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某个九月的凌晨,四十三岁的丁西打着鼾进入了死亡,停止的呼吸里还包含着淡淡的酒气。带走他的是一个面容严肃的青年人,长着一张麻脸,一路上,他对丁西所说的话不过就是,跟我走。别问,别问那么多,闭嘴,叫你闭嘴!
尽管突然,甚至偶然,但丁西还是接受了结果:人总是要死的。这种死法也挺好。就是……不听话的眼泪又流出来了,他的手不得不再去擦拭——丁西很怕这一举动被前面走着的青年人看见,好在,青年人只顾自己走路,仿佛后面的丁西并不存在一样。丁西不能当自己并不存在,这样的幽暗已让他十分恐惧,尽管已经死亡,可他依然害怕四周的灰蒙里埋伏着什么,于是他紧跟几步,跌跌撞撞地追上青年人的影子。他竟然没有长着可怕的牛脸或者马脸,丁西想。他竟然也没对自己使用鞭子,也没有枷锁,丁西想。他竟然不怕自己逃跑,丁西想。
长话短说,略掉丁西的汹涌着的内心,也略去漫长的、风声鹤唳的一路,他们终于走进了一栋大楼。走到二楼,亡灵审核处——“带来了。”青年人还是那样简略,他掏出一张折叠的纸片放在桌上。“你叫什么名字?”里面的人将纸展开,在一个空白处盖下一大一小两个章,她并没有看丁西。“问你呢!”青年人有些不耐烦,“你好好回答。”丁……丁西。丁西这才恍然,他的声音细小而干涩,也许是一路上不停地抽泣而影响到了嗓子。“住在哪儿?”丁西报上自己小区的名字,门牌号。“工作单位?”——里面的那個人哗哗哗哗地翻着厚厚的卷宗,到这一刻,她还没曾抬过头。
丁西报上了自己的单位。出生年月。家庭情况。说这些的时候丁西已经平静下来,他甚至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不对啊。”里面的人终于抬头,不过她的脸并没有转向丁西,而是招呼着坐在一边的青年:你过来,你过来看……他们的头凑在一起,私语着,把丁西晾在一边。他们俩说着,声音不算太小,支着耳朵的丁西听得清清楚楚——不是这个是这个没错儿我的单子上没有可我的单子上是你看你看我这里显示他还有两年零三个月的寿命不可能你看我的单子没错儿就是他啊那肯定是他们搞错了这些糊涂蛋今年都两次了不会吧这种事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支着耳朵的丁西津津有味,然而他并没把内容联系到自已,作为“旁观者”,丁西盯着青年人的屁股——“你们说什么?”恍然的丁西尖叫起来,你们,你们竟然犯这样的错!也太荒唐了吧!激动的丁西眼泪又下来了。
2
我还有母亲她的身体不好我的妻子下岗两个多月了而我的孩子刚上高二在这个时候你们把我抓来你们想没想我的家人是怎样的感受我是怎样的感受不行不行你们必须给我个说法必须把我送回去哪怕我只有两年的时间就是一天也不行半天也不行我要见阎王爷说清楚你们怎么能犯这样的错你们错得也太离谱了你们怎么能这样工作也太没责任心了我要补偿我相信有我说理的地方等我见到阎王看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你们一定要为此付出代价……带他来的年轻麻脸根本按不住他,一向木讷的丁西此刻口里有一条高悬着的河,他那样冲动,以致邻桌的目光也都瞄向了这边——“说完了没有?”里面的那个人终于看了丁西一眼,“还想不想解决?”
不知道为何,瞬间,丁西便觉得自己矮了下去,他的力气也被抽空了。
“你过来。我没说你。”青年人凑过去,他们再次继续刚才的话题,这个单子先放我这儿,我不能给你,这个人我不能收,他不该这时来,错不在我这儿。错也不在我这儿,你看我的单子上写得很清楚,我没有半点儿的错误,你把它给我我交上去就是了,至于情况我会汇报给我的上司。不行,刚才我没好好看就给你盖了章,这个单子不能给你,你回去把情况弄清楚了再说。大姐,这不是我的义务,我只负责把人带来,到这里,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错不错和我没关系,我只负责我的这部分。难道责任在我?我也不负这个责任,在我这里,这个人不应当这时候出现,他就不能出现。你把他带走。“你让我把他带到哪里去?”现在,轮到青年麻脸激动了,“我把他交给谁?我不能把他养在家里吧?凭什么啊?”
“不好意思。我不能接收。我们没这个权力,也没这个义务。”里面的那个人语速依旧缓慢,并没有半点儿的焦急,甚至,她还拿起一支笔,在手上不停地转着。“我也不能带走。”两个人,就这样僵在了那里。
总不能这样僵下去吧,这样也不是办法……丁西向外面看了看,猜测着,十点多了吧,妻子一定发现自己死了,她在打电话,联系母亲和孩子,联系单位、殡仪馆,也许运送尸体去火葬的汽车已经在路上——丁西探了探身子,清清自己的嗓子,“大姐,你经验多,你说,我们应怎么办?我怎么才能回去?”——“靠一边去!”青年麻脸并不领情,“你插什么话!有你什么事儿!”
缩回去的丁西一肚子委屈,怎么会没我的事儿?这本来就是我的事儿,你们再不解决,我可能回不去了,再也找不到我的身体了。想到这,他又低低地哭起来——当然,在那个场合,他不敢哭得太过悲痛,影响到正在办公的和出出进进的人们。
这样吧,我可以把他领走,你是没有责任。可我也没有。你给我单子,我把他和单子一起交给上司,让他去处理。不行,单子不能给你,给你就是我的责任了。不行。没单子我交不了差。我不能给你。谁知道你带来的人不应该死。我把章给盖了。你要拿走,责任就变成我的了,我就解释不清了。可没单子,我怎么和上司去说?那不成了我的责任了?……你回去,让他们再给你出份单子就可以了,反正有底档。这份作废了,我不能给你。大姐,不能你说作废就作废,这样,我拿回去,上司看过了我再送回来。不能给你。我倒不是不相信你,而是……反正你不能拿走。
十点。十一点。别的桌边的人过来,听上一会儿然后又转回去。十一点十分,后面来了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他站在女人身后,怎么回事?两个人向他解释,我没责任,我也没有责任,这件事和我没关系,我只负责我应做的。我也是,我只负责。那这张单子……“你不能拿走。”被称为主任的黑衣人声音坚硬,“这件事,你确实没有责任,我会和你的上司联系,看看失误究竟出在哪儿。”可我不拿走单子,怎么向上司交代?要不,请你们给我出具情况说明,怎么说明,就是把情况解释清楚,我是严格按照规则完成的,你们也是,但我们之间出现了……“在证实失误出现在哪儿之前,这个书面的解释我不能开。不过我会和你上司联系的,说明不是你的问题。”
晾在一边儿的丁西认真听着,几次想过去插嘴,但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在这个间歇,他好不容易抓住了空闲,“主任,那我呢,我怎么办?”
你先等着!青年人已经很不耐烦,我们的事还没解决,你站远一点儿!现在回去已经晚了,上司肯定会怪罪我拖沓,即使他不说……“你是刚上班不久吧,年轻人?”黑衣人盯着他的脸,“如果你懂事的话,我建议你先回去,和你的上司說明一下,后面的沟通由我来做。总这样耗着不会有任何作用,我想你也不能太不把我的话当话,你的上司也不会这样。”
我还是想要一个证明,证明我完成了我的任务,并且完全按时……
“我们不能开具这样的证明,它不在我们的职责范围之内。”
——主任,那、那我呢?丁西的眼泪又下来了,他控制不住,我的家人一定很悲伤,我不能总在这儿,再说,如果回去太晚,他们把我的身体处理了我又该怎么办?
黑衣的主任很是宽宏,没有理会身侧两个职员关于下班了到吃饭时间的催促,而是静静地把丁西的话听完,“唉,你这事的确让人同情。这是个意外,无法预期的意外。这样,我会尽快和负责此事的部门联系,努力解决好你的问题。你和老周保持联系。”他指了一下已经离开桌子的女人,然后走向了后面。
“我,我怎么联系?”丁西追上走出门口的青年人,现在丁西把他当成是最近的稻草,“我怎么才能知道结果?现在,我家里一定乱成粥了……”我怎么知道,青年麻脸并不想当稻草,他也是心事满腹,真是倒霉,别人干十年二十年遇不上的事儿倒让我遇上了,这是我第三次执行任务,就变成了这样。你别粘着我,停下,现在我们没关系了。
——怎么会没关系了?丁西很是恼火,是你把我带这儿来的,你就把我丢在这里不管?那可不行!你得把我送回去!你不能这样不负责任!
我为你负责,那谁为我负责?连个证明都不开给我!青年人一把推开了丁西,去的时候上司规定我十点前回来,后面还有事儿,现在倒好,都十二点多了!连饭也赶不上了!
