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场车祸,彻底改变了我和严端的命运。
严端是我妹妹,比我小六岁,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她是继母带来的。那会儿她四岁,头发又细又软,有点儿发黄,会歪歪扭扭写几个字,端字写分了家,像一堆乱石头。
我夺过笔,她的蜡笔,端端正正写了一个端字,这样写。我用一种教训的口吻说。她瞪着所有孩子所具有的圆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我写的规范字体,眼角嘴角耷拉着重新再写一遍。可你能指望一个四岁的小黄毛写出端端正正的字吗?
我爸爸说,让着你小妹妹。
她妈妈说,听姐姐的话,跟姐姐好好儿的。
继母的话我听出另一层意思来,姐姐也得像个姐样儿。或许。
我对继母说的话很警觉,因为她不是我亲妈。严端还小,父母谆谆教导,对她还是有必要的。后来我就发现,如果你告诉她冬天窗户上的霜花是甜的,她会听你的话去舔,结果可以想象。
她长一对小虎牙,笑的时候就能露出来;如果她哭,单眼皮的眼角就耷拉下来,像张小猫脸,我又想让她笑又想看她哭。还有一些时候,我给她讲故事,讲聊斋的鬼故事,鬼出没的夜晚总是刮风,呜呜类似一种笛鸣。鬼伸出长舌头,抖动着,流着涎水。
严端缩着肩膀,瞪大眼睛,向脑后看看,风总是从后面来——脑后生风,她向床紧紧靠过去,双手抓住床单。
我憋住笑,她害怕的样子很滑稽。当然,我不光给她讲鬼故事,还有一千零一夜里皆大欢喜的故事。她把我讲的故事——不包括鬼故事——画成蜡笔画,以后又改画彩笔画,她画得还不错——对一个没有学过专业美术的小不点来说。在她的画中,我爸爸戴厚厚眼镜,看不清眼睛,全身是通透的水蓝色。她妈妈烫卷毛儿,踩着高跟鞋。我则长一对牛铃眼睛,扬着细脖,一副骄傲自大形象。红色的姐姐。
她把自己画成一个小矮子,几缕头发贴在脸颊上,下弯的眼睛像条线。在她的画中,凶猛的狮子代表着邪恶和丑陋,而小羊羔则是一切弱小和善良的象征。
我问过她,你爸呢?
她很迷惑,她已经把我爸爸当成了她爸爸,小孩子很好糊弄,继母大概还会告诉她之前的那个爸爸和现在的这个爸爸的区别,这个爸爸才算数。反正故事有很多讲法。
我清楚我爸爸和妈妈是怎么回事,他们分分合合,聚聚散散,梨花带雨,像肥皂剧。因为他们风一阵雨一阵生活,我的日子就动荡不安,一阵子跟妈妈,一阵子跟爸爸,还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这种精神上的颠沛迫使我见多识广。从小我就被人说成小大人样。以我看来,或还有点未老先衰的可能性。
爸妈离婚的原因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先是我爸爸外面有了情况,继而我妈妈红杏出墙,他们一会儿志得意满,一会儿矢口否认,相互指责对方的不忠。那场拉锯战持续了多年,终于,我爸爸大张旗鼓,昭告天下,再婚了。彻底结束了争吵,分辩,发誓,赌咒,宿醉,哭泣。
我时不时地去看看我妈妈,我不去,她也会打电话来找我,无论谁接电话,她都说,我找我女儿。理直气壮,沾沾自喜。
严端接过一次电话,小心翼翼问,谁是你女儿?
也许是受到了电话那一端的责骂,她显得不知所措,眼睛向身后看,看看我,看看我们大家。
我带严端去过我妈妈那里,可能是出于想跟她对着干的心理,她以前对我不抱希望,她责怪我不机灵,没脑子,或还因为在她与我爸爸的纷争中我没有明确自己的倾向和立场,没有跟她一起同仇敌忾。一个我亲爸,一个我亲妈,能让我怎么办呢?而且,我觉得妈妈在某些时候太吹毛求疵。相比较来说,爸爸要沉默许多,那些天生由女人来操持的家务我爸爸干起来也得心应手。小时候,经常送我上幼儿园的是我爸爸,后来上小学也是如此。
她就是那个带来的?我妈斜睨着严端,那她妈也不过如此罢。我妈有点放心的感觉。也许,她还心存某种希望,那只是她自己的希望罢。
严端小声问我,阿姨是谁?
我妈妈。
那我妈妈呢?
你妈是你妈妈。
她的小猫脸上闪过一种无辜。
这是1996年的事,十年之后,我爸爸和继母去旅游,大概他们想再度一次蜜月,要么就是一直忙着生意无暇其他,精神过于紧张想放松一回。他们坐旅游大巴,在千里之外一个风景区的盘山道上,大巴翻到了公路下面,全车总共四十八人。
我妈妈迅速插手进来,将和我一起妥善处理我爸爸突然离去遗留事务。涉及诸多财产,赔偿。之前我家拥有一个牛仔裤加工厂,加上我爸爸和继母十多个人,像这种规模的厂子,在我们这座百万人口的城市被称作中小企业。我爸爸是厂长兼设计师,他学服装设计专业。我继母管理财务,会计出纳一手抓。厂里除了制作牛仔裤,还接手来料加工的活儿,是大企业赶订单分出来的一部分。里面存在一种关系,友好关系,利益关系。
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尽管我喜欢穿牛仔裤,但从来没穿过我家出产的裤子。有了这个中小企业,我和妹妹严端得以过着相对富裕的生活。但絕没有可以到处炫富的资本,富裕只是一种相对而言。不过,从小到大,我和严端的确就生活在不缺钱的光环之下。
严端更喜欢一些色彩鲜艳的俗丽的衣饰,夜市小摊上的那些廉价但花花绿绿的衣裳总能吸引她,就像她爱画色彩鲜艳的彩笔画一样,五彩六色,把自己穿得像个花大姐一样。但实际上她不喜欢花,家里花盆里的花从来没活过半年以上,严端——这是一个秘密——会把我继母买的或别人送的花盆里的花连根拔起,让它佯装着继续成长而慢慢死去。有时候我会觉得她是个无心无肺的小女孩儿,唯美和执着。她的图画中,多半是王子和灰姑娘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的童话意境。那是她的生活观。
爸爸和继母出事时,我在省外的一个城市念书,享受大学校园自由生活,享受甜蜜爱情,当然,也包括性,我不以为一个女孩儿的贞操非得用处女膜的完整来检验。如果在新婚之夜还保持着处女之身,并非是骄傲事情。变故突兀而来,令我悲伤震惊麻木,而我妈妈处处指手画脚也让我愤怒:
这是我们家的事,你少跟着掺和。
我是你妈妈……
但这个家没你的份儿!
小没良心的,我为了谁?
