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4-29 22:17:09奚榜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4年11期
关键词:茱莉亚环卫工李明

辞职没受到任何刁难和挽留,据说办公室主任这个岗位实在太好招聘到人。李明心里想好的一些借口,比如身体不适啊,家里人(家里没人,只有他了)要求回乡去料理一些事短期不能回啦,全都没用上。到财务室结算完工资回办公室收拾東西时,一个文秘非常虚伪地说了声:“欢迎常来玩。”活活把“李主任”几个字省掉了。另一个常被他批评的立马当他空气了,拉着脸在他身边进出。还有个一直在跷着兰花指撕各种文具包装,走的时候还是他主动走过去道别,对方才抬起头,恍恍惚惚回了声“再见”。

他不意外。他早判断这个公司都是坏人,只不过先前以为自己手下三个姑娘不是——有点意外,还有点如释重负,甚至惊喜——他况味复杂地一抬眼,办公楼的大门外面,正是蓝天白云。有架飞机在远远俯冲,喷出一行美丽的金线。

像李明这种一路靠读书砍倒无数对手的人,内心如小径分岔的花园,自己对自己也常保守秘密。即便一个人的时候,他辞职前都没去摊开来想早已瞄准的创业契机,好像怕那个宝贵东西会被惊扰似的。实际上,他早已选定了新的生活方式——一台电脑,一个人,居高临下指导众生,财源广进,衣食无忧,还可以不跟真人打交道——是的,他要做一个微博情感专家,垂帘听政。

当初在梨花镇的时候,父亲大字不识几个,只想到孩子能上大学就行了,能考中研究生更是阿弥陀佛家门大吉。在选择专业的时候,父亲说啥好考就考啥,咱不去挤人多的路。李明哪里是征询父亲意见呢,实际上只是变相通报。他也是生怕自己考不上,早就确定了哪样好考考哪样。“城市孩子喜欢理科,文科让咱乡下人来读吧。”他对父亲说。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前期读书占了便宜,后期找工作没想到那么难。李明高中同学读工科商科研究生的,如今在房地产公司和银行挑中梁的人都有(毕竟都三十四五岁了),买了复式楼和小车,娶了城市里处长科长们爱死命给厨具消毒、爱磕磕碰碰弹钢琴扰民的女儿,而他还在到处应聘三五千一个月的工作,买房和结婚完全没列入目力所及范围——直到他发现微博情感专家这个职业。

简言之,这个职业需要有一定的心理学知识(很好办,读书出身的李明只用一个多月就涉猎了不少该行业宝典,够用了),不需要考证,不需要暴露真实姓名,不需要面对面咨询,不需要纳税……很多不需要……只需要让别人相信,他可以指导人生,并且把钱打到他的账上。

李明认为,市场还需要细分。他发现微博情感专家有的以解决性困惑为主,有的以调和婆媳妯娌矛盾为主,还有的以指导傍上高帅富为主……不论哪一种,先都要在微博发一些言论(最好偏执一点,辨识度要高,甚至稍微踩一点社会道德的边边,但切记永远站在女性立场,因为只有她们才会在迷茫的时候求助于大师、专家或者仁波切,才会往他的账上打钱;男人则大多去买酒找朋友痛喝,并且咬着牙,什么都不说);然后需要的是假造一些咨询者来信,自问自答,里面的故事最好编离奇一点,带点色情和脑残,引发不想咨询的人也来转发抨击或者窥视猎奇(李明想到这里,感觉对某位大火的中年妇女情感专家很鄙视,她编造的读者来信几年来每篇的遣词造句风格都一样,尽管没人识破,但还是算对专业精神的一种亵渎);最后,再把第一批上钩的鱼儿汇来的钱用去买商业微博推广,获得更大名气、更多粉丝——鸡又生蛋,蛋又生鸡,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李明在电脑前伸了个懒腰,感觉这白手起家的事业迟早会让原同事知道他过去被屈才了。

他决定专门倾听最隐私的情感,无论不伦或者虐恋,注册了一个微博名叫@人肉树洞阿明,个人简介写着:倾听情感隐私,免费帮助爱的苦主,如树洞一般永保秘密。

免费咨询不过是专家必备鱼饵,李明早已计划好,半年后改为每天只免十人,深度付费咨询另辟平台,微博便转变为挂号窗口和宣传机;再以后,走一步看一步,总之就是要如观音一样普度众生。“观音也要收香火钱的。”他想,“没经济效益,难以支撑安宁的生活。”

他感觉自己多么喜欢安宁,比如梨花镇那种只有蛙鸣的夏夜。除此之外,他并不想如某些情感专家那样叱咤风云,频频在电视里抛头露面,也不想发大财。

困扰李明已久的失眠症,因辞职立马有所好转。

那个失眠症起源于哪一年,他几乎不记得了,读书期间两三点之前睡觉是罕见的。他就是这样拼,才顺利拿到了本省最高学府的中文硕士文凭。于是问题就来了,半夜两三点还辗转反侧的痛苦,是读书后遗症呢,还是工作焦虑症?或者换个说法,工作创伤症——他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都会仔细回忆领导、同事们白天说的每一句话。在回忆之前他的心情有点乱七八糟,回忆之后就更加乱七八糟了,但他却对这种抽丝剥茧,探幽入微的方式越来越入迷,每晚必做。

“思考带来真相,令人智慧。”他想。

有天他甚至发现,“抽丝剥茧、探幽入微”其实代表着事物的最高形式。比如说,课讲得好的老师不见得讲得有多特别,无非是挖得更透、掰得更细;而学霸与普通学生的区别,也在于是不是更注意课本每句话背后隐含的意思;推而广之,任何做得好的企业,无非也是方方面面胜在细节上……但,做人过于细腻,却总把他推向一片翻江倒海的恶浪之中,每晚久久不能平复,甚至有想着想着便气得坐起来,干脆一夜不睡的时候。

越想,他越觉得每个同事的心都挺肮脏。他没说过的话,同事可以在总经理面前变相强加给他;他有功劳的时候,会有人用语言委婉抢过去;他不小心办错事的话,各相关部门经理或者员工,则会群起而攻之,故意天塌下来了一样。有次仅仅就是分发的便签纸质不好,就吵翻天了。

李明曾经仔细考虑过背腹受敌的原因:下属也许是觊觎他的位置;平级也许是想塞亲友进来代替他;还有些没原因的,也许只是嫉妒他无亲无靠,还能在这里获得比他们更高的文凭、更多的工资……他分析了很多,有时会拿起一支笔,念念叨叨写写画画地,用只有自己明白的符号在纸上一步步推理(免得别人不小心捡到纸,看透他内心世界)。他一般是从社会道德的堕落,传统文化特质,甚至后现代集体无意识等比较专业的角度来分析自己遭受的人际暗潮,但又有什么用呢,他还是晚上肚子气得鼓鼓的,白天又拖着疲惫的步伐,去到公司,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日复一日。

现在辞职啦,离开人群,的确是改善了,他连续几天在十二点之前睡着了,甚至有一天,十一点就睡了。可是,另外一个问题又来了。过去,他虽然两三点后入睡,但能睡到七点左右,也就是睡四五个小时;现在,他十二点前能忘记前同事们狰狞的面孔了,但醒来的时间,却提前到五点左右了。算下来,依然只有四五个小时睡眠。

尽管,他的身体因不上班变得好了一些,不再咳嗽,不再腿软,地板上的脱发也少了许多,可他死死记得,当今的科学成果一致认为:他这种年龄的人应该睡到六七个小时以上,才对肌体有益——这真令他忧郁——那么,又是谁,继续代替前同事们,夺走每晚两个小时的睡眠,也就是夺走两个小时乘以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他可能留在世界上的四十年,总共两万九千两百个小时鲜活的生命呢?

