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林
继母第一次进我家门时,父亲说:“永林,叫妈。”我头一扭,哼一声,说:“我妈早死了。”父亲很生气,顺手给了我一巴掌。父亲再扬起手时,继母忙把我搂在怀里,替我挨了父亲一巴掌。我从继母的怀里挣扎出来,跑到村后的树林里,在母亲的坟前跪下来:妈,你咋扔下我不管?爸不要我了……我伤心地哭了许久。
“永林,回家吧。”我一抬头,继母站在我身后,也是一脸的泪水。继母说:“姐,你放心,我会把永林当作我的亲生儿子,该疼时疼,该打时打。”
继母拉着我的手回家,但进村时,我甩脱了她的手。我不想让村里人看见我同继母这么亲昵,我故意跑到继母的前面。继母看穿了我的心思,说,你这娃。
那时我家就父亲和继母两个劳动力,生产队按照劳动力分口粮。我们兄弟姊妹五个都是长身体的时候,特会吃,因而我们家总是吃了上顿愁下顿。继母就在屋后种南瓜,在树桩下种丝瓜。继母为了多挣两个工分,每天天没亮就进城担粪。挑担粪,队里记两分工分,合八分钱。父亲要去挑粪,继母不让,说父亲白天做重活太累。
继母进我家半年后,竟怀孕了。继母高兴地哭了:原来我能生,我能生。继母泣不成声,继母同原来的男人一起生活了七年,没有怀孕,那男人以为继母不能生,对继母不是打就是骂。在农村,一个女人若不能生育,全村人都会看不起,一同人吵架,人家就骂绝户、石女。继母因不能生育,那男人同她离了婚。若不是继母不会生育,也不会嫁给有五个娃的父亲。
父亲也为继母高兴。晚上,父亲从供销社买来二两白酒,自斟自饮。
那时我想:继母有了自己的小孩,今后更不会喜欢我们了。
但让我们一万个想不到的是,继母竟瞒着父亲去了医院,流产了。父亲气得脸都青了,他不停地骂继母。继母说,我们家如果再添张嘴,那他们姊妹五个更得挨饿,再说我们已经有了五个娃,不能再要了。
我的眼眶发涩,忙低下头,我不想继母看见我眼里的泪。
五天后,继母又进城挑粪了。继母因身子虚,挑粪时,两腿不住地抖,后来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摔倒了,粪桶摔破了,继母一脸的愧疚。父亲啥话也说不出来,只一个劲地叹气。
还有五天就是继母40岁的生日,弟妹花一块钱为母亲买了一双棉纱手套。弟妹已同继母很亲了,他们早把继母当亲妈了,嘴里妈上妈下的,叫得极甜。其实,我心里叫妈已叫了上千遍,但当着继母的面就是张不开嘴。有几次张了嘴,妈字却堵在喉咙口,就是吐不出来。
我该送什么礼物给继母呢?左想右想,突然眼前一亮,有了。继母生日这天,我要赶在继母醒来之前,去城里挑担粪回来。当继母去挑粪时,哈,粪桶已满了,那时继母不知该有多高兴。这样想,我激动得睡不着。继母准喜欢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这晚,我醒了许多次,生怕一觉睡到天亮。迷迷糊糊时,我听到公鸡叫了。公鸡叫第三遍了,天快亮了,我悄悄地起了床,出了门,挑着粪桶就走。
走到造船厂,门是关的。我大声地叫门,一位大爷起了床:你干吗?我说,挑粪,我是星火村的。村里把造船厂的粪包下了,每年给造船厂一点钱。大爷说,现在才两点,你咋这么早挑粪?我说,我没表,不知道时间,我听见公鸡叫以为天快亮了。大爷开了门。我装满了一担粪,粪桶上肩时,两腿晃了一下,我站稳了,试着迈了一步,接着迈了第二步。出厂门时,大爷说:你挑少点。我回答:挑少了,队里只给记一分工分。
走了一点路,我的肩就痛。换个肩,但片刻,肩又痛。我不断地换肩,粪桶从左肩换到右肩,右肩换到左肩,两条腿也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开。实在走不动时,就歇一会儿。
后来粪桶一上肩,肩就火灼(zhuó)样的辣辣地痛。肩已磨破皮了,出血了,衣服上也是血,我咬着牙一步步往前移。
那时路上没一个人,路两旁的树林里不时传来猫头鹰的怪叫声,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怕,只觉得累。
终于到家了,我把粪桶放下,轻轻地推开了门,蹑手蹑脚上了床。没过多久,我听见门“吱呀”一声响,继母开门出去了。片刻,门又“吱呀”一声响,继母回来了。我听见继母问父亲,娃他爸,你去挑粪了?父亲说,没有呀。继母同父亲来到我房里,我故意装睡,打着轻微的鼾,但我感觉到有人掀我的衣领,我说,谁呀?翻了个身。我不想继母看见我血肉模糊的双肩。继母说,永林,别装睡,我知道是你,瞧你的肩……继母哭出了声。
妈,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我的好娃,妈没白疼你们,妈苦得值……继母一把搂住我,泪水“扑嗒扑嗒”掉在我脸上。
哦,我娃长大懂事了……父亲想说的话也哽在喉咙,吐不出嘴了。我还想说,妈,我爱你,可这几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丁香清幽选自《摸秋》,九州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