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名横溢 卓然大家

2014-04-29 09:51赵雪沛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4年4期
关键词:性别角色

赵雪沛

摘 要:吴藻是清代著名女词人,在当时即颇受词坛瞩目与推许。由于婚姻不谐与空负才情的际遇,其词中常表现出深深的郁恨与落寞不平之感,体现出对性别角色的苦闷和现实处境的不满。从题材上来看,吴藻题画词数量之多、质量之高是大多数女词人无法比拟的;同时,喜欢寻幽览胜的性情使得她写下很多清新飞扬的游览词,流露出对自然山水的由衷热爱。从艺术上看,吴藻在有意汲取众家所长的基础上融入个人的独特气质、个性与情思,其词柔婉和豪壮、流利与清隽兼而有之,形成了不拘一格、奄有众妙的写作风格,堪称清中叶浙江地区最优秀的女词人。

关键词:吴藻;性别角色;题画词;游览词;奄有众妙

一、婚姻不谐的幽恨与性别角色的苦闷

吴藻,字 香,号玉岑子,浙江仁和人。能诗文,擅词曲,尤以倚声最工,名播大江南北,词集有《花帘词》、《香南雪北词》各一卷。此外,吴藻亦好曲,曾作杂剧《乔影》,并为之绘《饮酒读骚图》,其洒落不羁的思致才情及当中表现出的女性角色的苦闷与不平在文坛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明清两代,以文名为人所称的才女大都出自仕宦书香家庭,不少还是世代以诗礼传家的名门望族之后。家内浓厚的文学氛围与良好的闺中教育是才女们在文学创作上取得不俗成绩的最基本条件。吴藻的特异之处是她生于商贾之家,后来又嫁作商人妇,从表面上看来完全不具备一般才女的成长环境与基础,而其创作成就却超越大部分才女,确实令人惊讶不解。陈廷焯称:“ 香父夫俱业贾,两家无一读书者,而独呈翘秀,殆有夙慧也。”{1}《近词丛话》也说:“吴 香女史,初好读词曲,后乃自作,亦复骎骎入古……著有《花帘词》一卷,逼真漱玉遗音……女史父夫皆业贾,无一读书者,而独工倚声,真夙世书仙也。”{2}其实,除了与生俱来的聪慧天资与颖异才华,吴藻能够顺利地走上文学之路也离不开年少时所受到的多方面的文艺教育。从其作品中可知,她不仅擅长诗词曲文,而且会吹箫、弹琴、作画,有着相当深厚的艺术修养。吴藻的姐姐蘅香、茝香与哥哥梦蕉均有文才,彼此间常以诗词往还酬答,这说明她的父亲虽是商人,却并未忽略对子女的教育。

对当时的能文女性而言,才子佳人、夫妇联吟式的美满婚姻是她们心中渴望的理想范本。可惜吴藻并没有这样的好运,出身于商贾家庭的她最终嫁给了一个不通文艺的平庸商人。在这段婚姻里,也许他能为她提供优渥的物质生活条件,但永远无法进入她的心灵与情感世界。她的丰美才情得不到任何真正的欣赏与回应,那种找不到对手的失望与寂寞使她的词作中时常充满愁郁与感伤情绪。同时代才女赵韵卿有《百字令》(题吴 香女史花帘词集),其下片有句云:“最怜心比秋莲,暗含苦味,试问何人晓。多少落花芳草句,尽是凄凉怀抱。”可谓道出了吴藻的凄怨心事。这种无法明白直诉的痛苦长久沉积在胸臆间,由此形成了其作品里挥之不散的愁思如缕。《满江红》词云:

门掩斜阳,满院里、零花瘦草。疏帘卷,纸窗风紧,玉炉烟袅。天末数声征雁过,林边几点归鸦噪。悄无人、落叶冷空阶,红谁扫。 题不尽,伤心稿;消不尽,闲烦恼。算眼前愁境,又添诗料。翠影自怜双袖薄,病魂已约三秋老。待巡檐、索笑问寒梅,春还早。

词中的情与景都带着萧瑟寂寞的味道,她笔下的风物由近处的零落花草、劲急秋风、袅袅无声的炉烟,到远处天际的嘹呖征鸿,林边的归鸦声噪,再返转眼前的空阶落叶、残红满地,镜头的推近拉远之间使人感受到一派冷落萧飒的茫茫秋思,并含蓄流露出词人心境的孤寂与凄凉。她题写不尽的伤心词稿与难以消解的烦恼幽恨,实则皆源于那不称己意的空漠婚姻。碍于礼教她无法将这份哀怨直接点明,然而“翠影自怜双袖薄”暗用杜甫诗中遭际堪伤、孤高清绝的佳人形象,已婉曲透露了婚姻不谐导致的苦闷孤寂之感。

在另一首《乳燕飞·愁》中,她索性为“愁”而专赋一章,其心怀寥落忧郁之深可以想见。词曰:

不信愁来早。自生成、如影共形,依依相绕。一点灵根随处有,阅尽古今谁扫。问散作、几般怀抱。豪士悲歌儿女泪,更文园、善病河阳老。感斯意,即同调。 助愁尚有闲中料。满天涯、晓风残月,夕阳芳草。我亦人间沦落者,此味尽教尝到。况早晚、又添多少。眼底眉头担不住,向纱窗、握管还吟啸。打一幅,写愁稿。

那仿若与生俱来、如影随形的愁绪,始终缠绕着她易感的心灵。由古往今来的落拓才士,她想到了自身的失意与寂寞。“我亦人间沦落者”——她的悲哀是一处不可揭示的黑洞,岁岁年年,无声地吞噬着她的热情与人生。那些所谓逗引愁绪的晓风残月与夕阳芳草,不过是其郁悒心事的投影而已。她可以临窗握管,细细写下一篇以愁为主题的词稿,却终究无法获得真正的安慰与释怀。不可摆脱的命运枷锁与黯淡的现实处境,令她深深地感受到压抑的沉重与悲凉,然而除了空自嗟叹,她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出口。