这样吧,被推开的丁西冷静下来,这样,你送我回去,反正也用不了多长的时间,我好好地请你吃顿大餐,肯定不会让你饿肚子。再有什么需要,只要我能做的我一定全力去做,这个你放心,只要你肯辛苦一下把我再送回去……再晚,我怕来不及了。
“我叫你别跟着我了。”青年麻脸停下来,他更为冷酷了一些,“阳间饭我吃不惯,也没胃口。我不会送你回去的,除非是上司要求,否则就是严重违规,这样的事儿我不能做。”停顿一下,他哼了一声,“你以为地府的时间和你阳间的时间相同?告诉你吧,到现在,你其实已经离开五天了。我用的是,阳间的概念。”
五天?丁西一下子感觉自己掉进了冰水里。
3
等丁西找到临时安置点的时候时间已晚,天暗下来,空气中像凝结着层层的灰色油脂,阻碍着丁西的脚步。“证明。”里面有个声音,丁西看不到他的面孔,“我……”丁西咽了口唾液,“没有……”“下一个。”下一个走上前,递过他的证明。“那我怎么办?”丁西再次凑近窗口,这时,他的后面空空荡荡,已经再无别人。
“证明。”
“我没有。我的情况特殊,你听我解释……”
“你不用解释。没有证明不行,这是规定。”
我的情况特殊。没有特殊,在我这里不存在特殊,再特殊你也得拿证明来。那你听听我的情况再结论好不好,我实在太冤了。我不负责这个,也不想听,我只要证明,拿不出证明说什么也白搭。
丁西还想再说,然而窗口已经关闭,关闭的窗口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里面的人已经踢踢踏踏地走向远处,抱着他的大水杯。我太冤了,实在太冤了,你们犯了错误把我稀里糊涂地带过来现在倒好都不管了我连个去的地方都没有连个喝口水的地方都没有,你们这是怎么做事的,你们怎么能这样……一边说着,丁西一边抱着头,在窗口的下面坐下去。“我不走,我要等你们出来。你们终得给我解决。”
……院子里的灯光透出来一些,而四周的黑暗依然那么汹涌,里面还夹杂着风声。好在并不太凉。好在,头上的星星看上去硕大,它让丁西心里的恐惧略有减轻。倚着墙角,丁西的怀里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此刻,他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我现在的处境……丁西想,阳间的事不用想了,暂时不用想了,现在的关键是现在,我如何才能离得开,把属于我的时间要回来。也许我的身体已经被烧掉了,烧掉了,市里规定最多只能存放三天,不会例外。不想它了,只要地府肯纠正它的错误,终会有解决的办法——问题是,怎样让那些部门意识到错误,错误又出在哪儿?丁西想,我明天还得去亡灵网收处,就找那个姓周的女人。是她经手的。不解决可不行。要不然,我就成了孤魂野鬼了。想到这儿,丁西竟然暗暗笑了一下,他觉得自己真有点儿没心没肺。
设想着明天,其实丁西对明天没有半点儿的头绪,他不知道明天会有怎样的结果,那位周姓的女人会怎么应答他;那个主任是不是还会再次出现,如果他们还用今天的话来搪塞他,他又该如何……真是有些没心没肺,丁西想着这些的时候竟然已经全无悲伤和愤怒,他都惊讶于自己的平静,仿佛这个遭遇与他的关联不大,他只是在为某个别人设想和设计而已。他不能不想,即使全无头绪,想不出结果。院子里的灯光已经熄了,仅剩下门口那盏暗些的,它在风中晃动,时明时灭,发出咝咝咝咝的声响。没想到地府的人这样懒惰,它应当修一修了。想到这,丁西想到自己单位卫生间里的水管,滴滴答答地漏水,在自己死去之前就已经三个月了。领导也看到了,骂了两句,叫办公室找人,后来的结果就是滴水的地方缠了些胶带,可水还是漏。这时,丁西忽然察觉,他来到的这个地府和想象中的地府、小说戏剧里的地府并不一样,很不一样——之前,他光顾了想自己的处境,处境,竟然没有察觉到这点!这个察觉让丁西感觉一沉,有些晕眩。这个地府,和自己所处的城市并无太大的区别,砖墙、水泥、玻璃门窗、大楼,以及这盏年久的电灯;那个带他来这儿的麻脸,他穿的衣服,桌子后面的,女人,男人,那个黑衣的主任似乎穿的是件西服……为了验证,丁西挪下身子,用手摸了摸安置所的墙:没错。就像他所处的城市,不过是早几年的样子。不过,在这里看过去,星星要比阳间的大些,近些。
这个忽然的察觉竟让丁西有些悲凉。
明天……要是她让我去找那个带我来的人怎么办?我并没有他的地址,也不知道……我对他一无所知。不行,我一定要钉住姓周的,一定。她似乎更好说话些。
4
她不在。今天她不上班。我不知道她干什么去了,你后天再来吧。我不能告诉你。这事儿和我说没用,我不了解当时的情况。我是听了一点儿,但具体情况不了解,我没权处理。你等她来再说吧。
丁西对这个“明天”有一万个设想,但此刻的情况还是出乎意料。她不在,周姓的女人不在,他的情况实在特殊,没有任何一个桌后面的人愿意接手,丁西剩下的只有等待。“我等不起,我得早点回去!”丁西的声音很响,他几乎爆发出整个腹腔里的气,但所有人,仿佛没有带出耳朵。他们公事公办,有条不紊。“你们听不到我说话?”丁西实在愤怒,“你们把我晾在这里就完了?我不相信在地府里就没有王法!你们,必须给我个说法!”
那些“你们”无动于衷,他们依然漠然地忙碌着,但不等于说丁西的呼喊没有效果,一个穿着灰制服的人靠近了他:你喊什么?我冤枉,我实在太冤了,我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喊什么喊,再喊就给我出去!我不想的,可是……你别再喊,听到没有?听到了。
灰制服极其瘦小,却有着不可辩驳的威严,丁西只好把声音降下去,我不喊了。站一边去,灰制服指指角落,你往那边站,别影响办公。说完,灰制服就朝门口走去,不再看丁西一眼。
慢慢地,丁西挪到刚刚指定的位置。他的手还在颤抖,腿还在颤抖,心还在颤。他站着,在远处看,看那些来来和往往。
交付单。姓名,年龄,职业,工作单位,家庭住址,家庭成员,死亡原因。盖章。走左侧窄门,向右转。下一个,交付单,姓名,年龄,职业……丁西固定在那里看着听着,伸长了脖子——第二个人死于癌症,就是到了阴间他的脸色也不太好,鼻孔里还有未尽的血。第六个,车祸,进门前一定狠狠地哭过,红着眼圈,此时却又木然起来,两条腿还在抖。车祸,第七个也是,他竟然把车钥匙也带了过来,把问题回答得语无伦次,若不是带他来的职员为他补充,结结巴巴的他不知道会吞吐多久才能把那几个简单的问题答复完成。左侧的门,右转,就在他走近门口的时候突然难看地哭起来,丁西看到,他有两片厚得超常的嘴唇,并且发紫。十一个,一个中年的女人,自杀,她一直低着头,小心翼翼的回答都被含在嘴里,不耐烦的里面只得再次提醒她,大点声,大点!十四个,他带来了太多的问题:兄弟你是哪里人,我怎么遇到这种事儿,吸烟不喝茶不你喝什么茶,我能不能和家里再联系一下那么多事儿我没交代他们办不了,给我十分钟就行,就十分钟,你帮我通融一下求求你了,兄弟知不知道我要去哪儿,按你们的规定我下辈子是人还是狗啊羊啊,有什么办法让我还继续当人我一定报答你我绝对说到做到,兄弟这辈子我也没干什么坏事儿不信你查一查,我吃了太多的苦才有的今天可今天来这儿了……你说我下面怎么办合适?——你有完没完?当这是什么地方?里面的已经很不耐烦,你那套在这里没用!左侧窄门!
第十四个人,略略地梗了梗脖子,最终还是退到一边。在经过丁西身侧他停了一下,打量了丁西两眼,而丁西,也用同样的神情盯着他——认错人了,他说。不过,你真的很面熟。像我一个亲戚。
丁西努力挤出一个艰难的笑,我也觉得面熟——这当然是句假话。
十五、十六、十七是一起来的,车祸,带他们来的人说他们在一辆车上,对此三个人都没有否认。可从丁西的角度,这三个人,完全可以说是陌生人,从一进来的时候就都阴着脸,谁也不理谁,谁也不看谁。消失于窄门,里面的人向负责带路的询问:他们怎么了?是什么关系?——而这,也是丁西想要问的。“朋友,平时很要好的朋友,”带路的那个人拿过盖了章的单子放进怀里,“相互埋怨呗。再说,一投胎,各奔东西,原来的关系也就不算数了,没必要了。”他咯咯咯咯地笑起来,在他的带动下,丁西也捧出了笑脸,他感觉自己笑得也一定非常灿烂。
十点。十一点。大厅里空闲下来,桌子后面开始来回走动,钉子,给我两页纸,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不了,早就不了,听说引度司那边……唉你看我手上的这个,好不好看?好看,好看,比安琳的那串漂亮,他给的?这种蓝色很少见。我自己买的,对了上次那事儿,主任可不高兴了,我怎么想到,他也没说过……
“你还在这里干吗?”灰制服踱到丁西面前,“你不觉得自己该走了?”
丁西有些木然:我去哪儿?我哪儿也不去……好,好。我这就走。
就在他转身要走的刹那,突然有人冲着他叫:丁西,是你吧?是不是你?
