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鲁敏的长篇小说创作
——以《六人晚餐》为例

2014-04-04 07:46
关键词:鲁敏时间轴晚餐

郑 瑞 萍

(中国社会科学院科研局,北京100732)

20世纪70年代生作家鲁敏的中短篇小说是引人注目的,无论是诸如《镜中姐妹》《方向盘》《白围脖》《小径分叉的死亡》等一批以市井生存及伪中产者苦闷为主题的小说,还是诸如《思无邪》《离歌》《风月剪》《逝者的恩泽》《纸醉》等以乡野东坝为背景、亦是为主角的小说,以及诸如《暗疾》《伴宴》《铁血信鸽》《惹尘埃》等凸显城市“暗疾”的小说,均不断给读者和评论者带来惊喜。然而,鲁敏的长篇小说是相对沉寂且是屈指可数的,从长篇小说处女作《戒指》开始,她创作的《爱战无赢》《博情书》《机关》《百恼汇》《此情无法投递》并没有给人留下较为深刻的印象。直到长篇小说《六人晚餐》(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出版)的推出,小说中从对平凡人物的命运和选择的史诗性书写到多角度的叙事手法,无不引发近年文学界“一次难得的观点与评论的交锋”。

一、 鲁敏的“自我折腾”

对于鲁敏的小说创作主题,《小说选刊》总编杜卫东有这样精辟的概括:“鲁敏小说以当下现实生活的世相与情态为蓝本,满怀爱与真诚来书写笔下的人物,讲述他们的生活史和心灵史,关注他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困境。”[1]《六人晚餐》亦如是。在这部长篇小说中,鲁敏选取了城郊结合部厂区的一角,讲述了两个单亲家庭六个主人公的生活和情感。电子管厂的丧偶钳工丁伯刚,带着儿子丁成功和女儿丁珍珍。烷基苯厂的寡居会计苏琴,带着女儿晓蓝和儿子晓白。在介绍人的撮合下,丁伯刚和苏琴走到了一起,每周六晚上两家六口人都会临时拼凑、围坐在一起,进行丰盛的、别开生面的“六人晚餐”。晓白为了调剂两个家庭孩子间紧张而生疏的关系,恶作剧地使姐姐晓蓝和“哥哥”丁成功互相爱恋。两个大人,四个孩子,他们互相靠近,又互相伤害,凭着各自的生活哲学,在永远超越不了的世俗之路上苦苦跋涉,用各自的办法化苦难为甘醇,学会了生活,学会了创造爱。这样一个讲述日常生活中平凡人的悲欢离合的故事,如果采用传统叙事手法,按照故事发展的先后顺序一路写来,把两个家庭六个人的命运波折、情感变化交代清楚,以鲁敏多年创作的功力和其精细化描写的手法,是完全可以掌控的,估计呈现给我们的不会是一部坏小说,这也是当今文坛许多反映当下现实生活的长篇小说的一般面貌。而事实上,鲁敏四年前推出的长篇小说《百恼汇》,同样是关于当下现实生活中一个家庭的人物命运、情感书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部小说的故事线索、人物结构与《六人晚餐》有些相似。显然,此前已经创作了无数中短篇小说和六部长篇小说的鲁敏,在小说创作道路上不断寻求新意的鲁敏,是不会按照常规出牌,是不会放弃对难度的追求而重复原先的创作路数,仅仅满足于给我们推出一部不好不坏的长篇小说。

鲁敏开始了一个“自我折腾、自找麻烦”的小说艺术探索过程。据鲁敏称,《六人晚餐》于2009年4月动笔,由于各种原因,在2010年完全中断了。2011年夏初,她决定推翻写好的13万字,把叙事时间全都打乱重写,意图在结构上玩点心术。13万字,距离小说截稿仅咫尺之遥。为什么推翻辛辛苦苦写好的13万字?鲁敏谈及这个问题,道出了个中原委,“原稿在写到五分之三时,都还是传统的全知全能视角、并且是按时间的先后顺序一路写下来。但回头审视时,突然感到一种厌倦与不满意。小说中每一个人,都是那样的孤独、隔阂而又充满热烈的幻想,我的视角不该全知全能,那样太简单也太冷淡了。我必须全心全意地化身为书中的人物,从他(她)的身影里出发,成为一个局限的、被蒙蔽的人,我们要一起在暴雨中淋个透。由此,我决心推翻、打乱重来,以表面上的第三人称、从每一个人物的个体视角分为六个篇章,不同的事件、情节、因果由不同的叙述主体去承担推进与展开的任务”。[2]正是鲁敏对小说艺术的不懈追求,最终给我们呈现了一部别开生面、有诸多特点的《六人晚餐》。有评论家惊喜地指出:“《六人晚餐》在叙事上的繁复与人物塑造上的深刻给了我一种真正的小说之美的享受。整部小说像一个不断变幻的魔方。”[3]

