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语类辑略》中“X上”结构的用法考察

2014-04-10 11:22蔡思杨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朱子语方位词参照物

蔡思杨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朱子语类辑略》中“上”字共出现了507次,除去“上蔡”等人名的情况,根据“上”字位置和语义功能的不同,可分为作为单纯方位词单独使用和作为复合方位词使用两种情况。在作为单纯方位词单独使用时,依据“上”字所在位置的不同,又有“X上”和“上X”两大类。本文将针对“X上”这一类方位词作具体分析处理。另外,根据语句中的相应情况,本文还将对“上”字的虚化过程和隐喻机制作适当分析。

一、X为名词,即:名词+上

《现代汉语八百词》对“名+上”的用法,有四种分类:“a)指物体的顶部或表面。和某些表示人体部分的名词组合,意思比较虚。b)指范围。有时是‘里’的意思。c)指方面。前面常用介词‘在、从’。d)用在表示年龄的词语后,等于‘……的时候’。”[1]根据《朱子语类辑略》的实际情况,我们把“上”前面的名词分为三类,分别是:具体事物名词、人体器官名词和抽象名词。这时“X上”的语义表示处所、范围、时间、方面、界限等。

(一)X为具体事物名词

齐沪扬在《现代汉语空间问题研究》中认为:“现代汉语中,一般用所谓的方位词来表示方向,用名词、代词或名词性词组表示显性的参考点。根据方位词是后置词的特点,表示方向时可以是下列两种方式:①F;②NP+(的)+F。”[2]从“方向”和“参考点”之间的搭配关系看,“上”是相对于某个参考点而定出的高标准。汉语的位置系统主要有“目的物”、“参照物”和“位置”三个要素构成。“上”所表示的方位就是“位置高”,根据目的物、参照物和事物位置的不同,又有以下几种情况。

1.在一个三维空间内,有明确的参照物和目的物。一个处于坐标系的低处,另一个位于坐标系的高处,并且两者在垂直的空间内互相接触,发生关系,即承载与被承载的关系。例如:

(1)若果无心,则须牛生出马,桃树上发李花,他又却自定。(卷一)

(2)尝随至人家,才相见,便都看了壁上碑文。(卷四)

(3)又如贾岛学作诗,只思推敲两字,在驴上坐,把手作推敲势。(卷七)

(4)每夜与子弟宾客盘膝环坐於长连榻上,有时说数语,有时不发一语,默坐至更尽而寝,率以为常。(卷八)

其中,“李花”是目标物,“桃树”是参照物;“碑文”指目标物,“壁”是参照物;“贾岛”是目标物,“驴”是参照物;“子弟宾客”是目标物,“长连榻”是参照物。两者之间都是互相接触,同时在空间上有上下两方承载与被承载的关系。

2.参照物和目的物构成的是一维的线段或者二维的平面,在这个平面上,参照物和目的物在某种程度上有一定的重合关系,或者目的物本身就是参照物的一部分,同时承担着承载与被承载的关系。例如:

(5)《史记》上《龟筮传》,占春,将鸡子就上面开卦,便也是将生气去接他,便是衅龟之意。(卷一)

(6)若不曾如此下工夫,只据册上写底,把来口头说,虽说得是,何益!(卷五)

(7)书上说“毋不敬”,自家口读“毋不敬”,身心自恁地怠慢放肆;诗上说“思无邪”,自家口读“思无邪”,心里却胡思乱想,这不是读书。(卷五)

(8)彼皆纸上语尔,有所面言,资益为多。(卷六)

其中,例(5)中,目标物“《龟筮传》”是参照物“《史记》”的一部分;例(6)中“册上”写的字也是参照物“册”的一部分;例(7)中“毋不敬”是书中内容的一部分,“思无邪”是诗经中的一部分内容;例(8)中“纸上”的话同样是这个参照物“纸”的一部分。参照物和目标物的重叠,构成了这个二维平面上的特殊承载关系。

3.在一个三维空间内,目的物的支撑点被极端忽视,所以造成了“上”的准确位置很难确定,从而产生了模糊的概念。另外一方面,“上”表示范围、方面的意思,可以理解为实际的处所,即:上面、上方,也可以较空灵,这属于虚化程度不完全。

(9)人言极西高山上亦无雨雪。(卷一)

(10)今世上有一般议论,成就后生懒惰。(卷二)

(11)见得道理若是,世上许多闲物事都没要紧,要做甚么?(卷八)

(12)如堂上之人,方能看堂下之人。(卷五)(13)某常说:正是出去路上好做工夫。(卷七)