5
这样的相遇实在让丁西感到意外,仿佛是一缕突然的光,一块漂到面前的木板,沉在水中的丁西立刻伸出手去:梁世平,是你,怎么会是你?你,不是……丁西心里有了再次的汹涌,他的眼眶又红了起来。
真的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被唤作梁世平的老人上下打量着丁西:你的身体,你……
唉,说来……丁西忍不住哽噎,我,我冤死了。我,我我真是冤死的……“你慢慢说。不急。”
“说实话,你这事儿,还真有些麻烦。”听完丁西的讲述,梁世平一脸无奈,“像我,来这儿日子也不少了,什么手续也都全,可是,还是没有个回音,光说让等着,等着。天天这样待着你说烦不烦。”对啊,在我印象里,你都死了一年半了,怎么还没有……我怎么也想不到还会遇到你。
“一言难尽啊。”一言难尽的梁世平向丁西讲述了他来到阴间的遭遇,这里的经验教训颇让新到的丁西唏嘘。梁世平也向丁西询问他离开的阳间,事是与人非,丁西把他觉得紧要的、有关的说了,梁世平自然也是一阵感慨,“我以为,我早就不关心,不关心了……”
唏嘘和感慨之后,是一段不大不小的沉默,两个人坐着,就像两块大小不一的石頭。老梁……丁西并没说下去,那件颇有些难堪的事儿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对了,你现在住在哪儿?”
我没有住处。怎么没有?你不是说你找到安置点了么,没进去?没,昨晚,我就在院子外面过的夜。那谁说让你去那儿的?把我带到这边来的人。他说让我去安置点。你不早说。一会儿我带你进去。能不能行?没啥不能行的。可他们要证明。也就是例行公事,能混得过去。我有时带出来,有时就不带,说话的时候别吞吞吐吐的就行。能行吗?能。走,现在就走,还没吃饭吧。没……好吧,我先带你吃东西,这里我熟悉。至少比你熟悉。
一路上,很是热心的梁世平向丁西介绍,这里是通邮司,家里人给你送的钱物都要通过这里,你才来两天,家里的东西还送不过来——最早送的东西肯定是到了,可地府的效率……你得耐心,不耐心也不行,热的豆腐在这里你绝吃不到。那边是米店,前面街口有三四家餐馆,都做得可以,不过,地府里的饭菜都没什么味道。那是预审司、经查司、检察司、转世审核局、转世安置局、镜观处。不是,你肯定猜不到,这个部门在阳间没有,新死不久的,可以透过里面的镜子看阳间的生活。随便进,没有限制,但价格高得能吓得你再死一次。我就一次也没去过,再说有什么可看的,我也怕看了伤心,有气。阎王殿?喏,在那个山坡上,从这里能隐约看到上面的红顶。就是乌鸦们飞起的那个地方。我没去过,过不去,上个月我还试着走过,这么多条路,看似哪条路都能到,可绕来绕去就又绕回来了。我可没见过阎王,一次也没有,再说没事我见他干吗。我告诉你,你得耐心,耐心,等一年两年的都有,不算事儿,每个部门都抱怨,人手太少,事务太多,规则又严……我们就在这家吃吧。
梁世平说得没错儿,阴间的饭菜的确没什么滋味,丁西感觉自己嚼的仿佛都是湿透的纸。四碟小菜,没有鱼肉,梁世平竟然也没问自己要不要喝一点儿阴间的酒……路上那个热情的梁世平很让丁西不太习惯,要知道,活着时的他可不是这样,而坐在餐桌前,这个梁世平就是丁西原来认识的了,他还是那么小气,吝啬。等我领到家里送来的钱,我一定要先请你吃,吃好的。“阴间的花销……要钱的地方多着呢。能省就省,我比你有经验,老弟。”
梁世平说得没错儿,由他领着的确没费什么周折就进到了院子,忐忑的丁西并没受到任何的检查。“条件还行,三天洗一下澡,就是睡得挤点儿。”梁世平回过头,拍拍丁西肩膀,“紧张什么?用不着。对了,这里没有镜子。我来地府这么长时间了,没看到一面镜子。我不知道你怎么样,反正我没有照镜子的习惯。”
我也没有。丁西说。老梁,我就跟着你了。丁西说。“那是自然。在这里,见个熟人还真不容易。”梁世平在床角处拉出一个旧柜子,在里面翻出一张旧证件,把它递到丁西的手上:“你先用着。要是自己出去,给他晃一下就行。”是你的?丁西打开,不是,上面的姓名是常芸,一个女性的名字,照片也是。“我捡来的。没关系,要是不放心你就用我这个,我们换换。”还是我用它吧,这已经……丁西有些激动,老梁,怎么说呢,当年……我那么待你,你还……
——让一下。丁西被打断了,来的人头也不抬,径直走到床上去。这时丁西才发现,这张床上,竟有四床被子,而那边摊着的被子里已经躺了两个人。
“不用管他们。”梁世平说,“明天,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毕竟我熟悉些。反正我也闲着,这样也有点儿事做。”
6
有了另一张口和另一个大脑,丁西感觉有了某种的支撑和依靠,虽然,这张口和这个大脑在生前与他并不是非常亲近,但死亡和死亡后的相遇,使他们间的关系一下子密切了许多。老梁,你说我该怎么办?
两个人商定,反正今天审核处姓周的女人也不会上班,他们不如先去亡灵网收处,让他们理出错误也好。“就这样。”“关键是,你得认得那个带你来的人。”
你们找谁?那个……哦,青年人,是个青年人,他好像刚工作不久,他的脸上……哦,我明白,你们是说,那个,麻子,是不?是是是。他不在。他昨天下去了。今天有七单任务需要完成。你们要不明天再来?他明天应没什么事儿。可我等不及。我……那好,你说是什么事儿?
对面坐着的这个人如此和善热心,是丁西所没有想到的。他悄悄看了梁世平一眼,而老梁也正朝他的方向瞄过来:看来,这样的人和事他也不经常遇到。“我,我本来是不应该在这里的……我还有寿命。可是一个错误,荒唐的错误把我带到这里来了。”哦,你的事,我倒是听说了。哦,你看我们的工作,繁重、琐碎,每个人都尽心尽力,从来不敢有所懈怠……我们得负责,只能更好地负责,是不是?因为任何一个小小的疏忽,都可能导致……大意不得,当然大意不得。我们得按照程序来,严格把关。
——“那,我这事儿……”
我们很重视,我们的上司也很重视!你放心,一百个放心一万个放心。你想,如果不是重视,怎么你一说还没说完我就知道呢?那天,哦,前天吧,昨天?反正他一回来就和上司说了,然后我们专门召开了会议……
“那,你们如何解决?”梁世平插話。“他现在急得不行,也不知道怎么办。”
是我们的问题我们立即纠正,但不是我们的问题我们也会……当然我们的工作也存在问题,与有关部门的沟通协调不够,这个,我们已经引起了注意,今天上午我们上司分别与三个部门进行了联系……
“我们能不能,好,感谢你们所作的努力,问题是,他的事,如何解决?不能总让他在地府里等着,得及时,要不然就是解决了他也回不去了。”
我说过是我们的问题我们会立即纠正。“那不是你们的问题么?”不是。我们在事情出现之后立即进行了核查。我们有一套极其严格的规章,我们是按照规章办的,在这事上,我们不承担任何责任。
“那问题出在哪儿?”丁西几乎又要哭出来了,他从来没这样无助。
你别急,别急。你看,我们的底联,没错吧?你再看,我们的上级给我们的任务单,制式,内容,印章,都没有错吧?我理解你的心情,极为理解,要知道我们也都在阳间生活过……只要找到了问题,我们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在这点上,我们的目标一致,目标一致,是不是?
一肚子委屈的丁西点点头,他努力忍住,但脸上的肌肉却无法掩饰。“你们办事的效率太低了,”梁世平把手搭在丁西的肩上,“我们很希望知道,我们现在怎么办?是不是他的死就白死了?”
——这位老人,你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工作一向讲究效率,当然前提是严谨,是不犯错误。我极其欢迎你提意见,如果是对的我也会好好接受。这点也请你放心。不过,你看这事儿,问题没有出在我这里。我们没有责任,是不是?刚才所有的材料我也都请你看了,要知道,这些,都是在你们没有来查询的时候就已经完成的。也请你们能够理解我们一下,我们天天……
“你们是不容易,我刚才——情绪上有些激动,不好意思。”梁世平只得收回,“我想问一下,下一步,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哦,我觉得有两个方向。一是,你们可向我们的上级部门反映,让他们提供帮助。其实我们已经联系过了,他们说没问题,错误也不在他们那里……如果你愿意还是可以再去一下。二是,为什么你们就不觉得是那边出的错?其实,更可能错误出在……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当然,这可能是你不愿意接受的结果,一年多两年的,哦,如果按陽间的时间计算还有十年呢,你不愿意接受是可以理解的。但问题是,也有这种可能。你说呢?