婚姻与情感的极度失意明显影响了吴藻的生命体验,她的心中常常因此盈满倦怠与幽怨相交织的情愫:

寂寂重门深院锁。正睡起,愁无那。觉鬓影微松钗半軃。清晓也,慵梳裹;黄昏也,慵梳裹。 竹簟纱橱谁耐卧,苦病境,牢担荷。怎廿载光阴如梦过。当初也,伤心我;而今也,伤心我。

心理上积聚的阴霾感觉使得她在愁病相仍之际倍觉生意寥落的疲倦与无奈。她看着光阴如梦般无声流逝,却始终不曾带走哪怕一丝一缕愁绪,而重门深锁、病卧纱橱的封闭环境又暗示了其内心的困顿寂冷之情。从古至今,爱情在女性生命中都占据着无可替代的重要位置,然而爱情带来的往往并不总是甜美。“在一切文化中,爱情都明显地是一种不安分的因素。它的巨大活力和激情既表现出要冲破一切阻碍的破坏性,又表现为一种理想至上、蔑视现实的超越性。这两方面都预含了爱情的悲剧性”。{1}吴藻的悲剧并非是情爱失路的痛苦,而是情感找不到对手的悲凉。她那颖慧过人的资质与自负清高的个性使她在梦想破灭时比旁人更为深刻地体会到彻骨的失望与现实的无情。她无力摆脱这样的困境,又不甘就此在沉默的忧伤中静静度过没有意义没有幸福的一生。而在心灵的挣扎与思索之间,她日渐深切地意识到自身的女性角色带来的束缚与压抑。在当时的社会制度下,男性作为拥有话语权、经济权的统治者,是女性必须依从附庸的对象,女子的命运大多由男子之手掌握操控。她们既无缘于科名功业,婚姻与情感也无力自主,只能听凭天意播弄。敏感而聪慧的吴藻在自我的人生困境中看到了这些因女性身份而生的种种局限与不平,心里因此充满郁愤。她渴望突破女性身份的约束,于是便有了杂剧《乔影》的诞生。在这部剧中,吴藻塑造了一位名叫谢絮才的不俗女子形象,通过谢氏“有才无命”的苦闷牢骚来发泄自己对现实生活中女性处境地位的不满,如同剧里所唱的那样:

我谢絮才生长闺门,性耽书史。自惭巾帼,不爱铅华。敢夸紫石镌文,却喜黄衫说剑。若论襟怀可放,何殊绝云表之飞鹏;无奈身世不谐,竟似闭樊笼之病鹤。{1}

在词中,吴藻也不止一次地表露过不甘雌伏的心意。她那首著名的《忆江南》(寄怀云裳妹八首)云:“江南忆,最忆绿阴浓。东阁引杯看宝剑,西园联袂控花骢。儿女亦英雄。”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情逸兴跃然纸上。在《金缕曲》一词中,她的豪宕郁勃之气同样流溢于字里行间,词之上片云:“生本青莲界。自翻来、几重愁案,替谁交代。愿掬银河三千丈,一洗女儿故态。收拾起、断脂零黛。莫学兰台悲秋语,但大言、打破乾坤隘。拔长剑,倚天外。”她以男子般劲健不羁的口吻直诉内心喷涌而出的万丈豪情。她渴望抛开女儿的身份态度与柔弱多感,渴望摆脱世间的种种压迫束缚。“拔长剑,倚天外”语出宋玉《大言赋》“长剑耿耿倚天外”,分外明晰地凸显出吴藻急欲突破自我困境,向往自由高远、独立驰骋之境的激切之思,其特别的精神追求与不凡心性是远超于同时代其他女性之上的。

吴藻这种由性别角色带来的苦闷有时会以另一种面目出现在词中,就如《乔影》里女扮男装的谢絮才那样,她将自己想象为一名男子,以男子的声态语气来暂时满足心底埋藏的渴望,《洞仙歌》(赠吴门青林校书)便体现了这样的情感倾向。在这首至今仍颇受争议的作品中,吴藻毫不掩饰地表露出女性少有的清狂洒落的一面。词云:

珊珊琐骨,似碧城仙侣。一笑相逢淡忘语。镇拈花倚竹,翠袖生寒,空谷里、想见个侬幽绪。 兰 低照影,赌酒评诗,便唱江南断肠句。一样扫眉才,偏我清狂,要消受玉人心许。正漠漠、烟波五湖春,待买个红船,载卿同去。

词里抒写她对一个叫做“青林”的伎师的欣赏恋慕之情。她以男子的眼光与口吻描摹青林沉静幽柔的气质与淡雅清寂的情怀,而“要消受玉人心许”,“待买个红船,载卿同去”,则完全是一位风流疏狂之士对所爱女子的声情态度。吴藻以闺秀的身份毫无顾忌地表达对同性伎师的赏爱心意,在当时及以后均引起了纷纷的议论与猜疑,今日一些研究者甚至因此认为她具有同性恋的倾向。实际上,联系吴藻的生平遭际与苦闷不平的心境来看,她之所以写下如斯放意大胆的词句,不过是借此曲折宣泄压抑已久的对两性不平等现实的愤懑与不满。如同她为《乔影》而作的《饮酒读骚图》,图中是一名身着男装、独自把酒读《离骚》的女子,寄寓的亦正是这份愿变男儿以摆脱性别束缚的心事。吴藻的好友、著名才女汪端有《题西泠女士吴 香〈饮酒读骚图小影〉》诗云:“蜀国黄崇嘏,唐宫宋若华。美人原洒落,词客最酸辛。修竹难医俗,芳兰不媚春。江潭写秋怨,憔悴楚灵均。”{2}黄崇嘏,五代时临邛人,因事下狱,贡诗蜀相周庠。庠荐摄司户参军,政事明敏。庠爱其才,欲以女妻之。嘏作诗辞婚,庠得诗大惊,问之,乃黄使君女也。宋若华是唐德宗时人,与其他四姐妹若昭、若伦、若宪、若荀皆慧警善属文。贞元中被德宗招入禁中,试文章,论经史,俱称旨。若华著有《女论语》一书,对后世女教影响颇深。汪端借黄崇嘏事称许吴藻具有不让须眉的才情天姿,而以宋若华赞美其填词的高妙功力。但既然历史上的黄崇嘏最终逃不过恢复女身、退回深闺的黯淡命运,那么吴藻的憔悴与寂寞终归也难以消解。

