之后即使如甘地也认为“最伟大的艺术家是过着最美好生活的人”。[10]真正最伟大的艺术家并不仅仅是创造了最优秀艺术品的人,更多是创造了最美好生活的人,实际上也就是将人生最大限度艺术化、美学化的人,实际上就是顺任自然、率性而作,回归婴儿之心、赤子之心、清净之心,回归人类原始本心,实现本心的自觉呈现,乃至达到了至美无美、至乐无乐、至誉无誉,乃至无美无丑、无乐无悲、无成无毁境界的人。
虽然中国乃至东方美学更多是关于美的生命的智慧,西方美学更多是关于美的概念范畴和知识谱系,但历史同样更多接受了亚里士多德等人的西方美学,而不是中国乃至东方美学。虽然中国乃至东方美学智慧精神从20世纪初开始也面临被排斥和消解的趋势,如果说五四运动对中国美学智慧精神的解构还只存在于某些激进的知识分子层面,那么十年“文革”对的解构便蔓延至政治意识形态层面,近年来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甚至使这种解构开始弥漫至民间意识形态。但正是在中国美学智慧精神逐渐走向全面崩溃的时代,诸如马一浮、熊十力、梁漱溟等哲学家和宗白华、方东美、朱良志等美学家,事实上一直保持着对中国美学智慧精神的阐发,而且基本上抓住智慧美学发明本心的核心精神。所以智慧美学在知识和技术基础上用智慧观察世界,对被亚里士多德尤其笛卡尔等人丢失了的古希腊美学,及中国儒释道美学和印度美学关注无所执著、心量广大、平等不二原始本心及其智慧精神而不是探索真理乃至概念范畴和知识谱系的知识和技术精神的重新发现与自觉回归,其实是历史发展的必然选择。
二
智慧美学是发明原始本心及其蕴含的自由、包容和平等的文化精神,使偏执二元论思维模式的西方主流美学诸多困惑和尴尬,及“美是难的”等难题获得迎刃而解的主要方法和途径
智慧美学更感兴趣、更关注的实际上是美的智慧精神,也就是发明和彰显无所执著、心量广大、平等不二的原始本心的学术宗旨。在智慧美学看来,既然人类本心的真如状态和宇宙万物的本真状态完全同一,都是无善无恶、无美无丑、无是无非的,那么发明本心的真如状态其实也就是彰显事物的本真状态。既然本心没有善与恶、美与丑、是与非之类的分别和执著,所以也不会因为对善与恶、美与丑、是与非之类的分别和取舍而陷入执著之中。因为执著意味着对欲念的追求与满足,理所当然也包括对没有执著的欲念的追求和满足。也正是在这一点上,使得智慧美学区别于宗教的禁欲主义。宗教禁欲主义常常主张禁绝一切欲念,事实上禁绝一切欲念的想法本身便是一种欲念,而且是一种更强烈的欲念,所以将禁绝一切欲念作为获得精神解脱和解放的手段和途径,实际上只能导致更大更深刻的束缚和奴役。智慧美学的主旨是既不禁绝一切欲念,百物不思,使人们在表面上摆脱欲念的同时实际上陷入更深层的欲念束缚和奴役,也不放纵欲念,念念相续,使人们甚或在表面上也成为欲念的奴隶。智慧美学既不禁绝一切欲望,也不放纵一切欲望,实际上就是将有欲念与无欲念平等看待,等闲视之,不能有欲念而强制无念,无欲念而强制有念,是一切顺任自然。这种顺任自然也不是为所欲为、放任自流,而是顺应无善无恶、无美无丑、无是无非的本心。智慧美学强调无所执著,同时也包括对知识美学、技术美学的无所执著,更包括对智慧美学的无所执著,甚至包括对智慧美学所崇尚的圣贤的无所执著。智慧美学之所以强调对一切无所执著,实际上就是为了让人们获得彻底的自由解放。智慧美学将发明无所执著、心量广大、平等不二的本心作为学术宗旨,实际上便是彰显其所蕴含的自由、包容和平等的文化精神,而所有这些不仅是古往今来一切美的智慧精神的提炼和概括,是美学获得未来发展的创造力源泉,更是宇宙间一切万物生生不息、创造进化的根本动力,同时也是人类用来解决一切精神焦虑、社会矛盾和生态环境问题,促进人与自我、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协调发展的金钥匙。
