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慧娴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20世纪20年代的海上文坛,虽然一些新的因子在迅速成长,但海派通俗文学期刊在数量和声势上,都还有很大的影响。在沈雁冰将《小说月报》完全改版后的第五年,也就是1926年2月15日,一份名为“良友”的画报诞生了。这本被誉为“民国第一画报”的刊物,是中国现代新闻史上的一个传奇。
《良友》画报自1926年2月创刊到1945年停刊的20年间,共出版172期刊物和两个特刊,刊发彩图400余幅,照片达32 000余张。作为一份画报,《良友》的内容是驳杂的,包括政治军事、国内外时事,还包括经济建设、社会生活、艺术文化、电影戏剧、妇女儿童等各方面,真正可以称得上是“百科式大画报”。当年就有评论说:“《良友》一册在手,学者专家不觉得浅薄,村夫妇孺不嫌其高深。”[1]在其鼎盛时期,单期发行量达到了4万余份,除中国本土外,还行销美国、加拿大、前苏联、澳大利亚、日本等27个国家,当年凡是有华侨居住的地方,就有《良友》,赢得了“《良友》遍天下”的美誉。[1]
《良友》的内容虽然驳杂,但驳杂之中,它给读者提供了一个明确的信息—摩登,而且这种摩登是以女性话语为中心的。比如《良友》第1期的封面中那位手持鲜花、笑靥迎人的美人儿,便是当时著名影星胡蝶。在此后的20年中,《良友》封面百分之九十以上都为都市名媛、影星、艺术家等女性。
在《良友》画报中,女性图像的大量运用非常引人关注。在今天这个消费社会中,女性形象充斥荧屏内外,吸引着人们的眼球。其实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良友》画报就深谙这个道理,它的大量内容都与女性有关,比如惯常的摩登女郎、服饰、女性用品、家庭生活、演艺界消息等等,它甚至还开辟了一个固定栏目“妇女界”,专门介绍各界杰出妇女。这使当时的女性成为《良友》的一大受众。
在《良友》上出现的所有女性图像中,封面女性肖像最引人注目,也最先映入人们眼帘。据统计,在《良友》总172期中,把女性照片作为封面的就有161张。这些封面女郎大多有名有姓,她们或是社交名媛,或是当红影星,或是艺术家,或是运动员……虽然身份有所不同,但这些封面女郎大都拥有姣好的容貌和入时的装扮,并被塑造成现代、充满活力和富有魅力的形象。在《良友》画报最初的封面上,封面女郎还没有占据全部版面,至第25期,封面女郎的照片突破了边框,充满整个封面。对于女性读者而言,封面女郎成为她们艳羡和模仿的对象;对于男性读者而言,封面女郎则成为其心中完美女性形象的符号。
时代在发展,女性也已不仅仅拘泥于家中,政治、社会生活、文学艺术、体育运动中处处闪现着女性的身影,这些女性参与社会角色的多样性同样在画报封面上有着明显的表现。画报封面最常出现的摩登女性是电影明星,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有四位,人均前后出现了三次之多,分别是黄柳霜、严月娴、陈云裳和李绮年,她们当时都炙手可热。这群影星不仅对中国早期电影的成熟和兴盛起着巨大的推动作用,而且周旋于各种社会交际活动中,呈现出一种新的女性生存方式。画报封面还刊登了一些在艺术和体育方面有着一定成就的女性。艺术方面,如第5期和45期封面上的美术家梁雪清、关紫兰;体育方面,包括第77期封面中身着轻便运动装、在当时有“美人鱼”之称的杨秀琼女士。此外,画报封面偶有的几位男性大都为政坛人物,只有第136期上的宋美龄可以算作政界女性的代表。