理想破灭的悲哀与无路可走的焦虑绝望一直困扰着婚后的吴藻,对自身憔悴支离的命运,她时时生出郁愤与不甘交织的情绪。词中她不止一次地感慨过:“自古清才妨浓福,毕竟聪明误了”(《金缕曲》〈题王兰佩女士静好楼遗集〉);“算何必莲台忏悔,悔愁根未剪,休言聪慧”(《疏帘淡月》);“古今来、才原妨命,慧难修福”(《金缕曲》)。她将不幸的境遇归结未才能妨命、福慧难以兼修的老套说法上,尽管内心深处她未必认同这样的观点。天赋的明慧才情给予了她相当高的自信与期许,同时也带给她太多空负清才的痛苦与梦想落空的失望。在那首倍受称许也引发最多感叹的《浣溪纱》中,她倾吐的就是这样极度的无奈哀恨之感:“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芭蕉叶上几秋声。 欲哭不成还强笑,讳愁无奈学忘情。误人犹是说聪明。”日复一日的煎迫中,她试图为自己的心灵找到呼吸与释放的出口,像大多数寂寞易感的才女一样,最终她选择了皈依佛教来作为超脱尘世羁绊的惟一途径。事实上,在道光二十四年(1844)刊行的《香南雪北词》中,已可清晰地触摸到她日渐贴近空静之路的点点心迹。词集自序里她自言:“十年来忧患余生,人事有不可言者。引商刻羽,吟事遂废,此后恐不更作。因检丛残剩稿,恕而存焉,即以居室之名名之。自今以往,扫除文字,潜心奉道。香山南,雪山北,皈依净土,几生修得到梅花乎?”《蕙风词话》卷二云:“潞府妙媵禅师,僧问金粟如来为甚么却降释迦会里。师曰:‘香山南,雪山北。闺秀吴 香(藻)词名《香南雪北》,本此。”{1}丰才啬遇的她在漫长的心路跋涉后,终于决定放下尘世的诸般嗔痴怨怒,走向平静无波的修行之路。《浪淘沙》(冬日法华山归途有感)已可见出她对生命空幻无常的深透体验。词云:

一路看山归,路转山回。薄阴阁雨黯斜晖。白了芦花三两处,猎猎风吹。 千古冢累累,何限残碑。几人埋骨几人悲。雪点红炉炉又冷,历劫成灰。

法华山在杭州附近,为埋冢山。她看到黯淡天空下法华山的累累冢堆,念及古往今来生命迁逝的苍凉悲哀,刹那间体悟到“雪点红炉炉又冷”的空虚寂灭之感。无论一生中经历怎样的欢愉与痛苦,最终都会被死亡之手轻轻抹去,而西方的那片净土,才是她灵魂的真正归属。

怀抱着这样的感悟与寄托,后期的吴藻渐渐收敛消除了从前的怨愤不平,词中多有淡定空明之境。《清平乐》词云:

银梅小院,十二重帘卷。雪北香南春不断,无奈咏花人倦。 满城初试华灯,满院湿粉空明。云母屏风月上,高寒如在瑶清。

在梅花满院、灯火满城的雪夜里,她体会到的,不仅是微微的疲倦与沉寂,还有“高寒如在瑶清”的澄澈宁静与出尘之思。当她心底曾经翻涌的热情与怨愤慢慢冷却熄灭,她终于感受到难得的超然与自在。

由《花帘词》的愁闷失意,到《香南雪北词》的渐趋苍凉空寂,吴藻以优美多思的词笔记录了自己精神与心灵之路的曲折印迹。其中有太多复杂深沉的人生体验与无奈寂寞的心曲,还有那些挣扎于理想和现实之间的郁愤与失落哀伤。她在词中表现出来的对女性生存处境的质疑与强烈不满,是继清初顾贞立之后对男权社会的又一次大胆挑战。她没有像同时代的其他女性那样以隐忍顺从去接受命运的不公,而是将心中的不平以激切的方式做了深透直接的表达。相对于丰美过人的才情与超妙的艺术创作功力,吴藻的这种不凡心志与识见才是她超越同侪、在女性词坛上取得不可替代地位的根本原因。

二、题画词与游览词

由于教育水平的普遍提高及社会爱才风气的驱动,明清女性在文艺上越来越趋向于多方位的发展。除了诗词文章,音乐书画也往往是才女必备的修养,反映在文学创作中,便是大量题画词的出现。吴藻虽然生于商贾之家,但自幼也接受了相当丰富而全面的闺中教育。相对于倚声填词,绘画并非吴藻最擅长之处,不过这没有妨碍她对画作的欣赏与对画境的领会。在其词集里,题画词的数量之多、质量之高是绝大部分女词人无法相比的。试看《鬓云松令》(题自锄明月种梅花图):

