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新时期以来的话剧舞台上,导演田沁鑫以其鲜明的戏剧理念、敏锐的艺术直觉,以及独特的舞台表现风格而备受话剧界的关注。话剧《生死场》是田沁鑫根据萧红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将原作中的精神挣扎与现实对抗进行了舞台化的呈现。
关键词:残酷;摧毁;悲喜反差
田沁鑫的戏剧常常会带给我们一种震惊或者说错愕的感觉,一种或是由悲到喜、或是由喜到悲的情绪上的巨大起伏。在一次搜狐的采访中她说:“我对残酷的东西情有独钟。我对热烈的,有冲撞的,有荡漾的东西很喜欢。哪儿有这样的东西,我会心灵游荡到哪个时代截取来做”。
在话剧《生死场》的叙事过程中,生与死的较量随处可见,那一个个生的苦难与死的挣扎以及生死颠倒的故事的展开,让人不能不感慨命运的无常与活着的艰辛,本文主要截取三个比较典型的事例来看这种“摧毁”或者说“断裂”的手段在话剧中是如何呈现的。
一、 赵三杀二爷
赵三外表强悍而内心脆弱,有着北方农民所独具的基础性格特征,因不堪忍受地主二爷加租的苛求,再加上妻子和其他农人的鼓动,他铤而走险领头杀死地主二爷,受到村民们的拥戴。他们畅想着以后的美好生活,盘算着开仓放粮、顿顿吃好的,还要分了二爷的大洋钱置地盖房、买牲口、娶婆子。然而正当他们欢欣鼓舞地唱起送二爷归西的“生老病死”歌时,活生生的二爷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原来赵三杀死的只是一个穿长衫的小偷。原先怂恿他杀二爷的村民们转瞬间便纷纷跪向二爷,赵三意识到自己杀错了人,他害怕了,于是也极尽能事地向二爷磕头讨饶,然而正如田沁鑫在书中所写的:“杀人者向被杀者讨饶,看似是个玩笑,可赵三这样做了……被杀者还能给杀他者好果子吃?”杀人偿命,赵三锒铛入狱。在狱中,他万念俱灰,懊恼不已。后来当他被二爷用五块大洋赎出来的时候,他的那点儿反抗意识全部烟消云散,他对二爷感恩戴德,卑躬屈膝,不仅答应加租,愿意为其继续做劳力,而且真诚地为自己先前的意气用事感到后悔,与曾经决心杀二爷时的那个血气方刚的硬汉形象判若两人。
赵三杀二爷这场戏,舞台上,村里人先是惊慌害怕,后来开始兴高采烈,最后甚至唱起来了,完全是一片欢天喜地的气氛,观众也融入到这片欢快的气氛当中,毫不怀疑舞台上发生的这一切就是事实。正当这时,剧情却急转直下:二爷意外地出现了。正如阿尔托所强调的“危险”,二爷的出现,就是这种“危险”,它把刚才营造的种种全部摧毁了,观众的心理上没有任何的缓冲,完全猝不及防。这种“摧毁”是为了形成强烈的对比:没有比“一具躺着的死尸和一个站着的活人”的画面更有视觉冲击力,也没有比“要杀的是二爷却无意杀死了一个小偷”的境遇,更能体现造物弄人的残酷。田沁鑫致力于挖掘情节内在的戏剧性并加以渲染,借此揭示出生活和命运本身的荒诞与无常,凸显人作为一个个体的无力与悲哀。如书中所写,“命运是什么?怎会有变不尽的无穷戏法。人被折磨的死活颠倒,黑白不分,不过是那‘翻云覆雨的大手活动筋骨而已。”[1]
二、 麻婆之死
整天傻呼呼乐呵呵的麻婆是二里半的老婆,她的特点是“有些主见却不具备系统的思辨能力”。二里半给成业上赵三家提亲,不仅没成功,而且还惹怒了对方,被一顿臭骂赶出家门。后来当二里半听说赵三被抓时,不禁怀疑这事是由于自己提亲惹出的麻烦,因为怕王婆上门跟自己拼命,他和麻婆商量打算去庙里躲一躲,结果途中遇上了“亲善”的日本兵,然后俩人很和气的招呼日本兵上家里去吃饭,麻婆一边热情地为日本兵盛粥,一边还打趣说如果成业在,才舍不得给他们喝,日本兵们连喝了三碗还没喝够,麻婆为了证明真的无粥可施,就让这两个日本兵跟自己上灶房看。二里半又接着刚才被麻婆打断的回忆,回想起倒霉的提亲经过,他是怎样舍了老脸去拍赵三的马屁,成业又怎样让他彻底丢了人。接着又埋怨亲善的兵要是能早点来,自己就不必在赵三面前低声下气,还极力挽留日本兵,让他们在家多住两天。正当他沉浸于各种假想自言自语时,麻婆在灶房已经被两名日本兵强奸,接着又在二里半面前被日本兵用刺刀活活捅死。出事后,日本兵不躲不闪地走了,二里半这时才突然愤怒起来,但他没有追出去打日本人,而是愤怒地抬手狠狠地打了已死的麻婆一个响亮的耳光。