丁西没有答话,而是把目光转向梁世平:他更有经验,尤其是和地府人员打交道的经验。梁世平想了想,他接受了建议:这样,你给我出个证明,证明你们没有出错。这样可以吧?——不行。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丁西愣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子:是那个麻脸。此时,那张麻脸阴得可怕,头上、身上湿淋淋的,仿佛经过了一场暴雨。
为什么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你为什么说不行?因为我没有错误,我是按照规章来办的,连半点纰漏都没有,所以这个证明不能出,用不着。
说着,那张麻脸转向里面的人,把公文夹递过去,完全漠视着丁西的存在。丁西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抖着,抖得厉害。
——你这样不行嘛。这个态度可不好。里面的人说。这事儿,你甭管了,我来处理。
你不知道这个人多么讨厌,无理取闹!昨天非要跟着我,我好说歹说都拦不住他。你不知道我昨天受的那鸟气!他们把单子收了,却不要人,也不给我证明……
里面的人不再理这张麻脸,他依然换出和气的样子来:你叫……丁西,好,丁西,我给你开个证明。也不能怪他,这事儿的确没我们的责任是不是?我们给你开证明的确不是分内。但人得有恻隐,我就看不得别人可怜,当然我们的工作也要求我们尽可能地为你们做好一切可以做的……麻脸的脸色更沉,可是,他也没再坚持。
你收好证明。里面的人在把证明递过来时同时又递过来一张纸:这里也需要你填写,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在非常满意或满意栏下画钩。我希望是非常满意,这也是实情对不?哦,后面……你肯定不会不太满意,也没不满意,对不?再说那两栏一般不会填的,有时会有意想不到的后果……是,百日考核,其实不考核的时候我们也是如此,对待工作我们一向尽职尽责……好,你的表现很好,这样,你可以去了。我建议你先去那边,再审核一下。
“我能,我问一下,我需要给他也填张表么?”丁西有意平静,他指了指一侧的麻脸。
——不需要。
7
第N日,他们去了一趟亡灵审核处,略过其中的周折,丁西的手上又多了一张证明,其内容和在登记司的基本一致:证明兹有新亡灵丁西男××岁其阳间住址为××市××区××街××小区××号于×年×月×日死亡来我处报到新亡灵在亡灵网收处登记时间与我处登记时间严重不符经审核我处登记时间为×年×月×日经手人周××……“我们跑了这么多天,只有一个这个……它有什么用?问题在哪儿?谁负责?”“它至少证明时间不符。的确不符。”第N+1日,丁西和梁世平,亡灵网收厅,被告知需要等待:我们在内部审察,三日后正常办公。第N+4日,他们被挡在了门外:亡灵网收厅正在接受上级部门的检查,不办公。之前的内部审察和这有关系,但关系不大。走开,没什么可讨论的,如果想办事儿最好乖乖地听话,再说,你们和我一个看门人较什么劲?我的职责就是,把无关人员拦在外面。请你们配合。
好吧,梁世平拉住丁西,算了,这样,我们去一下通邮司,看你家里给你送什么东西来没有。吃不吃饭关系不大,衣服也应换一换了,好在,在阴间,我们没有具体的肉体,不会有多大的味儿。算了算了,走吧。
街角的通邮司里熙熙攘攘,挤满了等待领取的人。丁西和梁世平在一个角落里坐下,丁西把头深深地埋在臂间。“想家了?”梁世平拍拍丁西的肩膀,“我第一次来也是。通邮司的职工问我,我竟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就是说不出话来。慢慢会好些的。”
终于轮到了丁西,姓名,证件。梁世平的手指捅捅丁西的腰,拿审核处的证明,或者网收处的,都行。快。丁西把两份一起递给满头大汗的灰衣人,他扫了两眼,不行。这个可不行。怎么不行?这里有名字,地址。我们不认这个。你得拿证件。你不知道什么是证件么?灰衣人的语调略有鄙夷,他擦着头上的汗,看,墙上贴着呢,如果你没带就下次再来。下一个。他没有那样的证件,如果有早就带来了。他的情况有些特殊……死的人哪有不特殊的,我们只认证件,让他去办证吧,办好了再来,这有什么难的。下一个。你能不能通融一下他的情况真的极特殊你看证明上写得很清楚——不好意思我做不了主不是我不想通融可出了问题谁负责?不按照规定办理我无法交代请你也理解我的难处。你没看我忙的。下一个。
走出通邮司的门,梁世平拉住丁西,你在这儿等着,我再试一试。他们的副司长和我还熟。看行不行。你等着。
阳光很厚,厚得有些虚假,而风还有些凉。在街角处坐下,丁西盯着来来往往的亡灵们,他们的来来往往那么虚幻,丁西盯着他们,心在别处。他的心在别处:想着自己的母亲、妻子、孩子;想着自己,自己的身体,它肯定已变成了烟尘,成为了灰,成为了消散;想着前夜的那场酒,在那时,自己还那副嘴和脸,简直让人羞愧。他想着,自己母亲会怎样面对自己的突然死亡。自己的妻子,她会怎样面对,早上醒来,身侧是一具半裸的尸体,刹那间,她会哀伤还是惊讶,她会……这么多年,这一路,近着远着,亲热着陌生着,小心翼翼地保存着的……他忽然多出了愧疚,一下子,那么多,简直可以淹没掉他。他想着,人情之冷或者之暖,哪些人会用哪种表情出现在自己的葬礼上;关于自己的生平,悼词,以及熟人们心里的评价……丁西仰起头,试图让自己的眼泪别流下来,试图让流出的眼泪再回到眼里……阳光很厚,有不少更亮的光斑在闪烁着,却少了些温度。对短暂一生的回想让他波涛翻滚,而眼下的境遇同样如此——
走,可以了。梁世平过来拉他,并不看他的眼和眼里的泪水,老梁这一细心的忽略让丁西暗生感激。回到通邮司,另一个略胖的灰衣人冲丁西点点头,你们过来。有你的,在这里了。
衣服,都是旧的,他穿过的和几件没有穿的。可是缺少了袜子。几张照片,丁西的被子,其中一床他似乎没有盖过,那种花色很是老旧,他记不起来。纸车和纸马,梁世平说它们可以变成真的,只要购买一张地府邮管处的符;但现在的阴间也很少用它们了,占地方,甚至可能因此遭受惩罚,不如像他们那样,把它们交给通邮司处理。说着,梁世平压低了声音,这是我答应了的。小损失得受,不然没证件其他的你也拿不走。“好。你安排吧。”说着,丁西缓了一下情绪,从收到的钱包里抽出几张纸币,又抽出了几张:老梁,朋友们都辛苦了,给他们……我刚来,不知是不是太少。
……从通邮司出来,丁西执意要请梁世平吃饭,推辞不过梁世平也就去了。席间,两人很少说话,只喝酒,但没有喝出任何的醉意来。一夜,丁西在床上辗转,直到天亮。他想睡在身侧的梁世平应当会有察觉。
N+5日,丁西陪梁世平去了一趟转世审核局,去那儿是丁西的强烈要求:你总帮我,不能总是我的事。虽然你走了我就少了依靠,但我不能光想着自己。人山人海,丁西没有想到那里集中了那么多的亡灵。排队,拿号。他们拿到的是1234号——“没戏。今天肯定排不到。”梁世平拉着丁西离开,路上,他们路过“畅直镜观处”,一栋墨绿色的房子——“你想不想给家里人托个梦?”梁世平停下来,指了指那栋房子,“如果你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儿,没来得及和家人或者其他什么人说明白,可通过这家公司给指定的人托个梦。”“好啊好啊,就是没事儿,也希望能和家人联系一下,你说不是么?”“是啊。不过我得告诉你,价格有些过于……你先去看看吧。”
里面的光线极为特别,它一直在变换,变换,但丁西找不到这些光来自何处。墙上贴着许多关于“托梦家人”的广告,略显有些陈旧,有两幅广告上还有污渍和划痕,看得出很长时间都没再更换了。——你们来办什么业务?是给家里托梦吧?是不是首次办理?我们现在有个优惠活动……进入阴间之后,这是丁西遇到的第一个如此热情的人,而且她穿着一件小款的粉色的上衣,这样的制服丁西也是第一次见,他还以为,很自以为是地以为,在阴间是不能有粉或黄的出现呢。她说,她贴近丁西和梁世平的面前,这时办个卡其实更为划算,那样你可以在一年内……我想你也已经了解地府里的效率,我可没有任何诽谤的意思,我是说,总得排队吧,总得一部门一部门地过吧,一年的时间肯定是快的了,三年五年的都有呢,现在阳间里人太多,而地府里的工作人员却一直没有多少增加……优惠22%,这样你可省不少的钱呢!我建议你办一张,办一张吧!
我,我先看看,价格……
不贵,不会贵的,相对于其他托梦的商家,我们绝对是最为便宜的,质量上又有可靠保证!而且,可以有各种方式供你选择。你要不要我向你详细解释一下?
好。
托梦,分三种类型,当然它们的价格当然会有差别:A类,是片段式的,可以显示你在某地的出现,或者你想提醒的某个场景、地点什么的,但不能连贯;B类,是暗示性的,比較隐晦,需要接受者自己猜测、解释,一般而言你的提示接受者会想得到,否则,它就没有意义了;最方便最直接也最可靠的当然是C类,我们可以让你直接在接受者的梦里出现,说出你最想说的话,说出你的心愿或者秘密,当然在价格上也最贵。再贵也值,不是么?要是选择了A类B类亲朋好友不理解怎么办,误会了怎么办?梦,可以是黑白的也可以是彩色的,当然彩色的会贵一点儿,也就贵一点儿;如果说,你感觉托一次梦不放心,也没问题,我们可以安排两次、三次或者四次,最多不超过五次——地府对此有严格规定。在时长上,也分不同的价格供你选择,单次时长不能超过两分钟,以阴间上的时间为准,这也是地府明文规定。这是具体的价格,你看一下。
“这也太贵了吧。”丁西暗暗盘算,他求助地向梁世平望去。“是太贵了。”“怎么会贵呢?你们当然知道,这时托给家里人、最重要的人的梦是多么珍贵,花多少钱都值,应当是无价的!再说你们托了梦,接受者怎么不会给你们送大批的纸钱过来?冥币面额看着大,可没阳间的钱值钱!你看看我们的这些设备,我们还要有众多的亡灵工人给你们传递,阴阳的阻隔可比千山万水的阻隔大多了,险多了,这条路你让别的什么亡灵走走试试!能在阴阳两界行走……没有专门的渠道,没有专门的技术是做不来的。你知道这一路多少关卡,我们得交多少买路的钱——你要是知道其中的门路,你会觉得这钱花得值,太值了……”粉衣女孩口里简直有条川流的河。“是值,”丁西用力咽了口唾沫,“可是我的钱不够。”“那少花点儿,就一两次黑白的,片断的,总可以吧?对活着的人也是安慰。这个安慰,你在别处还真买不来。”“还是,算了吧,”丁西再次把头转向梁世平,“我不想买了。我们要不,去别处看看。”
“你就这样不关心家人?阳间就没一个让你留恋的人?”
