炰凤烹龙世浪传,
猩唇熊掌我无缘。
只逢笋蕨杯盘日,
便是山林富贵天。
——宋·杨万里
菊花怒放
偶尔我也去饭店吃饭。恰是菊花怒放时节,岂可等闲?这一次是去古色古香的坛肉轩吃坛肉。所谓“菊花坛肉,小倩手艺”。色味俱佳,多诱人哪。一盅上来,嫣然一笑,色为美色,味为天香,更兼一钵玉粒儿似的米饭。不是神仙,胜似神仙也。正欲款款享用,忽听隔座传来吧唧声,其声其韵,特别的熟悉,顿生困惑。吧唧者谁呢?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去看,天,居然是小哲。难怪这吧唧吧唧的咀嚼声这样的熟呢。
老早些年,我先后做过无轨电车司机、卡车司机、面包车司机,司机了若干年后,咣当,变化了,改成文人了。以至于现在说自己不是文人也没人认可了。只有老婆常提醒说,告诉你老阿,别活糊涂了,当初我可是冲着司机嫁给你的。文什么人,整个一个扯淡!这就是女人的智慧,当然,这也是事实。
记得我开车的时候,有一个叫小哲的青年司机,他是某生产建设兵团团长的儿子。那些年——是啊,那些年我们经常开车跑长途。每到“打尖儿”(吃饭)的时候,小哲则是往饭店的桌子那儿一坐,心安理得地等着别人为他拿碗、拿筷子。菜一上来,别人未及动筷,他就开始吃了,筷子在菜碟子里像秋翻地一样,翻来翻去寻找“精品”。然后吧唧吧唧吃。开始,几个师傅都不吱声,可都觉得这饭吃得他妈的堵得慌。一次,车队长终于在吧唧声中吃不下了,长叹了一声,放下筷子,提前离桌了。但小哲没有任何感觉,我行我素,依然如故。如此几次下来,终于让一个留着小黑胡的铁师傅给臭骂了一顿。到了吃饭的时候,小哲刚往餐桌子那儿一坐,还没坐稳呢,铁师傅冲他怒吼道:拿筷子去!你爹不教育你,我教育你。小哲吓得一激灵,飞快地去拿筷子。吃饭的时候,小哲刚要“秋翻地”,铁师傅又冲他怒吼道:翻腾什么?吃你跟前的。打竹板儿呢?吧唧吧唧的,吃饭别吧唧嘴。小哲立刻缩回了筷子,鼓鼓地封着嘴,吃自己跟前的菜。自此之后,再吃饭,他刚刚往那儿一坐,马上又跳了起来,说,不行,我得拿筷子去,不然又要挨骂了。不过,只要“小黑胡”不在,他故伎重演,吧唧声仍不绝于耳。若平心而论,小哲这样做绝不是故意的,仅仅是他的一种多年习惯而已。记得,我刚入文坛的时候,以为潇洒,也曾吧唧过几次。后来,有人附在我耳朵边悄悄地告诉我一句话,我立刻放下筷子,用手抹净油嘴,等候着。
他告诉我一句什么话呢?您猜。这里不说。
我身后的小哲已经今非昔比了,一副很有钱的样子了。左右各是一位浓妆的女子。他勾头吧唧时,那两位“风尘”一边给他递餐巾纸揩油油的嘴巴,一边偷偷地交换鄙夷的眼色。小哲的面前已空巢了四只菊花坛肉了。
我转过头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适才品菊花坛肉的好心情已被他瞬间破坏掉了。如此还自嘲了一番,风吹一湖皱水,关侬何事?
光阴似箭也。一夕,去监狱参观,正值犯人开饭时间,在饭堂徜徉中,忽听身后传来了吧唧声,我停下了脚步,头也未回,仔细辨认,遂亲切地笑了。
道外
在哈尔滨这座城市,要想吃老口味的馄饨,只有到道外区去。道外区至今还顽固地保持着几家地方风味的小馆子。说实话,虽然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几乎半个世纪,却极少到道外去。只是在处第一个女朋友的那段热恋期,几乎天天都去道外。女朋友的家在道外二十七道街上。当年,青年恋人囊中羞涩,又喜欢馄饨,只有去这种小馆子一乐。在“酱婶儿”的小馆吃馄饨的,自然都是一些小人物,工人、小干事、学生等等。这儿的馄饨搞得很纯粹,皮儿薄,馅儿嫩,个头不大不小,配有爽眼的清湯,且有蘑菇丁、干贝、紫菜、小海米、海菠菜、瘦肉丝儿和翠绿色的葱花、香菜一配合,再滴点儿香油,那叫一个香哟。实话说,我之所以到道外来,除了想重品老风味的馄饨,恐怕与在下的初恋也不无关系吧。
正是刮开江风的时节,所谓春风入骨,人兀然间有点儿伤风了……
在这条街上慢慢悠悠地逛着。原本是要找那家傻子馄饨馆,但一抬头,看见左边一家匾上写着“玉芳馄饨烧饼店”。冲这个店名我决定进去。小店并不大,几张简单的餐桌而已。虽是中午,但是这里就餐的人并不多,零星几位,都是像我之类的老年人。是啊,人老了,更多的时候是在吃一种回忆喽。
我要了一个烧饼,一碗馄饨。特地嘱咐那个男孩子说,烧饼一定要刚出炉的,馄饨也要烫一点儿的,汤宽一点儿。我有点儿伤风。
很快,烧饼和馄饨就上来了。我又特地在馄饨里多抖了些古月面,这样好发汗。先尝了一口,虽说烧饼和馄饨味道与先前有点儿差别,但大致上还是老味道。
不急,放下竹筷,抽一支烟再吃。由于店里的客少,那个跑堂的男孩儿便坐在旁边的桌子那儿歇着,并不时地盯着门口,准备随时招呼光顾的客人。
我问他,你们这个店为啥起个玉芳的店名呢?
他说,我们老板的娘名字就叫玉芳。
我一愣,问,那你知道她姓什么吗?
男孩子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地说,那我可不知道。
我说,那你总归知道你们老板姓什么吧?
男孩子笑着说,老先生你可真逗。老板姓什么和他老妈姓什么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这才恍然大悟,便笑了起来。
吃差不多的时候,那个跑堂的男孩子从厨房里端出一碟菠萝水果,放到我的面前,说,这是老板的娘赠送您的。恰好她今天来了。
我立刻问,她在哪儿?
男孩子说,她告诉我,等她走以后再给您送过来。
我说,哦。
走在街上,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和女友玉芳热恋的时候,不知为什么,那时我经常感冒,每至感冒时,尤想吃菠萝罐头。这么多年了,难得她还记得……
那吉
凌晨3点,外面正在下雨,趴窗户一看,外面雨雾一片。看来,去湿地的事儿有点儿悬喽。但是我们已经起来了。小宋还是决定,开他的破面包车拉我们出去逛一逛。
几个人坐上他的车,顺着水泥路一直往前走,一直开到水泥路的尽头,前面便是泥泞的湿地了,肯定走不了啦。那就下车一眼吧。只见,远处烟雨迷蒙的树林,像一幅俄罗斯油画那样的优美。欣赏又感慨了一番后说,可以啦,打道回府吧。但是,作为东道主的小宋却感到不好意思,说,这怎么行呢?让你们等了一宿啥也没看到,还专门起个大早,这不扯吗?这样吧,大哥,那吉你们看过没有?
