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萧红作为流亡者和抗敌前沿代言人引起世人瞩目,她的第一篇成名小说《生死场》最初是以“抗日小说”的名义进入文坛,周扬将《生死场》纳入国防文学的旗下,并且给了它抗战文学的鲜明主题,鲁迅也写了一篇序来推荐,奠定了后来评论界对《生死场》评价的基调。本文试图从《生死场》里面的重要人物入手,把握《生死场》文本内在的丰富性。
【关键词】萧红;《生死场》;绝境;觉醒
【中图分类号】I24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17-0037-04
《生死场》描写了九一八事变前后的东北农村,一个偏僻村庄里发生的恩恩怨怨以及村民抗日的故事。书本再现了历史,看到的是人处于极端状况下退化成原始的野兽,剩下的只是病态的灵魂,愚昧中生存着——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在物质条件极度匮乏的时候,填饱肚子求生存就是本能的追求,人性的光辉也是一种遥远的奢侈。活着不为什么,也许是为了继续存在,也许是为了抗拒那死的恐惧,在生与死之间,文本强烈渗透出了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与死的挣扎。
《生死场》成书于1934年,1935年鲁迅帮助《生死场》作为“奴隶丛书”三本之一出版。萧红作为流亡者和抗敌前沿代言人引起世人瞩目,她的第一篇成名小说《生死场》最初也是以“抗日小说”的名义进入文坛,鲁迅为此书写了序,这也奠定了后来评论界对《生死场》评价的基调。鲁迅和胡风为《生死场》所作的序和跋,体现和挖掘了文本里的抗战意义,在文学史书写的第一阶段,《生死场》的主题基本是集中于抗战的解读。
但是《生死场》中,很多文本展现和单纯描写民众参与民族国家运动相异的描述,从民族国家和抗日立场来分析《生死场》可能只是其中的一种解读方式,萧红在文本中对弱势群体的同情和关注也是《生死场》独特的叙述点之一。对于女性和农人的描写、在绝境中生存、在痛苦中觉醒,里面也有很多值得我们分析和思考的地方。
一、女性的绝境
萧红作为女性,用女性独特的历史感知方式和她的女性经验带来了《生死场》中的特殊构思。“在萧红写作《生死场》时,她在人事上还是很单纯,但是特定经历形成的胆气与敏感不会从特定经历屈从人所公认的信念。正是女性的感受和由女性感受形成的想象力带来生死场的特殊构思。”[3]191-192这里的特定经历指的就是萧红作为女性独特的人生经历,在《生死场》中,很多人物的描写都和她个人经历相关。第六章《刑罚的日子》里五姑姑的生产过程艰难而又真实,金枝的小女儿被摔死之后,小小的娃儿睡在荒野之中,周围静悄悄的,妈妈的哭泣声也听不见了,天慢慢黑下来了,月亮也不来陪伴孩子。叙事者抒发了自己对年幼孩子无辜丧失生命深深的同情,这或许源于萧红曾有过的真实生产经历,并且在生产后将孩子无奈抛弃。月英曾经是打鱼村最美的女人,曾经丈夫非常疼爱她,但是当她患有重病,丈夫尽心尽责地照顾了她一年之后,最终还是抛弃了她,而萧红本人现实中也是被订婚对象汪恩甲欺骗并抛弃。王婆作为一个人生经历多样的人,在工作之余向乡亲们讲述她无穷的命运,和周围人讲述的故事无外乎是自己土地的收成和饲养,为土地服务的动物如青牛之类的形态。王婆曾“兴奋”地描述了因生活所迫所丢弃的第一个孩子的命运,并且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自己帮助乡村里的村妇们打胎的场景,言语间充满着作为一个女人不该有的心狠,自己的孩子死了,不算是一回事,“你以为我会暴跳如雷地哭和大叫吗”,并没有,“最初我的心会打战”,可是看麦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一点都不后悔,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但是在后文话语中又夹杂着作为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怀念。