离开镜观处,丁西一直默默回想粉衣女孩的那句话,要不是他确实带的钱不够,他还真会托一个梦给阳间,至于托给谁可以再斟酌。你给那边托过梦么?丁西问。托过,A类,就一次。又没什么大事儿,不值得花那么多钱。梁世平说。给老嫂子?这次,梁世平没有回答,而是望着天空:你看看,太阳在哪儿?阴间有白天和夜晚,星星也能看得见,可就是看不到太阳。真是奇怪。
丁西也抬起了头。是啊,真是奇怪,他才意识到,的确没有太阳,但阳光却厚。是不是地府在地下的缘故?不知道。我也没有见过鸟。一只也没有。奇怪。是啊,奇怪。要是一直在阴间生活,那他到了阳间会不会也感到奇怪?不会,不会。因为,在投胎前,转世安置局会给灵魂们每人一个小药片,含在嘴里,你就会遗忘掉之前发生的所有。阳间说,给人喝孟婆汤。一个意思。不过我听这边的人说,转世安置局里一个姓孟的人也没有,更没有老太婆。
好像还有时间……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8
第N+12日,亡灵网收厅给予答复:这个证明是无效的,它无法证明哪一个时间才是正确的。发回第二十一亡灵网收处,请查对后再次开具。第N+16日,亡灵网收处似乎还是旧面孔,不过表情、态度都有了变化:我已经开了证明,我只能证明时间不一致,哪个时间是正确的我还真不知道,但在我们这里我们的时间是上下相符的。我没办法开那样的证明,它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我只是一个小吏,小吏,你懂吗?我得时时处处谨言慎行,越权的事儿我可不敢。不行,不行。我也不能要求上级部门,你给他们查一下,怕在阳间你们也不能吧?就是,你们不能为什么我就能?我也不能。N+17,亡灵网收厅:问题肯定不出在我们这儿。你不用查,我可以保证,我在这里干了近二十年了,从来就没有出过错——何况是这样的错误。你应当相信。我不会给你看我们批文的档案的,这不符合规则,它需要保密。好,我记下来,姓名,年龄,死亡时间,亡灵审核处的时间……三天后你再来。N+21日,亡灵网收厅:我查过,我们的没有错。证明不能开,我为什么要给你开证明?没这样的先例。我说不行肯定不行,你找谁也不行,这事我做不了主。第N+27日,亡灵网收厅:我只能给你证明你来过。我们经查无误,情况属实。不过我也告诉你,你的做法是错误的,你会为你的做法付出代价的。
N+29日,亡灵网收处:错误不在我们,现在已经明确,我们的上级部门也给你开了证明,问题很可能出在亡灵审核司。你找他们去吧。N+30日,亡灵审核司:我们没有任何错误,失误也没有。我们已经自查过多次,毕竟,像你这样的事多年也不会出现一例。我可以给你看登记底联,这已经是违规了,按理说是不允许的——你只能看你的那部分,别看他人的。
亡灵网收处:我们没有错。我们是准确的。
亡灵审核司:为什么认定错误出在我这儿?我们更是准确的。
亡灵网收处:我们给你开过了证明。
亡灵网收处:我们的证明当然有效。
亡灵审核司:你去那边问。
亡灵网收处:这件事儿和我们没多少关系,我们只是按规定办。
亡灵审核司:我们是按规定办的。你去那边再问问。
亡灵网收处:三番五次,你们烦不烦?不要再来了,我已经给了你证明。还要什么!
亡灵审核司:证明早开过了,三番五次,你們烦不烦?不要再来了!
亡灵网收处:你已经影响到我们的正常办公,这对你没任何好处!
亡灵审核司:你已经影响到我们的正常办公,这对你没任何好处!
亡灵网收处:还写信告状,哼,那你接着写,我不会再管你的事儿。好说歹说不顶用,你告去!不过我告诉你,网收厅完全支持我们的做法,这件事,我们没任何责任。
亡灵审核司:我们没任何责任。若不是看你可怜……
“现在,我该怎么办?”丁西说,“老梁,我撑不住了,我感觉自己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在我面前竟然全是墙壁,墙壁,越来越窄,我本不想撞上去,可我没有任何办法。我想不出办法来,”丁西说,“老梁,和我在一起让你也受……现在,我自杀的心都有,要是能再死一次要是再死一次可以解决我他妈的就再死一次……”“我理解你的心情,”梁世平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没完没了的等待,无处不在的漠然,现在,我觉得,在阳间过的都是天堂的日子。”梁世平向丁西递过已斟满的酒杯,“别多想。总是有办法的。”丁西接过酒杯,和老梁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你说办法在哪儿?”
“等着吧。办法终会出现的。”
“它要就不出现怎么办?”
“那就接着等。”梁世平伸长了手臂,拍拍丁西,“别以为我的境遇会好很多,别以为,和我们睡在一间屋子里的那些人会比你好很多,其实,都差不多,一个样。但你不能总那么闷着是不是?你还得给自己找些乐子。”
“老梁,感谢你,要不是你在身边,我真……唉,我也得向你说声对不起,在阳间的时候……这个死,让我想明白了许多事。”
“你还是不明白。”梁世平独自喝光了自己杯里的酒,“你以为明白了,其实没有。过些日子,你又发现你其实根本就不明白。”梁世平盯着丁西的脸,此刻,他的眼里竟然也有闪过的泪花:“老弟,我也是这样啊。我倒觉得,自己越来越糊涂,越来越糊涂。干脆不想,什么都不想。你得学会忘。”
“我也愿意自己不想。可事儿,就摆在这里……”
——哎,你,你是……对不起,又认错人了。站到他们面前的那个中年男子拍拍自己的脑袋,你和我一个亲戚长得真像。他脸上,这边,有个痦子。那个男人在自己脸上比画着,实在太像了。
“我们见过面。”丁西说,丁西说完那个男人也有些恍然:“对,对对对,就在我刚来这边的那天,在报到处,不,审核处!你们,就两个人?”
梁世平拉过一把椅子,“是啊,我们俩原是同事。你坐,你坐。”
“不了,我还有朋友。新交的朋友。这边的。朋友总是越多越好。”那个男人略略俯了一下身子,“你们喝你们的,有机会,我请你们吃饭,亲戚,我从看见你就感觉跟你亲,可别驳我的面子。我的朋友来了,我过去招呼一下。”
望着那个忙碌的背影,梁世平问,这个人是谁? 陌生人。丁西回答,他总是认错人。对了,老梁,从明天开始,你也就别跟我一起去跑了,反正也不会有什么进展,我也不再抱希望,还让你跟着受委屈……
“你不能拒绝我”,梁世平说,“兄弟,这是我的需要。我和你一起去跑,无论有用没用,我都觉得还有点事做。不然,闲也会把我闲死的。在阴间,再死一次可不容易。”梁世平笑得沧桑:“就当帮我打发时间吧。”
9
不知何故,没有太多滋味的酒竟然让丁西有了些醉意。他喝得也并不比梁世平多,而梁世平却毫无感觉。离开酒桌的时候丁西的头有些沉而腿却在发软,只好由梁世平扶着走回临时安置点。在门口,门卫拦下了他们:证件。
天天来回,这么熟了还要什么证件。我的脸就是证件。尽管这样说着,梁世平还是把证件拿了出来,在门卫的面前晃了晃,然后又放回到兜里——不行,你得让我看清楚了。你今天怎么啦?老梁有些生气,他把证件丢给门卫,看,行了吧,我们可以进了吧!难道是什么衙什么署,混到这里来能干什么!说着,老梁拉着丁西就往里面走,门卫再次伸出手臂:他的。
他和我是一起出去的,早上你是看到的!你拿给他看,真是!老梁从丁西的怀里掏出证件又晃了一下,行了,行了,都是自己人。不行。拿给我。门卫一副僵硬着的表情,这是我的职责。请你们配合。
……结果是,丁西又一次被拦在了外面。你等着,我去找你的证件,肯定是你们俩拿混了,我找她去要。梁世平冲着门外的丁西喊,用着故意的大声,你别走远。我马上就来!
丁西没有走太远,他就在院子的外面,从大路走向小路,从小路走回大路。天渐渐黑了,路灯亮起,累了乏了倦了的丁西干脆靠在路边的树上坐下去,他盯着远处。远处,一个人朝他的方向走过来。
怎么又是你,你在这儿干什么?
