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全章
摘 要:梁启超发起的诗界革命运动,不仅反映了进步而重大的时代内容,而且以理论和创作方面的大胆探索与实验,直接影响着20世纪中国诗歌变革的历史走向,构成了中国诗歌由传统走向现代历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然而,迄今的史料建设严重滞后,研究现状甚为薄弱。现有研究成果或以粗线条勾勒、理论总结与定性为主,或以几个代表诗人与阵地的个案考察为主;征引材料多以后人整理的文集为主;喧腾一时的诗界革命留给人们的印象似乎仍是梁氏几句理论纲领及三五个代表诗人与报刊阵地,其共时性的复杂形态和历时性的整体面貌依然不甚清晰。这种忽视原始报刊史料、见木不见林的研究现状,导致许多基本史实仍未摸清,一些重要问题仍无定论。从原始报刊史料的勘探出发,重绘诗界革命运动的地理历史版图,揭示其多声复义的驳杂形态,是将这一研究领域引向客观、全面和深入的基本途径与有效方法。
关键词:梁启超;诗界革命;报刊史料;研究述评
诗界革命是19世纪末孕育、20世纪初兴起的一场有理论、有阵地、有队伍、有实绩、有声势且影响深远的诗歌近代化革新运动。梁启超领衔发起的诗界革命运动,不仅反映了进步而重大的时代内容,对晚清兴起的救亡启蒙思潮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以巨大的时代潮音构成了20世纪初年政治革新运动和思想启蒙运动的有机组成部分,而且以其在诗歌理论和创作实践方面的大胆探索与实验,直接影响着20世纪中国诗歌变革的历史走向,构成了中国诗歌由传统走向现代历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诗界革命的诗歌变革精神与路径,无论是对20世纪以降的旧体诗创作面貌,抑或是对五四白话新诗运动,均产生了重要影响与启迪。然而,作为20世纪初年如此重要的文学运动和诗歌思潮,迄今的研究现状却甚为薄弱,现有的文学史论著对这一运动的整体状况及诸多历史细节仍语焉不详,许多基本文献与史识尚不甚清晰。
一、建国以前诗界革命研究的历史回顾
诗界革命研究之滥觞,至少可以追溯到梁启超1902年至1907年在《新民丛报》“饮冰室诗话”栏目中对诗界革命诗人群体中人的评点与定位。梁氏誉黄公度为“近世诗人能熔铸新理想以入旧风格者”之评{1},推黄公度、夏穗卿、蒋观云为“近世诗界三杰”之见{2},“以诗人之诗论”赞丘仓海“亦天下健者”之识③,“公度之诗,独辟境界,卓然自立于二十世纪诗界中,群推为大家”{4}、“公度之诗,诗史也”{5}之断……均眼光独到,影响巨大,不仅为时流所推许,而且屡屡为后世史家所征引,视为不刊之论。
1923年,胡适那部被后世史家公认为中国近现代文学史开山之作的名著《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问世,在学术界和文学界产生了共时性和历时性的重大影响,其中论及诗界革命。胡适以为诗界革命系夏曾佑、谭嗣同在戊戌前提倡,乃至将黄遵宪《杂感》(1868)中“我手写我口”等诗句视为“诗界革命的一种宣言”,断言“这种革命的失败,自不消说”。{1}此论对后世文学史家影响至为深远。《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推黄遵宪为代表这一时期“新诗”创作成绩最大的诗人,而其筛选与肯定《人境庐诗草》的标准却紧紧围绕“民间白话文学”和“用做文章的法子”来作诗这一标准。