西方主流美学由于长期以来沉溺于非美即丑、非善即恶、非是即非的二元论思维方式,面临着诸如在理论资源方面或者执著于西方美学而舍弃东方美学,或者执著于东方美学而舍弃西方美学,在思想基础或者执著于本质主义美学而舍弃反本质主义美学,或者执著于反本质主义美学而舍弃本质主义美学,在思维方式方面或者执著于二元论思维方式而舍弃不二论思维方式,或者执著于天人合一的不二论思维方式而舍弃二元论思维方式,在学科视域方面或者执著于哲学学科视域而舍弃心理学学科视域,或者执著于心理学学科视域而舍弃哲学学科视域,在核心内容方面或者执著于人与自我、社会和自然的对立而舍弃和谐,或者执著于人与自我、社会和自然的和谐而舍弃对立,在研究对象方面或者执著于艺术美而舍弃自然美,或者执著于自然美而舍弃艺术美,在认知方法方面或者执著于一分为二而舍弃合二为一,或者执著于合二为一而舍弃一分为二等等鼠首两端、游移不定的诸多困惑和尴尬。正由于智慧美学张扬无所执著、心量广大、平等不二的智慧精神,才可能使以上困惑和尴尬迎刃而解。
如果说智慧美学认为美是人类本心的自然呈现或事物本真状态的自行裸露,或人类本心的真如状态与事物本真状态的期然不期相遇,或本心真如状态的自然呈现和与事物本真状态的自行裸露,或平等不二的真如状态和本真状态的自然呈现与裸露。这并不意味着智慧美学便用极其单一的平面化模式界定了美。智慧美学常常用诸如美是本心的自然呈现,美不是本心的自然呈现,美既非本心的自然呈现,又非不是本心的自然呈现,或者说美是本心的自然呈现,即非本心的自然呈现,是命名为本心的自然呈现之类公式来界定美。因为智慧美学对待美乃至任何事物任何问题从不采取单一的平面化思维方式,总是采取多重复合的立体化思维方式来界定。这是智慧美学对待一切事物和问题的具体态度和方法。也许智慧美学将研究对象界定为美的智慧精神,认为美是人类本心真如状态的自然呈现或事物本真状态的自行裸露,才真正符合苏格拉底、柏拉图旨意。这是因为不管苏格拉底还是柏拉图必定有过“智慧是事物中最美的”观点,[11]第一卷《会饮篇》,246而且他们所谓美实际上得具备两个条件:一是美始终是美的,二是美必须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美的。即所谓“美的东西确实始终是美的,对任何人都是美的”。[11]第二卷《大希庇亚篇》,42比较而言,也许只有平等不二的人类本心的真如状态和事物的本真状态才始终是美的,而且是对任何人任何事物来说都是美的。其实无论苏格拉底还是柏拉图最终得出“美是难的”结论,不过是因为他们执著于诸如善与恶、美与丑的分别,以致未能找到同时具备以上两个条件和属性的美。正是由于智慧美学并不执著于诸多二元分别和取舍,也不执著于概念范畴和知识谱系的建构,而且将无所执著、平等不二看成人类本心真如状态和事物本真状态,看成美的本体,反而找到了始终不变且对任何事物都是美的属性。惟其如此,智慧美学的这一界定,也许才是真正解开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美学难题的金钥匙。
不仅如此,智慧美学似乎在某些方面还可能与维特根斯坦不谋而合。人们总是试图通过同一性获得每一事物的某些属性,但同一性的概念却遭到了维特根斯坦的毁灭性批判。排斥了同一性事实上便意味着丧失了谈论事物总体的方法,而且任何其他可以设想出来的方法,都可能同样是错误的。于是人们几乎没有任何方法可以用来描述可被命名的事物总体,不能说出关于世界作为一个整体的任何事情,能够说出的只能是关于世界的极其有限的部分。也就是说,在维特根斯坦看来,凡是可以说出的东西都可以说得清楚,对于不能谈论的东西只能保持沉默。但维特根斯坦还是指出:“唯我论者意味的东西是完全正确的,不过它不能说,而只能自己显示出来。”[11]85所以智慧美学主张美是人类本心真如状态的自然呈现和事物本真状态的自行裸露,在某种意义上符合维特根斯坦的这一思想,而且智慧美学将自我与一切人、一切事物本真状态统一为无所执著、心量广大和平等不二的本心,其实也充分彰显了维特根斯坦所谓“世界是我的世界”,“世界和人生是一回事”[14]85的观点。正是由于智慧美学以发明无所执著、心量广大、平等不二的本心,及其所蕴含的自由、包容和平等的文化精神为宗旨,才使其在根治执著于二元论思维模式所导致的诸多美学难题方面显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三
智慧美学是重新发现、提炼和总结包括中国乃至东方美学、西方美学在内的人类一切美学理论资源及其智慧,对人类本心真如状态自然呈现与事物本真状态自行裸露的生活方式和生命艺术的表彰和呼唤