没事儿。丁西背过脸去,可那个男人却似乎没看出丁西的不满而径直走到他的身侧,蹲了下去。别价,别什么事儿都自己扛着,说来我听听,也许,我能帮上点什么。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
的确没事儿。丁西并不愿意多说,面前的这个中年男人让他不适,他觉得自己再说一个字都是多余。
算了吧。我知道你有事儿。那个男人换出一副表情,你没有理由信任我,你可能误解我的热情里会有什么企图……不是,我没那个意思,丁西解释,我只是,我的事太难了。我不想……别把事儿想得太难。要想办,一定会有办法。到现在,只要我想的,我还没有什么办不了的事儿。那个男人颇有些自得,办事儿,你得拿出办事的态度,态度,态度你懂吗?别端着,也别太傻了。要善于钻,善于粘,善于啃,更要善于交朋友,各类的朋友,你还真不知道什么人能在什么事上帮到你……丁西听着,看得出,那个刚喝酒回来的男人心情不错。我今天请的这边的朋友……具体我也不多说了,有个认识不久的朋友,现在是铁哥们儿,他也就是一个看门的,挺倔的一个人,可就是跟我好。想不到,他竟然帮我办成了大事儿!颇为自得的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展开,递到丁西面前:看,转世安置局的安置计划书,五天后,兄弟,五天后拜拜!他有意压低声音,哥们儿转世,还是人,而且是很有势力的大户!
五天?!
从明天算起。本来还可以早点儿的,但那边没有合适的人家,而这边还有些事儿没有料理完,有些帮助我的朋友我得一一答谢不是么,人走茶凉的事儿哥们儿从来都不干!有句俗话,没有会不着的火焰山!五天,这五天里,我要是有空儿,一定请你喝酒!
谢谢。
别客气。我也可介绍一些我的朋友给你认识,还是那句老话,多个朋友多条路,还真不知道哪块云彩下雨。
是啊,我也很高兴认识你这个朋友。
这样就对了。走啊,在这里坐着干吗,还不回院子里去?
你也在这里住?我怎么一直……
我在院里住,住在后排,单间。平时我就走后门了,今天是喝得高兴,想多走段路,才到这里的。走,咱们一起回。
不了,丁西拒绝了那个男人,我再待一会儿。这些天,我总是想家里人,想他们过得……唉。丁西笑得有些硬,他自己也感觉得出来:我想自己静一静,再说,喝了不少的酒。
好吧好吧。男人走了两步,然后又转回了身子:老哥,我劝你两句,别那么想不开,他们有他们的日子,你在阴间,就和他们没多大关系了。投胎之后就再没关系了。往前,往前看。想多了没用,别累着自己。
我不想多想,丁西说,他是说给自己的,那个背影已经消失于门口。是它逼着我去想!丁西说,他说给自己,用的是恶狠狠的语气。我不得不想。
躺在地上,丁西望着头上低低的夜空,点缀在上面的星光和它们的摇曳——天已经越来越凉。我不可能在阴间再死一次吧。丁西想,不过受冻的滋味应当也不好受。配合着他的想,一阵冷风从他身上吹过,仿佛还围绕着他打了个旋儿,让他不禁颤抖了一下。在阳间……丁西侧下身,努力把“在阳间”的念头驱赶出去,那个男人说的没错,想多了没用,他需要一个榆木质的脑袋——他几乎成功了,他集中想的是降下来的黑暗和硕大的星星,想的是凡·高的一幅叫《星空》的画,据说卖了不少的钱。丁西想,不知道那笔钱在阴间的凡·高是否有份儿,如果他有了钱会用来做什么。会不会一次次地向他的弟弟托梦,让他把自己割掉的耳朵找回来,放进坟墓?丁西笑了起来,这个奇怪的想法实在过于可笑,他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管它呢。这样也挺好。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想法同样过于可笑,丁西独自又笑了一阵儿,从地上爬起,拍拍屁股,朝着临时安置点的方向走去。
门口那盏灯在风中晃动,时明时灭,发出咝咝咝咝的声响。丁西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朝着灯的方向丢去。然后是,第二块。第三块。他把第四块石子丢出之后,径直走向了门房,敲门。
干什么?
开门。
门开了。丁西有意把自己的臉在那个门卫的面前晃了几次,门卫冷冷地看着他,并没其他的表示,这倒让丁西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冲着门卫点点头,然后碎步走进了院子。
10
他真的有这样的本事?是他说的,我本来也不信,可他让我看了安置局的信函。这应当没错。我还是不信。你这样说,我也觉得可疑。也许他真的有本事,不好说,昨天我就看他不同寻常,应是很能钻营的一个人。是啊,我也想看看那封信,这样,我们先去找他。我不想去。你不去我怎么和他说?我不能总困在这里吧,也许他能有渠道,能出个好主意。好吧,我陪你去找他,不过,我实在……我理解,理解你的性格,唉,到了阴间也不肯改一改。你帮助我联系上他就行,要不,我请你们一起吃饭?这样,老梁,我给你联系上我就走,你们聊,我想没有我在你们可能会更谈得开。要是吃饭,就安排晚上,我请,也算是答谢你,这样也显得更自然。唉,你这个人。我觉得他对你更有用。唉,好吧,好吧。那我们现在过去,他总是走后面的门,我怕他早出去了。走,我们走,对了,你知道他叫什么么?不知道。他住在哪儿?他只说后面,后面,单间。我们去问吧,哪怕一间一间地敲门,反正房间也并不多……
这已经是第N+N日,时令也接近了秋末。树叶开始枯黄,不过没有一片叶子落下来——梁世平说过,树叶不落也是阴间的特点,即使到了冬天。那它会不会被揪下来呢?在等待梁世平到来的无聊中,丁西走到树前,向树叶伸过手去:树叶揪得掉。不过,到了手上的树叶很快就变了颜色,不再是黄,而是灰,似乎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另一片也是,丁西走得略远,这次,他揪下来的是松树的叶:到达手上,它们也全都变成了灰色的,只是依然坚硬。丢掉树叶,丁西此时的目标是树枝:它们会不会也变灰,有那种灰烬的痕迹呢?
你想折树枝?丁西没有回头,是。你来了?来了。情况如何?唉,别提了。人家忙得很。而且,狮子大开口。梁世平把一根粗大的枝条折断了,可他根本无法将那条断枝从树干上拉下来:他,就不是那种可靠的人。没什么实话。
老梁,饭我还得请,咱们俩个……算了算了,不饿。一点儿都不。天还早,我们要不去一下亡灵网收处?别去了,没什么用。这叫什么话,走,走吧!
N+N1日,N+N2日,N+N3日,N+N9日……“这样真不是办法。”梁世平做了些沉吟,“我看不如这样,我们去预审司,经查司,检察司,我们可以走诉讼,这件事,我想了好久了。”丁西也学着梁世平的样子沉吟了一下,“我也想过。不过,我不知道阴间……”“管他呢,不试怎么知道?我们碰碰运气,万一碰对了呢。说不定,你小子因祸得福,到时候可不能忘了我。”“我可不敢希望。”
话虽如此,行动还是进行了起来。第N+N11日,预审司:这样的案子不归我们管。我们负责的是阳间因刑事案件导致死亡人员的情况分析和审理。你这肯定不是。经查司:我们管不了,它超出了我们职责范围。职责范围,喏,墙上有,写得清清楚楚。你得找对口单位处理。第N+N12日,检察司:我们负责的是阴间公务职员的管理审察,而你,根本就非阴间公务职员。对此,我们爱莫能助。找哪个单位?我不清楚。这种事,我也是第一次遇到。
N+N15日,域署判官局——你们找谁?他们被拦在门外。“你看,我们是这么个情况。我们已经跑了许多地方了,他们说,此事只有请域署判官亲自审定。”等着。灰衣人进屋,过一会儿又走出来:今天域署判官局有重要会议,不能见你们,明天吧!
N+N16日,域署判官局:明天。N+N17日,域署判官局:今天不行。明天。你早点来,要在判官们刚一上班不是太忙的时候,他们事太多了。你看看门外停的这些车就知道了。是啊,我理解你们不易,要是易了,谁上这儿来不是么!N+N19日:进吧。记住要遵守规则,别乱说乱动。
四十四阶台阶,丁西走得竟然有些发软。“我们找哪一个……判官?”梁世平摇摇头,他也是第一次进来,“门卫也没说。”“这样一个个敲门,不,不太好吧?”丁西拉住梁世平,“你等我一下,我再回去问问。”“行。”
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外面的光线,让屋子里显得很暗。瘦判官坐在高大的椅子后面,低着头,正专心地审阅放在面前的文件,对丁西他们的进入似乎并没察觉。丁西和梁世平对视了一下,他们俩安静在角落里,努力让自己变成石头。一份儿,盖章。两份儿,盖章。瘦判官没有抬头的意思,那两块石头也只好继续小心地呼吸,避免构成打扰。第四份儿,从丁西的角度,似乎看到瘦判官略皱了下眉,他从笔筒里拿出一支笔,在上面勾画了几处,“你们有事儿?”
丁西和梁世平对视了一下,“有,有事儿。”丁西从怀里掏出了申诉材料,以及亡灵网收处、亡灵审核司的证明。
“拿过来吧。”瘦判官依旧没有抬头,他又拿起了另一份材料。“你们可以先放在这儿。留个方式。我会叫他们联系你的。”
判官大人,丁西壮了壮胆子,判官大人,我没有联系地址,现在,我还没处住呢。这么长时间了,我一直……
“怎么回事?”