他很快找出了凶手。

世界给他一个耳光(睡眠时间并未增加)的同时,却又给了他一个奖赏。李明在微博的业务开展得非常顺利,开张就有人私信咨询了。

这三天他其实还在事业预热阶段,没干什么大事,先关注了一千个可能会咨询情感问题的中青年妇女(大部分人没理睬他,有几十个回粉了),又花钱买了一万个可以转发评论的高级僵尸粉,再跑到微博比较有名的情感语录专家的主页里寻找几年前被人遗忘的段子,改头换面,曲里拐弯抄袭过来。比如,人家说——有时候恋爱感觉累了,也需要休息,不要以为两个人相处,只要一味对人好就行。人性很古怪,你一直对人好,别人习以为常了,就不再珍惜,所以,爱要学会一张一弛。他便利用自己文采改写为——爱乃一场拔河赛,无论贩夫走卒、达官贵人,皆受力学原理支配。你拔多了,他就慢慢放手;你拔少了,他则使劲收紧绳头。

如此半雅半通俗的剽窃改编,对他这个名校中文系硕士生来说,太容易了。但他要求自己悠着,不能刷屏,每天最多端出五六碗心灵鸡汤哺育饥渴的妇女们。另外再转发评论几则新奇的微博,且品位要高,评论要到位,内容涉及方方面面。总之,既要使自己微博鲜活好看,还要让读者体会到他的智慧沉淀,相信他具有指导别人过上好日子的魔力。

事情顺利得有点意外,几乎不到两天,就有一位名叫茱莉亚的女人在私信里向他求助了。茱莉亚是这样说的:“树洞老师,您好,我有秘密迫切向您倾诉。”李明矜持地回复:“好的。”茱莉亚继续说:“我是一个对男人非常感兴趣的女人。”李明不回复,继续矜持等待。茱莉亚便说:“我很容易爱上男人。”茱莉亚又不说话了,好像在故意等待李明多说。李明考虑了一下,便回复到:“只要还没衰老的女人,都会对男人感兴趣。”茱莉亚立马回复到:“我不是一般的感兴趣,我非常感兴趣。可以说,每一天,只要有空闲的时间,我都在想他们。尤其是他们的生殖器。”李明一惊,反问:“他们?指一种性别?还是个体的人?”茱莉亚就说:“我的五十六个情人。”李明更震惊了,却表现出医生般的淡然:“五十六个?是同时存在的情人吗?”茱莉亚说:“是两年之内交叉淘汰合计的数字,同一时间也许会有七八个。自从我听了‘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这首歌后,就决心要拥有五十六个情人,然后我就做到了,但是,我的烦恼也来了。”李明浑身一颤,阴部热了一下,兴趣大增。这个茱莉亚也许就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病例,假若他帮助她解决好问题,他的新事业也就开始启航了。

“你能详细谈谈,你的烦惱是什么吗?看我能不能帮到你。”李明很客气地把字打了过去,没想到对方却没有回应。他感觉很久没回应,却忍住不追问她,直到感觉不想等了,才关掉对话页面。半小时后,茱莉亚却打字上来了:“树洞老师,对不起,我在公司很忙,忙里偷闲跟您说话。来日方长,容我有空慢慢向老师咨询。我先忙去了。88。”李明还想说什么,可是微博桌面交谈的@美人茱莉亚的头像已经显示不在线了。

他从这个令人亢奋的咨询者身上理好思绪,转回自己现实的烦恼中,那个每天五点准时醒来的事情,已经持续好几天了。

每天醒来的时候,他会顺手拧亮台灯,看一眼床头柜上自他辞职业已退休的闹钟,非常精准的是,次次都是五点左右,相差不过一两分钟,无论他在不在梦中。伴随睁开的眼睛,还有“怦怦”的心跳,李明像被噩梦惊醒了一般。

不出三天,他终于发现了按时醒来的原因,不是自然醒,是被一种声音惊醒。也就是说,每天早晨五点(那时还是春天,天黑黑的),他居住的楼房的下面,会传来“砰砰“几声响动,整个过程断断续续有十来秒的样子,声音不大不小,但住在顶层七楼的他足够听到。他确定是这声音惊醒了自己,第二天专门把闹钟设定在四点五十,提前醒来等候着它,一听到,就从床上弹跳起来,撩开窗帘,却什么都没看到。

原来,他们住的楼下,绿化非常好,几排樟树已经浓密高大到快要遮住三楼的窗户。树林中的小路上本来有几盏城建标准路灯,却因物业节约电费换成了几瓦的节能泡子,光线暗淡得几乎穿不透树阴。声音的肇事者和路灯一起,都被浓密绵长的绿化带保护了起来。

李明试图放下这事,忘记这事,继续跟茱莉亚探讨她的五十六个情人,但不知为什么,自发现声音那天开始,他的身体竟每天提前到四点五十分自动醒来,心跳怦怦地等待着五点整那个声音。

茱莉亚继续给李明带来惊喜,她的文字叙述能力非常好,每天忙里偷闲,会在私信里说五十六场恋爱这一壮举中的细节,一点点一滴滴,写得非常详细,每次只写几十个字,又去忙了。本来,咨询者可以不写这么详细的(怎么勾引,怎么上床,做爱的感受,心理的博弈等等),但李明控制住自己没有禁止她,让她深度倾诉唠叨。他还控制自己没有在微博透露一点精彩片段吸引粉丝。尽管那时他已经开始每天假造两封咨询信,并煞有介事地回复,但茱莉亚的事儿,他只决定把她故事掏空之后,再用匿名咨询者的方式发出来,吸引其他客户。

茱莉亚片段式的叙述塑造出她丰满的形象:某公司办公室主任(多么巧,竟然是李明同行),事业有成,拥有庞大的生活朋友群(指客户与职能部门之外的人)。她把职业与生活分得很清楚,在两个群体中使用不同的名字,扮演两种不同的角色。职场上的她聪明能干,冷静隐忍,几乎就是商学院教科书严苛培训出来的那种职业经理人;下班后的她除了性行为放荡外,还少量吸食麻果,而且有暴饮暴食症。在五十六个达成默契互不追究爱情与婚姻的情人群体中,她与他们的关系并不稳固。有时她显得非常合作、迷人,招人喜欢,有时却会为了一点小事(比如出门时对方没给她先开门等),感到受了极大侮辱,大发脾气,甚至因此与他们中某几个大打出手,导致关系破裂。茱莉亚并不是为了不停换情人而故意在小事上找茬,她是真的会抑郁、生气,甚至狂怒,这自然导致她的情人群不停地在吸引、投入、依赖,又不停地在解散中轮回,两年内共经历了五十六位,刚好吻合了那首歌。然后,她就遇到了她的树洞先生,开始咨询治疗。

茱莉亚说:“他们并不是我的唯一,也没有任何情感承诺,其实我根本不在乎他们的,为何一点点被轻视,我就会那么痛苦。有时候,说真的,我被某个情人的一个眼神伤害了,或者只是从床上他的背影中读出对我性魅力的轻视,我都想立马去跳楼自杀。是真的想自杀。我怕我哪天会干出这事儿。”李明回答说:“这不过是一种典型的边缘性人格障碍,需要去心理医院制定一套规范的治疗计划。大约与你从小没有受到亲情的滋润有关,甚至你童年可能经受过性虐待。”茱莉亚回答说:“太神了,树洞老师。八岁的时候,父母离婚了,谁都不要我,我只好跟着外婆一起长大。那时外婆身边有一个舅舅,比我大十岁,正是青春期,没有女朋友,有次他趁外婆不在家,诱奸了我,并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我成年离家后,还偶尔来这座城市骚扰我。哪怕他后来做了父亲,也会一年来看望我两次。他每次完事后都威胁我,只要告诉任何人,就会杀死我。前几年,他患肝癌死了,我现在可以随便告诉你了。说真的,树洞老师,舅舅诱奸我的方式太奇怪了。”李明感觉到下体一热,但依然控制住了自己没打字过去催促茱莉亚快点讲。没想到茱莉亚又沉默了,一直沉默。第二天才来说,公司里有人找她谈事儿去了,当天一直忙到晚上很晚。

他们谈起茱莉亚舅舅的时候,是中午十二点四十五分,再次重新捡起话题,却是第二天下午三点过八分,整整二十大幾个小时,李明感觉很煎熬,下体一直隐隐发热。他很想知道,那个舅舅是怎样搞少女茱莉亚的,同时,他也很清楚了,在茱莉亚的人生中,无数的男人苍蝇一样包裹追逐着她,非常主动,因为,她太漂亮,太性感了。

李明在梨花镇的时候,也喜欢上了小他八岁的邻家女孩。那时他十五岁,女孩子八岁,长得洁白如玉。他总在梦里遗精,却从来没想到过要去勾引她。哪怕拉拉她的小手,他也感到如高压电一般危险。