《良友》画报第99期举办了一次关于标准女性的评选,入选者的形象集中于一幅名为“标准女性”的招贴画,并附有文字:“如胡蝶之名闻四海,如哈同夫人之富有巨万,如宋太夫人之福寿全归,有宋美龄之相夫之贤德,有何香凝之艺术手腕,有林鹏侠之冒险精神,有胡木兰之侍父尽孝,有丁玲之文学天才,如杨秀琼之入水能游,如郑丽霞之舞艺超群。”[2]从这段话里,不仅可以看出传统女性的特质—被动、依赖—被推翻了,现代女性的形象被重新建构起来,而且更鲜明地体现出现代女性在各界、各方面都有着杰出的代表人物和很大的进步。
总之,从《良友》画报的封面中我们可以了解到,现代女性图像的多重含义被读者全方位地消费着。首先,她们的直观形象影响着人们的消费行为,引发了人们对现代生活方式和审美情趣的模仿和追求。其次,《良友》中的女性形象还为人们提供了关于都会现代性的想象,助推了中国现代化的进程。
茅盾在《春来了》中写道:摩登姑娘“打腻了‘高尔夫’,也看厌了野兽神怪香艳巨片,‘爵士’的音乐也不再能使她兴奋,春天里的摩登姑娘转又觉得春天太无聊赖,她渴望着力强的更新奇的刺激,刺激,第三个刺激!”[3]虽然茅盾的笔下透着讽刺,可这样的生活就是《良友》展现的生活,即摩登女性在现代都市里的活动和享乐。不过,文字中的这些休闲活动和享乐并不是在每个都市都能见到的,画报每每提到这些时尚事物,总免不了在前面加上限制词“上海”。所以在同一时期,只有上海女性才能全方位地接触时尚和新事物,从而带动最前卫的潮流。
具体而言,在传统中国,女性的服饰往往具有约束行为的意义。有意无意袒露肌肤的行为,都会被认为是有失“妇道”而为社会所不容。在《良友》中,不仅封面女郎的服饰从开始的偏保守慢慢转向简便和时尚,而且在画报内容上也有许多篇幅呈现了妇女服饰的具体变化,有时是以画像的形式,有时是以明星身着时装的摄影照片来展示。
在第4期的“上海妇女衣服时装其一、其二”中,影星杨爱立和另外五位女士作为模特儿穿着春、夏、秋、冬四季服饰云集一处。在“其一”中,上面两幅为日本袍,它不仅在家居时披着极为舒适,而且还有袖宽而大,夏季穿之两袖生风的特点。中间两幅为不同款式的睡衣,一种是开胸短袖绣以花鸟,另一种是浴后或临睡时所披之大花围观。下面两幅里展现的,一件是全衣绣以龙梅、贵而艳的旗袍,一件是当时海上最时髦的衣装“长马甲”。“其二”中也有六幅图像,上面两幅是海上妇女的便装,短衣长裙和短衣宽裤;中间两幅为大家闺秀在春、冬季多穿之长旗袍;底下两幅中女星所穿的斗篷是海上妇女跳舞前后常穿的围衣。这些时装不仅有季节之分,而且用于不同场合,只是服装的款式更偏传统。到了1935年的第107期,海上女性的服装较之九年前有了很大变化。在第107期的“夏季新案”中,同样展现了当时流行的便装、旗袍、短外套和洋服。只是从图片中可以看出,这些服装更为现代化,大都为短袖或无袖,部分身体的裸露以大众能接受为底线。另外,服装上印染的也不再是一成不变的花鸟图案,条纹、格子、波点还有几何图案更为常见。最后,服装款式不再延续以往宽大的特点,转而注重突出女性身体的线条美,更接近西方的审美眼光。
此外,在《良友》中,一些现代女性时尚用品的广告也大量运用了女性图像。它们引领着时尚生活的潮流,并且暗示人们,一位现代女性尤其是海上女性必须拥有指甲油、香水、蜜粉、美容膏、口红等时尚用品。这方面的广告大量出现在女性的视野中,比如“金头”香水会让女性“香留衣襟,芬芳馥郁”;“双妹”雪花膏的广告中,一女子用了该产品后粉妆玉容、光艳动人,一男子立其旁边深受吸引;“三花牌”爽身粉能使女子“皮肤健康,遍体芬芳”;“蔻丹牌”指甲油的广告告诉人们,“漂亮妇女咸知施蔻丹美指油,则易得美观之指甲”……所有此类广告虽形式各异,但都具有两个特点,一是产品为女性所用,广告中极力吸引女性目光、勾起女性的购买欲望;二是这些时尚用品的购买之处都在上海,虽然美容膏在各地也比较容易购买,但其他用品在当时绝对是罕见、难买之物,这也是上海女性走在时尚最前沿的原因之一。