碧无痕,香满把。小劚金锄,雪片摇空下。一径凉烟都碎也,疏影横枝,补到栏杆罅。 画中诗,诗中画。画里诗人,可是神仙亚?好个江南花月夜,翠羽飞来,说甚啁啾话。

吴藻性喜梅花,不仅词集名为《香南雪北词》,而且在作品中也多次写到梅花。同样一幅《自锄明月种梅花图》,她后来又为之赋长调《台城路》一阕,可见她爱梅之深。在这首词中,她以流逸轻灵的笔调摹写出明月淡烟的清幽静谧与梅花的暗香浮动、疏影横斜,而画中人在如此清绝风物与氛围的烘托下,也仿佛染上了梦一般的飘飘仙意,所以她以艳羡的口气说:“可是神仙亚?”全词最精彩处乃在结尾,她用了一个颇具神幻色彩的典故。据柳宗元《龙城录》载,隋朝赵师雄南迁罗浮,日暮于松林酒肆旁见到一美人淡妆素服出迎,芳香袭人。与之同至酒家共饮,有绿衣童子献舞献歌不已。赵师雄酒醉而眠,醒后见自己在梅花树下,树上有翠鸟啁啾相顾。吴藻在花月夜的美好背景下,借翠羽飞来、啁啾细语的意象与其背后暗含的浪漫神奇故事婉转地点染出画中种梅美人清逸空灵的气质,与前一句“可是神仙亚”自然转承,同时为整个画境增添了活泼的生气与灵动新鲜之感。

另一首《清平乐》(题桐阴听雨图)则散发着清雅出尘的气息:

绝无尘俗,糁地桐阴绿。石鼎松风茶未熟,瑟瑟凉生满幅。 画中人正看鸦,孤山鹤已还家。贪洗两三竿竹,不知误了梅花。

散落一地的桐阴漠漠,以及石鼎松针烹茶的闲适情态,飞鸦归鹤孤山这些远近错落的意象风景,都传递出画中那份恬静而高雅的意致。然而,静态的景物不难刻画,难得的是在不离画境的基础上生发出更为动人的“意在画外”的情韵。像“瑟瑟凉生满幅”,使人仿佛可以感觉到桐阴轻风的绿意幽凉,“贪洗”二句虽则挥洒想象,淡泊的语气间自有清妙之思,是所谓“境生象外”者。

吴藻的才名使她与不少才女均有交游唱答,许云林即是其中之一。吴藻有《高阳台》(云林姊属题〈湖月沁琴小影〉),便是为其所作。词云:

选石横琴,摹山入画,年年小住西泠。三弄冰弦,三潭凉月俱清。红桥十二无人到,削芙蓉、两朵峰青。不分明,水佩风裳,错认湘灵。 成连海上知音少,但七条丝动,移我瑶情。录曲栏杆,问谁素手同凭。几时共结湖边屋,待修箫、来和双声。且消停,一段秋怀,弹与侬听。

许云林为钱塘女诗人梁德绳之女,工诗文,兼擅琴艺与绘画,吴藻所题的《湖月沁琴小影》即出自她的笔下。上片着力刻画月夜里独自弹琴湖上的女诗人清雅绝尘的意态风致,“选石横琴,摹山入画”已点明她工琴善画的出色才情;三潭印月、红桥寂寂的幽秀景色与大小孤山的秀丽剪影,则为弹琴者布置了一幅极为静美的湖山背景。于是,在淡淡的月光下,轻抚冰弦的她的身影如同水为佩、风为裳的依约湘灵一样,散发着朦胧缥缈的梦幻气质。下片吴藻自然地将词笔转向二人情谊的叙写,但始终不离“琴”的主题。她一方面称赞云林的琴艺之精,一方面抒发了对云林的深深思念。她遥想日后能与好友结庐湖畔,琴箫合奏,借优美的琴音细述人到中年的沧桑怀抱,含思婉转,使人回味深长。

吴藻个性中有着普通女子欠缺的大气洒脱的一面,尽管婚姻不谐的痛苦时时缠绕着她易感的心灵,她却并未因此彻底丧失对生活的热情。她钟情于文学创作,又交游广阔,与不少才女名士结下了深厚的知己之情;她始终保持着赤子之心,对大自然抱着天生的亲近与热爱。吴藻的故乡杭州向以风物清嘉、山水优美而名闻天下,每逢闲暇或者春秋佳日,她常常外出寻幽揽胜,其《花帘词》中有《喝火令》一阕,词前小序云:“四月十六夜泛棹北山,月色正中,湖面若熔银,戏拈小石投水,波光相激,月累累如贯珠。时薄酒微醺,繁弦乍歇,浩歌一阕,四山皆应,不知其身在尘世也。”雅意幽兴,使人读罢有飘然欲飞之感。

吴藻词集中有多首游览之作,均细腻生动地抒写了她对山水自然的热爱与轻畅悠游的适意情怀。《祝英台·春杪游花坞》词云:

小桥横,幽径曲,千亩渭滨竹。剪翠衫儿,一色晕浓绿。分明花里迷藏,弯环难觅,有何处,白云茅屋。 快心目。自觉热恼销除,尘襟淡如菊。碧涧泉多,僧房报茶熟。几时携榼来游,山厨清供,先看取,笋香新斫。

整首词可谓是花坞之游简洁而充满情趣的完整记录。暖洋洋的暮春天气,小桥曲径,将一切晕染上青翠色彩的寂静竹林,到处盛开的缤纷花朵……带着远离尘世喧嚣的清新与深幽,心中自然生出如被白云清风涤荡过的淡净之感。而小憩僧舍、煮茶品茗的意兴与结拍处携酒再游的期冀则反映了词人闲适恬雅的情韵。

吴藻的游览词作中极具浪漫清扬思致的,当属《台城路》,词云:

晓莺啼破纱窗梦,东风又催花舫。水傍花流,花围水住,春水桃花新涨。兰桡画桨。有人影如云,坐来天上。认得仙源,一襟芳思幻霞想。 清游放舟最小,苇梢千万树,都在幽港。饮绿开尊,吹香试笛,不尽浅斟低唱。芦芽渐长。看鸭鸭栏边,白鸥三两。落日柴门,老渔闲晒网。