在本科和研究生阶段,李明的确有过几次性经历。第一次,也就是奉献男孩子童贞的那次,是跟他们的辅导员,一个有家有儿子的三十几岁的少妇。辅导员老公在外地,孩子上学去了,家里没人,她把之前在宿舍私用电炉被捉个现场的李明叫去搞善后思想工作。谈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说到要换衣服,于是当着他的面,她脱下外套,露出两个紧紧包裹在内衣里的硕大乳房……他非常震惊,没想到不事修饰的她,方盘大脸长满雀斑的她,竟然藏着蛇精一般妖娆曼妙的身材……辅导员的肉味夹杂着香水,一起弥漫在整间屋子,笼罩了他。外面已经天黑,窗帘不知什么时候拉上了,李明能够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不知怎么搞的,他们就睡到了一起。她在床上依然做辅导员,卖弄着从影视作品里学来的过分戏剧化的温柔。他汗流如注,狼狈不堪,但备尝甜头。辅导员留着遮天蔽日的厚刘海,架着粗糙的黑框眼镜,面部算得上丑女,又有把自己越打扮越丑的本事,但在高潮来临前,她的体内却像钢钳紧紧攫住了他,令他如婴儿不愿离开母亲一般,依恋了她三四年。大学二年级开始,李明对父亲谎称在外勤工俭学,后来的一切开销,几乎都靠辅导员暗中承担,解放了他辛苦的老父亲。他就是她的面首,只是彼此并不挑破而已。他心里早知道,毕业了,这个关系就完蛋了,但他没想到那么快,那么绝。几乎还在毕业那年的暑假,他给她发短信便收不到回音了,他打电话过去她也不接。他猜测是自己考上了另外学校的研究生,距离她好几十里远,算两地分居了。直到工作后,他有次在新华书店看到一个男生提着塑料篮子陪她选书,才意识到自己的位子真的被人占了。他躲开他们,迅速离开了新华书店,好些天心中全是雾霾。尽管那时候,他已经跟第二任女友(也就是正式公开的女友、一起读研究生的一位女同学)分开很久了,跟辅导员的恋情还隔山打牛般反弹回来,扎了他一刀。

工作七八年,他也不是没试图追求过什么人,或者跟什么人相亲,但毕竟跟校园里的恋情不一样了,每次刚有苗头,女方就会涉及住房啊、收入啊、户口啊等等一系列问题,他对女性的兴趣立马荡然无存。这么多年来,他养成了自慰的习惯,每周两次,安排在周二和周六,用抽象的符号暗示写在墙上,为了肌体的健康,严格执行着。他自慰的时候,想的是风情万种的辅导员,而不是后来从没有过高潮的女研究生。但现在,他开始想着茱莉亚自慰,而且,次数超过了每周两次。确切地说,有时一天两次都有。

五点的噩梦继续存在,李明继续不用闹钟,也能在四点五十分准时醒来,心慌慌地等着那个几秒的、不大不小的声音。

李明也想过下楼去蹲点,捉个现场,看谁在破坏他辞去工作、预计前期一年或半年完全无收入、全靠积蓄支撑的、代价不菲的全新生活。但春天的夜晚毕竟有点料峭,也可能考虑到一些别的因素,或者只是懒惰作祟,一周过去了,他依然只是每天躺在床上,等待并且诅咒那个声音。

李明租住这里已经三年多了,因怕跟邻居走得过近,生活面临被关注和窥视的危险(其实他的生活两点一线,没啥好保密的),一直在楼道和小区碰到任何人都一低头就过去了,现在却主动跟邻居打招呼,与他们攀谈起来。“你听到每天早上五点的声音了吗?”“你有没有被五点钟那个声音惊醒?”他一个个问,问了三四个,对方都使劲摇头,表示惊讶。“没有呀,什么声音都没有。”“我总是一觉睡到大天亮。”等等。有个还带着恶意说:“你去医院看看,是不是脑供血不足。”李明没有找到同类,非常气恼,他在心里给邻居们找到了一个定位:一群蓝领。才消了气。

“是的,只有干体力活的才会睡得那么死。”他咬牙切齿在家里自言自语,并决定从此后再不跟他们说话。

声音在继续,李明也继续每天自动提前十分钟醒来等着那几秒钟。十分钟在黑暗的夜里被无限拉长,变成恐慌之上的恐惧。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并且,那预料中的几秒来临时,每次还是带给他加速度一般的猛击,仿佛意外的大意外。

就在那个早晨,他躺在床上,狂跳着心仔细辨别那声音。先是“砰”的一声,然后是几秒分贝更小的窸窸窣窣,再然后有一两声清脆的类似玻璃瓶子碰撞的声音,紧接着,便是最后一声“砰”,结束李明每早的例行灾难。

天亮了,他起了床,昏昏沉沉胡乱吃了点东西,打开电脑,看茱莉亚或者别的人给他的私信。大约九点过,他确定邻居都上班去了后,便穿好衣服,走下楼去,绕到楼房后面,穿进事发地的林阴道,走到他确定的声音源,发现那正是与他们面对面的另一栋楼的一个单元门。单元门上挂着三个刚够塞进两个半磅奶瓶的铁皮箱,几步外的草地上,放着一个硕大的塑料垃圾桶。

他把声音“砰+窸窸窣窣+叮叮当当+砰”的过程回忆了一下,瞬间确定,正是送奶工惊扰了他的美梦,损害了他的健康,夺走了他的幸福指数,甚至,还有可能如蝴蝶效应一样间接影响被他指导人生的无数人,比如茱莉亚——真是害莫大焉。

那个门上有三个牛奶箱,分别属于三个厂家,不知道制造噪音的属于哪一个。看得出来,铁皮箱已经变形,可以想见那开头“砰”,最后又“砰”的声音,就是送奶工合不上箱子,使劲拍箱门的声音。

其中有家的送奶工在三年前李明刚搬来时,曾经上门促销。那是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穿着质量中上等的夹克,但面皮上蒙着一层灰似的。开始,他用新鲜和价廉打动了李明。后者正要签单,这个男子却一直在旁边絮絮叨叨。他说出了一个重要信息,他原来在国营大厂上班(表示以前社会地位更高),后来因为肝脏不好了,才辞职来承包送奶。他的老婆协助他。李明不知道肝脏不好是不是患有乙肝的意思,心里一下觉得那些奶瓶上面都沾满了病毒。他受过高等教育,善于不当面给人难堪,所以就把笔推了过去,委婉地说自己还要考虑考虑。送奶工劝了几句,又威胁了几句说以后要涨价什么的,李明完全不为所动,一口拒绝。送奶工有点失望,但还是试图软磨硬泡,他没话找话说:“听口音,你是外地人?”李明说是的。送奶工就说:“那你真是不错啊,能买这么好的房子。早点把老爷子接出来享福吧。”没想一句简单的话,却在李明脑袋里瞬间打了十八个转——对方说“接出来”,不说“接到这里来”,好像李明家人都关在监狱或流放在西伯利亚似的;第二,话里还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好像他们城市土著不管沦落到患了肝病或者送奶的地步,也比他这个硕士生牛。当然,话里还有别的一些信息,比如因为他反悔不订牛奶了,故意在夸赞祝愿的话下面,隐藏着一种轻蔑,或者侮辱:你这么能,怎么没把家人也接到城市里来?更或者,是直接提示他:你不订我的牛奶,高高在上,但你掩饰不了带着乡下口音的普通话(这正是李明在公司里总被姑娘们调笑的地方)和身上的乡土气质,还是被我猜到出处了吧。甚至,对方可能明知他是租住房子而故意说他买房,深度讽刺揶揄他……李明用了一秒的时间,至少想了五百个字的内容。所以表面看起来,他愣了一秒后还击说:“呵呵,我的父母不喜欢这里(其实他父母早在天堂了),他们嫌这里太脏太乱太差。”送奶工笑着说:“是啊,我们这个城市就是没搞好。”李明感觉他说“我们这个城市”的时候,语气很重。李明不甘心又输一个回合,便赶着送奶工下楼梯的背影,补充了一句:“你刚才说早上三点就要起来去领牛奶,肝脏不好不能这么干啊,半夜起来最伤肝,过不了几年可能就肝硬化了。”大大咧咧的送奶工一愣,好像也听出这句关心的话不太中听。他顿了脚步,侧头笑了两声,又下楼去了。

现在想到每天早晨竟是被送奶工吵醒的,李明马上做出了判断:不是另外两家的送奶工,一定就是三年前上门订奶那个。三年了,对方还是逮着机会报复他来了。

李明决心跟送奶工打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正好茱莉亚也没怎么来说她和舅舅不伦事儿的细节,李明对微博显得懒心无肠的,整天在考虑怎么对付那个送奶工。

开始的时候,他打算直接去铁皮箱上贴个条子,告诫送奶工声音小点,不要扰民。条子自然是匿名的,字也采用机器打印。胆小的李明高中时就喜欢匿名检举同学。他几乎不假思索就打好了一行字——请轻轻关合箱门,不要吵醒居民!