我说,肯定没有。
他说,咱们去那儿看看吧,然后咱们在那儿吃羊、吃鱼都行。大哥,你想吃啥?
我说,羊和鱼我都想吃。
他说,那好,咱们这就过去。没问题吧?
我说,没问题。
两个多小时之后,车子开到那个叫“那吉”的小城。小宋很惊讶,他过去常到这个地方来,这才几年哪,没想到眼前的这座小城建得这么漂亮了,像似一座画片里的城市。
那吉的人口不多,故异常的宁静。国人熟知的那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解放军战士王杰,就是从这里当兵走的。街心广场就有他的塑像。
小宋叹了一口气说,挺好一个小伙子,回来变成塑像了。唉,好人不长寿哇。
晌午,小宋为了请我们吃纯蒙古饭,去了那家叫“蒙古草原”的饭馆。真挺不错的,环境和吃的都很蒙古。墙上还挂着马头琴、马鞍子,好像吃在蒙古包里一样。点的菜也不错。有香喷喷的烤羊排、手撕羊肚、羊腰子、油腻腻的羊肠、奶茶等。老板过来教我们说,吃手撕羊肚要用匕首割,或者用手提起来,这样往下撕着吃,这才蒙古。的确,这样吃也真的非常香。羊肚也非常新鲜。有人说,羊羔美。其言不谬也。此外,这家小馆儿居然还有炸得脆脆的蚕虫。我还是第一次吃这种从蚕蛹中破壳而出的蚕虫,不是特别香,但很脆。脆也是一味呀。
我问小宋,蚕蛹这东西也是蒙古风味吗?
小宋说,嗨,蒙汉一家嘛。人间的小满汉全席。
品咂之中,我觉得这儿的烧酒倒是很冲,属于烈酒类,抿一口,吞火球一样,啊呀呀,一脸的痛苦与迷惘,得抓紧整两口滚热的羊汤压一压才行。羊汤很好,乳白色的,里面的羊杂碎又烂又多,撒一些胡椒面再喝,味儿相当地道。
吃饭的时候,小宋告诉我说,其实这家的老板不是蒙古族人。
我说,汉族人。
小宋说,对,汉族人。知道他为什么开这个蒙古饭店吗?
我说,您这是在问道于盲。
小宋说,我知道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呀。他呢,是个老知青,高中毕业就去内蒙下乡了。在大草原上待了好几年,搞上了一个当地的蒙古族姑娘。两人处得挺好,又骑马又放牧的,蓝天白云,两人骑一匹白马,整得挺浪漫。这小子会拉二胡,这么说吧,凡是带弦儿的他都能鼓搗。人在内蒙,那指定就是玩马头琴了。蒙古族的准老丈人很喜欢这小子,白白净净的,长得像刘英俊似的。老丈人……
我打断他说,准老丈人。
小宋说,对,准老丈人。据说,准老丈人的蒙古长调唱得好哇,是那一带的名人,活跃分子。经常的,准女婿拉马头琴,准老丈人唱长调,他对象,好像叫琪琪格,跳蒙古族女人的那种舞,一耸肩一耸肩的抖肩舞。
我说,就是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呗。
小宋说,没错,没错。
我接着他的话说,后来,两人黄了。准女婿返城了,把准媳妇扔在了草原上。黄昏的时候,在蒙古包前,望着天边的火烧云,老爷子在一边拉着马头琴唱苍凉的长调。姑娘呢,将脸贴在那匹白马的头上,悄悄地落泪。是吧?
小宋说,得得得,要不说跟你讲点儿啥事儿没劲呢。好了,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吧。来,走一个。
走完一个,放下酒杯,我说,你接着说呀。后来呢?
小宋说,不说了,没劲。
我说,我错了还不行吗?
小宋说,你知不知道内人党的事?
我说,多少知道一点儿。后来不证明是扯淡嘛。怎么,准老丈人摊事儿了?
小宋说,好像是有点儿关系,一家人都给带走了。
我说,我靠!从此杳无音讯?
小宋说,对。但这小子不死心哪,到处打听。但是,音讯皆无,皆无音讯。返城之后他还是不死心,不断地打听。
我说,没再找个媳妇么?
小宋说,就这么死心眼儿嘛。政策好了之后,他开了这么一个“蒙古草原”饭馆。他是这么想的,既然叫蒙古草原饭馆,肯定也会招徕那些远道而来的蒙古族客人到他这儿就餐。这样一来,打听琪琪格的下落就方便了不是。
我说,那有没有点儿消息呀?
小宋突然大喊一声,老板!
我说,干什么你,抽风啊?吓我一跳。
小宋并不理我,对跑过来的老板说,兄弟,我这个哥们儿想看看蒙古舞,请你媳妇给跳一小段儿呗。
老板说,好的,好的。
说罢,冲着厨房喊:琪琪格……
……
小雨还在小饭店外面下着,雨丝下的新树苍翠欲滴。多么迷人的内蒙古小城啊。
废纸箱
看鲁迅先生的小说《孔乙己》,知道先前镇上的人总喜欢到咸亨酒店坐一坐,吃点儿茴香豆,喝几盅黄酒,其乐融融。即便是像孔乙己那样穷困潦倒又囊中羞涩的落魄文人,也忍不住去咸亨酒店赊几文黄酒和一碟茴香豆……
是啊,像闪电一样,旧社会之旧时代就这样瞬间消失了。但自古以来,文人就喜欢到附近的小店去沽酒闲谈,这一点倒是与欧洲的咖啡馆有几分相似。我虽为一介闲人,但终究不够纯粹。每当写累了的时候,恰好晌午,便到附近不远的那家饺子馆,来一碟饺子,一碟小菜,有兴致时,还会温上一两烧酒。尽管这家饺子馆的打扮较为时尚,但经营的内容却是地道的民间小吃。以饺子为例,除了三鲜馅儿之外,还有白菜、芹菜、酸菜、香菜,以及素菜馅的韭菜鸡蛋饺子。小菜不多,就那么几款,但是做得爽眼干净,如芹菜炝花生、拌海带丝、炝土豆丝,等等,款款清香可口。因了这家饺子馆挨着一所大学,所以到这里来吃饺子的,就多了些家庭较富裕的学子(只有少数几位附近住的中老年人)。这家饭馆也只有在中午的时候客人才多。过了这个时辰,几乎就空无一人。这也是我后来才品出来的。
这一日放下笔,又去了这家饺子馆。预想着,吃过之后带一盒芹菜馅儿饺子回来。没有想到,这家饺子馆倒闭了。且门上没有任何告示,就那样冷冰冰地落着一把大锁。一位路过的粗汉说,就是妈×的房租太贵了,整不下去了。我连连点头。是啊,这种小本经营,怎能背负起那日益上涨的房租呢?可是,在下往后上哪儿去果腹呢?不胜惆怅。
在这之前,到了中午,我常开车驶过江桥,去对岸桥下那家拉面馆吃面。说来,我这一生喜欢吃的东西无外乎三种,面、饺子和烧卖。其中尤以拉面为甚。二十多年前,我曾住在江边,那儿有一个临江早市。早市的品质就是平民化。除了肉蛋菜粮之外,小吃也是如此。像炸油条、油炸糕、馄饨烧饼、豆腐脑、丸子砂锅,还有拉面。我几乎每个星期天的早晨都要到那里去,吃上一碗拉面。当时是极便宜的,三块钱一大碗,两块钱一小碗。且做得十分地道。兼有师傅当场的拉面表演,吃得就更加愉快了。后来不知道是哪个混账的领导,说这个早市影响市容观瞻,咔嚓一刀,给取缔了。在我不知何处果腹之际,恰好又寻到一家烧卖馆。那是由几个下岗的老大姐合伙开的,还是先前国营的范儿,态度还是为人民服务的样子,仍是童叟无欺的标准(据说,她们挣几个钱无非是为了供儿孙上大学,仅此而已)。如此品质之下,她们的烧卖既有专业的水准,又是平民的价格。羊汤也很好,浓浓的,常常吃得一额细汗,仿佛给滞食的胃做了一次清洗似的,有一种沐浴后的舒坦,精神也倍感清爽。没想到,后来也是因为房租太贵,被迫关门,成了代缴电话费和卖彩票的地方了。
是烧卖之后才寻到那家拉面馆。车子下了桥之后,向西开不远,便是那家拉面馆。里面的客人照例不多,但拉面却做得认真、地道,或粗或细,随客好恶。也有几款老式的小菜,如五香干豆腐丝、蒜泥茄子等等。价格也不贵,十块钱一大碗。比之当下的物价,终究是便宜的了。然而,待我再去此地时,同样地看到一把冷冰冰的大锁,同样没有任何的一张告示。伏窗而观,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只好在附近的商店买一盒方便面回去。亦不胜怅然。
这样算起来,我已经吃黄了三家餐馆了。而这三家恰恰是我最喜欢的。其实,这样的餐馆除了盈利的梦想之外,恐怕在抚慰小民的饥肠一层也不可小觑。试想欧洲的那些小馆子,它们常有几百年的经营。而我们的小馆无论有名无名,多则二三十年,短者二三年,则纷纷倒闭,改弦更张。是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奈其何?