二、《六人晚餐》的三大亮点

(一)立体的叙事结构,多角度的人物视角

《六人晚餐》由小引、练习簿、杯中物、影响力、道德经、玻璃屋和单行道七个篇章组成。开篇“小引”,引人入胜,身怀六甲的晓蓝满怀希望走在去找丁成功的路上,寥寥几笔,埋下了诸多伏笔,给小说定下了温暖而又悲戚的基调。接下来的六章分别从小说的六个主人公:晓白、丁伯刚、丁珍珍、苏琴、丁成功和晓蓝的视角出发,以表面上的第三人称分别讲述各自的命运。两个家庭,六个人,六种视角,六个独特个体,但是共同的生活将他们相互缠绕在一起,发生这样或那样的联系。这种非常规的叙事结构,正如论者所指出的那样,“六个人物,六个章节,六个‘经验主体’,六个叙事角度,构成了一个等边的六角形,一个标准的‘六棱体’ ,形象一点说,它构成了一个单独或复式的、富有对称之美的‘蜂巢状的叙事体’”。[4]在这个立体的叙述结构中,六个人不再是孤单的个体,各自的讲述有些是重叠的,代表了他们共同经历的生活,不同的是当事人的感受和想法;有些是互为补充的,遵循故事的内在逻辑结构,交代了故事的前因后果。总之,六个人共同编织了生活这张大网,使得整个故事饱满、结实、周密。

这种复式的叙事结构带来的阅读体验是新奇的、具有挑战性的,《六人晚餐》不是那种让人看完一遍就能完全明白,再也没有看第二遍的欲望和想法的小说。笔者阅读第一遍的时候,脑子被很多问号占据着;阅读第二遍的时候,才慢慢勾画出哪里是伏笔,哪里是重复叙事,哪里是补充前面章节的追述。从章节安排来看,结构错落有致,两个家庭的成员交叉出场,并且每个人所占的篇幅比重也大致相当,各章节大约在50页到70页之间,这样的精心安排或许体现了作家对笔下每个人物的态度:他们都是这个临时组建家庭的重要份子。这样的用心安排也显现了作者一贯的写作追求:“向温暖者诉说温暖,向明亮者诉说明亮。”即拆即散的两家人,不再是枯树似地站在各人的位置上,冷漠而生分,而是逐渐消除隔阂,相互靠近,相互取暖。

因为人物视角的不同,各个章节的语气和口吻也是各具特色、各有差异。比如“练习簿”一章,作者以第三人称化身为少年晓白,表现少年成长的烦恼,话语里有小孩子那种单纯的赌气,有少年那种朦朦胧胧、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还有晓白为了增加两家人的亲密联系所做的恶作剧。这一章的叙述语言是短促的、节制的。再如“单行道”一章,晓蓝对于生活有太多的感慨和思考,她一心想脱离现在的生活,想通过个人奋斗获得世俗的成功,这一章的语言多是悠长的、有意味的,作家要通过晓蓝的话语表达出寄托在这部小说中的生活哲理。但是,笔者在阅读中稍感不足的是,作家虽然化身为笔下人物,努力从他们的身影出发,从各个人物的视角讲述,但是“全知全能”的味道依然很重,如果作家在人物语言上下更多功夫,使其更符合人物的身份和心理,则会令笔下的人物形象更饱满、性格更突出。