打印机“噗噗”吐出雪白的A4纸,他摘下来,用裁纸刀按照牛奶箱门的大小裁好,又找出卷双面胶,单等着午间(也就是小区最安静无人的时候),匆匆深入到林阴道深处那个单元门前,贴了就走。不知为什么,李明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善于应付各种考试的他,做事喜欢百无一漏。

等待午间来临的时间,显得意外漫长。他登上微博,发了几条隐晦剽窃的心灵鸡汤,却没有等到茱莉亚的私信。任何人的私信都没有。他有点失望,又有点懒心无肠,吃不下东西,喝不下咖啡,只好躺到床上去,瞪着眼睛等贴纸条的时刻来临。

这一躺,没想又躺出问题来了。李明的思考如下——

假若送奶工的确是为了报复他,才在每天五点钟把箱门拍得“砰砰”的,又怎么会因为一张提示纸条而改变自己的行为呢?甚至,这张纸条或许还会暴露出李明自己,因为变相诅咒他肝硬化的应该只有他一个。假若送奶工知道李明应战了,或许会更加得意,更加把箱门拍得“砰砰”响,更加肆无忌惮,毕竟,这个小区都是蓝领,心脑供血充足得很,睡得跟死猪一样,没人会从床上惊醒弹跳起来主持正义。

李明分析完,“腾”地坐了起来,三下两下把那张纸条撕碎了,扔进了字纸篓。他重新打开电脑,开始打印一份告状书,决定发给该牛奶厂的总经理。信的内容如下——

总经理,您好,我们是建水塘小区的一群老年人,因身体衰弱,本来就长期睡不好,你厂送奶工却每天早晨五点钟故意把小区牛奶箱的铁门拍得“砰砰”响,吵醒我们。多年来,我们这群老年人每天都要少睡一两个小时。你们赚了一点小钱(现在订牛奶的人很少了,我们观察了一下,整个小区就二三十个牛奶箱,还不属于你一家的),却让我们一个小区的人为此付出巨大的睡眠代价。请加强对送奶工的教育。做企业,要讲社会公德,否则,老百姓如何相信你们的牛奶是安全的!

最后一句话隐含着威胁。本来后面还有两句,“若屡教不改,我们将把你厂奶农在饲料中添加抗生素的证据发布到网上”(实际上他没有证据)。鉴于先礼后兵的传统文化,也可能实际上是怕激怒总经理,李明把后面的一句删掉了。他百度好奶厂地址,准备给总部和营销部门分别寄送一封一模一样的挂号信,以此保险(他信不过世上所有的邮递员)。

这事儿不用等到午间无人时,马上就可以出门去做。没想到,李明刚要出门时,却又退了回来,他再次想起了一个漏洞。

李明走进里间,翻箱倒柜的,找出一双手套戴上,重新打印了两封信以及奶厂总部和市内营销部的地址,轻轻捏著折叠,以免留下指纹。幸好家中先前就有之前没用完的信封(那是去年他匿名告发公关部经理时买下的一沓),他戴着手套把一切都密封好了。想到邮局可能会有摄像头,他又找了顶鸭舌帽戴上。他知道这次以后,那帽子是不能再用了,所以选了顶廉价的。用不用口罩令他犹豫,毕竟最近没有雾霾,外面无人用口罩。万一送奶工恰好有亲戚在邮局,能调看某天营业厅的录像就糟糕了,他必须万无一失,以免给自己带来任何伤害。

弄了半天,好歹要出门了,他又踅了回来,想起了另外一个漏洞——假若送奶工真为了报复他的话,这封假冒小区老年人的信也会让他猜出李明。又假如总经理生气了,告知奶站不要送奶工负责建水塘小区的业务,也就是说他失业了,没钱养家糊口,又患着肝病,光杆司令一个,那么,他究竟会干什么呢——不用猜了,送奶工一定会找上门,疯狂报复社会,把他干掉。

李明推测到这里,吓得心跳“怦怦”,赶紧脱掉已经穿好的皮鞋,坐回电脑旁,庆幸自己没有轻举妄动,暴露自己。

怎么办?如何不暴露自己,又能阴险地换掉送奶工?李明陷入了沉思。但他也害怕新的送奶工做人更没准星。

茱莉亚的私信依然没有来,李明突然感到无依无靠。这个星球一片荒凉,而且处处隐藏着能把他搞得心惊肉跳的“砰砰”声。奇怪的是,李明在白天非常安神,即便有飞机低空飞过小区,他也不怕。到了晚上,别人家的电视声,弹琴声,吵架声,犬吠声,大力关门声,他一律无感,唯独怕那个不大不小的、隐隐传来的、凌晨五点的“砰砰”声。

也是巧了。

白天他想一想那声音,心里都难免一惊,心脏猛然榨出一摊血。他感觉自己是多么需要茱莉亚啊。于是,他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在黑暗的里面一边想着茱莉亚,一边自慰了一次,才感觉没那么害怕了。

茱莉亚没让李明失望,她的重口味故事细节,如涓涓流水一般,慢慢通过私信,输送渗透过来。她好像懂得好东西要细细品味的道理,每次都只写一点点(也许是时间和私信的格局约束了她),但又有什么关系呢,李明想要的,也是如举着红酒一般,举着茱莉亚的故事,舔吸、咀嚼、吞咽、消化、补益强壮自己,不再害怕那个声音。

开始的时候,舅舅不过是喜欢在那种时候不停地说污言秽语,每句都与生殖器有关。茱莉亚大胆地一句句打过来给李明看。后者屏住呼吸,假装离开了微博,任由女人袒露,几个小时后才回复说:“哦,不好意思,刚才有点急事离开了。”然后又追加一句:“看起来,你舅舅的确有点变态。这些东西都影响了日后你的心理发育。”那边没动静。茱莉亚也许跟他一样,懂得适时失踪一下。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两个总隐身的人看起来在微博上老遇不到了。她私信的时候他不在,他回复的时候她又不在了,好像上天在刻意保护他俩的羞耻心,因为私信里谈的东西太赤裸裸了,任意一方要继续话题好像都有点难堪。

茱莉亚的舅舅在后来的若干年里,几乎成为一个高明的编剧。他们的每一场历时半小时或者更短时间的诱奸(时间取决于茱莉亚的外婆每天上教堂去忏悔的内容多少——稀罕的是,他们那个小镇,竟保留着一幢解放前修下的红砖教堂,里面还有个不愿成家上班的中国男人自学教义充当神父——当然李明更稀罕的是茱莉亚的外婆一直没发现家中的乱伦事件,每天那么悠闲地定时去向上帝忏悔),过程全照舅舅编好的剧情上演,工具则随便利用,甚至有时连厨房的菜刀和勺子都会用上。比如说,舅舅若把茱莉亚编成一个妓女,而他则是来嫖娼的大爷,那茱莉亚就必须做出风情万种的样子勾搭他。舅舅在那种时候做出很难勃起的阳痿样子,这便增加了茱莉亚的难度。她必须使出浑身解数(女人详细地向李明解说了勾引细节与机巧),要比妓女更淫荡,要满嘴脏话,才能达到目的。假若没有达到目的,舅舅会用竹棍狠狠打她。后来,舅舅的剧情发展到了任何年代、任何身份,甚至发展到了外星人或者动物界。不管哪一种剧情,几乎都有同样的中心思想:他是大爷,而茱莉亚是奴隶。他必须在性交中肆无忌惮地蹂躏她的肉体和尊严。对肉体的糟蹋是悠着的,因怕留下伤痕被人发现,但对茱莉亚的尊严却无出其右地恨不得彻底碾碎。

奇怪的是,茱莉亚在被诱奸的第二年,算起来还不到十岁,就获得了很多女人终生没有的高潮,而且,越来越精于此道。这也是她后来一直无法去对舅舅的恶行报警的原因之一。

呵呵,茱莉亚已经忘记自己当初是来谈五十六个情人引起的奇怪抑郁症的,岔开主题在舅舅一事上谈了好些天。李明光看到这些奇特的故事——贯穿古今中外的时间和地点,人物也很奇特(舅舅有时甚至扮演杀猪匠或者高位截瘫的残疾人,有次还扮演茱莉亚的外公,也就是他远在天堂的亲生父亲)——早已经激动得难以自持。他越发想念未谋过面的茱莉亚,想自己编个能超越她舅舅的剧情来奴役她。他也忘记自己的初衷是普度众生的情感专家了。