一日阳光正好,恰春风拂面,万枝绽绿。路上闲逛的我,突然看到垃圾箱旁一个熟悉的身影,仔细了看,竟是那家饺子馆的老板,正在那里驼身捡垃圾呢。闲聊之中,他长叹了一声对我说,老哥,其实早就应该关门了,只是碍着这些老顾客,心里有些不落忍。后来实在是挺不下去了,不但没有盈利,反而背了一身债。唉……
说着,他抖着手中的废纸箱说,兄弟,我也得活呀。
祭奠
早年的松滨饭店,是哈尔滨一家很有名的饭店,它位于中央大街和十二道街拐角处。我自生来,唯一的一次请父亲下馆子,就是在这家饭店。既然请父亲下馆子,年轻气盛的儿子当然去那种有名气的饭店了。我带着父亲直接上二楼。二楼是大餐。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工人,领他老爸上二楼吃饭,在当年挺牛×的。
当年的松滨饭店主打鲁菜,招牌菜有葱烧海参、干烧鸡、生菜大虾、香酥鸡,等等。也兼做淮阳菜,如六味豆腐、游龙戏凤、红烧狮子头、眉毛三鲜。之外还有西餐,像炭烤羊肉、铁扒里脊、猪排骨、羊腰窝等。我父亲年轻的时候算是个业余美食家,这与他当年的差事有关。过去我只是说过我父亲的日语好,是一等的日语水平。其实,他的俄语也相当可以。这除了祖传的外语天赋之外,最重要的与他所在的城市有关。早年的哈尔滨主打洋范儿,毕竟城里的一半儿人是外国人,后来小鬼子又恶着盘踞了十四年。当然,当年,哈尔滨会两三种外语的人多了去了。我絕不是向小心眼儿的人炫我父亲。那时候即便是哈尔滨的平头百姓也如朱自清老师所说的那样,都“会几句洋泾浜”的话。老爸呢,就是凭着这两款外语当上苏军翻译的。毕竟是个有文化的人嘛,又当过伪官史(小干部),懂官场的规矩,常陪着人家边吃饭边翻译。这样问题就来了。当翻译的,你得抽空吃两口才行。但是吃哪一款,筷子下到哪个部位,这里面就有讲究了。老爸就这么久而久之成了一个挺讲究的业余美食家。他的美食水平就是这么滋养起来的。新中国成立了,老爸改陪来中国援建的苏联专家了,吃饭的事自然也少不了。后来又不成了,运动一个跟着一个,像打组合拳似的,父亲因历史问题,被污为汉奸。从此告别了美食生涯。我就是在这个节点上,请我老爸下馆子的。
父亲见我领他上二楼,连忙说,儿子,一楼的家常菜挺好的,蘑菇炒肝呀,肚丝青椒呀,挺不错的。二楼太贵了,咱们去一楼吧。
我瞪着眼珠子问,一楼的菜你爱吃呀?
父亲立刻顺下眼角说,那,你定。你点啥我吃啥。
我说,这就对了。咱爷儿俩好不容易下趟馆子,咋也得整点儿上档次的。你不总跟我叨咕葱烧海参和生菜大虾么?咱们就吃这个。什么肚丝青椒?还炝土豆丝呢。
父亲听了差点儿没乐背过去。
我也跟着哧哧乐了起来,说,你光笑,老同志,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这顿大餐父亲吃得很开心。但他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点紧张。当时我还想,这个当年曾经饰演过蒋中正的人怎么变成了这样了,又不是吃赃款,怕什么呀?!
四大盘子硬菜,爷儿俩吃得光光。父亲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摁了摁嘴角,然后郑重地说,厨子的水平不错,火候也行。就是,这个这个,葱切得不地道。儿子,这顿饭差不多得要你一个月的工资吧?
我说,什么钱不钱的。就是让老爸找找当年当汉奸的感觉。
老爸嘟嘟哝哝地说,净瞎白话……
清明节,给老爸老妈上坟回来,我带着女儿,又去了早年的那个松滨饭店。果然不出所料,这家饭店已经不在了,改成时装店了。
呜呼哀哉,备聊一格,以为纪念罢。
寡妇
去横道河子,是小曲的建议。
小曲说,三哥,既然咱们都已经到牡丹江了,就再顺脚儿去趟横道呗。
又说,我看你的小说,横道还是你的出生地呢。三哥,回老家看看吧。
我说,小说里的话你也信?
小曲说,总不能一点儿影也没有吧?纯瞎编?
我笑着说,捕风捉影是吧?好吧,反正也不远,走,去一趟。
横道虽不是我的出生地,但我父亲年轻时在那儿生活过。好像和那儿的俄国人在一起做葡萄酒生意(现在改名叫红酒)。横道河子属于山区,在张广才岭范畴,山峦起伏,水源充沛,特别适合野葡萄生长。漫山遍野的野葡萄其量之大,令俄人咋舌。每逢年节,定有横道河子的亲戚会给我家捎来两小桶葡萄酒。甜的。小孩子爱喝,但劲儿可不小,个个小脸儿喝得跟盛开的海棠花似的。横道河子既为山区,其实葡萄酒哇,梅子酒哇,仅仅是其中一种,其他野味之多也同样叫人瞠目。洒家又是个农家菜的痴情恋人,即便是小曲那厮不说,我已动心在先了。可疑的是,小曲仅仅是送我一个顺水人情么?还是另有所图?此事先按下不表。
横道河子是一个小镇。先前多为俄人居住,故镇上漂亮的俄式住宅最多也。他们在这里养牛、养蜂、酿酒,做曼妙的蓝眼睛之梦。又因横道河子是中东铁路上的一个小站(其实不小,车辆段就在这里),依山之势,依水之滨,又参差着许多俄式的“铁路房”、公寓及办公小楼。称之为铁路小镇亦不为过。恰有一条山水河从茂密的山林中逶迤下来,滔滔然,将一镇劈为两爿。因此,镇名即为“横道河子”。这既合古法,亦彰显地形者也。而今的横道河子,是黑龙江省老建筑保存最好的一个镇了。先前的欧亚风情依然可见。只是,当年咱父亲和这儿的俄人都干了些什么呢?非逼着您笨哈哈的儿子去揣摩、去想象不可么?在我的印象里,父亲生前并不大喜欢喝葡萄酒。估计是年轻时喝伤了也未可知。想想看,多迷人的父辈青春哪。
到了横道河子,先吃饭。逡巡下来,选了一家阳光洒满的小店。
小曲说,三哥,你真会选。这家的菜最地道。
我问,你怎么知道?