是这样,这样的……
“怎么搞的,”瘦判官看过了丁西的申诉也看过了证明,“真是胡闹。怎么着也得先想办法,至少得先让你住下。这样,你拿上我的信,去审核司办一个证件。这次没问题,他们一定会办的。”
感谢判官,大人,丁西激动不已,您真是,真是……我会记得您的。那,我的事……
“从各自的证明中看不出他们哪儿有问题。我叫人再审核一下。你先回去等着吧。”
判官大人,梁世平插过来,判官大人,我叫梁世平,正常死亡,来这儿都一年多了,我说的是阴间的时间,要换成阳间的就有六七年了……
“你是说,我们的效率太低,远远不能满足你的要求,是不是?”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现在,阳间的人口越来越多,死亡的人数也年年增长,事务多人员少,规章又严,再说,你总得让公职人员休息吧,总得让他们有点个人时间吧,这样一来……我希望你能体谅地府的难处。”我当然能体谅,判官大人,我不是申诉,我只是感觉大人和善可亲,能体谅我们,肯为我们做实事……“好吧,高帽我收下。你看,我这,还有这么多事儿要做。”
——离开域署判官局,梁世平在路上停下来,他的脸色异常难看:丁西,刚才你为什么不说话?
老梁,你让我说什么?
你拍拍自己的良心!在阳间,你怎么对我我不计较,从你到了阴间……这段时间我是怎么对你的,你又是怎么对待我的?刚才……哼,我算瞎了眼!
老梁,对不起,我不是不想说,可我想插话的时候,你看人家的表情!分明是逐客!当然我也承认自己有些胆怯,还没想好怎么说合适……
你要替我说两句,有用没用是好是坏我都不管,我会心里舒服些,可你,竟然屁也不放一个!
老梁,这事儿……怪我,我不再解释,这样,我不管我的事的后果,也不管人家判官的脸色,我去,我再去找!丁西脸涨得发烫,他再次走向判官局门前的四十四级台阶——站住,你给我站住!
门卫从后面追过来。
11
很有能量的中年男人走了,临走,他来和丁西告别,本来,我想请你喝酒的,可这些日子,忙得我啊。你长得特像我一个亲戚,我们关系特别好,那小子可没少沾我的光,不过他也够意思,一下子给我烧了那么多纸钱。哥们儿,来生见,要是能见的话,你記住我欠你的酒,我一定还。
梁世平也送出了大门,他和那个男人又窃窃地说了些什么,略远的丁西并没有听见。男人走后,梁世平变过脸色,一言不发地从丁西的身侧迈回院子,他显得极为冰冷。“老梁……”丁西喃喃地喊了声,并没走远的梁世平应当能够听见,可他没有停顿,仿佛没带出聆听丁西喊声的耳朵。院门口,只剩下丁西一个人,还有风,还有树叶的声响,那一刻,丁西感到莫名的孤独。
孤独,深入了骨髓。
接下来的日子,丁西只好在缺少梁世平陪同的情况下一个人上路,而少一个人,丁西感觉自己的身侧一下子空出了大半。那里没有空气也没有光,当然也不是黑暗,比黑暗还要少,它是空出,是无,是一种坍塌——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和梁世平说。他能说什么?无可挽回。
在接下来的N+NN的日子里,丁西一个人上路,他前往的地点更多的是,域署判官局,转世审核局。这是你的材料?不,不是。那你是?我是他的朋友。好朋友。本人为什么不来?他……他病了。不方便。病了?是。你还真够朋友。不过,非本人提交的申请我们是不办理的。等他好些了,方便了,还是自己来吧。下一个。
一天天过去,梁世平依旧没有原谅的意思,每当丁西用小心的笑脸凑过去时他就转向别处,给丁西一个冷冷的背影。和阳间时一样小气,丁西想。人的本性真是难移。这样的人,就应困在这里,永远出不去才好。丁西恨恨地想。进进不得,退退不得的人是我啊。丁西恨恨地想,这个梁世平,也许正等着这个笑话呢。在阳间的时候,他就总是……恨人有,笑人无。这个梁世平。算啦,不去想他,我的问题才是大事儿。下一步该怎么办?
丁西心里没有答案。之前,他还想自己的“尸体”,想自己的妻子,记忆里的事儿,现在他几乎都将之前忘光了,即使再想,也完全没有了痛感——我是不是越来越冷漠了?好像,我对自己也冷漠起来了。不过,丁西对此没有遗憾:关键是下一步。现在这个处境,他不得不天天想下一步,不得不,天天努力不去想下一步。
——办不了,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
——对你的处境,我的确很同情,这样的情况放在谁的身上都会……可是,我真的是沒办法。我不是制定规则的,只是它的执行者,我得保障它合理、有效、不变更地执行。要是谁都能根据自己的好恶随意修改,那规则就不是规则了——要规则,就是限制我们胡作非为。简历上,你曾在传媒公司工作过,我想这个道理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办不了,我不能办。找我们主任也不行,他也不会给你办的。我们不能随意更改规则。
——你得补齐证件、证明。按我说的去补吧。
——我只认证件。手续不全,谁敢办?
——你去亡灵网收处那边查询一下。我没接到域署判官局的文件。
——你去亡灵审核司查询。我没接到。域署判官局也不应直接给我们下文,要下也得下到我们的上一级。你可以自己去。
——你的要求,也不能说不合理,但,真不符合规定。出了问题谁负责?
——错误没出在我这儿。
——错误,也没出在我这儿。
12
昏黄的、阴间的冬日来临了,四处弥漫着无聊,虽然地府再无“再死一次”的危险,但那种刺骨的冷还是让人恐惧。铁锈色的大地上铺着一层白雪,就如是,一条磨出了织纹的寒碜的旧桌布,上面满是窟窿。这张桌布不够宽大,有些屋顶依然暴露在外,它们屹立在那里,从丁西的角度看去,就像一艘艘停泊着的、载着被煤烟熏黑了烟囱的小船。随着冬日的来临,丁西与梁世平的关系有了恢复,他们开始有了交流、商量,有几次去亡灵审核司、亡灵审核处,梁世平像从前那样陪着,只是,他不再为丁西说话,而是固定地、远远地站着。两次,丁西约他去吃饭,梁世平没有拒绝,他们依然喝酒,第二次,他们甚至说得火热——但有块冰,一直拒绝融化。这点儿,丁西当然感觉得出来。其实他也放弃了这样的试图。
某日,梁世平突然提议,我们今天去亡灵审核司,我有个这边的朋友,管理员,也许他能帮上忙。你得有点小的表示。也不用太多太重,这只是个表示,表示你的眼里有人家,对人家有尊重就行。不,原来不是,他是新调过来的。时间不长。也没太大的交情,就是,认识。认识而已。
那个认识而已的朋友倒是热心,他直接把梁世平和丁西领到了后院库房。打开门,一股烟一样重的霉味儿扑面而来——“看吧。能够查找出问题的档案也许在里面。这还只是其中的一间。”
里面,整整一间库房已被各种文件、档案塞得满满的,人走过去,只得把一些散乱堆放的文件搬到院子里,挪动一下木质书架——“三百多年的记录都在这里。包括去年以来没有封存的。”管理员随手拿过地上的一本档案,上面,时间和水渍的痕迹极为明显。“这是三十二年前的。七十二卷。就这一本上,记着四百多人的生死。”把这卷重新丢回地上,管理员又拿起几本,分别递给丁西和梁世平:“你们看看。别给我弄坏就行。也别说出去,这事儿,说大就大说小就小。”
——我们怎么才能找到有丁西的那本?
“不好找。前面那个管理员,其实也是个肯尽责的人,就是,怎么说呢,他对档案管理不在行,摆放完全没有顺序——也许他有自己的顺序,可走的时候没有向我交代。据说是带着情绪走的。七间库房,我们得一间一间一本一本一页一页地找下去——看我们的运气了。也许你刚翻两本就找到了。”
——他是新死的,今年的,肯定不会放得太靠里。
“外行,完全是外行。”管理员笑了笑,“今年的相对好找一些,可是,至少也有八百本之多。而他的名字,登记在出生时的那本上,按阳间的算法——你四十几岁?只能在旧档案里。对了,审核处、审核司那边是按死亡年月排的,那边好查。”
在霉味和尘土中,丁西仔细翻找,然而始终没发现自己的名字。有一本,和他出生的年月符合,然而从头查到尾,“丁西”这个名字就没出现过,姓丁的也只出现过三次。就在丁西准备翻看下一本的时候管理员拦住了他:“时间到了,我得上前面去了,要是被司长或什么人知道了,还不把我骂死,甚至可能因此丢掉工作。要不是老梁,说什么我也不能让你进来这里。”
——是是是。感谢。我们不能给你添麻烦。
“你放心,一旦我发现你的名字,会及时通知你的。你叫于西,于西是不是?看我这记性。”管理员指了指梁世平,“你有这样的朋友真是你修来的福。他可没少求我——自从知道我调任这边以后。”
——我们是老同事,用不着感谢,工作还得你做,还得你辛苦是不是?最应感谢的人是你,丁西,要是有了结果,可别忘了这个朋友!