有一瞬间,他甚至想,如果能成为茱莉亚第五十七个情人,他愿意放弃微博情感专家这个向阳的光明事业(人总是拿最在意的东西来默默向上天许愿)。

那时,茱莉亚却故意折磨他似的,突然在微博失踪了十来天,杳无音讯。

等待如此揪心,把时间扯成望不到头的线。李明白天微博的失意,及时地转化成了夜里更加频繁的自慰,以及,每天清晨四点五十分更加准时的苏醒,更加心驚地接受五点整延续十几秒的声音。

李明甚至感到了无与伦比的恐惧,犹如害怕步步逼近的大型兽群。那个送奶工,就是兽群之王。

他控制不住自己,决定反过来向茱莉亚咨询。这手法也是一箭双雕,引得她出洞(假如她并没有因故离开微博一直在潜水的话)。另一方面,也可以因袒露自己的弱点,调整双方在过去过于严肃的咨询指导关系,指不定,他们真的能成好朋友,能见上面。

李明是这样写的——

最近你还好吗?我想你那么聪明,一定已经好起来了吧。实际上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的烦恼。比如说我,也是凡胎肉体,也有不知名的精神障碍困扰着。我什么声音都听得,别人装修打电钻一天都无感,却独独听不得每天早晨送奶工打开关上奶箱的声音。那声音虽然微弱,对我来说,却好比广岛原子弹一般震撼。于是,我每天就这样惧怕晨曦,惧怕清早。有时候我想,如果我能在某个温暖的怀抱里入睡,或许我就不会害怕那个声音了。

信发出去了,却如小石子投入大海,没有丝毫波澜。李明等了大半天,仿佛等了大半个世纪。那个时候,他多么后悔当初自己绷着,没有主动试探能不能得知她的真实身份——当然,那么隐私的乱伦、群交、虐恋都说了,她还会说出真实身份吗——或者,他本来就该把自己本科和研究生时候的性事夸张了跟她说说,把自己的狼狈不堪增加几十倍来说,让她也以为逮住了他的隐私,他的懦弱,他的肮脏,他的致命短板……从而愿意跟他平等做朋友?

李明越想越后悔,干脆躺到床上去,用指头再次纪念了一下看起来业已失去的、比风还渺茫的女人。他起身的时候,突然来了灵感,匆匆走到电脑前,打开微博,进入茱莉亚的主页,一页页看起来,希望通过蛛丝马迹找到她。

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茱莉亚虽然没注明地址,没提到自己公司,但在她四百多条养生美容情感微博中,有两条没隐去地址的自动暴露了她曾在金莉榭西餐厅吃过单人午餐(午间时间有限,那一定离她单位不远),又一条写电梯拥挤的微博暴露出她上班的地方在一栋高达五十层的大厦里。李明不用打开电子地图,也知道金莉榭附近只有一处这么高的楼,名叫世纪星大厦,因为几年前,他也曾经在那里上过班。可他也知道,世纪星里的公司多如牛毛,来来去去,划定这栋楼比划定两三条街的門面范围还广。何况,茱莉亚并未透露自己在哪座哪层办公,只说看到电梯显示达到四十七楼时,她感觉等到它下来也不能按时赶到了。李明记得,世纪星的电梯分高低层,高层是从二十楼开始的,这样范围又缩小了。但世纪星并不是一栋楼,而是一个楼群,分ABCDE很多座,其中有办公楼也有住宅楼,也有不少公司把办公地点设在住宅楼里,可谓一个微缩的复杂社会。

李明继续研究女人微博,可再也找不到有价值的信息了。茱莉亚是那种惯于转发,极少谈自己生活的人。

李明绝望了,只能寄希望于对方主动给他回信。假若她不回复,那就是真的再不愿意跟他联络了,即便找到她,他也没办法一亲芳泽。

“美好转瞬即逝,邪恶挥之不去。”这是李明在白纸上信手写下的一行字。写完之后,一个灵感突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确信自己找到了整治送奶工的安全妙法。

他刻意选择无人午间办那事儿,却还是遇到了人。刚在牛奶箱旁边的单元门上贴完打印纸的李明看到邻居后,略显尴尬。

原来,李明居住的那栋房子底楼的人开了个后门,与发出声音那栋门对门出入,看见他干张贴事的恰好是前些时被他调查过有没被声音惊醒的邻居之一。那对六十几岁的老夫妻,推出助动车正要出去。

李明只好应急说:“你们要出去啊,赶紧来看看这篇文章吧。”老头很感兴趣,走了过来,凑近看着,然后问:“原来你是卖牛奶的?”李明说:“不是不是,我只是替大家着想,提醒下邻居。”打印纸上洋洋洒洒千把字,老头继续吃力地凑近看着,那边助动车旁的老太太一听“卖牛奶”三个字,立马警惕起来,一迭声地催老头快走。老头看了半截,架不住老婆大声催逼,只好离开单元门,跨上助动车走了,什么也没说。

李明回头看了下,自己在纸上是这样写的。首先,题目是大型黑体字,很惊人,叫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白纸黑字贴在单元铁门上,一定能吸引进出楼道的人。文章首先说,多家媒体已经报道过国内牛奶有问题,请大家百度查看。然后又说,这些观点该不该相信呢?让我们从逻辑上来分析。首先,本地地处丘陵地带,没有大型牧场,牛奶厂的奶源来自农户的小型饲养场。每头牛的价格高达数万元,若要奶牛不生病,农户会不会昧着良心往饲料里添加抗生素?在这里,他用括号提出了一个思考题——你认为有多少中国农民的道德水准会高到自愿在饲料里不添加抗生素?他回答说,就算百分之九十九的不添加,剩下百分之一人的无良(其实他心里明白,所有人都会把这个比例倒过来选择),那牛奶里还是混入了抗生素,甚至还可能添加如媒体报道的牛尿、三聚氰胺等违禁品(这里他又故意模糊了读者的思维,没有提出添加物占牛奶总量是不是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他知道邻居里没人会有他那种学者式的缜密思维,他们不会提出这个疑问),而这些添加物在收购现场能否检测出来?他用括号补充:实际上只能检测蛋白质浓度和细菌等简单指标。笔锋一转,他又说道,就算中国的奶厂全都有道德(高明地暗示大家去怀疑奶厂),奶源已经坏掉,后面再严格,也谈不上什么品质了。我们怎么办,究竟该喝什么奶才是安全的?过去,大家觉得喝外国奶是有钱人的专利,其实这是一个误解。外国奶一直在不停打折,有时比国产奶还便宜。不信你上下面这些网站看看,他们的货不仅不贵,还把牛奶送到你家里来(他提供了几个网站的地址,里面确实有些临期牛奶很便宜)。最后,他用大黑体字总结了一句:为了你和你挚爱的家人十几年后不被绝症困扰,请现在就作出选择!

他张贴完毕,想只要这个单元订牛奶的三家被吓住改喝外国奶,送奶工就没法用声音报复他了。他走出那条林阴道,准备去小区门口充充话费,却见一群人围在小广场上,看一个中年妇女鼓捣一台硕大的售卖机。他走过去一看,正是那个送奶工销售牌子的厂家搞的,酸奶、鲜奶、奶饮品都有,据说每天换货,保证新鲜,只需要投入硬币、纸币,甚至用公交卡刷刷,产品就能自动滚出来。

李明感觉很诧异,挤到人群第一排,看着面色红润的中年妇女正在热情地给大家讲解怎么操作。他假装提出几个问题套瓷,得到解答后,他突然问她:“这么说来,以后不用订牛奶了?”那女人愣了一下,说:“订牛奶?哈哈,去年就没有人订了。以前大家直接去超市买,现在增加小区无人零售。”“这么说来,你们早就没有送奶工了?”李明不敢相信是真的。“去年就没送了。以后我管这个小区,要整箱的话可以打我电话。”那妇女递给李明一张名片,爽朗地回答着。

李明抓住机会,把这个意外的小故事通过私信发给茱莉亚,再次试图引美人出洞。茱莉亚那边却依然静如死水。他进入她的微博去研究,发现他找不到她之后,她的微博也没更新过,之前旧微博有人评论,她也没有回复过。

李明拿出读书时候愚公移山的精神,一个个进入茱莉亚关注的两百三十五个除他外的微博中,看她最近有没有潜水上来给别人发评论,结果依然没有。

这事儿耗费了李明整整十几个小时的时间。到了第二天凌晨四点五十醒来等五点整的声音时,他感觉心脏像更加大马力的水泵一样使劲挤压着内脏的鲜血。他想,再不捉出“凶手”,自己就要死去了。