胡适高度评价《山歌》九首,称其“全是白话的”、“都是民歌的上品”;欣赏《己亥杂诗》中叙述嘉应州民间风俗的诗及《都踊歌》,谓其深受本乡民间白话文学(山歌)之影响;标举《赤穗四十七义士歌》、《降辽将军歌》、《番客篇》诸篇,言其“都是用做文章的法子来做的”;推许《拜曾祖母李太夫人墓》为“《人境庐诗草》中最好的诗”,赞其能实行“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的主张;而对时誉颇高的《今别离》、《以莲菊桃杂供一瓶作歌》诸篇,则以为“实在平常的很,浅薄的很”。{2}明眼人不难看出,胡适其实是在借总结历史为他正在大力倡导的白话文运动和文学革命张目。
以胡适为代言人的五四新文化人评判诗界革命时所采取的不无偏颇的新文学立场、标准与眼光,对后世文学史家影响至为深远,其观点至今仍参与着中国近现代文学史的书写与建构。其后,陈炳堃《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1929)、《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史》(1930),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1935),吴文祺《近百年来的中国文艺思潮》(1940),复旦大学中文系1956级编著《中国近代文学史稿》,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等,乃至20世纪80年代以后仍通用的中国文学史著作,均大体袭用胡适之论,将“新学诗”尝试与“诗界革命”混为一谈,将其定性为一场“失败”的“改良”。
1928年暑期,陈子展在南国艺术学院讲授《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课程时,交代过“近代文学从何说起”,接着就讲“诗界革命运动”,这是中国近代文学学科史上首次将“诗界革命”作为专题来讲授;第二年,其同名著作由中华书局出版,是为第一部将“诗界革命”作为专章的中国近现代文学史著作。该著在断言谭、夏“以新典故代替旧典故”的“诗界革命”之“不彻底”与“失败”的同时,指出“当时的诗界革命运动,却已另寻一条出路”,那就是黄遵宪“能以旧风格含新意境”、“能镕铸新理想以入旧风格”的新派诗。陈氏以为,“想在古旧的诗体范围中创造出诗的新生命,谭、夏不过揭竿而起的陈胜、吴广;黄遵宪即不能成为创业垂统的刘邦,以他的霸才,总可以比譬于‘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对黄氏新派诗表现出的流畅自然、明白如话、以文为诗、以诗代史、隽永有味等特点予以高度评价。他大力肯定诗界革命倡导者与实践者“革新的精神,向诗国冒险的精神”,言黄遵宪主张“我手写我口”、“不避流俗语,为后来胡(适)、陈(独秀)、钱(玄同)、周(作人)一班人提倡白话文学的先导”。③这一学术思路,既接续了胡适为五四白话新诗溯源的历史眼光,又在黄遵宪研究方面别开生面,比胡适走得更远。