(二)时间轴的巧妙运用

正如有的论者所指出的那样,“时间是小说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我认为时间同故事和人物具有同等重要的价值。凡是我能想到的真正懂得小说技巧的作家,很少有人不对时间因素加以戏剧性地利用的”。[5]606的确,小说是时间的艺术,长篇小说更是如此。小说家可以巧妙运用有限或无限的时间精心构筑各种空间之域,让人物在每一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内爱恋、挣扎、哭泣、欢笑或者死亡。鲁敏在《六人晚餐》开篇“小引”中即交代了她在时间及时间轴上的用意,“时间在空气里,向两个方向流淌。缓慢的这一边,迟疑地、有些惧怕地流向2006年4月13日下午的两点四十二分;另一边,则像倒退的树影,向十四年前急速奔驰,奔驰到她与丁成功,以及所有人刚刚开始的刻度”。[6]3这段文字交代了小说的一个确切而重要的时间——2006年4月13日下午的两点四十二分,这是小说时间轴的横向;也交代了小说故事的大致时间跨度,这是小说时间轴的纵向。时间轴也称时间线,是一条贯穿时间的轴线,纵向时间轴就是一份完整的历史资料,记录着每一天,甚至更短时间发生的故事;横向时间轴就是“历史上的今天”,记录着某一天不同地方、不同人的事情。鲁敏把时间轴运用到《六人晚餐》的创作中,多种人物视角的讲述自由穿梭在多种时态中,有追忆,有现实,有展望;有补叙,有顺叙,有预叙,形成了曲折回旋但又自由自在的命运感。

我们先说时间轴的纵向。《六人晚餐》中时间的纵向,是小说故事发生、发展的过程,是小说人物在近二十年间的命运遭遇。小说中十余次出现这样一些或确切或模糊的时间符号:“很多年以后”、“许多年以后”、“多年以后”、“若干年后”、“此后的许多年”,或者“大约十三年之后”、“十几年后”、“十二年后”、“十多年前”,它们贯穿了小说始末,连接了这部时间跨度较大的小说,交代了故事发生的大致时间,让小说在过去式、现在式和将来式三种不同时态之间跳跃。这个句式总让我们想起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那个经典的开头,“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里连诺·布恩迪亚上校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7]1笔者以为,鲁敏在《六人晚餐》中对时间、叙事结构等因素的用心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向加西亚·马尔克斯、米兰·昆德拉等小说大师致敬。有趣的是,这部小说人物的某种物化表征,比如晓白的“练习簿”(晓白少年生活的记录)、丁伯刚的“小陶酒杯”(酒鬼的见证物),还有丁成功的“玻璃屋”(生活幻象的寓言),这些均是凝固在时间里的符号,是时间长河里恢复时间、唤起自己或者他人记忆的重要手段。

再说时间轴的横向。2006年4月13日下午的两点四十二分,这个重要时刻在小说多个章节的开头均被不断提及。其时,厂区十字街意外发生了大爆炸,而小说中的五个主人公在决定他们命运的时刻在不同地方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晓蓝在去往丁成功玻璃屋的路上,珍珍在寻找失踪的丈夫黑皮,晓白在电脑前卖东西,苏秦在厂区批发市场,丁成功在玻璃屋沉浸在等待晓蓝的煎熬中。突如其来的大爆炸的影响是深远的:它让丁成功得到了某种精神上的解脱,他用碎玻璃割腕自杀;丁成功的自杀让晓蓝活在充满希望的谎言里,她相信昔日恋人会接纳现在的她;大爆炸让晓蓝早产,小生命让她有更多好好活着的理由和勇气;而大爆炸给两个家庭带来的所有这些苦难,让此前软弱的晓白开始懂得承担男人应该担负的责任,困扰他多年的心理问题得到了治愈,他找到了真正的自己。大爆炸之后,两家人再次走到了一起,虽然残缺不全,但是更加亲近。可以说,2006年4月13日下午的两点四十二分,这一具体时间是整个故事的重要节点,此时发生的大爆炸带来了小说故事的高潮,它既是一段情感纠葛、困惑的终结,也是一段新生活的开始。