小曲闪烁其词地说,我来过……
我说,先点菜。等吃完了我再拷问你。
加上司机师傅,共三人,点了小笨鸡炖榛蘑、蒜汁护心肉、炒土豆丝、土豆炖林蛙(人工养殖的)。喝的是饭店自酿的野生葡萄汁儿,主食是大米饭。都是铜锣大的盘子,根本吃不了。
我说,吃不了打包嘛,咱们晚上再吃。
小曲忙说,别别别,晚上去我妹妹家吃,都说好了。
说完,便不自在起来。
我说,你妹妹?你从哪儿又冒出一个妹妹?说!
小曲说,三哥,你不是说,吃完了再拷问我吗?再说,她真是我妹妹……
小曲的妹妹家在河南边的板房区。所谓靠山吃山,这里的民房多为板加泥的俄式房,每家木板障的院子里都垛着几垛木烧柴。白板的水泥小道不宽,但很干净。我和师傅提着刚买的水果(总不能空手去),跟在小曲的后面。
我边走边问,小曲,到了你妹妹家我们怎么称呼你呀,叫科长啊还是叫主任?
小曲说,我妹妹知道我啥也不是,叫我小曲就行。
我说,那我可是以实为实了。
我们进去的时候,小曲的妹妹正在为我们做饭。这是个四十左右岁的女子,眉眼周正,善气迎人,透着一股乡式温暖。人似乎不大善言辞,羞羞地打了个招呼后,便到厨房里忙去了。
小曲倒是大大咧咧,很兴奋地说:三哥、师傅,坐坐坐,上炕里,炕里热乎。我给你们沏茶。刺五加茶,好,清热解毒。
然后大声地问,梅子,给我们做啥吃的?
厨房里的梅子说,你不说擀筋饼吗?
小曲说,对对对,我忘了。
然后对我说,三哥,我妹儿的筋饼做得可好了。
接着又小声说,今晚有鹿肉。
我环顾了一下屋内(看样子,家里也不富裕),说,别让你妹太破费了。
小曲说,没事儿,偶尔出一次血问题不大。哥来了,咋也得整得像样点儿。是啵?嘻。
我小声问,你妹夫呢?
小曲小声说,癌,死好几年了。扔下一个丫头。
我问,丫头呢?
小曲冲着厨房大声地问,喜鹊呢?
厨房里答,上姥姥家去了。
小曲说,靠。又上姥姥家。
小曲妹子的手艺果然地道。除了香喷喷的鹿肉丸子汤,排骨炖豆角和炒鸡蛋,再就是筋饼和卷饼的配菜(挺下工夫也挺麻烦)。筋饼真不错,其薄如帛,轻若羽毛。一时不知如何操持。
小曲说,三哥,横道的饼一共有三种。一种是油饼,油亮亮,金灿灿的。一种是大饼。大饼的吃法分两种。一种是蘸奶油吃,是俄国人的吃法。一种类似汉堡包的吃法,在大饼中间夹上熏野猪肉、鹿肉,配上青葱,用双手托着,像吹口琴那样吃。筋饼的吃法就是卷菜吃,卷任何菜都可以。可以卷大葱吃,也可以卷鸡蛋,卷山野菜,卷呲老芽,卷刺五加吃,还可以卷熏肉,卷土豆丝,卷豆芽菜,卷凉菜,都行。而且,卷盘子里的任何一种炒菜吃都行,都牛皮。你看,我卷给你们看。
说着,小曲熟练地卷了起来。果然是个行家。于是我们也如法炮制。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我说,小曲,叫你妹一块儿上桌吃吧。
小曲说,她不会说话,咱们吃咱们的。这鹿肉丸子汤咋样,鲜吧?
我和师傅异口同声地说,鲜!
银月上窗了,该走了。小曲自然留下住了。临走时,我掏出三百块钱递给小曲的妹子,说,给小丫头买件新衣服吧。
小曲在一旁说,这怎么行……
我说,又不是给你的,你急什么。
夜,月光很好。我们躺在小旅店的床上发呆。
师傅说,老师,你说,那女的能是小曲的妹子吗?
我說,应该是吧。
师傅说,唉,这小子负担也够重的了——
所以,当你走进风景如画的、到处都可以看到挂有“筋饼”“斤饼”招牌的地方——那就是横道,我可爱的“家乡”——让我,也让小曲梦魂萦绕的“家”哟。
排队
秋天最是一年好季节了,这样的日子断不可以在家里枯坐。
我喜欢到中央大街去走走。先前,到了晚秋时节,中央大街两边的榶槭树的叶子,均被染成了金黄和朱红的颜色,加上老绿的陈叶一搭配,俨然油画般的好看。
先前,侨居在哈尔滨的外国人很多,洋半城嘛。其中尤以俄国人和犹太人为最。这些侨居者对面包、红肠、牛奶和啤酒的需求量很高。这是他们平平常常的食粮。正因如此,这些洋人对大面包、红肠和啤酒的质量及鉴赏都很内行。这就保证了哈尔滨大面包、红肠和啤酒制作的工艺品质。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开始,那时候城市里就已经有专门运送这些食品的高头马车了。在这样的饮食环境当中,渐渐地许多中国人,我的父辈也包括我,都开始喜欢品吃这些洋食品了,学洋人的样子,先是不知缘由地在大列巴上抹奶油、果酱和琥珀色的大马哈鱼籽,手托着边喝着啤酒、牛奶或者格瓦斯,边吃。日久生情,恋人似的,一分開久了,会想念它们。
在那个梦幻般的年代,制作这些食品的师傅大都是俄国人或者法国人。当然,他们的徒弟就不一定全是俄国人和法国人了,其中有一部分是咱们中国人,且少年多,青年少。后来,当这些外国人陆陆续续离开这座城市回国之后,他们的徒弟继承了他们的手艺,满足那些喜欢吃大列巴、红肠和啤酒的中国人的需求,并供应那些在哈援建的苏联专家和外国游客的需要。这些洋食品的品质、特色和水平就是这样被传承、被保持下来。而今,除了对牛奶的纯度略有微辞之外,没听说有谁对此提出过疑异和批评。
可以说,截至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这座城市里所有的居民几乎都在西餐馆吃过西餐。他们会不定期地光顾这些地方。这似乎成了该城市的一个不成文的传统。当然,尽管像波特曼、华梅、欧罗巴等西餐馆常常人满为患,但我已不敢保证这些人都是纯哈尔滨人。不过,老哈尔滨人对这些洋食品仍然有着深厚的感情。商家们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仍努力地保持秋林、华梅等的老式面包的传统风味。不过,买这种老式风味的面包(即用木柈子烤的大列巴和船形的色克),需要早一点儿去排队,不然就会空手而返。
白露之后,我恰好从面包房路过,发现排的队伍并不长,就加入了进去。我的前面大约有二十几个人,自然,队伍中有一部分人是外地的,不消说他们是打算买一些哈尔滨的特产带回去给亲友们。但是,他们还不太知道是大列巴好啊,还是色克或者果脯面包好。
排在后面的一个外地人问,大姐,大列巴是不是有点酸啊?