可以看出,这一类的句子中参照物的范围大多很宽泛,例如“高山上” “世上” “堂上” “路上”,目的物的支撑点位置无法明确,或者忽略了这一支撑点,导致很难确定具体的位置。这里的“上”即可以指所在位置的上方、上面,也可以有范围的意思:例(9)中的“高山上”就具有“山上的整体范围”这一层意思;例(10)、(11)中的“世上”和例(12)中的“堂上”表示范围,也有“里”的意思,因为目标物的空间性很强。例(13)中目标物极端被忽视,导致“上”的位置性不明显,所以这些句中的“上”都有某种程度的虚化。

(二)X为人体器官名词

“人体器官名词+上”这一用法是“上”与其他方位词最明显的区别。当人体器官名词与“上”连用时,既可以表示目标物与该器官(参照物)的表面或内部有直接的接触,又可以构成一种多义现象。在《朱子语类辑略》中这类情况有18例,分为两种情况,即“(自家)身上”和“心上”。例如:

(14)要之,千头万绪,皆是从心上来。(卷一)(15)自家只借他言语来就身上推究始得。(卷二)

(16)韩愈论孟子之后不得其传,只为后世学者不去心上理会。(卷二)

(17)须先识得元与仁是个甚物事,便就自家身上看甚么是仁,甚么是义、礼、智。(卷四)

(18)圣人本意只说自然造化流行,程子是将来就人身上说。(卷四)

(19)只为自家身上事。若如此为学如何会无所得!(卷六)

由此看来,例(15)、(17)、(18)、(19)中的“身上”,都不是单纯地指人身体表面上,而是指人亲身、亲自、本人这个概念;例(14)、(16)句中“心上”也不是单纯地指在心脏器官的表面或内部,而是指思想器官或者思想感情。

由此产生的疑问是在“人体器官名词+上”这一结构出现多义现象时,是方位词“上”发生了虚化,还是“心上”的“心”和“身上”的“身”本身就具有抽象的概念?赵可红认为:“与其说‘心上’的虚化是三维空间的特点映射到‘心’而造成的,还不如说是以‘心上’为参照点来谈论的事物都是抽象的,即实体隐喻造成了‘心上’的虚化。”[3]也就是说人们把抽象的思想感情和对未知事物的模糊认知,用具体的有形的实体概念表达出来。

除此之外,这一结构多义现象的出现还有方位词“定向性”和“泛向性”的原因。吕叔湘在《方位词使用情况的初步考察》一文中有提到“不妨说是上有两个意义,一个是‘定向性’的,一个是‘泛向性’的,尽管在实际例子上有时候不容易划清”[4]。张谊生在《现代汉语虚词》中明确提出了方位词的“定向”和“泛向”。“定向是指方位词的所指就是它们本身所表示的实际方向,而泛向实质是指一些常用的方位词的所指并无明确的方向。”[5]储泽祥在《现代汉语方所系统研究》中认为方位标有泛指性,泛指性体现在标的多义性上和虚灵性上,而且方位标可以虚化或隐身便是虚灵性上的一个体现,例如“手头上” “脸面上”等。[6]

方位词“上”就是除了表示其固有的方向之外,还具有不确定方向的特征。“上”的定向和泛向的双重性,造成了“人体器官+上”这种表达上的交叉现象和理解上的歧义现象。我们知道,方位词的语义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所依附对象的语义特点,所以《朱子语类辑略》中“身上” “心上”即有“身” “心”本身概念的抽象表达,又有方位词“上”附在其后,形成方位词的“泛指性”意义的双重原因,从而完成了“身上” “心上”的虚化。

(三)X为抽象名词

在“名词+上”这一结构类型中,名词可以分为具体事物名词、器官名词和抽象名词三类,在《朱子语类辑略》中抽象名词所占的比例最多。“抽象名词+上”类型的句子共有102例,占“名词+上”例句的53.68%。从这个比例可以看出,在宋代的时候,“上”附在抽象名词后面的用法较普遍,“上”在这一时期虚化的程度已经非常明显。例如:

(20)有是理便有是气,但理是本,而今且从理上说气。(卷一)

(21)若今看得太极处分明,则必能见得天下许多道理条件皆自此出,事事物物上皆有个道理,元无亏欠也。(卷二)

(22)学者气质上病最难救。如程门谢氏便如“师也过”,游与杨便如“商也不及”,皆是气质上病。(卷四)

(23)学者但当就意见上分真妄,存其真者,去其妄者而已。(卷五)

(24)此下文甚长,且於根本上用工夫,既尚留此,便宜审观自见。(卷六)

(25)每日理会些小文义,都轻轻地拂过,不曾动得皮毛上。(卷七)

(26)才把“害”对“利”,便事事上只见得利害,更不问义理。(卷八)