(三)深度挖掘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生存哲学

小说是形式的艺术,但是,如果没有深厚的精神内涵,仅仅是刻意在叙事技巧上下功夫,则会使整个小说内容显得苍白、干瘪,小说思想情感的力度和挖掘现实的深度也会受到削弱。而《六人晚餐》这样一个以“凡人凡事”为主题的小说,避开流于记录日常生活的庸常、琐碎甚至恶俗的风险,对人和生活的复杂关系进行更深刻的理解和更丰富的表现,发现凡俗生活的诗意,发现平凡人在世俗之路上跋涉的生存哲学,鲁敏向我们阐释了小说艺术与日常生活产生的千万种纠缠不清的瓜葛。

借用里尔克的警句,作家说出了《六人晚餐》所要表现的深层次的精神内核:“我们的人生就是一个被艰难包裹的人生。对于这个人生,回避是不行的,嘲讽或者堕落也是不行的,学会生活,学会爱,就是要承担这人生中艰难的一切,然后从中寻觅到爱和友爱的存在,从一条狭窄的小径上寻找到通往整个世界的道路。”[6]354这部小说中的主人公艰难而又坚韧地同命运抗争:晓白在临时拼凑的家庭度过了混沌的青春期,他的性别意识模糊不清,逃离到南方求学,接受不断的心理诊断,直到家人的需要才让他走出迷惑,确认身为男儿的责任和意识;父亲丁伯刚,为临时组建的家庭精心拾掇大鱼大肉的周六晚餐,一心盼望丁成功出息但一再受挫,只好以“迷糊的或困难的各种想法”为下酒菜把自己灌醉,酒后经常暴打儿子,遭遇下岗后,半真半假的失忆让他暂时忘记了俗世的烦扰,最后醉死;平凡得如同一粒小石子的姐姐珍珍,无所欲求只想过普通的生活,假装怀孕哄骗一心求子的丈夫,事情败露后吓跑了丈夫黑皮;母亲苏秦,抑制不住内心的欲求,带着两个孩子在流言蜚语中和丁伯刚躲躲闪闪过活,但为了子女毅然过起清心寡欲的日子;哥哥丁成功,待业在家,好不容易成为玻璃厂的临时工,被工会派去做下岗工人的思想工作,挨打、受气,辞职开了玻璃屋,生活在玻璃带来的幻境中,对晓蓝是爱而不得;还有晓蓝,努力读书一心向上,想逃离厂区过更高级更富有的生活,爱恋丁成功却又断然寻找更合适的婚姻,拥有所谓的成功后内心却焦灼不安,想回到昔日恋人的怀抱。他们或许是生活中的小人物,或许是生活中的失败者,既有向上攀爬的努力,又有向下坠入深渊的冲动,在如同蜂蜜般甘甜又如同胆汁般苦涩的生活中,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摸爬滚打、咀嚼人生,正是在这五味杂陈的尝试中,他们懂得了生命的真谛。这就像《六人晚餐》中所言,“想想看吧,我们有杯中物的失忆策略(丁伯刚),有珍珍的傻瓜哲学,有胖晓白的软弱法则与妈妈的私人道德经,当然还有了不起的玻璃原理(丁成功)。想想看,有多少种独家专利般的方法可以把苦痛尽情地搅拌、发酵,直至变为甘浆啊”。[6]350鲁敏用很多画外音的插叙方式,即兴展开议论和抒发感慨,深入挖掘笔下人物的精神内涵,使整个故事在精神层面上得到升华。这也是她在其中短篇小说中经常采用的笔法。

从上述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六人晚餐》中立体的叙述结构和时间轴的巧妙运用相得益彰。前者让后者有更多的发挥余地,后者让前者更趋合情合理。不同视角的讲述可以搭建起充满不确定性和开放性的叙事空间,让小说具有独特的形式之美,但也要警惕各自为阵,空有形式,那样既不能很好地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又会使整个叙述内容显得散乱无章。小说中时间轴的巧妙运用正好可以减少这样的叙事风险,首先用时间轴的横向——2006年4月13日下午的两点四十二分这个重要时刻把各个章节紧密联合在一起;再用时间轴的纵向,运用不同的时间节点或顺叙或追叙或预叙,从过去到现在和未来的有方向的线性时间被打破、重组,服务于整个故事的讲述。分而叙之,各有其叙述时间和叙述角度;统而看之,串起来的是整个脉络。但是,缺少思想情感内涵的形式是空虚乏味的,作家努力强化思想情感的力度、挖掘现实的深度,完美兑现了“艺术来源于生活但又高于生活”的真理。