——是是是。谢谢,谢谢。
——可是,老弟,你说……这么多的档案、文件,就是天天查你得查到猴年马月?也不是我说,前面那个管理员,责任心可远不如你……
“也不能这样说。他有他的难处。人手不够,可任务不少,还没人看在眼里。不好干。本来他也想好好弄一弄的。原来,这七间库房,存的档案还多,有六百多年的,后面的档案放不进去只好堆在外面——他前任的前任,曾向上级部门申请销毁一部分过旧的资料,没批准,说要建立新库房永久保存。后来建房没了消息,再后来,也就是去年这个时候,上面又同意了销毁。把那些陈旧的资料销毁掉,再把原来堆在外面的资料档案放进去,还没等他按时间、区域分类,就被调走了。”
——分类,在把它们弄进库房前就应当分好类再弄,现在倒好……我看这活儿等到你退休也干不完。
“没办法。原来我们管辖的区域人口不多,出生和死亡的量都不大,可现在……不急。保持心态最重要。”管理员转向丁西,“有消息我会通知你。我也不想欺骗你,时间上不会很快,就是查出错误出在哪儿,后面还有大量的工作要做、程序要走……我记下你的名字了,丁纪。”
——不不不,我叫丁西。丁西。
“放心,这次不会再错了。你先在外面等会儿,我和老梁有两句话要说。”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梁世平就从门边闪出来,走,我们去吃饭。时间还早,这个时候去有点太早吧。没事儿,咱们也好好说说话,丁西,这次咱们一醉方休,唉,也不知这边的酒能不能醉人。老梁,是不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儿。算吧,拖了这么长的时间。批文下来了,我三天后去转世安置局报到。祝贺你,祝贺你。没什么可祝贺了,说实话我现在没有半点儿的兴奋,要是在一年前。好事多磨啊,还是应当祝贺,我请你。我都快被磨没了,我被磨得……咱们别争,兄弟,我请。还剩下的这点儿钱,我都花了吧,以后也没多少用了。我就想,走之前,找兄弟好好说说话。
有鱼,有肉,有素食做成的山珍与海味。“以前总是省着,不敢花,你不知道你还要待多长时间。临走,也尝尝阴间的美食。嗯,还不错。不过怎么也比不上阳间的。”丁西吃着、品着,舌尖上的味道有某种的百感交集。
喝,干一杯。老弟,我给你赔个不是,我的心眼是有些小。不过当时,我特想你替我说句话。老梁,我当时,当时……是我不对。我后来想过补救,可是,唉。我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就是一时转不过来。你知道,人在最无助的时候,特希望别人抛根稻草过来,我当时感觉,你不肯抛给我。你知道我的性格,老梁,我,我有些怯懦,见到判官,不自觉地就不敢说话。在阳间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有次我看你向省里巡视组汇报,腿就一直在颤,看得我都想过去踢你两脚。也就是那次,杨青远说你不堪大用。我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他的这个评价。我不知道,但我感觉得到,老梁,我是小人物,一直是,我也没想过什么大用。我看有段时间,你可是一直对他,跟得很紧啊。我一个小职员,不能不听话,换作你你也会。老梁,我知道你们的关系……我当时很想好好地工作,不站队,跟你们每个人都保持良好的关系——后来你就疏远我了,我也知道,有几件事你有意……其实在心理上我与你更近。是啊,我承认,那时还真针对过你,现在想起杨青远来我都还牙痛。本来他的职务是我的,可他使用了下作的手段把我搞下来了。职务可以不要,但他总感觉我是威胁,处处和我斗。老梁,都过去了,这些都过去了,我们在这边,那边的事儿,恩恩怨怨的,算了吧。反正我过来,想明白了,当年,真没意思。丁西,我告诉你,有些人有些事你可以算了,到了这边,咱们俩就……可他杨青远,我还真……他真不是东西!恶毒,阴损,两面三刀,完全是个笑面虎。当时,我看你跟着他跑,心里真是恶心。
不谈他了,我们换个话题,老梁,我得好好敬你一杯。来到这边,要不是你,我肯定早就垮掉啦。“那不一定。人,其实没那么好垮。”不多说了,要是来生我们还能见到,还是同事,我们一定……“这个我信。我相信我们能够成为好哥们儿,好兄弟。经历过死后,哈,不知道到那边还记得住记不住。”
……一杯,一杯,这次,是梁世平有了醉意,而在丁西那里不见半点儿,他竟然可怕地清醒,可怜地清醒。一杯,一杯,梁世平的话题又绕回到杨青远身上,他的唾液里有了更多的污浊,在那里,杨青远变成了一条长着毒刺的毛毛虫,每一步每一次蠕动都会在地上留下毒液。接着,梁世平又开始对地府的指责,陈述自己和丁西遭遇的不公、怠慢、漠视,尽管丁西一次次制止,可他依旧滔滔不绝。
“老弟,现在回想一下,我们的日子……”
“老弟,我刚刚去世的時候,就想,在我转世之后,一定要如何如何。现在不那么想了,真不那么想了。”
“老弟,我……”
梁世平的声音越来越大。周围的人,邻桌的人,纷纷朝他们的方向看,就像看一出有趣的闹剧,这,让丁西多少生出些厌恶。“老梁,别喝了,我们别喝了。”
突然,邻桌一个胖大的男人,趴在桌子上拉响哭泣的汽笛,他更为肆无忌惮。他,把周围的目光和服务员吸引了过去:怎么啦,怎么啦?别在这里哭会影响我们的生意的你要是想哭最好……一个青年走进餐馆,在丁西他们对面的桌子前坐下来,用一种漠然的眼光盯着丁西他们看。是那个麻脸,把丁西带到这边的麻脸。不会错,丁西认得他。
“老弟,”梁世平似乎骤然清醒过来,“有个提醒,我必须在走之前说给你。我觉得,前面,我们的思路可能不对。”
——怎么不对?
“我觉得,我们现在要的,不是查找究竟是哪个单位部门出了错误,不是要说法、要补偿,这个很难办到,反正我是看不到希望,没有谁肯承认是自己的错,他们不会,即使错误就摆在面前。我们完全是在浪费时间。你也别想越过判官局向阎王申诉,不行,那条路走不通,多待这一年,我知道。我建议,从明天开始,我们别的不谈,就请求他们给予安置,让你去投胎。”
丁西没有说话。他盯着对面的麻脸。他的目光里,有着火焰和刀子。
“你听我说。像你这种情况,要想办妥投胎,难度也是巨大的,两个时间对不上,负责转世安置的肯定也不想负这个责。所以,你得想办法,一切办法。能想出来的办法一定要都用上。老弟,你得学会改变自己,别那么……要不是你那个,那个亲戚,我也转不过弯来。我们要看结果。”
老梁拍拍丁西的肩膀,“结果,结果最重要。你要是再错过了,再办不成,那就要永远留在这边,当你的野鬼了。”
丁西没有说话。他依旧盯着对面的麻脸……
原载《作家》2014年第7期
本刊责编 黑 丰
作者简介: 李浩,男, 1971年生于河北海兴。河北省作协专业作家。曾先后发表小说、诗歌、文学评论等500余篇。有作品被各类选刊选载,或被译成英、法、德、日、韩文。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侧面的镜子》《蓝试纸》《将军的部队》《父亲,镜子和树》,长篇小说《如归旅店》《镜子里的父亲》,评论集《阅读颂,虚构颂》等。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文学奖、第九届《人民文学》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九届、十一届、十二届河北文艺振兴奖等。
创作谈:写作,我的侧面镜子
李浩
写作是一面放置在我侧面的镜子,它,更多的是对我的照见,是对我“个人面目”与“眼中世界”的双重照见,对我和人生、和血肉、和世界、和幻想、和思考之间关系的照见。对于一个小有野心的写作者来说,我希望我用毕生精力绘制的是 “按照真实比例”完成的世界地图。当然,《丁西,和他的死亡》也在这个序列之内,是这个微观地图的一部分。我希望自己能用虚构的方式完成对真实的建筑——这是我一贯喜欢的方式,这是我的面目。
我,一向生活于书斋的一隅,只有偶尔的机会会和“现实”打打交道,而这个交道的过程往往更证实我的拙笨、软弱、无能。虽然“在这个非我创造的世界上生活总让人感觉害怕”,但我想,我必然也必须接受这一教育,它对我和我的写作是非常有用的。这篇《丁西,和他的死亡》,部分地来自我的真实经验,最真实的部分当然是内在感受。我审视它,思考它,体味它,书写它。
没有谁可以为丁西的“错误”负责,事实上,也没有谁有意制造这一错误,它只是疏忽,就像一本书中万分之一的错别字,是太过意外的偶尔——但對丁西个人来说,这个偶尔是他必须面对的全部,关联和牵扯着他。没有谁可以为丁西的“错误”负责,我们见到的是对责任的避让,推诿,视而不见。重要的是,他们用的是一副“公事公办”“爱莫能助”的冷面孔。过错是出现了,但他们的做法始终让自己保持在一种与我无关的安全限度内:我是想帮助你,我也觉得应当纠正,可是,我无法做到,因为制度在那儿,我不能也不敢违规。按程序来吧。如果你能证明是我们的错误,并得到上级的批示,我将无条件地纠正,并且乐于为你纠正。
当然不能指责“程序正义”,它,确实是种保证,一种对正确和避免随意性的保证。但在操作中,日渐麻木的体系和机构运转中,那种血肉的、个人的命运被压缩在、消耗在公文纸上,它,成为一种具有荒谬感的“喜剧”。在权力运行中,个人诉求的合理性服从于程序合理性,归属于程序合理性,让位于……个人遭遇着漠视和冷冰冰,这,也越来越是常态。当然,这种常态并不只是丁西一个人会遇见,我相信在另一环境中,那些冷漠对他的人也同样会遇见。面对这出喜剧,昆德拉说,困在鱼缸里的鱼是笑不出来的。
写作这篇小说,其缘起是一次火车上的交谈,和认真敬业的秀云姐,在车上,她对一位新作家发出激赏,谈及那个人的写作,我承认那对我是个启发。感谢《作家》杂志,感谢《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为我提供发表和言说的机会,我非常非常珍视它。还要感谢黑丰,他,对我的这篇小说有很好的建议,于我很重要,我希望我会想办法继续,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