太阳穿过姜黄色窗帘射到床上,日子是一天比一天暖和了起来。李明想,无论如何,睡眠要到达科学家要求的七小时,否则,人生的一切目标可能都无法实现。他躺在被窝里自慰了一会儿(遇到茱莉亚后墙上提醒每周两次的符号再也不管用了),完事后突然睡了过去,醒来后已经差不多十一点了。但他没把上午突然睡去的时间纳入七小时睡眠中,他想也许是最近跟并不存在的送奶工的斗争把夜晚五小时的睡眠的质量降低了,因此不能只看小时数。

李明起身穿好衣服,计划明天早上设好四点二十的闹钟起来,四点四十五分就要下楼,四点五十五到五点刚好到达林阴道,把那个声音的制造者盯个现场。

当天因为这个重要的等待,李明吃饭喝水都不香,啥事都没干,连微博的改装心灵鸡汤也不发,只转了几则比较有趣的新闻。私信里依然没有人咨询他。现在的妇女都变精了,当她们中的一部分人被营养学家、仁波切,算命大师或者情感专家骗取钱财和身体后,对待免费咨询也变得慎重起来。李明有点愤怒,也更加感觉出了茱莉亚的可贵之处。

他思虑再三,又给茱莉亚发了条私信,讲自己明天早晨决定下楼亲自捉“鬼”。但他没讲细节,觉得过于琐碎会伤害自己的雄性形象。实际上,第二天早晨,李明是拖着一个拉杆箱,装成要去坐早班飞机的样子下来的。他扮旅人掐着时间下楼时,昏黄的路灯还亮着。他第一次这么早在小区里穿行,除了有点春末的寒意外,竟奇怪地有种意外的安心。心脏不榨血,很稳定的样子。那些植物与晨露混合的气味,令李明一下想到刚上大学那一年,父亲头天下午把他送到县城住宾馆,第二天凌晨把他送往火车站的时刻。过去现在外在不同,内里感觉几乎一模一样——难道世界上所有的早晨,都是相似的?他暗暗问。

李明来不及琢磨,转角就走到了林阴道的口子上,从那里,可以清楚地看见每天早晨发出声音的地方,空无一人。他拿出手机,按亮看了看时间,没想已经五点过两分了。他心里一慌,想是不是刚才在楼道里,那个声音因隔着一栋楼的厚度,没被自己听到?这么说来,起这么早是白起了。

他正在愤怒与失望中沉浮,突然,右侧的另一栋楼前却传来了那个声音。他一转头,发现一个环卫工人正在收单元门前的垃圾。

谜底赫然摆在眼前——那神秘的声音,原来就是环卫工打开塑料垃圾桶的盖子,“砰”一声放下,窸窸窣窣掏出各种垃圾袋往垃圾车上扔完了后,又“砰”的一声,盖上桶盖。以李明的智商,瞬间也推测出偶尔夹杂其间的“叮当”声,一定是环卫工把垃圾袋里的瓶子择出来,准备拿去废品站回收卖钱的。虽然天光有点朦胧,又相隔二十来米,看不清环卫工的五官,但垃圾车的旁边额外挂着的几个大袋子,看得出鼓鼓的。

奇怪的是,在小区里听这声音,反而不如在家里关着窗户听起来那么大。小区里甚至能听见远处隐隐的汽车声、工地的机器声等等,甚至还有一些鸟在树枝间叫。环卫工发出的噪音显得很小了。“难道自己的耳朵是有选择性的?”李明感到诧异。他愣了下,决定还是不打草惊蛇,便拖了拉杆箱,继续假装去坐早班飞机的样子。

到了大门口,李明侧头对岗亭里值班的保安说:“怎么这么早就把环卫工放进来,搞得砰砰响,把一个小区都吵醒了!再这样下去,你们别想收到我的物业费了。”保安一听,赶紧站起来解释说:“您有所不知,这环卫工是个滚刀肉,谁都不怕。之前有个业主投诉他垃圾没收干净,他一生气,几天不来小区做事。我们队长和物业主任几次三番给环卫所长打电话,所长反而护短护得很厉害,全幫着自己人。”李明就愤怒地说:“还真搞邪性了,收垃圾的都骑到我们头上了!”他说完就意识到保安对此事不顶用的,便不再理他,出了门,站在马路边等的士,但他心里却突然想起初中的时候,父亲也在梨花镇收过垃圾。那时也没环卫所,只是托熟人找关系做做临时工,每家每月给父亲五元钱。

李明站在路边,眼眶有点莫名地湿润起来,为自己。那个保安却在几米远的岗亭里继续冲他背影说:“现在环卫工不好找,他们比我们保安俏多了。”李明对他放人进来本来就很恼火,更加懒得回头理他。刚好一辆夜班的士过来,李明一招手,钻了进去,摇上车窗,说了世纪星的名字。他记得大楼底层有个大堂咖啡座,也卖过早的三明治。他想坐在那里,观察上班的人中,有没有自己想象中的茱莉亚。

没想到达到世纪星的时候,还不到六点,大厦没开门。李明于是又叫的士把他送到旁边两百米外的通宵麦当劳去了。

他坐了下来,看到灯火通明的店堂站着两位服务员,另外只有两三个客人,其中一个跟自己一样,带着巨大沉重的行李,准备离开或者刚回这座城市的样子。

他点了一个汉堡,一杯咖啡,找了临街的角落,静静吃起来,眼睛却一直看着落地玻璃墙外路灯已经全部熄灭、人越来越川流不息的城市。

太阳从薄雾里慢慢升了起来。

等了好久的样子,他掐着时间起身出门,徒步去往不远处的世纪星大厦主楼。他已经记起来大堂咖啡厅是七点半供应早茶,他在那里消费过两次,可谓价格不菲。因了茱莉亚,什么都不算贵。他确信自己在人丛中,能够认出茱莉亚。奇怪的是,真要让他说出茱莉亚的年龄、发型、身高、五官什么的,他又一无所知。连基本类型都无法确定——热烈奔放?美艳如星?知性文雅?或者如辅导员一般,表面朴实却螺蛳有肉暗藏肚里……哦,脑子一想,也如雾中芦苇荡一般混沌渺然。他只是根据私信,判断她大约也该三十几岁。

十一

那个早晨,李明唯一的收获就是知道了每天早晨五点整的噪音是一个谁都不怕的环卫工制造出来的。也知道了他不怕的原因是这样辛苦又收入低的工作,无人替代他。“他对社会窝着火气呢,恐怕比那个得了肝病的送奶工还具有攻击性。”李明想,“我可不能随便惹他,得想个法子,暗地里解决掉他。”

他盘算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世纪星大厦已经开门了,门口穿着礼服的保安形同虚设,他拖着箱子坦然走了进去,没想刚走几步,却看见大门正对面的那个咖啡厅已经变成了茶叶铺。他停了下来,转身问保安:“咖啡厅没有啦?”保安很懵懂地说:“什么咖啡厅?”李明心知他一定是没来几年或者几月,那个咖啡厅说起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走出来,正合计该站在什么地方观察业已稀稀拉拉开了头的上班队伍,不知为什么,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感觉来来往往的人都非常诧异、精明而不怀好意地注视他几眼,但他又不能马上回小区,那显得太怪异,他便徒步走向这座城市最繁华的的商业圈,决定下午再回小区。

那天不是个黄道吉日。李明这样认为并不仅仅因为没坐在大堂咖啡卡座观察到茱莉亚;或者环卫工是个烫手山芋;更因为逛了一天商场,看了两场电影,傍晚回到小区后,他竟然被业主委员会当作了犯罪嫌疑人。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李明清晨出去后不久,小区有户人家突然发生了失窃事件。具体被盗时间不明,但可以划定范围,户主不在家的时间只有一天一夜。也就是说,失窃发生在头天白天至李明拖着拉杆箱离开小区时。特别巧的是,户主跟一般住户略有不同的,他是一个卖手提电脑的不大不小的私企业主,家中放有五台未开封的手提电脑和两万多元现金,失窃的就是上述东西。