以王婆、金枝为代表的乡土妇女不管是在乡村中还是在城市中,甚至连在国家被外族侵犯时她们遭受的仍然是相同的命运。日本兵进了城,女人会遭遇什么?日本兵对乡土大众的女性还是怀着占有的心理。他们进村后找寻村子里的年轻姑娘,就连十三岁的小丫头都被日本人弄走,有一次甚至差点把王婆也给带走。第十五章《失败的黄色药包》中,里面有一个北村的老婆婆因为儿子被李青山带走而遇害,老婆婆要和李青山拼命,并说出要把她带去和日本兵打仗的气话,并跟王婆说,自己十九岁守寡,守了几十年,就是守着这个儿子。因为自己的孙子是个年仅三岁的女孩,所以最后孩子和奶奶上吊而死,比喻的手法在这里得以体现:一位幼年女性和一位年长女性都在房梁上上吊,高高挂着像两条瘦弱的鱼。年老的女性因为没有了儿子的依靠而提前走向死亡,女性突然发现自己没有男性的保护,无法活下去,主动结束了自己和后代的生命。老婆婆的自杀行为体现乡村妇女心灵最深处的想法是必须依靠别人才能活下去,她们的亲人中没有男性的存在时,第一反应就是死亡,因为活着面对的现实也是无路可走。王婆快要死的时候,消息传遍全村,女人们坐在棺材边疯狂哭泣,号啕大哭,哭得死去活来,天昏地暗。这里连作者本人都直白地指出了当时环境下女性的局限和依附于男性的本质。没有了依靠,女性只有通过情绪的发泄,展示自己作为女性无能的现实。新寡妇哭得最厉害,也最哀痛,她在哭泣中想着自己的丈夫,并且幻想坐在丈夫的坟前。寡妇们在参加王婆的葬礼时却悲伤着自己的命运,因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作者将寡妇处理成第一个回应李青山口号的群体。面对抗日和加入“弟兄们”的召唤,寡妇们哭号着应对,女性这个时候没有可以依靠的对象,无路可走了,于是走上革命之路,一条很可能葬送生命的道路。
二、农人的绝境
葛浩文谈到,“《生死场》是中途转变主题的小说,《生死场》最动人之处是萧红对农民和农作物的特有情感”,“萧红能把握住农业社会的特征和农人所崇奉的道德价值观念,这些都是《生死场》最成功的地方。”①《生死场》中的农人无论是在日本兵进村前后,都是在乡土文明统治下的绝境中艰难求生,农业社会的烙印处处打在农人的身上,农人在绝境中受到自然环境的控制、生产资料的限制和生灵的绑架。萧红深知中国农耕民族依据靠天吃饭的生存法则,思想中“天”是权威,是主宰他们的神明,乡土中随处可见的土地庙和祠堂可以说明这一点。敬畏天命的传统始终在他们的脑海之中,并且以此为中心形成了一系列价值观念,其中之一就是天命观。李青山带领的反抗日本兵的革命军在宣誓的时候许诺,如果自己心不诚,天会杀他。同样,时间的推移只是生死的不断轮回而已。十年过去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什么變化,但是天命观是农人的精神支柱的同时,又反作用于农人。平日里,“午间的太阳权威着一切”,生死场的前半部分描写的正是农人们根据季节来耕种的日常,六月就应当割麦子,太阳仿佛天命的象征裁判着农人。夏季来临,人们怨恨太阳如同怨恨一个恶毒的暴力者一般,一个火球在田间轮转,影响着农人们的正常种植生涯,但是人们只能怨恨着这个天。遇到日本兵进城后,老太太的第一反应不是去跟日本兵拼命,而是首先从上天找原因。上天要灭人,老天早该灭人,人世尽是强盗杀害和打仗,这是人们自作自受。日本兵进村统治农人也是利用天命观,宣传“王道”“真龙天子”,希望农人因为天命观而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他们。