1929年,卢冀野在上海光华大学讲授“近代中国文学”课程,其讲义记录于次年由上海会文堂新记书局出版,名之为《近代中国文学讲话》,第一讲就是“诗歌革命之先声”。他以为:中国诗歌演进到同光之际就表现出近代转变的迹象——能真切地表现时代的苦闷与悲痛,能精细地表现近代中国人的生活,能驱遣各种俗字俗语入诗,是其表征;金和、蒋春霖、郑珍是其代表诗人——而以黄遵宪为代表的新派诗人的“新体诗”,正是“按着那自然的趋势”应运而生的。{4}这一为“新体诗”溯源之见,可谓发前人所未发。卢冀野认为人境庐诗最伟大的地方,“就是能在传统的诗体之中,灌注入新鲜的生命”;以为《杂感》第二首“就是他对于作诗的宣言,就是以新的材料用入旧的格律的革命呼声”,断言五四时期胡适所主张的“我要写什么便什么”,“左右不过就是他的‘我手写我口的意思而已”。{1}如果说此番见解接续的仍是胡适的历史眼光的话,那么,该著关于“新诗体”的创造路径及其对于五四白话新诗的历史评判,却与胡适大相径庭。卢冀野断言胡适倡导的“新诗革命”并不成功,其关于用白话写诗的主张“决不是彻底的办法”,“只是换汤却不曾换药”——“不说夕阳芳草,改为将落山的太阳和青青的小草,把月老、嫦娥、玉帝齐丢在一边,而采用维纳斯、上帝、爱普罗,便自诩曰新诗革命已成功,这就是新诗革命之终于不成功的原故。”{2}在卢冀野看来,以“模拟”为唯一能事、“没有一颗真的心灵在活跃着”的旧派诗人离“真正的创造”还很远,胡适之主张用白话作诗的“新诗革命”并不成功,徐志摩、闻一多一班人用西洋诗体做中国诗的全盘西化的取向亦不可取;那么,黄遵宪“以新的材料用入旧的格律”的“新体诗”探索,对于中国“新诗体”的未来走向,无疑有着特别的历史意义。③
1932年,钱基博在《现代中国文学史长编》中将康有为作为“新民体”先导人物讲述时,顺带述及其诗,言:“有为不以诗名,然辞意非常,有诗家所不敢吟、不能吟者。盖诗如其文,糅杂经语、诸子语、史语,旁及外国佛语、耶教语;而出之以狂荡豪逸之气,写之以倔强奥衍之笔,如黄河千里九曲,浑灏流转,挟泥沙俱下,崖激波飞,跳踉啸怒,不达海而不止;返虚入浑,积健为雄;权奇魁垒,诗外常见有人也。”{4}考之占康有为诗歌数量三分之二以上的大量海外诗,可知钱氏所言不虚。在钱基博看来,不仅“三十年来国内政治、学术之剧变,罔不以有为为前驱”,而且“文章之革新,亦自有为启其机括焉”;不仅康氏“糅经语、子史语,旁及外国佛语、耶教语,以至声光化电诸科学语,而冶以一炉,利以排偶”的政论文,“厥为后来梁启超新民体之所由昉”,而且其“辞意非常”、“诗如其文”的诗歌作品亦是新派诗的重要创获。{5}而学界认识到这一点,对作为康有为诗歌主体部分的海外诗有了较为客观公允的评价,则要等到钱著问世半个世纪之后。
1936年,汪辟疆《近代诗派与地域》一文述及诗界革命阵营的几位重要诗人,将其置于“近代岭南派诗家”中予以置评,谓其“以南海朱次琦、康有为、嘉应黄遵宪、蕉岭丘逢甲为领袖,而谭宗浚、潘飞声、丁惠康、梁启超、麦孟华、何藻翔、邓方羽翼之,若夏曾佑、蒋智由、谭嗣同、狄葆贤、吴士鉴,则以它籍与岭外师友相习而同其风会者也”,言“此派诗家,大抵怵于世变,思以经世之学易天下,及余事为诗,亦多咏叹古今,直陈得失”,“其体以雄浑为归,其用以开济为鹄,此其从者同也”;而“当南海以新学奔走天下之时,文则尚连犿而崇实用,诗则弃格调而务权奇”,于是产生了“康梁诗派”,“其才高意广者,又喜摭拾西方史实、科学名词,融铸篇章,矜奇眩异。其造端则远溯定庵,其扩大则近在康梁,其风靡乃及于全国。而仁和夏曾佑、诸暨蒋智由、浏阳谭嗣同、溧阳狄葆贤、仁和吴士鉴诸家,则又承袭康梁诗派而喜为新异者也”。⑥从地域文化的角度研究阐释近代诗派和诗界革命派诗人群体,给人以新异之感。
与汪辟疆同期致力于近代诗歌的研究工作的,还有钱仲联。1936年,钱仲联笺注的《人境庐诗草笺注》问世,不仅为日后人们研究作为诗界革命一面旗帜和主将的黄遵宪保存了大量珍贵史料,提供了极大的便利,而且在《发凡》中提出了不少真知灼见。其中一个著名的观点,是认为黄诗“奥衍精赡,几可谓无一字无来历”,“知先生《杂感》诗所谓‘我手写我口者,实不过少年兴到之语。时流论先生诗,喜标此语,以为一生宗旨所在,浅矣!”{1}这一迥异时流之见,显然是有所为而发,意在强调“以旧格律运新思想”方是以黄遵宪为代表的诗界革命派诗歌最为重要的特征。