正副物业主任是一胖一瘦两个大妈,当她们神情严肃地耸着肩膀,夹着文件夹,带着秃鹫式的表情来敲门时,李明正躺在床上想念茱莉亚,继续用指头告慰人生。他一边做着美事,一边悲观地发现:无论写检举信去晚报,或者环卫所上级部门,恐怕都无法赶走那环卫工,因为该岗位没人肯接替。各级领导和广大人民群众必须看着环卫工的脸色过日子,跟大多数人捧着哄着保姆一样,跟微博上把他们大多宣传成被欺凌的对象恰好相反,而且,若门口的保安秉承着多嘴多舌的习惯,可能已经把他暴露给环卫工了,他李明就算悄悄从楼上砸点鸡蛋什么来威吓他,或者写纸条贴在垃圾桶上提醒轻点什么的,可能都会引起他反感,惹祸上身。

李明那个悔哟,啥事没干成,反把自己暴露了。这个时候,门铃惊炸鼓响,如尖刃狠狠刺伤过于耽于内心和肉体感受的李明。

李明很气恼,没有洗手就接待了两位大妈,并且坏着心眼,过于正式地跟她们使劲握手后,才把她们招呼到餐桌旁边坐下。

谈话没进行到五分钟,李明就弹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呵斥她们。尽管两位大妈谈话很艺术,先夸赞李明的房间布局简洁(其实他是按照办公室的方式布置的,以减轻打扫工作),又简单汇报了物业近期打算做的供水、安保等方面的改进,然后,她们就开始盘问起他当天一大早出门去干什么了。大妈们准确地说出了李明在外面共待了十二个小时左右,李明感到被窥视了,不禁勃然大怒。他明确告诉大妈们,这是侵犯人权的。物业管理是做好后勤,不是监视住户,更不是上门打听隐私。大妈们赶紧给他道歉,说没有人监视他。知道他今天出去进来的时间,是因为派出所一整天都在调看小区监控录像。而且,大妈们不是独独上他一家的门,所有非業主的租住户,她们都要拜访一遍(据说是警察给的任务)。然后大妈们就说出了那个失窃案的蹊跷之处,说警察怀疑小偷就住在本小区,才那么清楚失窃者的职业以及不在家的时间,相当精准。大妈们说:“李先生,您知道的,现在小偷都清楚家里没现金和值钱的东西了。您看,您出去一天,他们也没来,但他们却清楚那家人的一举一动。”

李明一听一想,气慢慢消了。他拿出挎包,找出自己白天在外看电影和吃饭买饮料什么的票据,摊在桌上给两位大妈看。他一直有不随便丢票据的习惯,总怕别人窥视隐私,没想到它们竟能证明他过着非非法的一天。

大妈们看着桌上的东西使劲点头,又拿出文件夹记录着什么。

李明正要收起花花绿绿一堆纸片时,突然发现有个大妈们没想到的疑点还需要解释清楚,就是他为何那么早出门,拖着行李,却没远行,反去商场吃喝玩乐的事儿。他可不想把捉环卫工说出来,于是补充说:“我失业了,本想出去旅游散心,出门后感觉有点感冒发烧,就没去买机票,直接在市区逛逛算了,长途旅行变短途闲逛,呵呵。”一听“感冒”二字,两位大妈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身子,马上合上文件夹,站起来安慰了几句,便离开了。

李明送她们到门口,再次主动热情、过于正式地跟她们握手告别。

“吃完药喝点姜汤。”比较瘦的那位大妈慈祥地叮嘱了一句。

十二

李明本想给人开解情感之结,没想到,茱莉亚和环卫工竟成为了他的两个结,并且有慢慢长大为肿瘤的趋势。

他用各种方法偷偷监视着那个环卫工,发现他除了凌晨四点过到五点过要来小区收垃圾外,上午和下午还要来一次。上午和下午呆得更久。他大多数时候会把垃圾车拖到围墙边的小树林里,散开一个个垃圾袋,翻找里面能够做废品卖的东西,把建水塘小区当作垃圾分拣站。

李明发现这些后,并不感到愤怒,反而动了点恻隐之心,想那个环卫工的日子委实不易,若到环卫所或者上级有关部门甚至新闻媒体反映他制造噪音,影响大家休息的行为,估计他会比送奶工更加偏激地报复社会。穿皮鞋的惹不起穿草鞋的。李明知道。忍?还是搬家?他陷入了沉思。尤其那个小树林与住处相隔几十米,又不在进出小区的必经路上,他发现了这个小秘密,也假作不知。

当时李明站在小区里,使劲吸了吸鼻子,感觉空气中确实没有环卫工翻检垃圾带来的臭气。那个气味于他来说,是非常熟悉与敏感的,整个初中时期,父亲几乎都带着垃圾味晃动在家中。

“那就忍到大半年后的本次租期截止算了。”他感到绝望中有点希望。

连带地,李明对@人肉树洞阿明那个微博也有点懒心无肠了,因为@美人茱莉亚看起来真的成为僵尸博了。之前宏大的情感专家理想如有了砂眼的气球一样,一天天逐渐萎缩下去。李明甚至又想出去应聘了。

他一边漫无目的地翻看各种求职网站,一边乱七八糟想着事情。突然,他的手停在了鼠标上,半天一动不动。

李明起身给自己煮了一壶咖啡,兴奋地牛饮,然后,他再次爬上微博,给茱莉亚发了一封信:

茱莉亚,你在吗?我想下午到世纪星大厦来找你。我三点整在主楼大堂等你,直到四点整。我穿灰色圆领T恤和棕色休闲西装,戴无框眼镜,理小平头,提着手提电脑。我想告诉你一个惊天的、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秘密,这个秘密可能会整个地改变本市甚至全国的安保系统。因这个秘密太重大了,涉及我自身的安全,必须慎之又慎,所以我需要一个真正的挚友给我出出主意,如何选择下一步行动细节。只有你才具备这种善良与高智商!网络不安全,我必须跟你面谈。

李明写完后,以自己学霸式的缜密思维发现最后一句是个矛盾,不知茱莉亚能否看出来。但他为了见到她,一切漏洞必须忽略不计。

他又追加了一条私信,写的是自己的手机号码,怕自己下网后,她联系不上他。

李明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鼓捣自己。他洗了澡,洗了头发(其间开着电脑,几次点开私信看回复——没等到,一片空白),把自己弄得一尘不染地,算着时间出了小区。开始他运气很好,坐上了一辆没几个人的公汽,找了尾部临窗的座位看风景,一路走一路遐想,但没走几站,却遇到了堵车,三五分钟后,司机和乘客都在抱怨红绿灯设计不合理,政府是吃屎的,唯有他安如泰山。实际上,为了确保不迟到,他十二点过就出门了。这个时段乘客少,而且有近三个小时去走原本仅需大半小时的路程。他从学生时代起,就有坐公汽寻找灵感的习惯。当年有些写不出来的文章,他坐着公汽环绕校园跑几圈,什么都给想了出来。

此刻,外面立体而乱七八糟建设着的高架桥,五颜六色的各型交通工具,密密匝匝面目模糊的路人,都与他无关,他眼睛看着窗外,心里想着茱莉亚。

就在这天早上,他猛然记起,一年多来本市的报纸常报道入室盗窃的案件,因他委实没啥家当,所以也不太在意,往往看个标题就滑过。但在一胖一瘦两位物业主任上门调查情况后,他也冒出个闪念:究竟是谁盗走了邻居的手提电脑和两万元现金?目标和时间掐得那么精准!警察和物业都认为,小偷就住在小区里,就隐藏在大家身边,貌似集团化专业化作案。

李明不感到害怕,他确实没任何东西可以让那些个集团感兴趣。快到寿命期限的电视机洗衣机什么的,送给小偷也不会要,运输搬运费超过了它们的价值。他就是抱着这样轻松的、似乎并不太在意的心情,偶然看到论坛上有人提到,附近派出所辖区一年的入室盗窃案件多达两百多起,大多是小偷小摸单独进入干小票,但也有部分是团伙盗窃。前者损失不大,后者目标精准,专干大的。文章还透露离建水塘旁边的另一小区,有个业主傍晚出去散步半小时,回来就发现家里的保险箱被运走了,情节简直跟美国大片一样刺激。据说那个业主是干部,失窃后不愿提具体损失。

李明就是在那个时候灵光一现的。以他的经验,即便门对门住着,也不见得能清楚知道对方身份、家产,以及出入时间,何况小偷入住小区前,并不见得能知道目标对象是谁,也不一定可以租到能观察目标对象行动的房子,那么,他们又是靠什么如此精准地知道目标信息的呢?李明想起那个环卫工躲在小树林里,一袋袋解开垃圾,寻找可回收变卖的废纸和玻璃塑料橡胶等物的情景——假如,他并不仅仅是在寻找废品变卖补贴家用,而是顺便寻找业主信息,提供给犯罪集团呢——那些小票、账单,尤其姓名和电话俱全的收货单……任何有文字记录的东西,全部打包卖给犯罪集团,再由专业人士拼凑,一旦发现大目标,就入住其附近,窃听其手机,掌握其行踪,内外照应,保准百分百成功。

“如果我是老大,我会怎么做呢?”李明在屋子里徘徊着思考。他想他会训练安插甚至威胁收买一批环卫工作为信息员。每个环卫工掌握着好大一个片区,如此下来,整个城市就非常准确完整地掌握在犯罪分子手中了。

整个城市,无一遗漏!