事实上,我还是不得不接受我妈妈的干预,面临的事情太多,认领尸体,听取验尸报告,联系殡葬馆,申领死亡证明,注销户口,买骨灰盒,看墓地,复印各种材料说明和身份证明,加工厂的账目结算,税务账单,发票收据,工人薪资与去留,房屋合同,接待亲友,千头万续。人死了,留给活人一大堆麻烦,我连哭都没时间哭,我也哭不出来,眼泪也不知道都哪里去了,但我疼,很疼,也不知道是哪儿出了毛病。
严端一直跟在我后面,抓紧我的胳臂,我到哪儿她到哪儿,眼睛红肿,头发软塌塌贴在头皮上。我觉得她是个麻烦,碍手碍脚,把她交给我恋爱的男友,他从学校赶来为了安慰我。我觉得那些安慰的话都是些陈词滥调,虽是一种好意,是他们看问题的角度。我告诉他,你的任务就是照顾好这个傻瓜。
我得承认,我妈妈帮我解决了很多棘手的问题,比如说暂时性地安抚闹着要工资和保险手续的工人们——厂里已经停工了,所有人认定这个厂已经玩儿完。
我跟我妈妈分歧最大也是經常争吵的话题就是关于严端,她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还有些亲戚相继要带走她——她亲爸并没出现——当然包括属于她的那部分财产。我们有一套大房子,我爸爸有一辆车,还有一些钱——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这些应该我们两个人平分,还有车祸后的保险赔偿。
我妈妈的主张是让严端走,跟那些觊觎她钱财的亲人,而严端说她哪儿都不去。她十四岁,头发还是黄黄的,又细又软,那种黄是深小麦颜色。小时候人家都认为她像外国小孩儿。她讲话喜欢向后看,有一种惊魂未定的神情,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听鬼故事时养成的习惯。但实际上,她有时候比我更大胆,我怕老鼠,怕蟑螂,怕虫子,连大一点的苍蝇都怕。她不怕,她敢用手指捏住蟑螂,还敢一脚把老鼠踩扁。她班上的一个调皮男生曾经用老鼠吓她,她就是那么做的。
你确定你不走?我问严端。夜里,我们都睡不着觉,有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上了我的床,而且,一副随时随地都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走了不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吗?严端耷拉着嘴角道。
或许我应该表现出些感动,一直以来,我都习惯了不动声色,如果你能做到把自己藏在自己的后面,就没有人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也就意味着你有可以闯过难关的办法。
我伸出胳臂搂住严端,就我们两个人。
严端伸出小手指来钩我的小手指,小时候她爱跟我拉钩。
也许从这个时候起,我才真正把严端当成我妹妹,我的亲人,而此时,维系我们亲情的纽带已经不存在了。
二
卧房大床对面的墙壁上,有一面镶玻璃的巨幅百女图,当光线和人在床上的角度适宜时,那面玻璃画便如同镜子,映出刘正富和我的身体。我在他身下的肢体像水母一样摊开,他以一个超出五十岁男人的力量和速度释放激情。
他喜欢我的小和我的紧。第一次见到刘正富是我十六岁的时候,家里招待客人,继母请来的。开始我以为他是严端的爸爸,后来我就揣测他是继母的情人,或一度是情人。我经常会有这样的联想,关于某个男人与继母有瓜葛的联想。以前我也揣测过我妈妈。
被隆重请来的刘正富是某个相关机关的小官吏,做生意的爸爸经常会跟这些人打交道。那是一个黄昏,我和严端放学一起回家,我们并不同校,但她总要去我的学校等我一起回来,有时候我知道她等在校门口,就翻墙出校,让她在那里望眼欲穿。然后,我会责怪她没看到我。她要么耷拉着眼皮,嘴角也耷拉着,很沮丧的样子;要么瞪圆了眼睛想了又想,想不明白她在哪个时刻忽略了我。
我爸爸让我们叫刘正富叔叔,他长一张宽脸,大嘴,右眼角长一颗醒目的痦子,看上去像只蛤蟆。晚上,严端的图画本里就多了只大嘴巴的狮子,龇着大板牙,面前站着两个小人儿。严端指着这两个小人儿说,这是你和我。
干吗把我们画到一起?我问。
显得他更难看呗。
他真的很难看,不过,长成那样也够不容易的。
严端瞪着圆眼睛瞅着我,琢磨着我说过的话,慢慢地,她咧开嘴笑了,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时隔几年,我竟做了这个貌似丑陋蛤蟆的男人的情人——情人?我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命运造化。
从叔叔到情人实际上是一个很简单的过程。刘正富出现在我爸爸和继母的葬礼上,还是那张面孔,不过,多了几分气派,我不知道谁通知了他,或因为这起事故太轰动,全国闻名,属特重大事故,已有上面的人对这起事故进行调查。四十八人中,有老有小,上至七十老翁,下至两岁小娃,我爸爸和继母在中间,本地报纸上称他们为英年早逝的企业家,曾经慷慨支助过几个辍学少年,向灾区捐过款。这事儿我清楚,就像消防口号一样,安全防火,人人有责。只要某地受灾,有上面高度重视的前提下,就会有人上门动员捐款。工商联一号召,没有哪个小企业敢忽视。当然,这无意或被动之举,让我爸爸和继母在死后获得了一些光环,但他们已经享受不到这种荣誉了,如果他们活着,一定很在乎。
出现在葬礼上的刘正富已身居副局长要职,跟随他的人说,这是我们刘副局长,慰问家属来了。
我的爷爷奶奶,严端的姥姥姥爷诚惶诚恐,只有我没太理会他。我心有旁骛,要么,我还陷在麻木当中。刘正富的随行人说,这是严正阳的大女儿。
还有人说,老严这个闺女人不大,不简单。语气怜悯又别有意味。严端依然跟在我身后,抓紧我衣襟,仿佛我是张床单。我突然就想起继母说过的话,那时候继母希望跟我友好相处,或真正想成为我的第二个母亲,她常常会跟我说些过去的事,说的最多的是关于严端,你觉不觉得她有点儿一根筋?继母这样问我,仿佛她在跟我掏心窝子。
严端能活下来很万幸,在母体内两个月时,医生突然听不到胎动了,于是建议继母做流产。六个月时,胎儿在母体内又异常骚动,继母噩梦不断,仿佛严端通过这种方式向母亲传递厄运信号——这里暗示严端的亲生爸出轨了。八个月时,医生又告知由于母体本身有抗体的因素,胎儿可能会营养不良或缺乏氧气,最坏的结果就是生下来的可能是个畸形儿。
严端比预产期提前到来,剪断肚脐时,她哭了,哭声比其他刚出生的婴儿都弱。她在保温箱里待了两星期,还因为一侧肺叶没打开,时不时地要吸氧。第三个月时她生黄疸,血红蛋白跟正常值相差两倍,于是,又回到医院待了一个月,抽血,化验,打点滴。到了一岁半,又患上肝炎。三岁时,得过一次危险的病毒感冒,发烧近四十度。不过,从那以后,严端倒再没生过病,或许是那次高烧将她抵御疾病的抗力激发了出来。
有关于严端的成长就像一个传奇,她太抗折腾了,就像要跟这个犹豫不定是否接纳她的世界奋力抗争一般,最后,她赢了,抓住了生命。她的名字是我爸爸给改的,我叫严闯,爸爸说这个名字太冲了,需要矫正,端字是端起来阻止的意思,姐妹俩互补。在家里,我跟继母虽然不太亲热——我妈妈无数次挑唆我跟她对抗——对她,却有着正常的姐妹情谊。
严端问我,你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人,干吗还跟他这样?她指的是我和刘正富的事。
谁说只有喜欢才交往。我想了想又说,跟他交往没坏处。
坏在哪儿了?我们?严端问。
她还不懂,十五岁,刚刚来了月经,我比她这个年龄要早几年呢。失去妈妈对她是个永久打击,她开始怀疑一些事物,人死了真的就回不来了吗?
晚上,我从梦中醒过来,常发现严端爬到了我床上,蜷缩在一边,眉毛紧锁,嘴角向下弯,呼吸时而平稳时而急促,偶尔会有一两声抽噎。几乎每天她醒过来都会问我,你做梦了没有?
以前,她给我讲她做过的各种离奇的梦,她能想到的人都能梦到,现在,她只想在梦中见到她妈妈。我试着让严端回忆一下梁山伯与祝英台,两个相爱的人化为蝴蝶。但她已经不相信这类故事了。
我倒是梦过两回继母,在梦里她始终都不看我,看我身后,有些小心和提防。我回过头,身后是空的。我没跟严端说这回事。
严端继续上学,我则彻底离开了校门,早上我负责叫醒她,监督她上学,我承担了继母的职责,做饭洗衣服。饭做得差强人意,严端也不挑剔。我们吃得过于简单,早上是鸡蛋,牛奶,面包,果酱。中午多半是面条。晚上有时我会买来些排骨煮熟了沾蒜酱汁吃。当然,亲人并没有忘记我们,我妈妈或严端的姥姥也送吃的过来。有一次严端对她姥姥说,不用再送了,姐姐做的饭可好吃了,她还会炸黄花鱼呢。
我听了这话直想哭,我是个蹩脚的厨子。这不怪我,我从来都没有下过厨房。但不管怎么说,我在慢慢从失去亲人伤痛的阴影中走出来,严端呢?我没问过她,但每次她放学回家都习惯性地向厨房伸一脑袋,以前,她看到的总是她妈妈。我以为我们可以在相当一段时间里这样生活,不管幸福与否但相对安稳。但一切并没有结束,更大的麻烦在等着我们。
我家的厂子在爸爸和继母出事后不久被工商部门贴了封条,年检已经超过期限,税务局开始清查厂里财务账单,有人匿名举报,偷税漏税,还违纪作业。质监局之前就拟下了巨额罚单。
有关于贴牌的勾当,我想这是我爸爸受人之托,将一些牛仔裤原来的商标拆除,换上另一种商标,这些换了商标的牛仔裤多半是送到富丽堂皇大商场的专柜和装潢考究的专卖店销售。商标所属权人和企业已经派人下来明查暗访,涉及国外商标,影响了国际声誉。除了这些,还有每天上门来的人,一拨又一拨,手持借款欠条,银行贷款合同,商家提货单据什么的。那些被暂时安抚下来的工人们又原形毕露,讨债追债,他们以为我们家财万贯呢。紧接着,厂里的设备和原材料被洗劫一空,一定是那些工人们干的。
我妈妈说,知道外面都怎么传吗?你的那个爹根本不是去旅游,他们是伺机外逃。
这是你想的吧。
丫头,不用讽刺我,我知道你恨我当初把你丢给了他。
得了,别提这陈芝麻烂谷子了。
我可是处处为你想,你是我亲闺女,我也就你一个,将来我的还不都是你的。
在你的有生之年,完全可以再生出几个来。
我不跟你争这个,要我看,拿着钱,门一锁,上妈那儿去,天塌下来跟你没关系。
严端呢?