词前有小序,写得优美轻灵,恰称词意:“积雨初收,嫩晴未稳,皋亭桃花盛开,游舫群集。午后偕蘅香、茝香买舟,由小港抵甘墩村。一路桥低岸曲,水复峰回,秾李千株,花繁似雪。此中幽境,别有天地,非人间矣。”碧水新涨,桃花盛开,雨后的空气里充满了清凉而柔暖的春天的味道。湖上画舫点点,游人与天空的倒影映在水面,看过去好似人在天上般飘然自在。小舟一路行来,词人看水看花看桥,看兰桡幽港,看白鸥芦芽与斜晖淡淡,还有柴门晒网的渔翁,恍惚间觉得自己仿若进入了陶渊明笔下的仙境桃花源。她所见到、感受到的一切都那么空灵秀美,她的心中因而盛满了只有自然才能给予的浪漫与欣悦。而她饮酒吹笛、浅斟低唱的陶然惬意之感,又为其“桃源”之游平添了一抹飞扬的色彩。

中年以后,随着光阴的流逝与修行之念日深,吴藻渐渐减退了早期的热情与执著幽恨,心境开始走向沉静苍凉。对于曾带给她无限安慰与欢愉的湖山胜景,她的态度也不复昔日的欣喜眷恋。《香南雪北词》中有一首《高阳台》,就是此种落寞情怀的反映:

山远浮烟,湖圆抱玉,丝丝杨柳轻柔。未老游情,累人催上兰舟。香尘漠漠西泠路,占红栏、笑语临流。一篷幽。摇碧谁来,第二桥头。 自从不作伤心句,负夕阳芳草,满地闲愁。寂寂寥寥,襟期淡过瞑鸥。东风几阵回桡急,峭寒生、欲裹重裘。懒勾留。花似浓春,雨似凉秋。

词前小序云:“平湖秋月亭故址重建,游者云集,舟过不得上,沿堤自断桥入里湖。”西湖由苏堤、白堤划分为外湖与里湖,外湖水面开阔,里湖境界幽深。吴藻避开游人群集的平湖秋月,而选择了相对宁静的里湖,已隐约流露出一点阑珊之意。“未老游情,累人催上兰舟”,虽然心中尚余游历湖山的逸兴,却早不是当年把酒吟啸的热情可以比拟的了。“累人”二字沉郁,包涵着丝丝苦涩与无奈的味道。所以,她看到西泠路上络绎不绝的香车丽人,看着红栏旁笑语临流的游客喧扰,自己却丝毫感受不到那份欢畅的情怀。在道光十七年(1837)移家南湖以后,始终耿耿于命运播弄、婚姻不谐之苦的吴藻,逐渐将精力转向了净土的修行,希望藉此抚平昔日的痛苦挣扎,得到心灵的平静与安宁。与之相应,她的词作基本不再表现郁愤激楚的情感,而代之以大量清雅幽秀的题画词与游览词。她的笔下不复流淌伤心怆然的词句,襟期亦随之归于淡泊与寥落,热爱与幽恨同时一点点淡出了她的生命。她有一首《浣溪纱》,差可与此词相对照来看:“冰雪心肠句欲仙,此身只合老湖边。水房春暗落梅天。 拾翠几人抛钿朵,添香独自理琴弦。好怀渐不似当年。”因此,当东风吹过湖面,她感到的不是清新舒适,而是春寒料峭、雨似凉秋,是“懒勾留”、“回桡急”的意致阑珊之感,这其实何尝不是她后期渐转寂寞沉寂的心理写照。

三、不名一家、奄有众妙的吴藻词

吴藻在清中叶女性词坛上的地位,只有顾春可与之颃颉。她在倚声方面取得的不俗成就令当时的许多词林名士刮目相看,对其人其词亦颇多推许称誉之辞。吴藻的好友魏谦升在《花帘词序》中认为:“自祭酒(按:指吴锡麒)之亡也,或虑壇坫无人,词学中绝,不谓继起者乃在闺阁之间。”将她的地位置于众多填词作手之上,评价可谓极高。王蕴章称吴藻“才名横溢,卓然大家”{1},《近词丛话》作者徐珂则云:“吴 香女史,初好读词曲,后乃自作,亦复骎骎入古。钱塘梁应来题其《速变男儿图》有句云:‘南朝幕府黄崇嘏,北宋词宗李易安。非虚誉也。著有《花帘词》一卷,逼真漱玉遗音。”{2}

李清照是后世女词人一致推崇追慕的前代大家,若能得到类似“漱玉遗音”这样的肯定,无疑已是最高称赏。而易安向被推为婉约宗主,词作极芳馨秀雅之致,几乎是所有女性词人模仿的范本,吴藻集中自然也有这种含思婉转的作品。如《点绛唇》:

倚竹拈花,生寒翠袖无人问。一天风紧,雁字来成阵。 画角城楼,又早催霜信。凭栏认,乱山隐隐,只与斜阳近。

又如《卖花声》:

花落又花开,秋去春来。昔年天气旧池台。一样夕阳芳草句,两样吟怀。 燕子莫相猜,庭院荒苔。笔床茶灶欠安排。抛掷流光人不觉,减了清才。

前一首写秋日黄昏的寒瑟孤寂情绪,后一首抒发光阴飞逝、物是人非的今昔之感,皆轻倩韶雅,蕴藉浑成,从笔意到艺术风格与易安词均有相似处。但若完全效仿前人,便不会使吴藻成为清代女性词坛上的一株夺目奇葩。她凭借自身天赋的慧思奇才,在有意汲取众家所长的基础上融入个人的独特气质、个性与情思,形成了不拘一格、“奄有众妙”的写作风格。也就是说,她的词并非专守一种格调,而是柔婉与豪壮、流利与清隽兼而有之。