从例句中我们可以看出,“理” “事事物物” “气质” “意见” “根本” “皮毛” “事事”后面的“上”都是表示意义更加空灵的范围、方面等意义。

“上”作为方位词,它的活动能力很强,大部分具体名词都可以在后面附着“上”,在这个过程中,与方位词搭配的名词种类和数量也大大增加。这些与“上”搭配的名词从具有三维空间特点的实体名词发展到抽象名词,搭配的范围越来越广,这便导致了方位词的虚化。这一情况中的“上”虚化为表范围、方面的意义,前面常常用介词引导。

二、X为介词,即:介词+(N+)上

(一)在+(N+)上

《朱子语类辑略》中介词“在”后直接附加方位词“上”的句子共有8处,其中有3处“上”和“下”在句子中对应使用表示方向,和“上”单独使用时相似。其他5句中“在上”表示方向、范围、方面的意义。另有“在X上”这一格式,其中“X”都为体词性成分,即X可以为具体事物名词、抽象名词和人体器官名词三种类型。“在X上”先将方位词“上”附着在别的词语后面组成一个方位结构,然后在这个方位结构前加上介词“在”,从而组成了比较固定的格式。邓永红在《“在X上”格式的多角度考察》一文中提到“当‘在X上’中的X为具体名词和抽象名词时,‘在’的隐现比较自由”。[7]例如:

(27)物受天地之偏气,所以禽兽横生,草木头生向下,尾反在上。(卷一)

(28)圣人是经历见得许多,所以写在册上与人看。(卷二)

(29)学者只是不为己,故日间此心安顿在义理上时少,安顿在闲事上时多,於义理却生,於闲事却熟。(卷二)

(30)要知这源头是甚么,只在身己上看。(卷五)

(二)就、于

“就/于+N+上”与“在+N+上”的用法相同,不同之处是介词“就”、“于”和“上”之间必须有名词的存在,不可省略,这一名词也是分为具体事物名词、抽象事物名词和人体器官名词三类。例如:

(31)欧阳公则就作文上改换,只管揩磨,逐旋捱将去,久之,渐渐揩磨得光。(卷五)

(32)遇富贵,就富贵上做工夫;遇贫贱,就贫贱上做工夫。(卷二)

(33)自家只借他言语来就身上推究始得。(卷二)

(34)诸儒论性不同,非是於善恶上不明,乃‘性’字安顿不著(卷一)

(35)知直截於心上求功,遂觉累堕不快活。(卷二)

(三)向、从

吴福祥认为,“‘向’跟名词性成分(通常为处所词和方位词)组成的介词短语‘向N’,通常只后置于谓语动词,主要表示物体唯一的终点(到达的处所)”;“‘从’跟名词性成分组成的介词结构‘从N’表示与动作/状态有关的处所、时间概念”。[8]在《朱子语类辑略》中“向、从”均表示处所的终点或起点。例如:

(36)首至地,则尾举向上;胡举向上,……(卷八)

(37)心心念念,只要做得向上去,便逐人背后钻刺,求举觅荐,无所不至!(卷三)(38)要之,千头万绪,皆是从心上来。(卷一)(39)天地与圣人都一般,精底都从那粗底上发见,道理都从气上流行。(卷四)

从上可以看出,例(36)、(37)中的“向上”均表示动作要完成的终点,即到达的处所或状态;例(38)、(39)句中的“从心上” “从那粗底上”均表示动作开始的起点。

三、结语

“上”的基本含义是表示“位置高”的空间概念,并且在空间概念的基础上进行了虚化,甚至演化出了多种含义。沈家煊提出:“在历时线索还不明朗的情况下,可以先把精力集中于考察一个词在某一共时平面的各种具体用法,通过共时分析来‘构拟’其历时演变过程,然后用历时材料来验证和修正。”[9]因此,我们试图对《朱子语类辑略》中“X上”的各种用法作充分的描写,从一个横截面封闭性、穷尽性地进行考察,从而全面地认识方位词“上”的用法和发展演变规律。

[1] 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416.

[2] 齐沪扬.现代汉语空间问题研究[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8:3.

[3] 赵可红.试论方位词的虚化机制—以“人体名词+‘上/下’”结构为例[J].海外华文教育,2010(2):52-56.

[4] 吕叔湘.方位词使用情况的初步考察[J].中国语文,1965(3):206-210.

[5] 张谊生.现代汉语虚词[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305.

[6] 储泽祥.现代汉语方所系统研究[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9.

[7] 邓永红.“在X上”格式的多角度考察[J].湖南教育学院学报,1998,16(6):50-54.

[8] 吴福祥.《朱子语类辑略》语法研究[M].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174.

[9] 沈家煊,实词虚化的机制—《演化而来的语法》评介[J].当代语言学,1998(3):41-46.

[10] 张伯行.朱子语类辑略[M].北京:中华书局,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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