虽然西方后来的美学并不十分重视智慧美学而走了另外一条所谓探索真理的道路,乃至于津津乐道美的感觉和观念等问题,热衷于美的概念范畴和知识谱系的建构,以致忽视了美的无所执著、心量广大、平等不二的精神的张扬,虽然现代以来的中国美学受西方近现代美学的影响也很大程度上开始关注美的感觉、观念等问题,热衷于概念范畴和知识谱系的建构,也丢失了智慧美学的传统,不大关注美的智慧精神的继承与发展,但对于重新发现和阐释美学智慧的智慧美学来说,所有这一切仍然有着十分重要的借鉴意义。所以智慧美学在理论资源方面,必须一改二元论美学厚此薄彼、有取有舍、有执有失的偏执,对东方美学与西方美学一视同仁,既不执著于西方美学,也不执著于东方美学,对包括中国乃至东方美学、西方美学在内的人类一切美学理论资源及其美学智慧进行重新发现、提炼和总结。
智慧美学并不十分关注什么是美的问题,也并不十分关注美的概念范畴和知识谱系的建构,智慧美学的使命是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无所执著,乃至通于善恶、美丑、是非,而不是斤斤计较于二元分别和取舍,以致将天地之美分裂为善与恶、美与丑、是与非之类,所以必须克服一般美学执著于二元论思维方式的缺憾。智慧美学崇尚不二论思维方式虽然在最基本层面主张非美非丑,仍然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诸如有与空的二元分别和取舍,虽然在更高层面主张非有非空,仍然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诸如二元论与不二论的二元分别和取舍,但这种思维至少在非美非丑、非有非空这一点上还是有着明确的无所执著的特点的,更为重要的是不二论思维方式达到最高层面,主张既不执著于二元论,也不执著于不二论思维方式的非二非不二思维模式,实际上是至为通达无碍的,显然具有多重否定式立体结构的性质,或者说具有多层面递进式否定思维的性质,这便是有着无所执著精神的不二论思维方式的特点和优势之所在。智慧美学常常既不执著于二元论与不二论的分别,也不执著于二元论与不二论的无所分别,是非二非不二的。这不是简单化平面化的二元论思维方式,而是真正通达无碍的不二论思维方式。这种不二论思维方式作为递进式否定思维方式,是依照非美非丑、非有非空、非二非不二三个层面逐级否定和提升,乃至最终达到无所执著的圆融智慧的。其中非美非丑是以否定非美即丑的执著为目的,非有非空是以否定非有即空的执著为目的,非二非不二是以否定非二即不二的执著为目的。如果说无所执著是美学智慧精神的核心内容,那么奠定这一核心内容的思维基础便是不二论思维方式,而且正是因为不二论思维方式,才使得美学有了革命性变化,既是对知识美学和技术美学的挑战,又是对知识美学、技术美学的包容和超越。智慧美学既然崇尚周遍无碍的不二论思维方式,那么绝对不会将西方美学、中国美学和印度美学再度对立起来,也绝对不会将知识美学、技术美学与智慧美学再度对立起来。
智慧美学的终极任务并不是建构美轮美奂的概念范畴和知识谱系,而是引导和启发人们从感觉、观念到思维方式依次获得渐进式解放,从美在德性和知识、美不在德性和知识,到美在德性和知识与非德性和知识平等不二的本心,依次获得渐进式解放,最终获得无所执著、心量广大、平等不二的智慧精神和心体无滞、来去自由、明白四达的生命境界。在这里,没有一种感觉、观念和思维是必须执著的,没有一种知识、技术和智慧是不可辩护和接受攻击的,不断接受、否定和超越一切感觉、观念和思维,不断接受、否定和超越一切知识、技术和智慧,才是美的智慧精神的基本表征。在这里,智慧只是无所执著的生活方式和生命形式,智慧美学只是对这种生活方式和生命形式的启发和训练。知识和技术可以依靠日积月累,智慧却并不依靠积累,也不按递增或递减的逻辑方式存在,只能是忘却感觉、观念和思维,超越知识、技术和智慧之类束缚之后所出现的本心的自然呈现与事物的自行裸露。所以智慧美学不是关于美的概念范畴和知识谱系的美学,而是一种明白四达的智慧训练和无所执著的生活实践,是启发人们体悟到宇宙、人生和艺术无往而不美的真谛,获得无所执著、心量广大、平等不二的生活方式和生命艺术,是让获得美的智慧精神的人诗意生活在每一天,惬意生活在每一天,自由生活在每一天。也许人们只有终日吃饭而不执著于吃饭、终日做事而不执著于做事,才可能因为有着美的智慧精神而成为真正自由自在的人。也正是在这一点上,智慧美学显示出与维特根斯坦不谋而合的独特优势:维特根斯坦认为“哲学不是一门学说,而是一项活动”。[11]48智慧美学恰恰不是一门见诸概念范畴和知识谱系的学说,而是涉及自由解放的生活实践乃至生命活动。