而这些正是源于鲁敏对小说艺术的不懈追求和苦心经营。其中尽管也有不完美的瑕疵,但是我们完全有理由对此致以敬意。现如今,绝大部分快餐化小说一味追求故事情节的刺激和猎奇,有的甚至是社会新闻、网络新闻的拼贴和延伸,只是关注于小说“写什么”,并且因为审美趣味不高,沦为对庸俗生活的庸俗记录。一些著作等身的小说家也流露出纪实性的冲动,要么躺在昨日的成就中不断自我重复;要么满足于“我在写”、写出来“不好不坏”就行,而对于小说“怎么写”并没有自觉的艺术追求。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下,鲁敏对小说艺术的自觉经营是难能可贵的。《六人晚餐》成为2012年中国文坛最重要的收获之一,让鲁敏赢得了2012年度人民文学奖,此前的中短篇小说家鲁敏终于在长篇小说创作上获得了声誉,被小说评论家称为“长篇鲁敏”。

三、鲁敏的长篇小说创作之路

鲁敏用了7年的时间收获由“短篇鲁敏”到“长篇鲁敏”的赞誉。《六人晚餐》是鲁敏的第七部长篇小说。此前鲁敏推出了六部长篇小说,从讲述男女之间永恒的情爱战争的《戒指》《爱战无赢》《博情书》,到呈现机关小人物尴尬的生存方式的《机关》,还有以家庭人物命运波折、情感变化为线索的《百恼汇》《此情无法投递》。

长篇小说不仅仅是形式上篇幅的长,更是内容上丰富、深邃的“长”。卡尔维诺就认为,长篇小说是一种百科全书,一种求知方法,尤其是世界上各种事件、人物和事物之间的一种关系网,是一种“繁复”的文本。[8]73-74要编织这种“繁复”的关系网,需要作家运用其才情、技艺、经验、想象和精神,凭着耐心和毅力,对人物、情节、环境等小说诸要素进行巧妙的勾连,竭尽所能地体现人对生活、对世界的复杂体验和想象(而非真实呈现生活和世界本身)。一方面,从“写什么”方面来说,鲁敏逐渐从“房间”(对应的是自我经验等)走向“街头”(现实社会生活中小人物的可怜可爱可憎等),创作主题不断拓展,对人与人、人与生活之间复杂关系的理解和叙述日益深刻;另一方面,从“怎么写”来说,鲁敏从《戒指》到《六人晚餐》,不断探索长篇小说创作艺术,走了一条“自找麻烦、自我折腾”的创作道路,收获了从自发的“我在写”到自觉的“我怎么写”这份沉甸甸的果实。

女作家大多从情感出发,鲁敏也是如此。她的长篇小说处女作《戒指》(中国青年出版社2005年出版),关注的是姐妹俩和她们的寡居母亲三人的情感故事,围绕着象征坚贞爱情的戒指,精心设计整个人物关系。在笔者看来,这部小说如果围绕父辈的诅咒在儿孙辈中实现的古老寓言,从而体现人生有时候就是逃不脱宿命可能更有张力,而不仅仅是关于欲望和激情的爱情小说。《爱战无赢》(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出版)写的是母子之间和兄妹之间相互纠缠的情感之战,无论是中年人之间的怀旧和温情,还是青年人之间的青涩和激情,鲁敏借用这部小说给我们阐释了她对男女间永恒的战争——爱情的看法,但情节、人物、故事等刻意设计的痕迹很重,而且有些过于单一。同样是情爱小说,《博情书》(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关键词则要丰富得多,有婚外情、婚外情行为艺术、柏拉图、博客、网络性爱等。丈夫林永哲和别的女人央歌精神出轨,只谈风月不谈性。林永哲妻子无意中禁不住一个学生的诱惑,一时迷情,肉体出轨。央歌丈夫夏阳嫖娼未遂,为交联防队罚款,窥探博客隐私然后实施敲诈,最后竟看到了妻子的博客。名叫“宛若处女”的女孩林雨在博客上只谈色情,生活中却坚守纯洁之身,最后意外地被几个民工糟蹋。替妹妹复仇的哥哥林永哲被关进监狱,怀着替自己也替这个欲望社会赎罪的心理,得到难得的安宁。在这部小说中,鲁敏敏锐地捕捉到网络社会、现实社会虚虚实实的碰撞和周旋,网络上放纵的欲望和现实生活中的平淡和坚守,在爱与性的关系上鲁敏给我们展示了多种可能性:博爱与浅薄,忠贞与背叛,纯真与色情,等等。