1940年底,吴文祺在《近百年来的中国文艺思潮》第三部分“戊戌变法与文学改良运动”论及“诗界革命”,以为“夏、谭等对于诗界革命的事业,实在是有志未逮”,而“同时从事于诗体解放运动”的黄遵宪却“得到成功”;其原因,在于黄氏并不以“堆积满纸新名词为革命”,而是“能为诗人之诗而锐意欲造新国者”。{2}与胡适一样,吴文祺也认为黄遵宪《杂感》第二首“可以算是诗界革命的宣言”;但他同时结合黄氏言文合一及“我手写我口”、“不避流俗语”的主张,进而得出一个大胆的结论:“新文学的胎,早孕育于戊戌变法以后,逐渐发展,逐渐生长,至五四时期而始呱呱墮地。胡适之、陈独秀、钱玄同等不过是接产的医生罢了”。③吴文祺顺势推导出的这一结论,就不是胡适所愿意承认的了。
1944年,杨世骥《诗界潮音集》一文首次对以“诗界潮音集”为代表的晚清“新诗”运动的创作实绩进行了较为系统的评述,并提出了对“诗界革命”历史地位的重估问题。他将《新民丛报》所开辟的“诗界潮音集”诗歌专栏视为肇端于谭嗣同、夏曾佑的“新诗”运动之发展乃至高潮,就其革新精神与内容层面对其创作实绩予以大力肯定,言其“实使当日诗坛发放出新的曙光”,堪称“时代的潮音”。{4}该文扼要分析了梁启超、康有为、蒋观云、狄葆贤、麦孟华、黄宗仰、高天梅等几十位栏目诗人“新诗”之时代闪光点,并对其时代精神、探索意识及历史意义予以高度评价:“其长处是能充分地表现他们的时代——那个动乱的时代;发抒他们的情感——在那个时代的激越的情感,凡前人诗中向来忌用的辞句,他们都明目张胆的采用了,凡前人诗中不敢问津的新事新理,他们都明目张胆的容纳了,惟因运用的高下,其间遂不免生硬粗糙,然而这是任何体式最初未能或免的现象。”{5}是为知言。
二、建国以来诗界革命研究的现状分析
20世纪50至70年代,阶级史观统摄下的中国文学史论著,述及晚清诗界革命,将其定位在一场改良主义的文学运动、文学思潮或诗歌流派;⑥言其所标榜的“新理想”、“新意境”,“就是要求诗歌在内容上能直接为改良派维新变法的政治目的服务,要求诗歌具有改良派所可能具有的反帝反封建性质”,在肯定其历史进步性的同时,批评其改良主义的阶级局限性。{7}
20世纪80年代以后,关于诗界革命的研究成果渐多。1985年,陈建华在《晚清“诗界革命”发生时间及其提倡者考辨》一文中力排陈说,指出夏曾佑、谭嗣同、黄遵宪均非“诗界革命”的提倡者,主流学界流行的关于“诗界革命”在戊戌前就已提出的观点是错误的,断言诗界革命始于梁启超1899年所写的《汗漫录》。{8}这一基于基本文献史料的梳理而得出的观点,在一定程度上纠正了这一研究领域长期以来不重视原始史料乃至以讹传讹的不良倾向。夏晓虹1991年问世的《觉世与传世——梁启超的文学道路》一著,对梁启超的诗歌理论和诗歌创作之演变轨迹做出了系统的分析,指出“西方文化是‘诗界革命之魂”,作为“诗界革命”倡导者的梁启超的诗歌创作实践方向对同时代人有巨大影响,“新名词的使用,新意境的开拓,使其诗以截然不同于中国古典诗歌任何一家的崭新面目独立于诗坛,给予人们深刻的印象”;而随着理论倡导和创作实践中“新意境”与“新语句”的分离,最终导致了“古风格”的获胜,梁氏的诗歌创作也走过了一条从挣脱传统到复归传统的路子。{1}张永芳1991年问世的《晚清诗界革命论》一著,是国内第一部对诗界革命展开整体研究的专著。