排在他前面的那位老年妇女冷冷地、头也不回地说,不酸就不纯了。
显然她对这些外行人有些不屑。
后来,我们聊了起来。
她说,我家就住在外国二道街,住了三十二年了,后来才搬走的。
我说,哦,您是老户了。
她说,我呢,在这儿排队买大列巴,我老头呢,在家做苏波(汤)呢,他事先把卷心菜、柿子、土豆都弄好喽。
我说,做苏波恐怕还得加点儿洋茴香和桂叶吧?
她说,桂叶行,洋茴香现在可不好弄了。说着,她叹了一口气,又说,唉,现在西餐馆卖的苏波也不那么纯了。
我说,恐怕在汤上面还要加点儿牛奶皮儿?
她说,是啊,我老头就在经纬街那边买的奶酪、奶油、红肠、果酱、甜酒。我们两口子呀,年轻的时候就常在西餐馆吃饭,很有感情。对面的马迭尔,原来叫马尔斯,也是个西餐厅。这些你应该知道啊。
我说,我知道,还有一种小糖列巴,四分钱一个。
她纠正说,五分钱一个。
我说,那可能是涨价了,我记得一帘儿四个,四四一毛六。
她说,现在的小列巴也不是原先的那个味啦。
我说,是啊,个头也小了点儿。
她说,前些日子,大列巴卖十五块钱一个,现在十八块了。
我说,我在德国看到卖大面包的,馋得都不想走哇,大列巴的蜂窝眼像枣子那么大……
她吃惊地看着我说,你还去过德国呢?
她这么一问,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这时,排在我后面那个外地人说,那我就买大列巴。
我问,你是送人吗?
他说,不是,在火车上吃。
我说,那你还是买小糖列巴,又软,又甜。
那个老妇人不屑地说,过去只有小孩子才喜欢吃这种东西。啧。
当那个老妇人买完面包要离开的时候,突然对我说,阿成,我真的变化有这么大吗?你都认不出我来啦?
我一下子愣在那里。
她说,真不是个东西。卡佳。记得不?我现在还留着你当年写给我的求爱纸条呢。
说完,她就啧啧地走了。我一个人愣在那里:卡佳?上帝呀,这个老西餐厅的服务员还活着哪。这么说,她的老头就是我昔日的那个“情敌”了……
那些年,我们都是那家西餐厅的常客呀。只是,那张求爱的纸条上,我都写了些什么呢?
平原上的朋友
我的那位文友,在黑龙江三江平原上的鲤鱼镇。是个靠江的小镇子。他叫李石。是镇政府的一名宣传干事,业余写一点儿散文,人很潇洒,写得不多。偶尔在换季的时候,他会在微信上留言给我——没事儿,道一下风物而已。这次恰好路过他那里。他说,三哥(我行三),晚上,我请你吃大酱炖活鱼!
小镇上那几家饭店几乎都是鱼馆。烹饪各种江鱼他们是高手。大酱炖活鱼,算是那家“野玫瑰江鱼馆”的一个特色。这家鱼馆白老板娘长得很富态,白白胖胖,面若桃花。老板、厨子、服务员,都是她一个人。凡是到过她鱼馆的男人,心里都会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找一个这样的女人可真不错啊,暖暖乎乎的。据说,老板娘的男人跑了,但是,说不定三年五个月的,又突然回来了,也不说话,帮着老板娘劈柴、烧火、维修房子。总之,在这样特殊的日子里,鱼馆院子里的晾衣绳上就多了一些男人衣服。但是,顶多三两个月,她男人又突然不见了。镇上的婆婆们就叹气地说,唉,看来又没种上。他们两口子自结婚后,十五年了,始终没孩子。小镇上,女人不生孩子,压力会很大,男人更是没面子。
李石跟这家鱼馆的老板娘很熟。老板娘当姑娘的时候,是镇上的文艺骨干,会跳新疆舞。李石就负责这项群众文艺工作。面对她婀娜风情的舞姿,曾眼热过,但还不及款叙呢,就被别的男人娶走了。
野玫瑰江鱼馆不大,仅三四张餐桌,另有两个单间,门上挂着半截布帘。我们就选在临江的单间里。听说做大酱炖活鱼很辛苦,要用上好的大酱,将三四斤重的鲤鱼炖上一宿才行,才地道。客人一进门就闻到了扑鼻的鱼香,再看面若桃花的老板娘,真是鱼香人美,心情特别的好。
李石喝得也非常高兴,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如腐败啦,特权啦,升职啦,等等。还说到他的孩子,他又当爹又当妈的,不容易呀。说着,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薄水儿。不知不觉,他居然喝了一斤多白酒。总之,他真是太高兴了,不停地三哥三哥地叫。喝到兴奋处,还亲自用手打拍子跟我合唱《最近比较烦》。
唱过之后,我说,石弟,再找一个吧。你还年轻,才四十多岁,别糟蹋了。
说着我看了老板娘一眼。
他何等聪明,苦笑了一下,攀在我耳边小声地说,她有丈夫……
我问,她男人最后一次离家出走有几年了?
他算了算,四年零九天。
我说,人哪,不能让一块石头绊两次。兄弟。
他愣住了。呆了半晌,问我,三哥,你刚才问我她男人离家出走几年,是什么意思?