与一般女词人不同,吴藻早年在倚声外兼好剧曲,杂剧《乔影》甫一面世便引起广泛关注。除此以外,她今日存世之作尚有散曲一套。对曲的偏爱间接影响到吴藻前期词作的风格,其词往往轻柔圆脆,流美俊快,读来琅琅上口,声情谐畅。譬如她的处女作《浪淘沙》:

莲漏正迢迢,凉馆灯挑。画屏秋冷一枝箫。真个曲终人不见,月转花梢。 何处暮钟敲,黯黯魂销。断肠诗句可怜宵。莫向枕根寻旧梦,梦也无聊。

词写秋夜孤馆里的消黯愁怀。静寂中传来的迢迢更漏,远处沉沉的晚钟悠扬,撩动独宿人愁绪的呜咽箫声……一切寂寞与伤感仿佛都因此被无限拉长,而懒寻旧梦、“梦也无聊“的无奈喟慨则更深地勾勒出主人公难以言说的凄怨哀恨怀抱。全词寄意虽怅恍苦涩,措语却自然圆转,吐韵清妍兼笔致和婉,情感的表达绝无粘滞艰涩之弊,恰如陈廷焯所称:“韵味浅薄,语句轻圆,所谓隔壁听之,铿锵鼓舞者也。”{1}

再如《行香子》云:

楼外残霞,柳外栖鸦。逗西风、落叶窗纱。都将秋思,吹在侬家。算几宵蛩,几分月,几重花。 冷了红牙,住了铜琶。一年年、减尽才华。翠尊银烛,浅醉消它。纵梦无多,愁有数,病添些。

在这首表现秋思冷落、心绪惘然的词作中,她的哀怨感受虽刻画得沉郁深透,然而因为用语与选韵的轻清谐婉,整体予人以柔约又流丽的美感效果。同时上下片的结拍处更带出几分余韵悠悠的绵邈况味。

如果说上述两首作品尚未明显流露出剧曲的风调特点,那么,《祝英台近·影》则能够清楚地看出曲词的影响。词云:

曲栏低,深院锁,人晚倦梳裹。恨海茫茫,已觉此身堕。可堪多事青灯,黄昏才到,更添上、影儿一个。 最无那。纵然著意怜卿,卿不解怜我。怎又书窗,依依伴行坐。算来驱去原难,避时尚易,索掩却、绣帷推卧。

整首词几乎全用口语,无一处用典,也无任何深曲的寄托,只是一个孤独索寞的闺中女子在絮絮地诉说她与影子之间的心事罢了,从字句口吻到表达方式都带着曲词直白浅俗的特色。原本倚声之事是十分忌讳以曲入词的,只因如此一来极易流入纤靡伧俗、味浅意薄的一路,明词不振,很大程度上与此流弊相关。学养深厚、识见开阔的吴藻之所以敢挑战这一避忌,在于心性灵慧的她懂得在直白浅切的基础上,注意用语不会走向柔靡粗俗的一端,并且借助独特、别出心裁的思致来巧妙灵活地表达作品的主题,借以弥补词情较为浅白的不足。例如在这首专咏影子的词里,寂寞又心绪慵倦的她在百无聊赖中唯有对着身旁依依相随的影儿喁喁细诉凄凉情怀。她先是抱怨自己枉自多情,虽“著意怜卿”,影儿却偏偏不解怜惜孤寂的自己;接着又不明了为何无情的影子还要不离不弃地伴着她起坐行走?言语间有无奈,也有困惑,将细腻微妙的女子心事传写得惟妙惟肖。词的最后,意兴寥落的主人公干脆躲入绣帷中假寐,以摆脱这“道是无情却有情”、徒然困扰其心神的影子。李佳《左庵词话》称吴藻此词“故作痴情语,却妙”{2},洵为的评。

除了措辞的浅白直接,吴藻也偏爱通过重复的修辞手法来加强情感的清楚表达,并造成流畅疏快的审美效果。比如:“不怕花枝恼,不怕花枝笑,只怪春风,年年此日,又吹愁到”(《连理枝》);“无意留春住,惊心怕病磨。好天能几日清和。等得花飞,等得柳丝拖。等得芭蕉叶大,夜夜雨声多”(《喝火令》);“无端新梦觉,记得分明,梦里华年竟如故。一样好凉秋,一样伤心,又一样,云和不鼓”(《洞仙歌》)。而整首词基本以重叠笔法写意传情的,是《酷相思》:

一样黄昏深院宇,一样有、笺愁句。又一样、秋灯和梦煮。昨夜也,潇潇雨;今夜也,潇潇雨。 滴到天明还不住,只少种、芭蕉树。问几个、凉蛩阶下语。窗外也,声声絮;墙外也,声声絮。

她以交加重复的手法来渲染秋夜里雨声潇潇、凉蛩絮絮的寒凉凄恻氛围,同时也深化了词中的愁寂之情,语言与意象虽简洁清新,然而通过这种有节奏的、连续的重叠句式,一样能明晰又深透地传递出愁绝心境。

婚姻失意的痛苦与人生不遇的苦闷一直困扰着吴藻,在她最终以净土修行淡去了尘俗痴念之前,这样沉重压抑的感觉从未真正消失过。而当此种郁愤情绪在她的笔下喷涌爆发时,我们看到的就是与轻圆柔脆风格截然相反的、即所谓“豪宕尤近苏辛”、“发海天之高唱”的作品{1},这也表现出她本人善于驾驭各种不同词风的成熟技艺。首先来看这首《金缕曲》:

闷欲呼天说。问苍苍、生人在世,忍偏磨灭?从古难消豪士气,也只书空咄咄。正自检、断肠诗阅。看到伤心翻失笑,笑公然、愁是吾家物。都并入、笔端结。 英雄儿女原无别。叹千秋、收场一例,泪皆成血。待把柔情轻放下,不唱柳边风月。且整顿、铁琶铜拔。读罢《离骚》还酌酒,向大江东去歌残阕。声早遏、碧云裂。