该著从诗界革命的历史背景说到其消歇与尾声,将黄遵宪定位在诗界革命的先导人物与首席代表,视夏、谭、梁三人的“新诗”实验为诗界革命的开端,将其定位在诗界革命的“幼稚阶段”,将“诗界革命”口号的正式提出视为“新诗”与“新派诗”的合流阶段,将“诗界潮音集”与“饮冰室诗话”栏目的创办视为诗界革命的进一步发展,将“新粤讴”与“新体诗”视为诗界革命发展的高潮,将改良派主要刊物的停办作为诗界革命趋于消歇的标志,从而为诗界革命运动梳理出一条清晰的线性发展脉络。张永芳将诗界革命的历程序列概括为:“新派诗”(先导)——“新诗”(萌芽)——“新派诗”与“新诗”合流(成熟)——“新体诗”(高潮)。尽管其对这一过程的梳理因过于清晰而有失历史过程的复杂性与多向度,许多论断(诸如关于诗界革命之开端、高潮及宥于改良派阵营等论断)值得进一步商榷,但毕竟为诗界革命运动勾勒了一条大体的发展脉络,为后人进一步研究开拓了路径。
马亚中在1988年完稿的论著《中国近代诗歌史》中,用一章的篇幅论述“同光时期的诗界革命派”,将其诗歌创作定位为“昭示未来的乘槎之举”,断言“从他们身上已可见诗界大变的征兆”,肯定较诸同光诗坛的汉魏六朝派、同光体、唐宋调和派、西昆体诸诗派,“这一派在诗歌发展史上,代表着革新的力量”,但同时断言“他们的革新破产了,他们的贡献在于对后来年轻的诗歌革命者进行了启蒙,对于现代白话新诗的最后形成作了历史的铺垫”。{2}著者摒弃了以往以各流派诗歌的“政治功绩”来论定其功过的评价标准,而主要以各流派的诗歌是否能真实地表现诗人自己对生活的感悟以及对中国诗歌艺术发展之贡献为坐标,持论公允平正。该著在整体上对诗界革命派评价不高,认为他们“还未能设计出真正的新诗形式,甚至连雏形也尚未形成,而且在实践上也未能跳出古典诗歌的手掌”;其所予以高度评价的,是梁启超“诗界革命”理论中指出的师法欧西的取范路径与革新方向,以为“诗界革命派在诗外为介绍海外文化所作出的努力,以及‘诗界革命的呐喊,却在客观上预告了春天的消息,并且为春天的到来作着耕耘的准备”。③
郭延礼先生在诗界革命研究领域用力颇勤,其《论康有为的海外诗》、《黄遵宪的开放意识及其诗歌的审美趋向》、《黄遵宪的“民歌情结”及其与诗歌创作的关系》、《关于黄遵宪“新派诗”的评价问题》等文,在康有为和黄遵宪诗歌研究领域做出了开拓性贡献;其《“诗界革命”的起点、发展及其评价》一文,全面评述了诗界革命的发展脉络及其历史意义,涉及诗界革命研究中存在的诸多有争议的问题。该文认为诗界革命的起点和界标应是“新学诗”,时间当在1895年;“新派诗”概念的提出是在1897年,康有为、蒋智由、丘逢甲等均为“新派诗”作家群成员,“新派诗”作为其整体概念应当被视为是“新学诗”之后的产物;1899年梁启超在《夏威夷游记》中提出“诗界革命”是对前一阶段出现的诗界革新的理论概括,不能视为诗界革命的起点;“诗界潮音集”是诗界革命继“新学诗”、“新派诗”之后的一个新发展,而非 “新派诗”与“新学诗”的合流;黄遵宪提出的形式介于弹词与粤讴之间的“新体诗”(杂歌谣),是诗界革命中诗体改革的新探索,达到了诗界革命在诗体改革方面的最高成就;诗界革命的范围不仅仅局限于资产阶级维新派内部,革命派诗人柳亚子、高旭、马君武、宁调元、于右任、黄人、秋瑾等,从其诗歌主张和创作实践来看显然与诗界革命属同一阵线,成为诗界革命队伍中一支生力军;诗界革命为五四新诗的出现奠定了理论基础和创作基础,成为五四诗歌革命的先声。{1}