中国观众对于艺术作品中出现的日本人向来比较警惕,为了打消这种警惕,田沁鑫设置了喝粥这一环节,很轻松,很有生活趣味,这种平静让观众也开始放下警惕,正当观众渐渐放松的时候,强奸的事件出现,并且导演又以非常快的速度让麻婆死去,这无疑又是一次摧毁,刚才营造的轻松活泼的氛围又出现“断裂”,从而形成了难以言表的悲剧感受。面对被日本兵奸杀的老婆,二里半从起初的茫然状态中渐渐缓过神来,他开始充满怒气,他恨日本人,也恨自己的老婆,恨她死都死得不清白,他没有勇气跟日本人拼死拼活,于是把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这个可怜的已死的女人身上。那一个耳光打下去,观众无不为二里半的麻木与冷漠而心惊肉跳、又同时又为麻婆的意外遭遇而心生怆然。田沁鑫在谈及这场戏时说:“麻婆之死,这件事要组织的突然,打了二里半一个措手不及,也令观众震惊。这件事符合国人的思维方式,总担心晾衣服的杆子倒下砸伤自己,却不管供他睡觉的房子正要坍塌。这是要让观众明白的道理,前面削弱的危机在这里反弹,力量是很大的。”[2]
三、王婆自杀
王婆在萧红的原作中是一个刚烈、坚韧并有顽强生命力的女人,但其性格特征并不十分鲜明,尤其是她的思想性和反抗性都不特别突出。话剧《生死场》中,王婆是“村里唯一一个有些思想的人”,她个性刚强坚韧,“有勇气迈向生,有魄力迈向死”,具有男人都不具备的大胆和骨气。当赵三与村民一起预谋杀二爷时,她找来了火枪;当赵三“杀死了”二爷时,她换上了大红的袄子给赵三庆功。她对丈夫的行为大加赞赏,充满崇拜的夸赞赵三:“他爹,你高高的,高高的!他爹。”文中的一段对话特别能够体现王婆的性情:
赵 三:我赵三是不是块材料?
王 婆:是材料,她爹!
赵 三:我赵三干的事是不是大事?
王 婆:大事,她爹。
赵 三:多大?
王 婆:天那么大。
赵 三:是多大?
王 婆:天大的事!
赵 三:我赵三是不是赵三?
王 婆:不,是树高高的,是河长长的……啊不,是江,大大的江!
赵 三:松花江。
王 婆:松花江!
她觉得自己的丈夫是一个顶天立地、敢作敢为的男人,是她心目中的大树、大河、大江。因而当赵三后来向二爷跪着讨饶时,对她的打击是灭顶的。她的精神偶像幻灭了,她想不通自己的男人起初明明是块铁,后来怎么就成了一堆泥了,她失去了生存下去的欲望,绝望和愤慨中她服了毒。她的寻死,不为表面意义上赵三的被抓以及金枝的逃跑,而是因为亲人们没有像她理想的那样硬朗朗地挺着脊梁面对灾难,“夫权社会中,尽管是王婆这样一个女人也是有依傍的,她不可能作为一个生命的主体来存在。她一定要靠住什么。王婆靠的是丈夫,丈夫倒了,大树倒了,她可不是没法活了吗?这实际上是她精神的坍塌。”[3]然而,“生命力是个顽强的东西,挣扎过程往往逾越常情”。在接下来的“死的挣扎”这一段落中,就在人们下葬王婆时,她复活了。原来刚才众人为了制止王婆“跳尸”,用长棍压她的肚子,这个过程中被压迫出的那口黑血带走了药的毒性救了她。“王婆自杀到复活这个情节,是小说本身具有的一次摧毁,而且从生到死,再从死到生,摧毁了好几次”,这也是一种巨大的悲喜反差。
王婆在剧中是一个非常精神化的形象。在那个年代,人们能够求得温饱就已经很知足了,而王婆所希求的却不止于这个层面,在失却了理想和依靠后,她不愿苟活,毫不犹疑的选择了死路,“对生的留恋他不愿多想,对死的干脆确实一心向之。直到死而复活,金枝恢复了可依赖性时,她的血液才开始奔涌”,她的生与死“具有了我们现代人的精神需求”。
《生死场》上,每个人都仿佛被一股巨大又无形的力量裹挟、拖累、牵扯,他们的挣扎仿佛只是另一种受难,这些平凡、琐碎、庸碌的小人物偶尔一次发力,也逃不开仓皇、茫然、丢盔弃甲的宿命。这种剧情上的摧毁以及由此带来的情绪上强烈的悲喜反差令人印象深刻。总而言之,话剧《生死场》表现了个体的人和类的苦痛挣扎,重新阐释了原作中的“生死”命题,使其拥有切合当下语境的文化意义。
注释:
[1]田沁鑫.我做戏,因为我悲伤[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10).170.
[2]田沁鑫.田沁鑫的戏剧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39.
[3]田沁鑫.我做戏,因为我悲伤[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10).217.
作者简介:刘琳(1991-),女,汉,甘肃人,现为中国传媒大学文法学部现当代文学专业2012级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戏剧影视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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