你还真把她当成亲妹妹了?别忘了,她还有爸爸呢,亲爸爸。
以后别提这茬儿。
我说你长不长脑子啊……
我妈妈最后给我出了个主意,毕竟我是她亲生的,去找刘正富,他现在是相关部门的副局长,这个人能摆平很多事情。而且,在我爸爸当初办厂时,没少给他好处。
我妈妈又愤愤不平起来,不管怎么说,那个厂是我跟你爸爸从零干起的,严端妈妈是坐享其成。
三
我在爸爸的記事本中找到了刘正富的电话号码,我说我是严正阳的女儿,想跟刘叔叔见一面。他在那面思忖片刻,爽快地答应下来。他让我等在某个街口,开车去接我。
见刘正富之前我打扮了一番,其实也没什么好打扮的,我从来没化过妆,这大概是年轻的资本。我只是在镜子前多站了一刻钟,那一刻里千头万绪,我从来没有过宏伟的理想和人生奋斗目标,我所具有的都是围绕家庭未来生活的一个小范畴,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跟喜欢的人恋爱,结婚,生孩子,过好一点的生活,而且,永远不离婚。我有一种预感,从镜子前离开,跨过门槛,我之前的一切想法都将被抛弃,生活之路将不可逆转地改变。我咬着嘴唇,把一直束成马尾的头发披散开来,喷了些继母留下的香水。我打开门,来到街上,像一个凭借瞬间冲动和感觉仓促上阵的赌徒。
刘正富黑色大轿车比预定时间晚了十分钟,他忙得很,要开会,要布置季度工作,要处理查办黑加工厂,等等。他几乎不给我说几句客套话的机会。
我不记得那家大酒店的名字,我只记得眼睛所看之处,熠熠生辉。厚厚的地毯,像踩上了云端,大厅的钢琴演奏行云流水,郁郁葱葱绿色的植物,能眺见远处的海景。不同肤色的人悠闲地坐在酒店露天大阳台上喝着咖啡。我恍惚置身一个电影场景之中。
刘正富提到我在爸爸和继母葬礼上的沉稳,我的眼神让他为之震动。对于我面临的困境,只说是一些小麻烦而已。有一件让我颇感意外的事情,刘正富跟我爸爸有点儿远亲的关系。
我第一次喝酒,喝到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掉进了一口深井。等到我从那口深井中探出头来,已经跟在刘正富身后走向酒店的电梯。酒店十八层有一个他长年包下的房间,拖泥带水不是他的性格,一切都可以带到床上解决。或者说,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在床上解决的。
刘正富喜欢我那种时刻所表现出来的涉世未深的惶恐和“无知”,他很愿意成为我的性导师,也更愿意成为他自己性幻想的践行者,我是他的一个实验对象。事后,他说,我不会亏了你。
没多久,我成了一个机关单位有编制的职员,每天看看报,上上网,接听几个无关痛痒的电话,喝喝水,撒泡尿,吃高标准的员工午餐。跟我同一个办公室的小伙子向我透露,他父母为了他这份工作花三十万疏通费。我看不出他在这方面有撒谎的必要,只是不明白他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对我说这些,炫耀他家有钱,还是父母的门路?有一点很明确,他想探究我的来路,婉转地问我的家世,直到接连几次看到我被一辆神秘的黑色大轿车接走后,就不再想了解我了,他自以为了解了一切。
严端跟我搬进“高尚社区”的一处新居,这地方离她的新学校很近,她原来的学校也不错,熟悉的环境和同学,但她惹了一次大祸,不得不给她转了学。
严端不想搬家,干吗要搬走?
你不喜欢大房子?
我为什么要喜欢?
环境好,再也没有人来骚扰我们了。
谁来骚扰我们?
那些人,你这么快就忘了,那些上门讨债要债的人不来了,是因为事情被摆平了。
我不愿在严端面前提刘正富的名字,她厌恶他,也不领他的情,刘正富送过她很多令小女孩儿们垂涎的礼物,音乐盒,抱抱熊,电子手表,巧克力什么的。她对刘正富礼貌上欠缺,他一来她就起身离开,我解释,她还小呢,失去妈妈让她性格方面变化了,她本来就有点一根筋和神经质。我只解释过这一回,我不该这样说严端,听上去像是一种背叛。
我爸爸留下的旧房子卖掉了,我领人来看房子时,严端在我们的房间里一声不吭,手里摆弄一只红色的打火机,我不知道她从哪儿弄来的这东西,我们家从来不需要这玩意儿。她一下一下按着打火键,火苗呼地蹿出,呼地又蹿出,差点儿烧了她眉毛。
别玩那东西,危险。
你以为我会被烧死吗?我死不了。
她的话让我打个寒噤。
严端六岁那年,我们去北河溜冰。那会儿城里有不少河沟,北河是一条最大的河,对岸有一片苇塘。我领严端去苇塘捉过苇柞子,这种鸟儿绿毛长嘴,叫声好听,成年的鸟儿我们捉不到,只捉来雏鸟儿养活,但也养活不了多久。从河这边到那边有渡船,一天两班,还有一条线路就是沿着北河沿西行,一直走到头,绕过去。大人们会骑自行车到对岸,我和严端步行,走差不多两个多小时。苇塘里有水蛇,不留神会被咬到。但这阻止不了我们冒险游戏。
冬天的北河很热闹,大人小孩儿都到这里来滑冰,男孩子们用两块砖头当球门,挥舞着木棍打起了冰球——踩扁的破铁盒子。冰面有不少被凿开的冰窟窿,人们从这里能网到浮到上面透气的活蹦乱跳的鱼。
我拉着坐在小冰排车上的严端从一个又一个的冰窟窿边上绕过,这小车还是我爸爸在我小时候拉过我的。严端举着小拳头快活地高喊,马儿快跑,马儿快跑!
鱼鱼!姐姐,快看,鱼!
我停下来,蹲在一个两尺见方冰窟窿前用手去捞浮在上面的鱼,严端挨在我一边,她脚下一滑,仰着就溜进了冰窟窿里,我条件反射地用手去抓,拽住了她衣服,她一下子變得很重,我差点儿也被拖下了水。我趴在冰面上,一支手用力撑在冰面上,一只手抓住她,我几乎就抓不住她了,我开始尖叫,跑过来几个人帮我把她拽上来。
严端有点儿吓蒙了,瞪着两只像被冻住的眼睛直发抖。一旁有人说,多危险啊,掉进去就没个捞。
丫头,你这条命是你姐救的,不然,这辈子就玩儿完了。
我感到后怕,放声大哭,别人劝我,别哭了,快带妹妹回家吧。我连拖带拽把她带回家,一路上都在骂她,笨蛋笨蛋!笨死了,你要是掉下去,我就得倒霉,他们饶不了我,你知道不知道!回家你不能说掉冰窟窿里了,就是说摔进了水坑。听见没有?笨蛋!