王飚先生对诗界革命亦非常关注,且眼光独到,见解不俗。其《百年中国史话:诗歌史话》、《中国20世纪文艺学学术史》(第一部)、《中华文学通史·近代文学卷》(1997)对诗界革命运动的概述和对“新派诗”理论、“新学诗”意识的辨析,以及《独立风雪中的清教徒——黄遵宪诗学观的发展及其在诗歌近代化历程中的地位》、《从诗界革命到革命诗潮——再论南社诗歌的文学史地位》等论著,在诗界革命研究的诸多方面有着独到见解,体现出鲜明的问题意识。鉴于黄遵宪的海外诗主要创作于19世纪70-80年代,而多数近代文学史却将其放在20世纪初年发生的诗界革命中评述的现状,他着意强调这位以“独立风雪清教徒之一人”自况的新派诗人主要作为诗界革命前的“先导人物”而存在的文学史定位,提醒人们不要模糊了近代诗歌新变的轨迹。鉴于南社的许多重要诗人曾经是诗界革命的热情响应者,两者之间有着不可分割的历史关联,而不少论者却将诗界革命宥于维新派阵营之现状,他敏锐地指出“诗界革命”并非只是“为维新变法服务”,一般论者所谓“革命派诗歌”亦未否定诗界革命的纲领,而是继续推进,进而在辛亥革命前后的诗坛上形成了以南社诗人为核心的革命诗潮,并视其为诗界革命的新阶段,认为从诗界革命到革命诗潮构成了中国诗歌近代化转型的重要阶段。{2}有感于不少论者将处于从古典到现代转型期的诗界革命的主要历史意义解释为通向现代白话新诗的桥梁或“过渡”形态,他别具只眼地指出:“诗界革命的主要意义,是创造了与古典诗歌和现代新诗都不同的另一种诗歌形态——‘旧体新诗。”③尽管有些观点(比如将革命诗潮视为诗界革命的新阶段)值得进一步商榷,但这些极富学术眼光和启迪意义的新见解和新思路,值得进一步拓展与开掘。
马卫中2000年问世的《光宣诗坛流派发展史论》一著,将诗界革命置于“光宣诗坛倡导革新的诗歌流派”位置予以观照,概括了该派的本质与内涵,对其代表诗人黄遵宪、丘逢甲、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夏曾佑、蒋智由一一展开论述。该著以革新图强的思想性、堪称诗史的纪实性、求用于世的功利性、眩人耳目的新奇性、明白易传的通俗性等,来概括作为流派的诗界革命之基本特征,高度评价其历史意义,言“论光宣的诗歌流派,就影响与历史意义而言,首推诗界革命”,谓“诗界革命是中国数千年诗歌史上对诗歌的形式和内容影响最大的一次革命,它直接导致了诗歌的近代化、甚至现代化”。{4}
关爱和先生《梁启超与文学界革命》一文述及“诗界革命”时,言梁启超在《夏威夷游记》、《饮冰室诗话》中已经意识到:“挦扯新名词以自表异”的“新学诗”未能做到与新意境、旧风格的和谐交融,诗界革命应引以为前车之鉴;黄遵宪等人的“新派诗”做到了“能熔铸新理想以入旧风格”,应成为诗界革命推进发展的凭籍和基础;“新意境是诗界革命之诗的内容方面的支配性要素,旧风格是形式方面的支配性要素,前者决定了诗能否推陈出新,后者决定了诗如何不失为诗”。{5}可谓要言不烦,一语中的。
他如郭延礼《中国近代文学发展史》关于康有为海外诗、黄遵宪“新派诗”的评述,袁行霈等著《中国诗学通论》关于黄遵宪、梁启超对诗界革命理论贡献的总结,黄霖《中国文学批评通史·近代卷》对梁启超与“诗界革命”以及黄遵宪、康有为之诗论的总结与评述,孙之梅《南社研究》对南社在成立前与“诗界革命”的承续及其同中之异的辨析,李开军博士论文《梁启超与中国文学的转变》对“诗文辞随录”之“新名词”运用状况的量化分析及对诗界革命中“新名词”地位消长之探因,左鹏军《“诗界革命”的旗帜黄遵宪》、《澳门〈知新报〉与“诗界革命”》等文对黄遵宪诗歌内容与特色、《知新报》诗歌内容与风格及其与诗界革命之关系的探研,郭长海《高旭集·前言》对高旭与诗界革命之关系的初步梳理,杨站军博士论文《游移在激进与保守之间——诗界革命研究》中关于“诗界革命不是传统诗歌向现代诗歌过渡的桥梁,现代白话诗也不是诗界革命的延续和发展”的判断,郭道平《“诗界革命”的新阵地——清末〈大公报〉诗歌研究》一文对《大公报》“杂俎”栏目诗歌的初步梳理与认定,均有独立学术见解,丰富了人们对诗界革命运动的认知,为后来者进一步深入探研提供了有益的参照。