虽然尼采也曾主张世界的存在只有作为一种美学现象才能被证明是合法的,也曾嘲笑过康德,认为美学家被美迷惑却能够“不带喜好”地观看女性的裸体,人们完全有理由为他们付出的代价报之以嘲笑。但他所谓美的生物学目的就是刺激生殖的主张,虽然能够为美学赢来大众化的享乐,但其超越道德和良心考验的主张却只能导致另一形式的逃避,仍然未能从根本上摆脱美学逃避人生和世界的宿命。事实上关于美的功利性与非关功利性、概念性与非关概念性、道德性与非关道德性之类的分别和取舍,乃至一切概念阐释、思维判断和逻辑推理的介入,只能使美因为纠结于概念范畴和知识谱系而荡然无存。美学的悲剧和困惑,也许就是美一旦上升为概念范畴和知识谱系便不复存在;也许美就是那种让人耳目一新,注意集中,怦然心动,同时却使语言乏力、情感消退、思维枯竭,但仍然保持着恒久的兴味盎然、心潮澎湃,欲罢不能的现象。在这里,一切概念、判断、推论与非概念、判断、推理,一切功利性与非关功利性、概念性与非关概念性、道德性与非关道德性之类的分别、取舍和执著都不复存在;在这里只有一点是确信无疑的,这便是人们既不执著于康德,也不执著于尼采,既不执著于概念、判断和推理,也不执著于非概念、判断和推理,既不执著于概念范畴和知识谱系的建构,也不执著于感官刺激和本能欲望的满足,也许正是在这种人们自己当家作主的世界里,才能不知不觉赢得平等不二的人类本心真如状态的自然呈现与事物本真状态的自行裸露,实现心灵的净化、境界的提升和智慧的圆融。
也许真正体悟到美的真谛是非美非丑、非有非无、非二非不二的人,必定是对以上各个方面无所执著,至少是能够养成一种平等对待一切事物的习惯的人。虽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不因此产生极端的迷恋或排斥情绪,以致于或执著于美,或执著于非美;应该是能够运用平等不二的本心观照和对待一切事物,能够在无论什么现相上,都能获得平等不二的美的视见和感受,并不对美或非美产生诸多欲望甚或贪欲,是得到了美的视见和感受,并不肆意遏制甚或禁止其存在,未得到美的视见和感受,也不刻意追求甚或贪婪执著,是得到了也不欣喜若狂,未得到也不痛苦难熬。这不是美的焦虑,更不是美的迷狂,而是美的清净圆融。也许只有真正勘破二元分别和取舍,保持内心寂然清净,彻悟这种清净平等圆融的美的智慧的人,才可能真正体悟到宇宙、人生和艺术无往而不美的真谛。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是真正值得尊敬的。虽然其他美学都强调审美解放,但其审美解放似乎并未与无所执著的本心联系起来,而且总是认为只有审美才能使本心获得解放;在智慧美学看来,正由于本心本来无所执著、本来是自由解放的,所以发明本心,实际上意味着自由解放,可见智慧美学强调无所执著与自由解放是至为彻底的。
有人可能会把美是人类本心的自然呈现的观点看成主观唯心主义观点,或把美是事物本真状态的自然裸露的观点说成机械唯物主义观点,事实上说人类本心与事物本真状态有善有恶或善恶并存才是真正的主观唯心主义观点。如果人类不再以知识和技术的眼光来观察世界,不再以自我的分别和取舍之心来分析和评判本心的真如状态和事物的本真状态,人类本心的真如状态和事物的本真状态便会自然呈现与裸露,无善无恶、无美无丑、无是无非的美的真谛便会自然呈现与裸露。智慧美学作为本心自然呈现的生活方式和生命艺术之所以将美界定为人类本心真如状态的自然呈现或事物本真状态的自行裸露,就是因为人类本心的真如状态和事物的本真状态本来无善无恶、无美无丑、无是无非、平等不二,一切所谓善与恶、美与丑、是与非之类的分别只是体现了人类用知识和技术的眼光判断和取舍的结果,并不体现本心的真如状态和事物的本真状态,也不体现智慧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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