她终究还是个小孩儿,经不起我爸爸和继母的三问两问,没动过我一根手指的爸爸跳起来扇了我一个耳光,抬脚要踹我时被继母拉住。他浑身哆嗦着,咬牙切齿道,严闯,你给我听好了,你是做姐姐的,无论妹妹什么时候出了事故,我都拿你是问,除非我死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痛恨爸爸。我上大学前,继母帮我收拾行里时突然就提起了这件往事,你救了严端,你爸爸是知道的,我们都知道。继母的眼睛一下子湿了。
我有些感动,我一直都在提防她,所有的继母都会虐待继子女,这是经验之谈,我受此影响。
房子被卖掉后,一个星期天,严端用那个红色的打火机烧了学校的木工房。学校后勤部有间放置损坏桌椅的屋子,平日有个木工师傅负责修理。严端从围墙爬进校内,钻进没有上锁的木工间,用打火机点燃地上散乱的刨花。刚燃烧起来时,她还试着用脚去踩灭,但瞬间火势就猛烈起来,她退了出来,站在那里看着越蹿越高的火苗。整个木工间被烧毁,没有人受伤,校保卫科的人把严端找去问讯,我打电话给刘正富,像这类不太棘手又不伤大雅的小事故他乐于去处理,以显示他的社会能量。
你最好以后别给我惹祸!我冲严端吼道。
怎么是给你?我的祸。
那是纵火你懂不懂?要蹲监狱的,肯定还会有人说,你看,就是谁谁教育出来的女儿,那些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不会说爸爸和你妈妈他们的好话来。
她瞪眼睛看看我,她很看重谁说了爸爸和她妈妈的坏话。
她低头不再吭声,在图画本上用力地涂着画着。
四
严端的班主任老师给我打电话,希望跟我谈谈,很遗憾,只能找你,你是她唯一的姐姐。
我觉得她有一种居高临下和轻视的意味。
老师说,她教了二十年的书,但从来没有见过像严端这样的女生,期末考试所有的科目全都不及格。
我的确有点吃惊,严端从来不跟我谈这些,我知道她以前学习成绩谈不上优异,但也不太差。
可能是因为我父母的事……
这个我深表同情,但一年多还没有从这件事的影响中走出来就不那么正常了。
我反驳道,有人一辈子都走不出某种伤痛。
老师脸有点红,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严端所受的困扰大概跟别的有关,她这里……
老师用手指点了点太阳穴,我们对于每个同学的智商程度没有标准的评判尺度,但严端跟别的同学相比,确实是……
你说她智商有问题?
当然,她有她的聪明一面。
我很生氣,直视老师,如果严端是您的孩子,您会怎么办?
她要留级的,也许她会因此心理自卑,我的建议是不妨让她休学一段时间,找找心理医生做些疏导,我观察过她,坐在那里,看上去很专心很认真,但她什么都没听进去,她脑子里不进东西,这种情况下,再高明的老师也无能为力。
这个碎嘴子的老师又喋喋些别的,升学率,总分数,教育局硬性指标,对于拖全班及至全校后腿的学生,老师也实属无奈,等等。还有,老师突然话题一转,这个孩子思想我觉得也有问题,她在传播淫秽书刊。
我吓了一跳,您说什么?
她在班上传看一本不堪入目的画册,问题是她不肯说出东西的来源,哪怕是因为好奇在小地摊上买来的也是个理由啊。
那本书在哪儿?
我觉得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不宜看这种书。
我只想知道那里面究竟……
男男女女都光着屁股,我已经上缴了。
好吧,我回去跟严端谈,但老师我告诉您,严端的智商再正常不过了,她很有头脑,至于那本什么书,我会搞清楚的。
我心里想,我是不是应该把严端带出去做一次长途旅行?她小时候,我爸爸和继母每年都领我们出去旅行。爸爸说这样对我们有好处,增长知识,见世面,长途跋涉也磨炼意志。我们全家最后一次去的目的地是海滨城。爸爸开车三个多小时候就到了,白天我们在大海边徜徉,坐游艇,追逐海鸥,打水仗,堆沙子城堡。晚上在宽宽的街道上东走西看,呼吸空气中清新的海洋味道。很巧,这个城市搞庆典,大人孩子都聚集在一个大广场上放烟花,夜空中开出一蓬蓬色彩斑斓的礼花,让人看到呆。那是些梦幻般闪亮的日子。
我们居住的城市不一样,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而多数外商喜欢在那里办厂,芯片厂,电子厂,地价便宜,人工便宜,所以,出门时鼻腔里总是有一股子化学的气味。爸爸说以前不是这样的,有大片大片的苇塘,浩浩荡荡,风吹过时芦苇硕大的花絮婆娑摇动,透着一种古雅。夏天的芦苇塘里一片蛙鸣。现在,苇塘都填起来建了高楼和工厂了。
严端每次外出都很快乐,她比谁都快乐。
我从学校老师那里回来,对佝偻着身子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严端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出去玩一玩,你想去哪里?
她没有听我说话。我也发现,她并不是在看电视,只是眼睛盯在上面而已。她的魂儿不在这里。
我提高声音又重复一遍,她回头翻着眼皮看看我,干吗出去?
我想让我们的生活跟从前一样。
不可能一样。她又回到电视上。
我坐过去,看着她的后脑勺,那个地方有一个圆圆的旋儿,小时候我在她的头上找到三个旋儿,一个旋儿硬,二个旋儿横,三个旋儿打架不要命。她从不跟人打架。
我想给你请个家教,家教比老师教得好,我在学校就学不好,以前爸爸也给我找家教,不然,我就考不上大学。
干吗请家教?她回头瞪着眼睛问。
你总得上大学呀,得有个文凭,找工作最起码得大学毕业。
你说得不对,超市招服务员,没说一定要大学生。
你去干服务员?
服务员怎么了,卖雪糕也行,要不卖报纸。
天,你都想些什么?你就不能标准高点儿!
我要把冰激凌吃个遍。她嘟哝一声。
停了一会儿,我说,你就想一辈子当个小贩?
小贩怎么了?楼下阿姨卖了二十年的冷饮了,陈叔摆报摊,他们也没说不好。
他们都是下岗的,找不到工作,你怎么这样没志向,我可不能让你这样任性,爸爸和你妈妈也不允许,他们现在不在了,我是你姐姐,所以,我要对你负责。
她嘴角往下耷拉着,你一口一个你妈妈你妈妈,你从来都不当我妈是你妈,可我却拿爸当爸爸,你把爸爸妈妈的东西都丢掉了,这个家以前有的都没有了,你说得好听,为我负责。
她猛地掉过头,把背给了我。
我咬了咬嘴唇,伸手搂住她,如果我们能回到过去,我什么都愿意做,但我们回不去了,可有一点你永远都不要怀疑,我从来都把你当亲妹妹,不管是谁想欺负你,我都会跟他拼命。如果你遇到危险了,无论什么时候,我舍了命也要救你,我是你姐姐,我们是亲姐妹,相信我。
她开始哭,肩膀一抖一抖的。
我没提她班主任老师说的那本画册,她还是个不太开化的小女孩儿,很傻很天真。继母后来不太愿意跟她一起洗澡,她问的一些问题让人发窘。
我去翻她的图画本,一摞,搁在一只小木箱中,里面有很多她玩过的东西,还有一副多米诺骨牌,以前她总是不厌其烦地摆好它们,再推倒,再摆好,再推倒,看得我又累又烦,她却乐此不疲。
我找到她最新的图画本,我不再是那副骄傲自大,瞪着牛铃般眼睛的形象了,眼睛像半盲,伸手向上,乞求施舍,不像是祈祷。
一头灰突突的大狮子被大火吞噬。我知道她恨谁。
我和严端达成了一个有效的共识,换学校,请家教做辅导功课,至少要完成初中学业。至于上不上大学不是现在想的,我的同学中,大学毕业照样找不到像样的工作,我的大学男友在另一座城市为一家酒厂推销啤酒。我跟他没有未来。
有一天严端问我是什么星座,我说不知道。严端算出我属于天蝎座,她找出一本有关星座的小册子,郑重说,你喜欢孤独。
我表现出一种惊讶,是吗?
外表成熟,内心隐忧,还是个晚婚晚育者,嘿!
她瞪着眼睛问我,你会结婚吗?
我想了想,结婚也不是现在。
她嘟哝说,你最好跟汪良哥结婚。
她始终没忘记我大学的男友,他照顾过她。
嗯,会考虑。
我不会碍你们的事,汪良哥也喜欢我。
你是什么星座?我岔开话题。
水瓶座喽。
怎么讲?