然而,综而观之,无论就文献史料建设来说,抑或就研究现状而言,迄今的诗界革命运动研究均甚为薄弱。就史料建设而言,作为诗界革命主阵地的《清议报》“诗文辞随录”、《新民丛报》“诗界潮音集”等栏目诗歌,至今尚未得到有效的发掘整理与出版;至于其为数众多的国内阵地和外围阵地,更是乏人问津,其庐山真面目尚不为人知。一言以蔽之:诗界革命运动的基础史料建设严重滞后。就学界的研究现状而言,现有研究成果或以粗线条勾勒、理论总结与定性为主,或以几个代表诗人与阵地的个案考察为主;征引材料多以后人整理的文集为主;20世纪初年曾喧腾一时的诗界革命运动留给人们的印象似乎仍是梁启超的几句理论纲领以及三五个代表诗人与报刊阵地,其共时性的复杂形态和历时性的整体面貌依然不甚清晰。这种忽视原始报刊史料、见木不见林的研究现状,导致许多基本史实仍未摸清,一些重要问题仍无法得出令人信服的定论。
三、报刊史料与问题意识
诗界革命作为一场有理论、有阵地、有队伍、有实绩、有声势且影响深远的诗歌近代化革新运动,其所赖以开展的阵地是近代化报刊。诗界革命之所以很快就产生了全国性的广泛的社会影响,乃至引领了时代潮流,形成一场颇有声势的文学运动和文化思潮,其中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在于其倡导者和响应者有效地利用了近代报刊这一新型的传播媒介。如果梁启超一班人没有近代化报刊作依托,诗界革命不可能那么迅猛而广泛地开展起来。既然近代报刊是诗界革命赖以开展的主要阵地,而学界长期以来对原始报刊诗歌史料的不够重视乃至严重忽视,就成为制约这一研究领域走向本真和深入的瓶颈。只有从原始报刊史料的重新勘探与发掘出发,而不是从后人整理的个别诗人的文集等二手材料出发,才有可能发现更多的诗界革命新阵地,打捞出更多的新材料;只有大量接触和甄别与之相关的第一手报刊史料,才能设身处地地领会置身诗界革命运动之中或受这一时代风潮影响的新派诗人的诗学主张,才能更真切地倾听到诗界革命诗人群体及其自觉或不自觉的效仿者们透过其诗歌创作奏响的众声喧哗的时代大潮音,才能更全面地透视与把握这一诗歌变革思潮多声复义的历史变奏曲与时代主旋律;只有这样,我们的研究成果才有可能更为接近诗界革命运动的原初形态,进而将这一研究引向全面和深入。
从原始报刊史料出发,说起来不过是一句老生常谈的话,也是一种最笨的研究方法,但认真梳理起来却并非易事,其所涉及到的相关报刊材料之多之杂,远远超出此前人们对于诗界革命阵营的印象与认知。主流文学史著作述及诗界革命之阵地,大多仅列举梁启超在日本横滨创办的《清议报》、《新民丛报》和《新小说》三种刊物。事实上,作为晚清以救亡启蒙为主旋律的政治变革思潮和思想启蒙运动的有机组成部分,诗界革命所掀起的风雷激荡的时代大潮音,极大地影响了20世纪初年新旧诗坛的创作风貌;诗界革命的阵地并不限于维新派在海外创办的报刊,其诗人队伍也不限于维新派阵营,其传播范围和社会影响更是渗透到国内许多地方。除上述核心阵地外,诗界革命的外围阵地和国内阵地还有许多。清末天津《大公报》,重庆《广益丛报》,厦门《鹭江报》,上海《大陆报》等,是诗界革命在国内的重要阵地;澳门《知新报》,留日学生在日本东京创办的《选报》、《政艺通报》、《江苏》、《浙江潮》等杂志,革命党人在上海创办的《国民日日报》、《警钟》、《觉民》等报刊,《绣像小说》、《二十世纪大舞台》等十余种文艺杂志,《杭州白话报》、《安徽俗话报》、《中国白话报》、《宁波白话报》、《竞业旬报》、《潮声》、《国民白话日报》等几十种白话报刊,《女学报》、《女子世界》、《中国女报》、《神州女报》等妇女报刊,在很大程度上均可视为其外围阵地。如此看来,诗界革命运动的地理历史版图,将得到很大拓展。