在《生死场》中,萧红始终关怀民众,从站在被压迫者的角度思考,揭露了地主对农人的压榨使得农人更陷入绝境。第四章《荒山》中,地主刘二爷要给手下的农人们加地租,农人因为反抗于是误伤了人,赵三因此遭了监禁,“镰刀会”因为没有了“核心人物”,赵三也就自然而然被消灭了。赵三的牢狱生涯因为地主的求情而缩短,好良心的赵三“绝对保持着自己的良心”,通过送东家白菜和土豆来表达感激之情。后文“少东家把赵三的牛钱归还了一半,另一半少东家說是做杂费了”。为着争取减少地租,赵三不慎蹲了刑狱,最后结局还是“地租就这样加成了”,赵三还被地主骗了牛钱。这里一个老实有良心的农民形象跃然纸上,更可笑的是镰刀会解散就是因为农人给地主交地租的事情。萧红曾经在家里亲眼见到过地主对农民的压迫,这个情形始终在脑海里无法忘怀。
在《老马走进屠场》这一节,王婆牵着她的老马,它的眼睛竟如哭着一般,湿润又模糊,这里叙事者想表达的意思是马作为土地上的生灵产生了和人一般的感情,对王婆恋恋不舍,马代表生灵们离不开农人。悲伤立刻划过王婆的心孔,“经历过丰富人生”的王婆竟然对马产生了不舍的感情。王婆又回忆起了多少年前路过的刑场,“一个小伙倒下来了,一个小伙又倒下来了,挥刀的人又向第三个人作着式子”。王婆在送老马去屠宰场的路上,想起了人被人“屠杀”的命运,她的马也是在被屠杀的路上,五年前这是一匹年轻的马,现在已经风烛残年,庄稼都收割完了,没有用处了,主人忍心把它送到屠宰场。后面王婆“哪还有心肠买酒,她哭着回家,两只袖子完全湿透,那好像是送葬归来一般”。王婆作为农人当然和土地上的生产资料是难舍难分的,在这里萧红准确描述了农人和生产资料的紧密联系。随着地主对农人更多的压榨,农人慢慢地都陷入了绝境之中。
三、村民的觉醒
一九三六年,周扬在《现阶段文学》中写道:“国防文学的号召,在今天有着特殊意义,就是革命文学已经有了不少优秀的反帝作品。以描写东北失地和民族革命战争而在最近文坛上卷起很大注意的《八月的乡村》《生死场》以及旁类的同类性质的题材短篇都是国防文学的提出之作为现实的基础和根据。”②民族危急关头,萧红的《生死场》正是因为后三分之一的文本里面村民“觉醒”而被人们熟知,但是这个觉醒如二里半的双腿一般是那么的不健全。
“村人天生容易失望,每个人容易失望”,日本兵进城以后,“死亡率在村中又开始快速,但是人们不怎么觉察,患着传染病一般的全村又在昏迷中挣扎”。作者对此进行客观地分析和评价:“他们不知道怎样爱国,爱国又有什么好处,只是他们没有饭吃啊!”连二里半吃饱饭,也是感觉好像一切都有了希望。作品中,对于本能的需求促使着农人们去跟着“爱国军”,从事一系列革命活动,这里叙事者很清楚地表示,农人们参与革命是在基本的生产资料都没有保障的情况下被逼迫而登上历史舞台的。
在这一大背景下,作者用真实的生命书写了人生苦难的命运,展示人生的荒凉感。固然动物般的老赵三也是思想非常进步,成了秘密宣传员,白天黑夜地走门串户,他从前或许不晓得什么叫国家,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中国人。村人们自始至终是不明白自己的阶级属性的,没有统一的思想、号召和如同一个党派一般的严密制度,但是他们好像都一夜之间觉醒了。
这些普通的农人参加革命的出发点不清晰,目的也是不清晰的,最后革命的结果到底是怎么样的?从文中“羊”的意象可见一斑。羊贯穿《生死场》全文,文章也是以二里半的羊作为开头的。二里半对羊怀有的不舍情感可以说象征着以二里半为代表的农民对于土地的坚定信仰,“羞愧”一词更是画龙点睛地体现了在《生死场》中,农民作为行动主体选择“进城”而放弃农耕生产的怀疑态度。《生死场》以“羊声在遥远处伴着老赵三茫然地嘶鸣”作结尾,“茫然”一词不仅仅是形容老赵三,更是作者对这群乡土大众面对外族入侵时候反应的一种估计。作为“有了民族国家意识”的人,最后按照逻辑上应该对于革命有着勇往直前的感情。在这里,乡土大众进城了,按照主导意识形态进城了,但是未来是否光明,萧红是不知道的。