开篇即以高亢激越的语气大声叩问苍天,犹如当头棒喝,给人以无比震荡惊动的感受。她不甘空负一世才情却只能在空庭深闺与愁怀泪眼中徒然消耗,也清楚地明白不仅是她这样的女子,古今无数的英雄豪士亦同样遭此失意坎壈之痛。“英雄儿女原无别”,她由一己之境遇推及到一切不遇才士,从中可以见出其开阔的识见与襟抱。而检点自己的诗文,断肠之句触目皆是,“看到伤心翻失笑”,这不悲反笑的奇突反应正加倍深刻地传递出其苦笑背后汹涌的哀愤之情。所以,她要收拾起女儿的柔情幽怨,而以读《骚》饮酒、放怀高唱东坡“大江东去”的豪壮之词来宣泄内心的悲愤与不平。全词由“闷欲呼天说”的愤激,到“笑公然、愁是吾家物”的沉痛,再到结韵处“声早遏,碧云裂”的高昂,情绪的变化有着从高到低,复由低到高的起伏,因此增加了词情的跌宕之感。这样的安排使得此词虽充满豪壮雄健的风调,却能于刚劲笔意中见出情怀的深曲之处,并非只是一味地大声鞺鞳而已。

沈德潜说过:“郁情欲舒,天机随触,每借物引怀以抒之。”{2}有时吴藻也会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如《水调歌头》(孙子勤〈看剑引杯图〉,云林姊属题):

长剑倚天外,白眼举觞空。莲花千朵出匣,珠滴小槽红。浇尽层层块垒,露尽森森芒角,云梦荡吾胸。春水变醽醁,秋水淬芙蓉。 饮如鲸,诗如虎,气如虹。狂歌斫地,恨不移向酒泉封。百炼钢难绕指,百瓮香频到口,百尺卧元龙。磊落平生志,破浪去乘风。

孙子勤是吴藻好友许云林的丈夫,她为孙氏画作所题的这首词中,明显也寄寓了自己深藏已久却无法实现的理想与豪情。不同于《金缕曲》的忧愤悲痛,此词更多慷慨淋漓的豪侠之气。她运用了大量的典故与前人诗句,以一股盘旋劲健之气贯穿始终,将画中人引杯看剑、狂歌斫地的豪迈不羁气质表现得酣畅淋漓,使人读罢油然而生神往折服之意。论词者有言:“词起结最难,而结尤难于起,盖不欲转入别调也。”③吴藻亦深谙此理。词以“长剑倚天外,白眼举觞空”起,以“磊落平生志,破浪去乘风”结。起句紧扣“看剑引杯”的画作主旨,定下全篇伉健基调;结句用南朝宋宗悫事,点明孙子勤高远不凡的心志襟期,同时也是她自身精神世界的间接反映,由此收结全篇,洒脱中不失开阔之思。一起一结,首尾相应,表现出吴藻精妙的词艺与不俗的气魄与功力。

吴藻词向以“奄有众妙”见称于世,除了轻圆流丽与豪宕刚劲,她的不少词作又深具浙派清虚骚雅的情韵。魏谦升曾表示在浙派作手厉鹗、吴锡麒去世后,“或虑壇坫无人,词学中绝,不谓继起者乃在闺阁之间。”认为吴藻是厉、吴之后的词学继承者,也说明其词颇有浙派的美感特点。试举《迈陂塘·初冬湖上》为例,词云:

放轻舟、短长堤畔,玉骢金勒谁跨。水痕已减三篙绿,幅幅柔蓝不泻。秋去也。只睡里、烟鬟山色仍如画。段家桥下,看枫叶霜干,芦花雪冷,衰柳不堪把。 湖光好,何必深春浅夏,四时风景都雅。飞飞鸥鹭疏疏影,难认荷湾菱汊。归未舍。但红了、斜阳是处钟初打。碧琉璃瓦,看古寺僧换,佛楼梵起,楼外暮云亚。

西湖之美,名甲天下,生长于湖畔的词人对此自然领略更深。在她的词集中,有多首提及西湖风物的作品。这首词选取了初冬湖上的清疏风物作细微精工的刻画,笔致雅洁,写意则幽美空灵。她以“柔蓝不泻”形容湖水的碧绿凝然,以“烟鬟山色仍如画”描摹冬日里孤山的寂静秀丽,表现出其妙想天成的慧质灵心的一面。虽然她写了冬季湖上游人稀少、水落霜寒的安静空疏之景,但并未极力渲染荒寒冷落的氛围,因为她要表达的是“四时风景都雅”的美好情思。因此,那如画的山色,鸥鹭翩然飞掠的影子,夕阳的一抹金红,以及古寺传来的经声悠扬,均为淡雅的画面增添了清逸疏秀的气息与微微的一点暖意。全词用语精致工丽,配合意境的宁静清空,散发着典型的浙派美学风味。

又如《踏莎行》(〈松风庭院行〉看子):

石补栏空,泉随径转,幽栖好个闲庭院。百年乔木晋人家,清风吹得红尘断。 翠合无痕,凉生不暖,何须脱帽看诗卷。月明仙鹤又飞来,松花松子琴床满。

此词名为题画,而真正的词眼乃在“幽栖”二字。自东晋陶渊明《桃花源记》问世以来,归隐之梦便成为无数人忘情尘世的一剂良方。不满现实的才士以“隐”对抗“仕”,以独善其身的高洁远离仕途官场的污浊黑暗。身为女性,原本并不存在这种“仕”与“隐”的冲突,因此,女子的幽隐理想可视作对自我生存处境的一种否定。多年来抱有不遇之恨与婚姻失意之痛的吴藻,对“幽栖”生活始终怀着无限追慕与向往,原因即在此。这首词中,曲曲的泉水,闲静的庭院,翠盖成阴的乔木,微凉的清风,象征着仙界之美的明月仙鹤,以及落满了松花与松子无人抚弄的琴床,共同构成了她心中理想的幽栖之境。