非常酷,内心澎湃,乐善好施,助人为乐。
挺符合你的。
姐,我真的希望你早点结婚。她实际上想说,离开那个癞蛤蟆。
五
刘正富从来不知道那个秘密,当我仰面朝天,他在我身上摇颤着多肉的屁股时,我通过那幅玻璃画盯视着他,我会想到在电视上看到的动物世界,交配中土狼大张着嘴,狂吠声调高亢,永远都满足不了的样子。而且,交配过程中,雄性土狼会将雌性土狼咬得遍体鳞伤。
有种种迹象表明,刘正富对我的兴趣在降温,他已经不是那个一想到我或听到我电话里的声音就膨胀如饥饿土狼的动物了。每次他都略显疲惫和急躁,好像他是在赶路,在我的体内行色匆匆。
我从来都没有特别在乎我们的关系,只是利用了自己可以利用的,是一种交易或交换。并不只我一个,在他带我去的一些私人场所里,所有去消遣的上了年纪的男人身边都会有一个年轻的女伴。这是一个新生代女性群体,年轻,漂亮,性感,精力充沛。生存在一个男性的世界里,使男人的生活多姿多彩,陪衬只是一种手段,男人女人都明白。
不管怎么样,只要是我的女人,我就不会亏了她。每回完事之后,他都会拍着我屁股说上一句。
有时,他力不从心时会叹气,猫总要吃腥,酒鬼永远都不会厌烦带有酒精气味的东西。
发生了一件事,那天午饭后,坐刘正富黑色的大轿车回家。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他伸手过来,今天是不是没爽透啊,等忙过这一段我缓过来给你历害的尝尝。
我一抬头,看见严端,她低头过马路。穿我的一件黄色衬衫,有点儿长,也肥,裤子也肥,一只手插在裤袋里,步数极快,瘦瘦的小身子像纸片一样软飘飘的。
我听到一阵紧似一阵短促的汽车喇叭声,红绿灯变了,后面的车在催促我们。我发现,刘正富也在看严端,比我更专注和沉迷。我的血液忽地往上涌,一种担心竟让我在瞬间感到莫可名状的恐惧,我出了一身冷汗。车子发动起来,刘正富看了看后视镜,我们之间有短暂的沉默,你妹妹的家教老师怎么样?他问我。
还不错。我答。
下了车,目送驶远的车,我心里多少有些安慰,严端不是我,她不是那种容易被小恩小惠打动的女孩儿,她也不会为金钱所动,她不懂得向人索取,不懂如何来支配金钱,她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志力。但无论如何,刘正富看严端的样子让我警觉———他对年轻的女孩兒有癖好。即使他不敢对严端下手,一想到他觊觎的眼神,也会让我有吞了苍蝇的感觉。我要确保严端万无一失,我必须保护她。我要把跟刘正富这段关系画上一个句号。
晚上,我对画彩笔画的严端说,今天我看见你了。
她头也不抬说,我也看见你了。
在哪儿?
我看见那辆车了。
我一顿,你去哪儿了?
你去哪儿了?她反问,又说,电视里面都在演。
演什么?
她瞪我一眼,不说话了,去开电视,像是一种故意,而电视里就有些跟我一样的角色出现。真不理解电视里为什么总是大肆渲染或放大了这方面的事情。
我趁着双休日去了一趟男友汪良所在的城市,回来后,就变成一个即将要当新娘的人了。
严端露出久违的小虎牙,真的?你真的要跟汪良哥结婚?什么时候?你穿什么颜色的婚纱?我呢?我那天穿什么?我也要打扮得漂亮一点,我可以当你的伴娘吗?
我是不是有点儿草率,就像当初义无反顾委身于人——贴切说是委身权势和金钱。可唯有这样才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我不可能再重新开始一段漫长的恋爱历程,潜在的变数太多,我跟男友汪良毕业后虽然少有往来,但基础还不错。从上大学开始,我们俩就腻在一起,也有过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山盟海誓。
汪良一直对自己境况不满意,工作不称心,跟父母挤在一处四十几平的老房子里,他谈过几任女友,硬件不够,无法涉及婚嫁,而我是唯一不在乎这些的人。
我是多少有些愧疚的,我的想法自私和霸道,但我绝不是有意要欺骗他,或可能在漫长的生活中,我们会建立起一种真正的情感。
我成功而又不留痕迹地摆脱了刘正富。当我把结婚的消息告诉他——最后的告别——除一霎的意外和没有掩饰好的恼怒,他大体还是相当体面地祝福了我,跟过我的女人我不会亏了她,你结婚我会送你一个大大的红包。
当然,我不认为再有必要让他参加我的婚礼。
严端跟汪良哥——她总改不了口叫姐夫——相处融洽,她很受宠,有时他们两个会像孩子一样嬉戏玩闹,你捅我一下,我胳肢你一把,追逐搂抱——以前她跟我爸爸就这副样子。
我记得屏幕里动物世界里的小动物,它们相互咬脖子,跳跃,扑打,对吼。这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消耗能量而达到更快的成长。
从小到大,我没如此跟人亲近过,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我能从这种无芥蒂的亲密关系中感受到一种快慰和安心。
六
没有重大事件或冲突的发生,我和汪良之间越来越变得不认识对方了,都认为婚前和婚后的对方判若两人。在学校时的汪良热情积极阳光帅气,为一些女生所倾倒。现在的他则懒散,吹牛皮,抽烟把烟灰弄得到处都是。
我们在婚后贷款买了辆轿车,他热衷于开快车兜风和上网,对于工作,他好高骛远,隔几个月就要换一次工作,抱怨公司没有伯乐,毕竟,他是本科生,而那些外来务工人员倒是机会蛮多。他从来没意识到别人的机会都是脚踏实地干出来的。他在网上结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幻想着垄断某一类行业,成为一夜暴富的新贵。
而婚姻将一切都细化到琐事上来,水龙头没关严,垃圾没倒,不洗澡的脚臭气熏天,洗碗,做饭,买菜,看哪个电视频道,吃东西嘴里发出令人生厌的声音。还有,迟迟没怀孕究竟是谁的问题。
我们缺乏一种至关重要的品质——包容。尽管我在努力,但错在我们之前夸大了对方的优点,现在则将一些缺点和小毛病放大了倍数。晚间的性生活变成了一种糟糕的义务,我将自己的要求含蓄提出来,他讽刺道,你当我是超人啊。我不知道他是在自嘲还是讽刺我。
不是因为这回事吧,大概嫌我挣得太少了,这不怪我,我没你那么好命,捧上了一个金饭碗,这世道就是如此,优秀让位于姿色。话又说回来了,我就这条件,明摆着的,是你主动的对不对?我没骗你。
我忽然意识到,在男人和女人之间,如果是男人主动就平安无事,若是女人主动,是要因此接受惩罚的。
我和汪良一段时间内相对冷淡,谁也不理谁,很多时候,我们在床上是背对背睡的。发生这些事情没有在严端面前表露出来。她受汪良鼓励,已经不排斥考大学,白天上学,晚上还要上两个补习班,英语班和数学班。
严端性格敏感,或她察觉到了我和汪良之间微妙的变化,吃饭或看电视时偷偷观察我和他,竖着耳朵听我们说话。为了避免尴尬,汪良总是晚回家,要么借口上网查资料或寻找更合适更高薪资的工作由头,独自待在房间里。
那天严端没去补习班,她看上去忧心忡忡,你和汪良哥怎么了,他不太高兴,你也不太高兴,他总回来那么晚。你们吵架了?
夫妻间吵架正常。
可以前你们不吵,现在你们为什么吵?
也说不上什么事,不高兴了就吵了。
是汪良哥跟你吵还是你跟汪良哥吵?
这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
嗯,他也跟我吵,我也跟他吵,就这样。
他跟你吵是为了什么?不会是为了那个癞蛤蟆吧?
我奇怪她会想到刘正富,你都想些什么?他怎么會知道他。
没有不透风的墙,汪良哥知道会怎么样?
他会怨我,会以为我欺骗他,会跟我分手。我这样说或想以此为我和汪良不乐观的未来作铺垫罢。
严端嘴角向下耷拉着,我可不愿意你们分开。
别操这心了,你现在就想着如何把功课做好,考上一所好大学。
吃饭时,汪良没回来,我把饭端到桌上,忽然就没了胃口,不仅如此,还觉得胸口那儿堵得慌。最近总是感到疲惫,精神不佳,嗜睡。
你怎么不吃?严端问。
不想吃,有点恶心。
严端瞪着眼睛看我,慢慢地,她的小虎牙露出来了,哦,我知道了,你怀孕了,你要生小孩儿了。
我扑哧一笑,胡说,我都不知道的事。
电视上都这样演,恶心呕吐就是怀孕,你想不想呕吐?