《良友》就是这样,通过封面女郎、服饰栏目和广告,把新潮时髦的服饰、配饰和消费品介绍给读者,使读者感受到最时尚、最现代的生活。这也从本质上折射了编辑们想增添人们的生活情趣和使人们憧憬摩登社会的美好愿望。
除了时尚用品之外,《良友》还注意刊登有关海上女性休闲活动的图片。自游泳这项运动进入中国之后,画报就经常以整版的篇幅刊登女子身着泳衣在户外游泳的照片,这使得女性身体的裸露以视觉冲击的方式,向人们展示出一种新的审美取向和健康的现代生活方式。画报还常刊登一些有关健美和舞蹈的内容,例如第4期《说但妮向舞团》不仅向大家介绍了舞团,更宣称“舞蹈是一门高贵的艺术”;第7期中的《上海女子学校的操与舞》展现了女子跳舞班学舞的情景,女学生们舞态翩翩,婀娜多姿;第21期介绍了当时的舞蹈女王紫罗兰女士,这些都是为了向大众尤其是女性倡导“舞蹈”这种现代的休闲活动。除了游泳、舞蹈,还有诸如看电影、学习乐器、摄影等业余休闲活动。这些都给当时的上海女性带来很大的影响。首先,女性不再被囿于家庭之中,单调的家庭主妇的生活被打破,她们开始走向外界,接触更多新的事物。其次,随着休闲活动日益丰富,女性的文化、眼界都有所提升,整体素养得到提高。最后,随着生活方式的不断变化,女性的生存方式也终将发生翻天覆地的改革,这不仅是女性走向现代化的标志,更是社会走向现代化的必然经历。
娼妓的历史最早可追溯至商代,正如“娼”的中文词源所暗示的那样,“娼”是指工于音乐、歌舞的女性表演者,受雇于男性并为之提供快乐。在中国娼妓史上,名妓历代有之,如唐代的薛涛、李季兰,宋代的聂胜琼、严蕊,元代的朱帘秀、梁园秀等。到了晚明时期,更是出现了一批风姿绰约、才情出众的名妓,她们成为当时才女文化的主角,名妓文化呈现出繁盛态势。直至晚清,名妓传统已不似往常,其表现方式也愈加隐晦。一方面,名妓因大量出现在文人作品中而为人所知。其中,以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最为有名,它显示了上海名妓作为都市叙事主体的普遍存在,同时不厌其烦地描绘了名妓文化的细节。另一方面,19世纪末,上海的报纸种类激增,其中就包括小报。这些小报大都报道有关娼妓界的消息,记载当时颇受欢迎的名妓,而且详细描述了她们与上海男性精英的暧昧关系。《晶报》是早期最有名气的小报之一,它的内容多为追踪名妓与上海知名人士的关系、妓女的怪癖和相互争斗,回忆过去享有盛名的名妓,以及高级妓院的编目和电话号码等。
但到民国时期,名妓文化渐渐走向衰落,这根源于中国几个大都市在20世纪初期发生的一系列变革。在政治上,1905年科举制被废止,带来了文人阶层的衰落。[4]另外,在20世纪20年代,政府法规和社会观念开始抵制嫖娼和纳妾,这些因素都导致了都市精英圈内名妓影响力的削弱。除此之外,人们无法忽视新兴的民国社会向女性敞开的各种社会交际和就业机遇,正如姚莘农在1937年写的那样:“现代的中国女性不再被囿于闺房之中,并且不再为严厉的礼教所束缚。她们能上学,并且和男人一样参与社会活动。她们不仅参与艺术和文学的创作,还对政治和社会工作产生了兴趣。”[5]这也似乎是名妓在男性精英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日渐萎缩最为明显的原因。