我意味深长地冲他笑了笑。
他想了想,啪一拍桌子,说,三哥,我懂了。
漫长的冬天过去后,春天又来了。一晃,居然有两年没收到李石的短信了。恰庭院桃花正艳,便顺手拍上一张,给他发了过去,意思是告诉他,你有点儿冷落我了。很快,我收到了他发给我的一张照片,是他和老板娘抱着襁褓中小孩儿在鱼馆前的合影。
最后介绍一下大酱炖活鱼的做法:锅里加少许豆油,放一定数量自家腌的那种“东北大酱”,加凉水,放上收拾好的活鱼,炖一夜,即成。炖鱼用的东北大酱,有别于商店里卖的那种“豆瓣酱”。它是稀的,黄泱泱的,颜色如野百合花。点一筷头品,咸嫩嫩地香。东北人喜欢用生菜、香菜、大葱、黄瓜、小白菜心儿,蘸着它吃。亦用鸡蛋炸酱,很开胃口。
江南春
1957年开业的江南春饭店,有中餐、西餐以及便餐。红学家兼书法家张绍文先生用餐后,即兴题字两款,一款是“满楼春风,风味第一”。另一款是“一代林塘诗境界,四时花果隐生涯。”一看就知道是文化人写的,跟官员写的两个劲儿。先前,我在江南春饭店二楼雅座吃过一次大餐,陪着款待穿四个兜儿干部装的领导。记得有玻璃鱿鱼、雪花海参、发菜如意卷、米粉蒸肉,等等。只是那个场合太“政工”了,光注意品人了,自己的舌头都紧张得忘记品菜了。
江南春饭店的楼外面,另有一个便门,称“江南春饺子部”。顾名思义,除了饺子之外,就是各种冷荤,如炝菜类、熟食类,没有炒菜。当年讲究为人民服务。什么是人民?在老百姓眼里,凡是不是干部的都是人民。所以,在“江南春饺子部”里面就餐的大都是平头百姓,像拉板车的、流动镶窗玻璃的工人、司机,这些工作性质较流动的人,以及又穷又高傲,旧皮鞋擦得锃亮,嘴上都淡出个鸟来的小知识分子。他们在这里选个炝菜,温二两烧酒,吃盘水嫩嫩的饺子,净了盘之后,再喝碗热热的餃子汤,出出透汗,这就齐了。多幸福的一天哪。之后再投入到崇高的劳动中去。那些干部,哪怕小干事,他们却很少到这里用餐,除非是遭到了上司的无理呵斥,或者小灯笼果似的媳妇背叛了自己,瞬间看透人生了,娘希皮,节俭个屁呀。到这儿来作一把。
饺子部的堂面不大,没几张桌子。好在那个时代下馆子的人不多,足够用。长方形的餐桌上很讲究,古色古香,铺着绘有中国山水画的白瓷砖,如“一行白鹭上青天”什么的。桌上备有蒜酱、辣椒油、芥末,以及酱油醋等吃饺子的作料。
那年我很年轻,因为业余读过几本闲书,像《资治通鉴》和《医宗金鉴》——《资治通鉴》和《医宗金鉴》是闲书么?是闲书!所以人牛皮得很,似乎那书是我写的。加上刚刚去火车站送第一任女友去外地工作,心,不仅在流血,亦在哀号着:小伙子,此情自此断矣。悲愤得很。便想到了这家饺子馆。
或者不是饭口的缘故,里面只有一个拉板车的工人坐在那里。我走了过去,坐在他的对面。相互点点头。那个时代的人彼此都很客气,很温暖,不像某些影视剧演绎的那样,男男女女都虎了吧唧的。一个个都是很有家教的样子,尤其是初次见面。可能北京的孩子要油一些,天子脚下嘛。他没要菜,半碗烧酒就着一棵大葱“干拉”。见我点的虾籽炝芹菜和一碟干肠,一瓶人称“绿棒子”的“三星”(啤酒),苦笑着说,唉,还是年轻好哇。小兄弟,成家了吗?
我说,没呢,叔。
他说,有对象了吧?
我说,刚去火车站把她送走,分配到西北工作去了。
他一愣,问,要黄啊?
我说,基本上吧。叔。
他说,心里难受。
我说,还行……
他端起了酒碗说,来,咱爷儿俩碰一个。
碰过了,他苦叽叽地说,小伙子,这对象可要选好哇,一辈子的事儿呀。对了,你没想着跟对象一块儿去西北?
我说,想了。爸妈不同意。说,只有孟姜女千里寻夫,哪有男人千里寻妇的。
他想了想说,可也是呀。说罢,便不再言语了。
我问,叔,你的饺子还没上来?
他看了看表说,还不到点。我让服务员十一点半给我上来。
我说,为啥呀?
他说,我儿子十二点放学。让小子吃点儿热乎的。
我问,送到学校去么?
他说,对。儿子下午还得上课呢。
我愣愣地看着他。
看着我一脸疑惑的样子,他解释说,他是后妈。
十一点半到了,他的饺子上来了。他一只一只地捡到自带的饭盒里,又拨了些作料,盖好饭盒,对我说,小子爱吃白菜馅儿的。
然后跟我道了别,就走了。
这正是谷雨时节,虽说东北的春天姗姗来迟,但此时此刻,外面的迎春、小桃红、梨花,都开了,灿烂得很。
博平
傍晚,在高唐的下榻处和当地的一家报纸记者闲聊,对方听说我也是山东人,便问,那您的老家哪里呢?
我说,博平的“牛家营”。
记者说,博平。博平离这儿只有二十公里路,很近啊。
我完全没有想到,博平老家居然近在咫尺。阿弥陀佛,这可是天赐的机缘,无论如何是不能错过的。
这位记者还告诉我说,博平的马蹄烧饼是山东最好吃的,而且只在上午有卖……
马蹄烧饼,先前,父亲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他的音容笑貌,斯情斯恋,一一奔来,宛然如生也。
……
高唐县的领导听说后,当即安排车子,载我回博平老家寻根问祖。天可怜见,出发的翌日,恰好是“父亲节”。天意若此,大抵是别一种纪念吧。从高唐到博平是古来的官道。据说,乾隆下江南走的就是这条路。同行者说,这条公路两边的村屯比其他地方更开明,人也更纯朴。这一路上,穹然高远,亦无氛垢,一幅幅古今相衔的图景纷至沓来,似乎正敞开博大的襟怀迎她的儿孙到来。
车上,宣传部的领导问我,您在博平还有什么亲戚吗?
我说,按说是应该有表亲的,但都不认识了,也从未见过面。没关系,我只要到那里看一眼就行了。
博平,古称博陵。春秋时为齐博陵邑,汉高祖六年(公元前201年)置博平县,治博陵。《后汉书·桓帝纪》:“(和平二年)五月辛卯,葬孝崇皇后于博陵……以奉孝崇皇园陵。”《隆中对》中,“亮躬耕陇亩,好为梁父吟……惟博陵崔州平、颍川徐庶元直与亮友善,谓为信然。”《战国策》中说:“苏秦曰,博关,今山东博平县西北三十里故博平城是也。”评剧《人面桃花》中的台词云:“请告你家小姐,小生博陵崔护,年长二八,尚未娶妻。”那个风流倜傥的崔护,便是博陵人氏也。而今,博平已划归茌平县,改称博平镇。境之内,尚存“孔子回辕处”和晋文公重耳曾在博平居住时的旧地“犊河圣迹”,及“灵址朝烟”“莲池秋月”“东渠蜃江”等。只是凡此种种,我先前竟一概不知。惭愧!
前面就是博平的老县城了。一进城,迎面是矗立在十字街正中的四角楼。这幢宋代模样的楼宇,其四柱之下,依旧保持着过轿走马的设计。楼之西,有一棵至少有几百年树龄的老树,枝丫上满是宛若大樱桃似的果子。
我问,这是什么树呀?