经她一说,我的胃口倒真的一阵翻腾。
医院的尿检结果出来了,我怀孕了。最初,我和汪良倒是期望着尽早生个孩子;现在,不期而至了。
我把怀孕的事告诉了汪良,他表现出了预期的兴奋和惊喜,还带有几分愧疚,以前是我不好,没有男人的肚量,老婆,以后看我的表现。一夜之间,汪良变成了一个体贴万分的好丈夫。戒烟,包揽全部家务。这是和好如初的迹象。
因为怀孕,我想起了久未见面的妈妈,我的婚礼她没有参加,她曾竭力阻挠我和汪良的婚姻,他不会给你带来幸福的。我妈这样断定。
妈妈私下里找汪良谈,最好他有自知之明主动放手。而汪良对我妈使用一些侮辱性的言辞也记恨在心,从未曾主动要跟我妈妈和解。
怀孕让我的心态变化很多,也柔软了许多,我打电话给妈妈,她在电话里哭了,将来,你对我怎样,你的孩子就将对你怎样。
我妈妈依然没有接纳汪良,她对他抱有极深的成见,她以一个过来人的眼光过滤他,终究是个一事无成的家伙。同样,汪良对我挺着大肚子看我妈的行为不以为然。对此,我没有太多的期望,大家别再撕破脸皮,客客气气就好。
七
我一定是忽略了什么,我和严端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高中课业繁重,加上课外的补习班,连双休日也难得在一起待上一整天。即使她在家,也是把自己关在房里,说是要做题,作业如山,我是知道的。但我还是感觉她有些闷闷不乐,问她,她就瞪我,耷拉着嘴角懒得搭理我。就连跟汪良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亲热了,我怎么她了?汪良问我。
也许恋爱了吧。我说。但愿是这样。
那天严端她放学回来,直接进自己的房里,我跟进去,发现她眼睛红肿,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怎么。没怎么为什么哭?停了一会儿,她说,去了爸爸和妈妈的墓地。
我想了想日子,快到他们的忌日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她瞥一眼我肚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还不知道呢。
我希望是个男孩儿。
为什么不是女孩儿?这样,我们仨就可以结成女人帮了。
她抽了一下鼻子,还是男孩儿好,不会让人欺负,不会受伤害。
我搂住她,我们也一样,没有敢欺负我们。
她不吭声,起身向外走,我问她去哪儿。她说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看着她的后背,觉得有些异样,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你到底怎么了?
跟你说了,没怎么,管好你自己吧,管好你和汪良哥吧,你们必须好,好到底。
我应该把她叫住,我确定发生了什么事,我应该对她刨根问底,她是经不住三问两问的,如果我做到了这些,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但我没有,可能是因为想着把我妈和汪良的关系捏和得更好些,要么,我只操心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然后,严端出事了。
妈妈打电话来让我去拿她买的保健品。她不太愿来我家,不愿见她始终都看不起的汪良,当然,她也不那么喜欢严端,她就应该跟着自己的亲人一起生活。每次见我她都免不了来这么一句,愤愤的,这丫头绝不是个省油灯,走着瞧吧。
我不喜欢吃保健品,但不想拂妈妈的好意,等我从妈妈那里出来时,天已经天黑了。妈妈送我,不能让那小子来接吗?那辆车可不是他买的。
你就省省吧,散散步对我挺有好处的。
不听老人言,有你吃苦的时候。妈妈在我身后砰地关上门。
回家的路上有一条过街地下通道,我原本是不想走这条通道,里面的照明灯时好时坏,而且,一些脏兮兮的孩子会拉住你的衣襟乞讨。我可以再往前走几十米,从十字路口红绿灯的地方穿街而过。
我漫不经心地走,前面的一家大酒店灯火通明,一派辉煌。这时候,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从酒店旋转门内出来,抬手腕看表,朝身后瞥几眼,慢慢腾腾走向停泊在酒店门前的轿车。
我不想跟刘正富不期而遇,就当他是一个过往的风景。我转了身,朝向地下通道,我一脚踏进通道的台阶,出于好奇,要么是一种古怪的心理在作祟,我想看看他在等什么人。我的脚抬起,眼睛却没有看脚下,一心二用,脚踩空了,我滚下了通道高高的台阶,一阵惊恐的尖叫声响起,不是我发出来的,是过通道的行人。
我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摔伤的胳臂和腿在恢复期,肚子里的孩子没保住,医生非常不乐观地告诉我,我可能再不能生育了。
这起事故让我妈妈对汪良积蓄的全部怒火呈喷射状爆发了,她大骂汪良,尖刻狠毒,还捎上了他的爹妈。汪良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保持沉默和忍气吞声,他以同样刻薄恶毒的言语予以还击。这两个人,一个站在我病床的这一面,一个站在另一面,歇斯底里,急头白脸,像两只斗架的鸡。
病房里还有两个待产的孕妇,她们先是吃惊地看两人对骂,继而受不了这种聒噪,走出病房。我以为她们会去叫医生或护士,但她们只是留在门口,好奇地等着这场对骂的最终结果。
我躺在床上精疲力竭,无法叫停他们相互的谩骂,我按响了应急铃,医生和护士来了,将他们赶了出去。
严端背着书包出现在门口,每天中午她都来。
汪良哥怎么了,像要跟人打架似的,也不理我。
过来。我拍拍床,得跟她好好谈谈,她相信我的话,或者,她相信每个人说的话,我得打碎她心中一个美好愿景。这是迟早的事。
那两个孕妇躺回了她们的床,看似睡了,但她们的耳朵是警醒的。
姐跟汪良哥的事,不想再瞒你了。
她瞪着眼睛看我。
我们的结合是个错误。
为什么?
男人不喜欢身上有污点的女人。
什么污点?
就比如希望女人从来没有跟过别的男人。
什么意思?
他,大概是知道那个癞蛤蟆了。
怎么知道的?
也许有人告诉了他。
谁?
或许就是那个癞蛤蟆自己,他恨我跟别人结了婚,我这辈子不结婚他才高兴呢。
不可能!她大声叫道。
别再管这些,好好念你的书。
绝对不可能!她向后退了两步,眼睛盯着我,让我想起小时候我把她从冰窟窿里捞出来时的眼神。
严端……
她转身跑出去,叫她也没用。停几分钟,我打电话给她,没接。十分钟后又打,仍没接。接下来我每隔十几分钟打一次电话,我最担心她跑去找刘正富,我有点后悔找了一个这样的借口,就该跟她直截了当说我和汪良不再相爱了。
我拨了妈妈的电话,让她去家里看看严端是不是回家了。她余怒未消,很生气,自己生的都没管好,别人家的就更管不着了。
汪良的电话关机。
大概三四个小时之后,电话终于响了,是严端,我一直提着的心放下来。但是,电话另一面却是一个陌生的男声,他谨慎问我跟机主是什么关系。我说严端是我妹妹。
他说他交通警察,发生了一起车祸事故,他们从伤者的书包里找到了手机,上面有一长串未接来电。
我手脚冰凉,感觉身上某个缝合伤口又绷裂了一般。
我妹妹她现在……
已经送进了医院,第五医院。
没有大碍吧……
這得问医生,还在抢救中。
我脑子突然一片空白,像一片沙漠。抢救进行了六个小时,我赶到医院时,严端已经被送进急救室两个小时。一个警察等在那里,我不知道是不是给我打电话的警察。他简单地叙述了目前所了解的情况,那辆货车行驶在中华路,警察怀疑司机有超速嫌疑,据司机自己说,那个小姑娘是突然从一个小岔道跑出来的,来不及刹车,司机猛打方向盘,车头急速转向,车上拉的物品——给一家单位搬家——铁制文件柜和椅子等被甩了下来,严端是被那些东西砸中的,司机已经被带到了局里,具体情况还要进一步调查。
当时有目击者,小姑娘是一边跑一边哭着冲到了中华路上,那个路段没有红绿灯,见到驶过来的车,小姑娘自己也吓呆了。
事故发生在下午二点四十分,严端从医院跑出去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二十分,中间那两小时候她在哪里?我等在急救室门外,那里有一个长椅,我坐一会儿站一会儿,多坐一会儿多站一会儿就有点撑不住。妈妈打来电话,严端那丫头没在家,不知道去哪里疯了。
她没去哪疯,她在医院。我喉咙发梗,鼻子酸痛,
我快要哭出来了,想抓住一个人号啕一场。急救室有护士紧张地进进出出,我逮住一个问一个,她们的回答千篇一律,正在抢救中。
最后我换了一个问法,严重吗?
我只能看见那个护士口罩上方凝重的眼睛,非常严重。
妈妈很快就来了,你自己还在住院呢,这究竟是怎么搞的?我就说,那丫头得惹祸……
闭嘴。我虚弱地喝道。
妈妈愤愤不平,还是忍不住,那个臭小子呢,怎么连个影儿都不见?
我不知道汪良在哪儿,我能做的就是给他发个短信,只要他一开机就能看到。妈妈让我打电话通知严端的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有事大家一起担着。
一旦救不回来,他们会找你麻烦的。
如果你闭不上嘴,就从这里滚开!我怒不可遏。
作孽,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生下你这个冤家。
急救室门上方的红灯终于灭了,门大开,几个医生走出来,其中的一个问,谁是孩子的家长?我说我是。他怀疑地看看我,你们的父母呢?我摇头。他说那你跟我来吧。
我说我想看看我妹妹。
你还得等等。
我跟在他身后,我妹妹没事了吧?