此外,与大多数女词人相比,吴藻在词中常喜欢用典,且能融化不涩,用事而不为所使。如《苏幕遮·听茝香姐弹瑟》:

曲初终,人未杳。指下泠泠,一片悲风绕。酒醒窗前残月到。二十五弦,弹得天应晓。 碧空寒,湘水渺。千古伤心,只剩遗音好。江上数峰青不了。木落烟波,谁把云和抱。

全词以钱起《省试湘灵鼓瑟》诗意为主线,又融入自我的幽渺哀怨情思,有浑然天成之感。并且,“一片悲风绕”出自李白“忽闻悲风调,宛若寒松吟”(《月夜听卢子顺弹琴》);“二十五弦”用钱起“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归雁》)句意;“木落烟波”则语出屈原“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九歌·湘夫人》),不离湘灵鼓瑟的意韵,而能自然妥帖,不见生硬拗涩之迹。其他又如:“杜陵茅屋秋风冷,三峡词源长泻。游倦也,但听雨,巴山剪烛西窗话”(《迈陂塘》〈陆次山蜀游图〉)用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醉歌行》及李商隐《夜雨寄北》诗;“雨急跳珠,云痴泼墨,愁水愁风时候”(《台城路》)用苏轼名句“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而《满江红》(洪忠宣公祠和俞少卿世兄作)及《满江红》(谢叠山遗琴二首)更因为有着浓重的历史背景,而穿插使用了大量的典故史实,从中可以看出吴藻学养积淀之深与阅读范围的宽广。俞陛云《清代闺秀诗话》将俆灿、顾春与吴藻并称为“三大家”,并指出:“湘■以深稳胜,太清以高旷胜,■香以博雅胜。”{1}“博雅”二字,正点明吴藻创作上真正的擅胜之处。

吴藻赋性聪颖,在文学方面有着过人的艺术表现才华与常人难及的灵慧思致。阅读其作品,时常会感受到她的奇思妙想。比如:“好梦忒惺忪,去也匆匆。池塘春影又成空。一片吟魂无著处,随住东风。”(《卖花声》)写诗思飘荡的朦胧杳渺之感;“何处游丝,吹到没人庭院。忒缠绵、和愁牵绊。”(《风中柳·游丝》)将游丝的缠绕飘忽与愁绪的丝丝缕缕绾合一处,皆体现出脱俗超妙的情致。不仅如此,吴藻词以整体思致结构取胜的,也不在少数。例如这首《水调歌头·扑萤》:

手弄白团扇,阶下扑流萤。碧天今夜如水,三两点秋星。却绕井栏寻去,又被惺忪花影,遮得不分明。小步凤鞋困,笼袖倚山屏。 月篱外,烟砌畔,猛相迎。回身欲觅无赖,飞上玉钗停。门掩一层帘子,帘护一重窗子,偏解入疏棂。应是会侬意,来作读书灯。

词写秋夜扑萤的活泼场景,细致有序地描述了扑萤的过程:她由井栏一路追寻,绕到花丛附近,被花影遮碍,不见了流萤身影,只好倚屏歇息;接着词人又于不经意间与流萤兜头遇见,正欲扑捉,它却偏偏飞上头顶玉钗;最后,无可奈何的她发现流萤竟然穿过重重帘幕,来到书窗畔,仿佛善解人意的小友般为她照明,伴她读书。整个过程虽然只是普通的闺中嬉戏,却写得峰回路转、曲折跌宕,思绪亦十分轻快跳脱。尤其是结韵二句,移情于物,情趣盎然,欣悦中夹杂着丝丝温馨之感,尽显其颖悟过人的才思。一首本无寓意的词作写得如此独特动人,这在其他女性词中是不多见的。

吴藻生活的清中叶后期,已是内忧外患,国势日蹙,但表面上仍笼罩着“太平盛世”的光环。相对于明末清初,清中叶女词人的生活显得更为平静,也更多沉寂的味道。晚明个性解放的思潮与明清之际山飞海立的剧变早已离她们远去,她们对文学创作的热情没有任何减退的迹象,在艺术技巧及表现等方面也更趋于成熟精工,然而,在精神内核上却看不到积极的改变与突破。自清初顾贞立以劲爽之笔写出身为女性的种种孤愤不平之后,中间虽也有少数女性作品流露出一些对自我生存状态的质疑,但直到吴藻手中,才再次真正地将性别角色的苦闷与对现实处境的不满乃至否定以直接激切的口吻方式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吴藻与顾贞立遭遇相似,都有着不幸的婚姻与不遇的愤懑,同时,二人又有着同样不甘雌伏的心态与俊拔超俗的个性。但吴藻的意识尤为大胆激进,她不仅表示要洗去“女儿故态”,甚至作《乔影》及《饮酒读骚图》,在臆想中化身男子以曲折地满足自我因性别局限而无法实现的理想,发泄有才无命、男女不平等的牢骚怨恨。在探寻女性生存价值这条坎坷路上,吴藻无疑比顾贞立走得更远,尽管社会时代环境的压抑使她最终不得不选择了皈依宗教作为心灵的归宿。另一方面,吴藻属于个性极强的才女,她的词作在艺术风格方面无论是糅入了曲之特色的轻圆流利,或是女性词中罕见的激楚豪壮,无不散发着特别的个性色彩。并且,吴藻作品语言之精致雅炼,思致之新警空灵,以及用典之博雅妥贴,即使同时代的男性作者也往往难以媲美。将其视为清中叶浙江地区成就最高的女词人,当不为过。

【责任编辑 王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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