镇长说,梧桐嘛。
见我吃惊,镇长又说,这是另一种梧桐。
难怪年轻时我在上海初见梧桐时有那样的亲切之感。
这里虽然依旧是那种镇式特有的繁华与热闹,但早已脱古尚今,其时尚的追求,前卫的凸显,已漫至各家传统老号。尤是看到卖老豆腐的招牌。原本以为父亲和我喜欢吃豆腐是身为“东北人”的缘故,现在看来,喜欢的根在这里矣。徜徉中,终于发现了那家博平吊炉烧饼的小店,时至后晌,小店果然已经打烊。流连盼顾,不胜惆怅。记得父亲曾在闲话中说,在哈尔滨读书放暑假回山东老家省亲,他常骑着奶奶给他买的那台德国兰牌(应是英国的兰陵牌)自行车,到县城去买东西时,一定要买几个吊炉烧饼解解馋。斯楼斯树之下,我仿佛看见年轻的父亲正坐在老梧桐树下,边乘凉边吃吊炉烧饼的样子了。
古时所谓“营”者,是指驻军的地方。其“某某家营”,是以将领的姓氏为名。牛家营,即是牛姓将军的军营。村路弯弯,很快便远远地看见那个不大的小村子。那便是牛家营,是我的故乡了。
村子连着两处偌大的碧色水塘,玉镜似的水面正稳稳地倒映着农舍、探水的垂柳及滑过的劳燕。不大的广场上,竖立着八根雕龙石柱,老实憨厚的村主任介绍说,这是宋代的龙柱,是从咱这儿那座破败的关帝庙移到这儿的,已有五百六十多年的历史了。古为今用的新颖让我赞叹不已。
村长说,兄弟,这一辈人不用再去闯关东了。咱牛营的村民,年均收入已接近一万元。
可能村里已事先得到了通知,已有几位老乡等候在村部里了,桌子上还摆上了四瓶橘色的饮料,一盒香烟和文房四宝。
憨厚的村主任说,兄弟,喝点儿饮料吧。
我说,到这儿我就不喝饮料了。有没有白开水?
村上的那位瘦瘦的年轻书记说,有矿泉水。
我笑着说,还是白开水吧。
心想,回老家了,無论如何也要喝家乡的水呀。
很快,有乡亲拿来暖瓶给我倒上水。我郑重地啜上一口,瞬间便化成了泪水从心底流了出来。
村主任问,兄弟,你犯什么字儿?
我说,应当犯“同”字。
遂问,村上还有同字辈的吗?
村主任说,有啊。
这时旁边一个村民插进来问我,你爷爷叫什么名?
我说,叫王×。
他说,嗨,你爷爷和我爷爷一起闯的关东。
我愣住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熟悉爷爷的人。便问,我爷爷和你爷爷闯关东的时候就他们两个吗?
他说,村里好几个人呢,当时都留着大辫子呢,清朝末年嘛,听说他们都在中东铁路上做事。
我说,是啊是啊,一点儿没错。又接着问,他们是怎么去的关东呢?
他说,就是走,或者搭车、坐火车。
我转过身来试探地问,主任,我爷爷家的老宅子还在吗?
村主任说,在呀。我现在就领你去。
居然老宅还在。我原以为到了村里,让车子停下来,我一个人在村子里转一转,看一看,也就心满意足了,毕竟到祖籍地来过了。但是万万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熟悉王家的人。这要感谢中国人排辈分的“字”儿了,它是族亲们一个可靠的、极好的联络方式。通过犯的字,可以很快找到自己的同宗同室。这一世代相袭的联络方式,尤在乡村,一代代默默地传承着,坚守着。
在去老宅的路上,我试探地问村主任,有我们王氏家族的家谱吗?
村主任说,有啊。
苍天哪,这真是一日数惊!这接二连三的意外之获,真的让我难以名状了。
祖上的老宅挨着一个水塘,水色澄然,小鱼翕忽跳跶,兼一环蜡色的芦苇。塘堤上暖风吹柳,真真是一幅人间的好画啊。
我对村主任说,小的时候就听父亲说过,山东老家的门外有一个水塘。
村主任说,原先这个水塘比现在还大哩,能走船……
老宅,是一处坐南朝北的土黄色的建筑,纯粹山东乡下的风格。只是宅子的两扇木门上了锁。
村主任解释说,都到田里收麦子去了。
有道是,“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嘛。这时,村主任直接去了一家的后院,并很快取来了一卷绫子绘制的家谱。打开一看,天头是庙堂式的彩色图画,供奉着先祖的牌位,两侧是二十四孝图。看到这卷家谱,我的眼睛不由得酸热起来,眼泪也开始在眼圈儿里打转了。我上前躬身仔细地辨认,在这卷家谱上面果然找到了爷爷的名字。一切恍然如梦啊,可这迎面扑来的一切,真真切切,让我这个多年寻祖不果的子孙措手不及了。
按说,到老家拜祖,自然应当事先有所准备,要摆上香案,摆上供品,磕头拜祖,还应当请王氏长辈们喝酒……可这一切,居然我都没有做预先的准备。我以为即便找到牛家营,也没人会认识我,更不会看到老宅、看到家谱。这一切都始料未及呀。
晚饭是在镇食堂吃的。县委宣传部的鲍部长专门过来陪同。鲍部长很年轻,同样的帅气,俨然一个电影明星。他先让我看了电视专题片《博平赋》。画面行云流水,令人沉醉。餐桌子上摆着几款小咸菜、葱和辣椒拌的小吃,以及烩饼和萝卜汤。我万不曾想到的,最后竟上来一盘吊炉烧饼。鲍部长说,这是人家破例专门给你做的。说咱的子孙回家了,尝尝吧。
铜马车
在我过去的作品中,曾无数次地提到中央大街,那是一条俄罗斯风格的大街,完全是用方石块组成的,然后像涟漪一样荡漾在街的尽头。我从父辈的讲述中知道,二十世纪初,这条路是走马车的。当地人称这种载客的洋马车叫斗篷车,很漂亮。现在已经见不到了。不过,当地的雕塑家在一家西餐厅的横街上,那应该是当时的外国×道街,创作了一个比例为1∶1的铜质马车。很快,它就成了这条街上一个固定的风景。特别是那些外地的游客,都喜欢在这里拍照留念。我应出版社的要求,在写一本有关哈尔滨的书,需要一些相应的照片。便来到了这座铜马车的雕像前。正当我要拍照的时候,忽然拥来一个旅游团。他们完全不顾我在拍照,抢先在那里轮流拍起照来。真是没办法。这时候,一个负责保洁的清扫女工,应该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了。她很着急的样子,过去阻止拍照片的人说,请让这位先生先照,他先来的。她如此说了几次,并没有人理睬她。终于这伙人照完以后,又如一群花蝴蝶般飞走了。
这时候她对我说,照吧,作家。
我一愣,开始拍照。而她,则站在一旁替我守护着,以免他人闯入镜头。
拍完之后,我冲她点点头,就告辞了。她就继续去清扫着街上的垃圾。
拍过了这条街之后,已经是中午了。我听我的女儿说过,在外国×道街上,新开了一家刀削面馆。恰前面不远就是。我这人很喜欢吃面食,特别是跟面条有关的小吃。
非常凑巧的是,在那家刀削面馆,我看到了那个保洁工。她正在那里吃面。我冲她点点头,她也笑着冲我点点头。然后,我点了一碗蘑菇卤的刀削面,另外要了一个酸辣黄瓜条的小冷盘。当服务员过来的时候,我指着那个女清洁工小声地对她说,把她的账也一块儿结了。
服务员也悄声对我说,您的账她已经给结了。
唉,想不到,这些平头百姓还记得我……
野店
林场哥们儿知道我们要来,事先,特意在镇上买了一头小驴儿,准备杀掉之后,款待我们。这比之杀鸡、杀狗、杀羊来,杀驴,怕是招待哥们儿的最高礼仪了。而这种事,在平时,几乎是不可能的。驴是那么好杀的么?驴是乡下人的吉普、卡车、儿子和兄弟姐妹呀。情同手足,俨然袍泽之谊的生死弟兄。怎么可以对这样的人磨刀霍霍呢?况且,咱这儿是黑龙江,并不是山东或者河北的乡镇,驴之丰饶,天下第一。咂咂吱吱,乐不可支。可在东北,杀驴就等于是杀人!除非极其特殊,寻常之日是断不可为的。
但再定神一想,咱林场的这个哥们儿拥有一支私人车队,土豪者也。这样斜眼垂目一掐算,怕这不是戏言,八成是真哪。但毕竟太残忍了,我辈何人,竟如此大开杀戒,丧尽天良!忙发微信:“刀下留驴!鸡可,羊亦可。”朋友立即回信说:“已杀。”瞬间,在下即成有罪之人了。
先到哥们儿安排好的那家山间野店。及至跟前,看到野店的伙计正在用胶皮管子冲洗店外水泥地上的紫红血迹。这伙计龇开一口白牙,冲我们一乐。看来他就是刽子手了。当然,血盆大口的我们也是。只是没看到那头被杀掉了的小毛驴儿。一问,噢,驴已经被弄到伙房去了。于是,几个人便在门外的柴桌旁一边喝茶,一边扇着扇子聊天儿。不时听到从伙房传来吭吭砍肉的刀斧声。
山村非常之静谧,景色亦美。是啊,残忍之美也是美呀。
开吃啦。一张圆桌,几只凳子,都坐下了。恰夕阳西下,暑气正消,天儿也立马凉爽起来,非常的舒服。驴已经死了,忏也无补,悔也无济。一箸如刀,恶人们,吃吧。
厨子好手段!满满的一桌子,有红焖驴肉、手撕驴肉、五香驴肝、驴肉馅包子、驴板肠,等等。有道是“宁舍爹和娘,不舍驴板肠”。除此之外,还有炒土豆丝,烀豆角、倭瓜、茄子、小笨鸡,炒干豆腐,等等。正當面对这天上的龙肉,地下的驴肉迟疑之时,忽见从后屋苦巴巴地走出一人来,乡下人打扮,一脸的褐色皱纹,正欲离开,被林场的哥们儿叫住,老刘兄弟,别走,一块儿整点儿。说着,喊野店的伙计,快,加一副碗筷,搬个凳子过来。
这个被称之为老刘兄弟的人,嗫嚅地说,不啦,我得回去了,还三十多里的路呢。
别别别,别呀。林场的哥们儿立刻过去拉住他,说,你咋也得吃饭吧?吃完饭我派车送你回去。这行了吧?