以机关为中心的官场小说多如牛毛,容易写但写得出彩比较难,鲁敏的“机关”格局显得小,且缺少新意,其中没有摇曳多姿的故事,也没有复杂且有深度的情感。笔者更愿意把鲁敏的《机关》(重庆出版社2008年出版)看作是她对拓展创作主题的一种尝试,她开始把视线从所擅长的爱情婚姻转向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前文我们说过,《百恼汇》(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出版)在故事背景、人物线索方面和《六人晚餐》有些相似,一套面临拆迁的老房,一家三兄弟,老子、妻子、孩子、票子、车子、房子带来的诸种烦恼。鲁敏将普通人俗世烦恼的故事娓娓道来,挖掘小人物的暗疾或内心的隐痛,真实地表现了他们面临生存压力时的无奈、挣扎甚至某种扭曲或荒诞。《此情无法投递》(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出版)以时间为序记录了一个时代两个家庭的悲情,发端于1984年圣诞之夜的“流氓”悲剧,彻底改变了两个家庭的生活。值得注意的是,这部小说从各方面显现出鲁敏求变求新,谋求小人物大格局的创作追求。《此情无法投递》各章节直接以五个时间命名:一九八四,一九九〇,一九九六,二〇〇〇,二〇〇六,在二十二年的时间跨度中书写了两个家庭各自的命运和曲折,以及南京城的变迁,展现了改革开放以来时代的风云变幻。故事的主人公陆丹青,舞会上因流氓罪而死,死后鬼魂无处不在,作为不在场的第三者,他在天堂俯视父亲和母亲的生活,以及舞伴斯佳的灵肉流亡史,从头到尾用书信和父亲及斯佳交流。永远无法投递的书信,传达了人死不能复生的悲哀和伤痛,使小说始终萦绕在透骨的悲伤氛围中,给小说增添了些许神秘色彩。

通过梳理鲁敏的长篇小说创作,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在主题的拓展方面,还是在叙事手法的丰富方面,她在长篇小说创作上越来越用心、用力,其长篇小说也越来越成熟。有评论家指出,新世纪以来,70后作家群在中短篇小说创作方面已经成熟,呈现出多元的艺术风格,是国内中短篇小说创作的主力军和高峰所在,但是70后作家在国内有较大影响的长篇小说创作处于严重缺失状态,这不能不说是目前70后创作困境的瓶颈和最大难点、焦点问题所在。[9]也许鲁敏或多或少也曾遭遇这样的创作瓶颈,也有“空茫不足”的自我怀疑,但是她努力从困境中突围,持续地探索长篇小说创作艺术,用作品说话,最终在当代文坛占据一席之地。我们期待“长篇鲁敏”在长篇小说之路上的“下一个路口”,期待她给文学界带来更多的“审美意外”。

[1]杜卫东.《小说选刊》主编杜卫东在鲁敏作品研讨会上的发言[EB/OL].http://www.chinawriter.com.cn/2008/2008-05-14/34568.html.

[2]武翩翩.“小说需要更多的审美意外”——访作家鲁敏[N].文艺报,2012-07-04.

[3]姚霏.舌尖上的《六人晚餐》[N].春城晚报,2012-07-15.

[4]张清华.浮世绘、六棱体或玻璃屋——关于鲁敏《六人晚餐》的几个关键词[J].当代文坛, 2013,(2).

[5][英]伊丽莎白·鲍温.小说家的技巧[A].傅惟慈译. 吕同六主编. 20 世纪世界小说理论经典(上)[C].北京:华夏出版社, 1995.

[6]鲁敏.六人晚餐[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

[7][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M].高长荣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1.

[8][意]卡尔维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M].杨德友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

[9]张丽军.未完成的审美断裂:中国70后作家群研究[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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