李明想到这点后,非常兴奋,这就是他为何在私信里说出那么振聋发聩的话给茱莉亚,以至于看起来像绕妹仔的谎言。他顺着该思路越想越兴奋,想全国的盗窃集团或许就是靠环卫工结成一张精准信息网络的。如果他破译了,就是全国人民的功臣。当然,他并不需要别人知道这功劳,也不想要奖金,只想匿名告诉公安局。他怕公安局有内鬼出卖他,那么全国的犯罪分子会把他打成蜂窝煤(这情景是他从电影上看来的),但他可以借此头脑风暴硕果,赢得茱莉亚的钦佩,并且,将每天影响他睡眠的环卫工(也就是盗窃集团的信息员)绳之以法——哼,怪不得大家说他很拽,滚刀肉似的,连环卫所长都护短(对了,李明插入一个念头,或许环卫所长也是犯罪集团的,甚至,整个环卫系统都被犯罪集团控制了)——他吓出一身冷汗,也激动出一身冷汗。两种冷汗害得他出门前洗澡的时间,比平时延长了一倍。

他是带着这样盛大的秘密,又带着假装谦虚的心来等候茱莉亚的,他想,她一定会明白,这比捧着九十九朵玫瑰来求爱,更有分量。

公汽在到处施工的路上不断颠簸,再加上午间的瞌睡虫在空气中乱飘,李明越发昏昏沉沉,到了快下车的时候,几乎睡过去。

实际上,读者诸君可能猜到了,茱莉亚不会来。一是因为她这么久没理李明,可能真的不怎么上微博或者废弃这个微博了,甚至,茱莉亚也许就是一个闲得无聊的心理变态的男人,专门找李明口淫来的(这种人在微博多了去了)。当然,从她(他)的微博之前耐心发了几百条又停了来看,口淫者不会做这么多前戏,更可能的是茱莉亚废弃微博,或者有事不能上微博了。二一个,即便茱莉亚的心思不纳入上述范围,恰恰在这个时间段看到李明私信的概率,也微乎其微。

聪明如李明,何尝不会这样推理呢?他早推理好了,但却不可遏止地需要自己优雅地站在世纪星大厦的大堂里,巴巴从下午三点等到四点整。这個时间段,正是大家干工作的高潮期,几乎没几个人从大堂经过,尤其没有漂亮女人。

超过四点一分钟,李明立马离开了大楼,往外面走去,一刻也不愿再停留,像来接受必经的某种仪式。他走出大门,对着保安礼貌地点了点头,又抬头看了看蓝天白云。那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了,他来这里站岗似的站一个小时,不是站给茱莉亚看的,是来站给另外一个自己看的。

除此之外,他也突然记起来,自己当年在世纪星大厦上班的时候,还没有微博这种东西,却有个特殊QQ小号(不加熟人的,专在无聊时招惹陌生男人过过口淫干瘾的),名字就叫作“美人茱莉亚“。这个小号后来被病毒盗号了,他就弃之不用,并且彻底忘记其数字以及密码了,找都找不回来。

“也许是一个巧合,也许是一个跟量子物理有关的科幻故事。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李明想。

他带着一种轻快的心情,一种割掉了肿瘤的释然,打的回到小区时,还不到五点,那个环卫工正好在他住的那个单元的门前收垃圾。不知为什么,他想也没想,突然很勇敢、很即兴地走了上去,主动问起早晨五点整的声音的事儿,他嗔怪对方每天都把他吵醒了,还把他的孩子也吵醒了(为了增加同情感,他捏造了一个正在读小学的孩子)。李明声音比较平淡,并不质问恼怒的样子。环卫工很吃惊,说自己已经很小心了。环卫工还说,他也有两个孩子,一个读初中一个读小学。他甚至说出了孩子的学校和班级,并且说自己也很怕噪音影响孩子,说他们居住的南院小区附近的建筑工地一打桩,他的老大就思考不出几何难题。

环卫工的态度非常温和,完全不像保安说的“滚刀肉”,也不像李明之前想象的犯罪集团的“卧底”(尤其他还有两个孩子,过的是正常人生活)。李明不知说什么才好,感觉现实世界如一张白纸,所有谜语的答案,几乎永远不会自动呈现出来——人是如此无能为力——他是犯罪分子?他不是犯罪分子?李明永远不会知道——不像小说或者影视作品,最后一定会解决所有问号。

太阳很沉静,空气也凝固不动,似真实也似虚幻。李明最近知晓的一些科学研究成果,几乎一致认为,他所感知的只是现在这个肉体频道能够接收的,与存不存在无关。也就是如佛教说的大脑制造了整个宇宙。那么,他的大脑为什么要设计出环卫工与犯罪集团、茱莉亚与失去的QQ小号如此奇怪的故事呢?这种故事究竟是他的肉体频道选择的,还是宇宙中的谁强行给予他的——继续深想,越发头痛,而且,他又感觉到了一点心慌。

一只手使劲捏着他的心脏,榨血!猛地榨出一摊,溢满胸腔。当然,只是一种感觉。那边环卫工已经在点头哈腰说结束语了,他说,您呀放心,我明天早晨保证注意,一定注意。

“那就谢谢了。”李明说完,转身走进单元,轻轻合上铁门,又暗中检测式地推了推锁,然后,他慢慢走上楼梯,有种暂时失去目标的茫然。

腿很软。

原载《红岩》2014年第5期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 奚榜,女,曾用笔名桢理。在各大文学期刊发表长中短篇小说若干,并出版有长篇小说和中篇选集。本刊曾选载她的《玫瑰耳朵》《朱唇》《入侵》《有人要跳楼》等小说。

创作谈:那些城市,那些语境

奚榜

我改名了,几乎没一个朋友同意。十年时间,虽是零零星星写,积累下来也发表了四五十篇,按照那些刊物宣传的发行量,就算一本杂志一个人读,见过“桢理”二字的也算不少了。大家不同意,是因为这名字是一笔小小的资产,改了可惜。我却痛下杀手,毫不反悔。在这样开个脑洞愿意折腾就可以出名的自媒体时代,草根与明星每日对话,领袖与百姓促膝谈心,前所未有的平民精神正悄然浸润这片戒备森严的古老土地。我这小小的名,夹在中间腥不腥,臭不臭的,消灭了并不足惜。

这是一个最张扬自我又最消灭自我的年代,这是一个多元文化杂糅的年代。你的视觉系脑洞系,他的底层关怀瓦尔登湖,你的民主自由女权主义,他的封建等级男权文化……所有的多元的文化亚文化都可以并存在如今的城市里。我想,这就是后现代。后现代就是多元杂糅且和谐有机。兰博基尼的旁边可以有卖野菜的老农,自认为铁肩挑道义的足形作家边,也应该有人从乡村和小市民那里收回目光,写写城市中间的那些人。在城市化进程基本完成后的今天,这个群体是如此庞大,也许,他们才是所谓的人民。

这个群体吃得起饭,成得起小功,受过高等教育,回不去乡村,站不稳城市。这个群体按照世界卫生组织公布的数字,百分之二十二有精神疾患,却只有百分之一发现就医。这个群体最惊人的是看着很正常,琢磨起来似乎都有点不正常。任何一个看过这个小说的人,或许都会在里面的人中找到一点点与自己相似的地方,只不过,小说将其夸大推远了。

若只是忠实或夸张地反映生活,挖掘生活,似乎都不是小说作者应该止步的地方。所以,我將网络与现实,甚至将物质世界与量子世界对应来写,它所提供的指向与思考,似乎不是我自己说了能算的。

实际上,我认为它还是一个喜剧。有种喜剧的构成方式是不恰当的目的与行动,还有种是不自知或放大自己的不自知,并以此为矛与盾。当然,这些喜剧方式都是比较曲折隐晦一些的。较之流行的恶搞娱乐无厘头等,需要读者自动脑补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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