说罢,扯着老刘兄弟对我们介绍说,这位兄弟,看着没有,多好一个人,他就是这头驴的主人。驴,是他卖给咱们的。哈哈,还不讲价,我说多(少)钱就多钱。我们这儿的人,妈×的,实诚。
老刘兄弟被摁在座位上十分的不自在。于是我端起酒杯说,兄弟,我先敬你一杯。相识就是缘哪。来,我干了,你随意。
老刘兄弟放下酒杯,扫了眼一桌子的驴肉说,吃吧,这驴肉嫩,才两年的小驴儿……
我刚想说“这么小的驴为什么要卖呀?”但终是把话咽了回去,以免煞风景。
林场的哥们儿似乎看出我的心情,说,阿成大哥,是这么回事。卖驴,也不是老刘兄弟穷,也不是老刘兄弟家里有了难事儿,更不是老刘兄弟不想养驴了。老刘兄弟对这驴感情深着哪。是怎么回事呢?我那天开大吉普去镇上办事,开得好好的,一辆驴车毛了,是让旁边那辆大卡车的高音喇叭给吓的。驴车直冲我的吉普车来了。我三把花舵都没躲过去,咣当,撞在我车上了。大胯,驴大胯知道吧?
说着,林场的哥们儿拍了拍自己的胯部说,就这儿,粉碎性骨折。
老刘兄弟在一旁补充说,把李总的车也撞坏了……
我凌厉地看了林场的哥们儿一眼。
林场的哥们儿立即说,阿成大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咱能让人家把驴赔给咱吗?咱也是农民的儿子。是不是?老刘兄弟。
老刘兄弟不住地点頭,并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林场的哥们儿说,好了,咱们该吃吃,该喝喝。别心里有啥障碍。没事儿,整吧。
可老刘兄弟还是坐不住,执意要走。
林场的哥们儿说,好,那我也不强留你。让司机送你。
老刘兄弟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我就想自己走走……
林场的哥们儿说,那好吧,让灶上给你带上点驴肉。
说着,把老刘兄弟送到饭店外面,嘱咐道,路上加小心,别把卖驴钱丢啦。
目送老刘兄弟离开后,林场的哥们儿回来说,嗨,死了驴,他就是心里憋屈。想一个人走走。来,咱们接着喝。
于是大家都举起了酒杯。
林场的哥们儿说,我现在正式敬一下各位老师。我呢,过去一直做着文学梦,但没做几天就从商了,文学梦就做不成了。今天有幸,能亲自招待一下各位作家和诗人老师,我心满意足了。我先干了。
干罢,他又充满同情地、一脸苦难地说,当一个作家、诗人,难哪。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闪着泪花花。
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4年第10期
原刊责编 张競毅 刘 洁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 阿成,男,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哈尔滨市作家协会主席,编审。曾获1987~198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中国首届鲁迅文学奖等多项优秀小说奖。曾出版小说集、长篇小说、随笔集,纪录片《一个人和一座城市》,电影《一块儿过年》,以及电视剧、话剧等四十余部。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
创作谈:“风致”的背景
阿成
像了解一个人一样,我们首先要了解小说的背景。在小说的背景资料里面,我们会发现许多有趣的现象。而这些现象恰恰是形成小说的重要资源,并构成了小说形成的基本元素。而且,通过对这一现象的追寻,我还惊异地发现,似乎人人都是一名出色的小说家,而且每一个人都具有从事文学创作的潜力。只是绝大多数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罢了。
我发现,兄弟姐妹们在面对不尽如人意的现实生活的时候,常常会产生某种幻想,并通过这样的幻想改变眼下的窘境。有时候我们把它称之为希望,或者巴望。在都市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我经常看到一边走路一边自言自语的人。有的,你听不到他的声音,就是嘴唇在动,表情亦然;有的人声音很轻,不时地自我发笑,甚至笑出声来了。毫无疑问,他们已经不自觉地进入到了虚拟的梦幻世界,在梦幻中,与梦幻中的活生生的人物进行交流、对话、对抗。其魅力,在于梦境中的所有的人物、场景、气氛,都是在真实的基础上产生与重组的——这就让当事人有一种绝对的真实感,满足感。我的一个朋友(遗憾的是他已经过世了,葬礼只去了七八个人,很欧洲,也很悲怆),一日,他曾经怒不可遏地跟我说,(昨天)他“啪啪”地给他老婆两个大耳光。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珠子都红了,样子非常凶狠。然而不然,当一夕他携夫人到我家来串门儿时,我惊愕地发现,他每说一句话的时候,都要谦恭地看他的夫人一眼。因此,梦幻不仅仅在梦幻当中,也在现实的交流当中。总之,这所有的想象、幻觉,都是基于现实生活中文学式的创造,是无奈中怒放的鲜花。
说来惭愧,每年哪,我都会跟几个朋友下去转一圈儿(都是固定的,今年约明年,周而复始),自然是在黑龙江境内了,丢人的是,都是自费(选一个掌包的)。这绝对不是什么“深入生活”,或者脸大,揽下的什么任务,就是“脚飘”,也是年轻时开卡车到处跑时落下的病根儿。但舒服哇,滋润呀,随便哪。
这大约该算是拙作《人间风致十二景》所依赖的背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