从原始报刊史料的全面深入的勘探出发,以回到原初的历史眼光重新审视晚清诗界革命运动,许多或语焉不详、似是而非,或以偏概全、以论代史,或人云亦云、以讹传讹,或众说纷纭、尚无定论的问题,或许可以得到较为接近历史真相的描述与解答。比如众说纷纭的诗界革命运动的起点问题,如果我们从原始报刊史料出发,只消查查梁启超揭橥“诗界革命”旗帜、全面提出“三长”具备“诗界革命”纲领的《汗漫录》一文,系何年何月正式发表于何种刊物,便不难判断诗界革命运动作为一场以近代化报刊为阵地、有理论倡导、有诗人队伍、有创作实绩、有声势影响的文学思潮和文学运动,应该以什么标志性事件作为其起点和发端。{1}又如诗界革命的边界问题,我们只消认真浏览一下清末天津《大公报》“杂俎”栏目,重庆《广益丛报》“杂录”、“国风”等专栏,厦门《鹭江报》“诗界搜罗集”专栏,上海《大陆报》“文苑”栏等,辨析一下其诗歌创作特征,便不难发现其栏目诗歌对“诗界革命”的呼应与仿效,从而构成了作为诗界革命运动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的重要国内阵地;至于在诗歌创作宗趣、诗体诗风变革方向等方面明显受诗界革命理论倡导和创作实践影响的近代报刊诗歌,更是不胜枚举,这些不同政治立场和思想倾向的近代报刊,在一定时期或一定程度上构成了诗界革命运动的外围阵地。再如诗界革命与1903年前后兴起的革命诗潮的关系问题,诗界革命阵营与同光体诗人的关系问题,诗界革命诗人群体与南社诗人群体的关系问题……都可以通过梳理分析原始报刊史料寻找到更为贴近历史事实的答案。
1991年,钱仲联先生序马亚中《中国近代诗歌史》,论及身逢前古未有危难之局的近代诗人之创作特征道:“其歌也有思,哭也有怀,闪耀着鲜明的时代色彩,皆可谓‘有本之作;其震动人心之力,也有前古诗人所没有能达到的”;进而感叹近代文学尤其是诗歌研究之薄弱现状道:“无论在作品整理、资料搜集,还是在史论、作家论、作品论方面,与先秦、唐宋文学的研究相比,都有较大差距,有待于人们急起直追。”{2}近代诗人“歌也有思,哭也有怀”的鲜明的时代精神,近代诗歌所蕴含的“前古诗人所没有能达到”的“震动人心之力”,理应成为激发后人研究兴趣和学术使命感的不竭的动力源泉。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又是20多年过去了,钱先生当年所忧虑的近代诗歌研究薄弱的现状,迄今仍没有得到多大的改观,诗界革命的研究现状尤其如此。
带着问题意识,基于原始报刊文献史料,重绘诗界革命运动的政治、地理、历史、文化和文学版图,重新勾勒发生在一百多年前的那场声势浩大、影响深远的诗歌变革运动的原初面貌、驳杂形态、多重意蕴与多向度发展趋势,是将诗界革命研究引向客观、全面和深入的基本途径与有效方法。这一研究视角与途径,既能彰显传播方式的近代化变革对中国诗歌古今之变产生的重要影响,又能通过发掘一批诗界革命运动的国内阵地和外围阵地,揭示一些此前未被发现或未获重视的诗歌创作与诗学理论现象,解答一些前人语焉不详、尚无定论或未曾触及的学术问题,进一步丰富人们关于诗界革命运动的感性印象与理性认知。面对这一极富开掘潜力和研究价值的重要课题,我们有理由对后来者充满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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