还在昏迷中。
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医生扭脸看看我,来吧,我们谈谈。
八
严端被安置在一间特别护理室,头部缠着绑带,周围好多仪器,一些管子插在她身上的不同部位。已经十天了,她靠一个机器帮助呼吸。
……头部伤得很重,脑膜血肿,头骨破碎。她活着,但处于昏迷中,深度昏迷。可能在一天,二天,或十天的时候醒过来,也可能,永远都不会醒过来。乐观一点说,这种病醒过来的特例也不是没有,但比较罕见。你大概是知道的,香港一位红歌星在昏迷了一年后死去。我说的另一个你可能不知道,山西一位患者昏迷七年后死去,美国一个大学生昏迷三个月,最后……我只是希望你这个做姐姐的——你是她唯一的亲属吗?——有个心理准备。
您说的深度昏迷就是植物人?
可以这样理解。还有一件事,你妹妹,怀了身孕……
严端的姥姥奶奶们来过,哀伤地哭号几场,擦擦眼泪,这孩子命运多舛,天灾人祸,无能为力。肇事司机在医院首次交纳了三千块后逃逸,连同那个只有两个河南人的搬家公司也人去楼空。货车值不了几个钱。维系严端不确定生命的那些仪器是需要庞大金钱来运转的。我手里积蓄微不足道,值钱的有汪良开的那辆车和我们住的房子。
到了夜晚,我再也睡不着了,你妹妹,怀了身孕……那个人是谁?我每天只要空下来就会想这个问题。我能想到的就是汪良,严端对他没有设防,可是,这又怎么可能?他们每天都是在我的眼皮底下。不是他,又会是谁?严端不是个轻易让人接近的女孩儿。
汪良在第三天的时候出现了,他瘦了一圈,刚开机,一看到信息就匆匆赶回来,他跟我妈吵架后,一气之下回了老家。怎么会出这样的事?严端现在怎么样,没大事吧?
我没告诉他严端在哪家医院,我不想再让任何人靠近她。
为什么?汪良问,就算我们现在离婚了,没有了婚姻这层关系,至少,我曾经把严端当成亲妹妹。
我冷笑,你对严端干了什么?
我干了什么?他迷惑不解。
严端最信任你,亲近你,她还未成年呢。
你究竟想说什么?这有什么关系?
她怀孕了,难道你不知道吗?
他愕然地瞪大眼睛,随之,怒火让他额头上的青筋爆起,你无耻!没想到你这么龌龊!他冲过来,扬起手,但我出手比他快,操起手边的一个杯子砸过去,他避而不及,头上的鲜血流出来,他用手抹去鲜血,我们的婚姻,在他的一抹中结束了。
房子很快就有了买主,地块好,环境好,楼层好,物业好,明星楼盘,很诱惑人。而且,为了急于拿到全部现金,价格比市场价格低些。家里的用品除了汪良个人的,全部低价折现给买主。
我带走的是几个箱子,是我和严端的衣物,必用品,不可能是全部。注定,我要去我妈妈那里住些时日,我已经做好了忍受她刻薄言辞的准备。不管怎样,我都要等到最后的结果。严端很多衣物都是我穿剩下的,她愿意捡我的衣服,而不愿意买新的。常常的,我看着她穿着我的衣服出进,就像看过去的自己。她的那些图画本让我分成四摞,用带子捆住,放进一个纸箱里。当我用胶带纸想把箱口封住时,犹豫了一下,又将捆绑图画本的带子解开,找到她最新的一本,上面有严端画的我和汪良结婚时的图画,像动漫片中漂亮的新娘和新郎。
我翻过这些理想与现实有差距的画页,然后,就是灰突突凶猛的狮子。狮子,还是狮子。
自从严端将一头狮子架到熊熊火焰上烧着了之后,这是狮子在她画中最集中也最频繁出现的一回。
狮子张着狮口喷着口水;狮子的大嘴被粗线缝住了;狮子狰狞大笑。一些莫名的东西出现在狮子身边,照相机,电视机。
我将严端的画本摊在膝上,如果不了解她,就会以为这些不过就是一个爱幻想的小女孩儿的随性涂鸦,但我却从中嗅到了某种气息,我无法破解这些信息。
我去电信公司调取了严端半年内的电话记录,我拿着一长串打印出来的电话单回家,逐月逐日查看每一个电话号码。有我熟悉的和不熟悉的,我试着拨了几个眼生的号码,确定是严端的同学。最后,我将一个很蹊跷的号码写在空白的纸上,说它蹊跷是因为电话单上只有打进来的记录,从五个月前开始,头两个月几乎每天都有打来,时间是中午和晚上六点左右,那个时间严端在吃午饭,在补习班。
严端出事后,这个电话打进来一次,在第二天。出事那天没有,出事前几天有显示。我把电话打过去,没人接,我又换了电话拨打,仍没人接。我接连打了十几次,终于,有人接了,是一个女声,外地口音,她告诉我那里是公用电话。
一个人,五个月来一直用公用电话跟严端联系,显然是一种蓄意。这个人究竟是谁?
我找到了那個地方,现在的人们已经很少使用这种磁卡电话了,很多时候,这些电话都被人为地破坏得不像样子。一个下午,只有一个民工模样的男子将电话卡插进去,通话没超过十分钟。我眼睛盯在那个人身上,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一个人从街角拐向这条相对僻静的小道,鬼祟地四下张望,确定没有人后,拿起话筒。这画面一闪而过,以至于我没法认定脑海中出现的人影是男是女。
如果从这条小道斜穿过去,就会置身一条繁华的马路上,两旁各种店铺,酒店,宾馆,歌厅,热闹喧嚣。我靠在马路边上人行道的栏杆上,一直待到华灯初上,我对面那家气派的大酒店门前的霓虹灯闪闪烁烁。
妈妈又送吃的来了,你瞧你都瘦成什么样了,那丫头是死是活是她的命数,你何苦这样糟蹋自己。
我没有糟蹋自己。
医生没允许你出院。
在家休养一样,别操心这么多。
你不是我女儿,我何必要操心?
妈,如果现在躺在那地方的不是严端而是我,我相信这世上最难受的人会是你。严端妈妈死了,不然,她就成了这世上最难受的人。
不懂你在讲什么。
我清楚自己讲什么。
夜里,我突然醒过来,差点儿从椅子上跌下去,我趴在桌上睡了,醒来前有个看不清面容的人扇了我一耳光,我被扇醒了。我爸爸终于在梦中化为一个愤怒的鬼魂来找我算账了。泪水顺着我的面颊淌了下来,滴到桌子上严端的图画本和电话单上。我模糊的眼睛盯在上面,我确信它隐藏着事情的真相,我必须找到。
……如果汪良哥知道了那个癞蛤蟆,你们会怎么样?
他不知道。
没有不透风的墙,汪良哥知道会怎么样?