与此同时,受到日渐发达的杂志、广播电台、唱片和电影业的刺激,一群新的社会公众女性在日渐式微的名妓文化中浴火重生。她们包括名媛闺秀、电影明星、舞蹈明星、交际花等。这些现代媒介催生的明星不断走红,与此相对应的名妓“花园”只得从她们曾占据主导地位的小报娱乐专栏、通俗小说中消逝,关于新式女性的报道开始逐渐渗透到这些版面。
就出版界来看,名妓文化看似已经消失。“但实际上,名妓文化并没有从现代中国文学里隐退:只是她们的‘公众形象’被更现代更令人尊敬的女性照片和画像代替了。因此不管是把女性身体置换成一件西式的艺术品,还是把她转换成健康的载体并标志着一种新话语的开始,但这种新话语正因为其源头是早期的名妓杂志而变得复杂。”[6]现实中,那些小报文章还是倾向于琐碎的流言和闲话,关注的也依然是这些现代女性的名声、体态特征,及其与男性精英的关系。看似现代女性淘汰了名妓,但她们何尝又不是一种替代,一样地被人们观赏和消费?
这种观赏和消费同样明显地体现在《良友》画报之中。比如画报就常常刊登一些当时的学校女王的照片,也常称呼电影界、舞蹈界中的某女星为“××女王”,这与晚清小报选取和刊登名妓的“花中之王”有些相似。在画报中,还有一些人体美的写真,但无一例外都是女性裸体的照片和画像。另外,有一些女性画像之所以能被刊登,是因为她们与某些知名男士有关,她们的照片旁也常有“××夫人”“××妹妹” “××女友”的字样。我们不能说《良友》的叙事中心—女性图像—旨在挑逗男性欲望,但这一系列时髦女性画像甚至女性裸体的照片,在当时普通的读者那里必然会引起各种各样的“误读”,人们审视的目光也必然暗含玩味。
就杂志本身来说,《良友》画报虽然以女性图像为主体,表面上继承了晚清小报的叙事传统,为人们的茶余饭后增味添料。但是,表现形式不代表内容实质,画报创刊人伍联德曾在文章《为〈良友〉发言》中提到:“我们也深信出版的职业,是开导民智,普及教育的唯一工作,故我们勤奋,努力,来为《良友》,更希望《良友》对于我们中国也有普遍的贡献。”[8]画报不再局限于供人消遣娱乐,它还暗怀着开启民智、传播现代文明的美好夙愿,有着更高层面的意义。
就主体现代的女性来说,她们成了没落的名妓制度的替代者,被人观赏和消费。在社会、家庭中也没有完全独立的地位,仍然按部就班地履行着相夫教子的义务。但真正值得我们关注的是,这些女性正从实质上慢慢转化:有着公众话语的女性,从贴着标签的男性附属物转向有着正规职业的社会一分子。虽然人们对于后者还有一些质疑,但这一改变势必推动社会的进步,也与现代化进程相互作用。另外,除了被消费,现代女性更是被模仿和追随的对象。尤其是上海女性,与同时代的女性相比,不仅有着最时尚的生活,更是现代性、开放性的集中体现,她们引领着都市大众,慢慢地适应着现代都市社会的生活习惯和思想观念。
[1] 伍联德.良友遍天下[J].良友,1934(12):18-19.
[2] 标准女性[J].良友,1934(11):22.
[3] 茅盾.春来了[J].良友,1933(4):24.
[4] 安德鲁 菲尔德.在罪恶之城出卖灵魂:1920—1949年间印刷品、电影和政治中的上海歌女和舞女[M]//吴亮.城市的后面.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1:140.
[5] 姚莘农.当歌唱女郎是缪斯时[J].天下月刊,1937(5):482.
[6] 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9—1945)[M].毛尖,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83.
[7] 伍联德.为《良友》发言[J].良友,1928(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