四、结语
萧红对日本兵的暴行缺乏处于战争第一线的感知,她的身份是日军轰炸城市中的市民,作品也是从市民的角度展开,所以她的抗日作品调子低沉,鼓动力量也不够强劲,缺乏前线血与火的力量。但是对萧红而言,“她显然是坚持了从踏入文坛伊始的创作态度,关注穷人现实中的生存和生活状态。而小说的题材也大部分来自萧红对底层人生活处境的理解”③。胡风曾经在萧军面前评价萧红“她在创作才能上可能比你高,她写出的都是生活,她的人物是从生活里提炼出来的,活的,不管是悲是喜都能使我们产生共鸣,好像我们都很熟悉似的,而你可能写得比她的深刻,但常常没有她的动人。你是以用功和刻苦,达到艺术的高度,而她可是凭着个人的天才和感觉在创作”④。农家好比鸡笼,向着鸡笼投下火去,鸡们会翻腾着,作者把农家比作鸡笼,正是因为作者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乡土大众结构是十分脆弱和不稳定的。农民大众和动物性的生存状态始终联系在一起。老百姓们的行动是带有动物性的,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生死场》中的农人实际在长期的乡土生产生活中形成了历史惰性和逆来顺受的消极人生观。
故乡在萧红笔下充满了诗情画意的情调,《生死场》中诗一般、牧歌一般的描写,浸润着作者“越轨的笔致”。用聂绀弩的话说,《生死场》所写的是集体的英雄,只是这个集体英雄是初步、自发并且带有盲目性的。虽然说萧红没有像鲁迅那样揭露“国民的灵魂”,但这正是萧红在写作中的独特之处,这是对历史和乡土大众的独特估计。刑富君给《萧红代表作》一书写的前言有如下评论:“虽然《生死场》描写东北人民抗日行动的内容比较薄弱,还不如对农民日常生活悲剧的描写那样真实生动,但就唤起当时读者的抗日民族感情来说,已经足够了。”⑤萧红在写作《生死场》时考虑过自己的这篇文章是否跟当时革命文学主流相合拍,当时需要的是一个斗争的文学,《生死场》中萧红正是以自己的文学感知对当下的战争时代作出了回应。
注释:
①葛浩文:《萧红评传》,北方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54、56页。
②周扬:《现阶段的文学》,《光明》1936年第1卷第2期。
③党雪晴:《论萧红小说叙事中的反讽现象》,硕士学位论文,南京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13年。
④徐亭:《如诗如画自然本色——谈萧红<生死场>的语言艺术》,《北方文学(中旬刊)》2016年第9期。
⑤刑富君:《萧红代表作》,河南文明出版社,1987年,第7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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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金茹.接受语境下的经典作家传奇——从萧红的《生死场》谈起[J].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8,58(03):193-202+208.
[5]骆宾基.萧红小传[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
[6]季红真.萧红小说的文化信仰与泛文本的知识谱系[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06):151-168.
作者简介:
史嘉琪,女,安徽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