……
我的心脏在瞬间急促地跳起来,阴霾的心灵透进一丝光亮,那头灰突突的狮子……蓦地,我明白了,一切,那么简单。不是汪良,不是别的什么人,是刘正富。他威胁严端要将我跟他的关系告诉汪良,以这种胁迫方式诱奸了她。当严端用自己的身体换取的美好愿景成为泡影后,她认定泄密的罪魁是刘正富。中华路那个街口向上一百米外,是劉办公的场所。车祸发生的第二天,各家报纸都有报道,一高中女生昨天遭遇车祸,该路口长时间没有设立红绿灯成为事故频发的隐患,之前不久有两起车辆相撞交通事故,相关部门应高度重视此类安全,等等。
刘正富一定看了报道,为确定是否是严端本人,他打了电话,一听到我的声音,立即挂断。那部公用电话离辉煌大酒店不远,斜穿过一个小岔道。大酒店十八层有刘正富长年包下的一个房间。
严端画本中灰突突大狮子就是刘正富,那个照相机或可能是一部录像机,是不是意味着他给严端拍了照片或视频?我陷入了悲痛的深渊。
九
我没有急于行动,也无法行动,除了我已经知道的事实,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个事实,什么都无法证实。但我知道刘正富有一个从不离身的公文包,那里面经常装有两样东西,钱,安全套。还有一些可疑的蓝色的小药片。钱通常是给我的,或许还有别人。很多时候,他并不知道从包里拿出的信封里究竟有多少钞票,他在手里掂掂,丢给我。安全套是给他自己的,他总是在最后冲刺时给自己套上,但并不是每一次他都能控制得住,我不得不在完事之后去药店买事后紧急避孕药。
一个月过去了,我按部就班上班,大部分工作时间是在网络上游览,跟着转发微博和视频。我很留意那些由于“艳照”“不雅视频”导致的明星曝光或某官员落马的信息,每隔几天都出这样的新闻,有前赴后继的意味。
每天我下班后去医院看严端。一天,一个护士告诉我,有一个人通过医院总机转到住院部的电话询问严端的治疗情况,护士“据实相告”,还在昏迷中。当问到他是严端的什么人时,回答是含糊的。
会不会是严端的爸爸?在没搞清严端那些图画中的意义前,我还这样想过。现在,我知道是谁了。我跟医生和护士们沟通好,除了我,有关严端的情况不再向外透露。
严端头上的绷带已经拿掉了,一条暗红色的伤疤在她的右眉上延至发际处,她被剔光了的头发已经长出来一些,但稀稀落落,有的发根变成淡黄色,接近于白色。身子微曲起来,体重减轻,小手瘦骨嶙峋。我握她手时感觉不到这是一个生命上的肢体,而严端看上去已经不是严端了,这个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儿一点儿都不像她,我会在某个瞬间忘记了严端原本的面容,只记得她的小虎牙,她不高兴时往下耷拉着的嘴角。
我在她身边一坐就是一个晚上,我对她说,别剩下我一个人,你是知道的。
我是在一个刮风的下午,坐在单位卫生间的马桶上,拨通了刘正富的电话。车祸,离婚,卖房,总之,都是很倒霉的事。
他谨慎冷淡,不主动说话。
还是那个时期最好,你帮我很多。
他嘁地笑一声,像嘲讽。
苦恼,矛盾,是不是该放弃严端,医院是一部吞钞票的庞大机器,也像个无底洞,简直有点儿走投无路的感觉。
你想让我……
帮我拿拿主意,连严端的爸爸都放弃了女儿,我这个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坚持到今天也算是做到仁至义尽了吧。对不对?
一个外人,我恐怕不能……
你忘了,我曾是你的女人。我知道再也回不到从前,但那些时光还是快乐的。我很后悔,干吗那么急着要结婚呢?我对婚姻完全失望。
我在向他传达某种信息。
呵呵,你看你打这个电话不是时候,正忙着呢,要开总结会了,等空下来我找你。
他挂断了,意料之中,但猫总免不了要吃腥的,一个酒鬼永远都拒绝不了带有酒精气味的东西。我等待了一星期。终于,等来了一个电话,我们吃顿饭吧。
我熟悉的大酒店,老地方,还是那张丑陋的面孔,想到严端被这么一副德行的家伙所胁迫,我几乎控制不住要将面前的杯子砸到他脸上。但那将是一个错误,我会失去唯一的一次机会。
他有些心不在焉,你妹妹……
他揣度我在严端事件上究竟会知道多少,这种背对背的游戏大有刺激。
为了她,我差点搭进半条命去。
医生怎么说?
即使醒过来,也会变成一个傻子。算了,不提她了,我们总得为重逢做点什么。我记得你从前喝白酒。
白酒伤肝……
他的电话响了,他看看手机,到一边去接电话,他给我的是背影。我将准备好的一包药粉倒入他啤酒杯中,美酒,佳肴,女人,人生一大乐事。这是他的人生哲学。不是毒药,不过就是强劲的泻药,不会超过十分钟起效。等到他皱着眉头急急忙忙奔向卫生间时,我从容地拿过他那个从不离身的皮包。
如果他拍了严端的照片,一定就是放在这里。很多东西他不敢放在办公室,害怕窃贼,也不会放在家里,妻子儿子眼目众多。他以为最保险的就是随身携带,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如果某天他不幸发生了车祸,后果岂不是更加不堪。也许,他从来都不想会遭遇这种倒霉事。
没有照片,在皮包一个夹层里,我发现了一样东西,我心一动,伸手进去,把那件小玩意儿攥在手心里。
午餐进行到尾声时,我提前离席,因为我突然想起有件重要的事要办。他很恼怒,沉着脸,你以为我的时间是用来陪你吃午饭的吗?
难道不是吗?好久没吃这么丰盛的午餐了,我倒是想跟你继续演下去,但看起来你的状态不佳,你肠胃功能出了问题,而我又有事情要办,只能到此为止。
只能到此为止?
对,到此为止。我冲他笑笑,实际上,想朝他的脸上啐上一口。
我的赌注押对了,从刘正富公文包里拿回来的是一张U盘,上面有几段他不为人知的生活实况记录,属于少儿不宜成人版小电影。三个不同的年轻女孩儿,貌美如花,小小年纪的眼中流露的是贪婪和算计,就像曾经的我。
没有严端,那么就是刘正富让她看过这些东西。
我将剪辑好的一段大约二十秒的视频发到网络上,我太清楚网络的力量了。不到二十四小时,网上人肉搜索的结果出来了,不雅视频中的男主角,由于面部特征明显——额角有一颗大痦子——已经被网友认出并确定为市某局刚从副局位置转为正局的刘××。
三天后,一个熟悉的电话号码出现在我手机上,我微微一笑,喂——,我将这个喂字拖得很长。什么?你想跟我见面,刘局长,以你目前的境况,还方便与年轻的女性见面吗?
这么说不用兜圈子了,是你搞的鬼,我想来想去,只有你值得怀疑,我奇怪那天突然就拉了肚子,你往我杯里放了什么东西?你又是什么时候变成一个贼?
看來,你并不像你外表那样蠢笨。
我没亏待你呀。
你不该把你的黑爪子伸向严端。
你胡扯什么?
你强奸了她,利用保守所谓你我关系的秘密条件威逼利诱,你让她怀了身孕,也正因为此,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并不知道她……你就是报复我了?我还真是小看了你。可话又说回来了,我们毕竟还有点亲戚关系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问你,你懂不懂什么是悲痛?什么是伤悲?你一把年纪了,你不懂,如果你懂,就不会问我为什么这样做了。
嘁!不懂的是你,你不懂现实,不懂政治,你以为网上那点东西就能报复得了我吗?干这事儿的不是我一个,你听说哪一个被毙掉了?暂时除了那顶官帽子,我还有别的,钱,你不就是为了这个才让我干你的吗?
没有了官帽子,就凭你那副癞蛤蟆相,你再也无法碰女孩子了。还有,当你被问讯时,最好别用你的脏嘴提严端,她不满十八岁,你会罪加一等的。
臭婊子……
我挂断电话,感觉身上的皮肤像长了一层外壳,那仿佛是某种勇气和希望。我看看时间,该是我去医院看严端的时候了。
我将坐在她身边,等待她醒过来,我无法想象今后的岁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会对她说,严端,你,已经逃过很多次死亡了,这一次,也不会输的。
原载《花城》2014年第5期
本刊责编 黑 丰
作者简介: 李月峰,女。1999年开始专事小说创作,发表长中短篇小说若干。目前居大连。
创作谈
李月峰
跟一个女性朋友聊八卦,彼时网上正沸沸扬扬着一官员丑闻视频,女友的一句话让我笑喷:一个人长成那样也真挺不容易,你以为呢?
这句话,在《女人方式》中可见。
《女人方式》原本可以是一个有关敲诈勒索,我公安警察智勇双全,擒拿罪犯的故事,抑或是反腐倡廉纪实性文本。这比较符合我国上下呼唤主旋律和正能量的心声民意。可,小说不是一种服务项目,为某机构、某群体。小说也不是一件依靠理性来完成的事情,对于我,小说更是一种直觉和自我意识的涂抹。
一桩公众事件,真相只有一个,小说虚构的原则——并非空穴来风——可以让其有多种可能性。《女人方式》,呈现的是反讽、利诱、抉择和不可动摇的亲情关系。在物化、市场化和商业化的今天,尽管人们内心世界的冷漠、空虚、麻木已然成为普遍现象,但生命也并非只是一味的绝望,《女人方式》透露出隐隐约约的希望,隐隐约约的类似于忏悔的顿悟。
我喜欢小说从动笔到变成铅字的过程,我不擅长写抒情和文艺味十足的东西,与流行和时潮也有距离。通常都是跟着感觉走,这感觉有时因为缺少理性的思考和常识依据,难免出现种种瑕疵,而我遇到的多是宽容的编者。
我希望我的小说是诚恳的,不圆滑不伪装的,没有矫饰的。借此,表达我对小说精神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