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战国策》人性观的持中内核及相关思想

2014-03-19 08:54
关键词:战国策苏秦人性

赵 楠

(五邑大学 文学院,广东 江门 529020)

对于《战国策》中关于人性的见解,似只可称为“人性观”,而无法称为“人性论”,因为虽然晁公武将它列入子部,但战国纵横家偏重于实践,不属于纯粹意义上的理论者;《战国策》所记载的言行,也没有就这个问题进行系统深入的论述。因此向来研究者对其亦不甚留意,提及者寥寥。回顾《战国策》的研究史,从刘向编辑《战国策》一直到新中国建立,对于《战国策》的研究一直采用传统的方法,主要是考据、校雠、辑注等方式进行,评论则体现为评注或题跋,多为数语带过,且沿袭贬斥思想、褒扬语言艺术成就的模式化思路。新中国建立直到改革开放后,方有学者留意到人性的研究角度,例如傅剑平在1989年《纵横家与中国文化》一书中提出的纵横家“人性恶”的道德观,但以此角度切入进行更多的研究,还基本处于留白的状态,研究者的兴趣仍大多集中在考据以及纵横派思想、艺术成就等方面。我们关注了这个少人关注的问题,期望能从《战国策》或隐或显的相关言论中,从其中所透露的思想倾向,解读其人性观以及相关思想,从习焉不察的表象中,脱离偏蔽,进行新的阐释。

一、《战国策》人性观的持中内核

《战国策》为记言体的典籍,但是无有抽象的概括之论,也没有对于事物的判断,大多围绕具体事件,阐发见解。针对于人性的观点,较为稀见,最常被提到的是这一则:“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秦一·苏秦始将连横》)[1]90于信行的则有:“使臣信如尾生,廉如伯夷,孝如曾参,三者天下之高行,而以事足下,可乎?……且夫信行者,所以自为也,非所以为人也,皆自覆之术,非进取之道也”(《燕一·人有恶苏秦于燕王者》[1]1047讲到势位富贵以及个人的进取,《秦一·天下之士合从相聚于赵》则描绘了士人见利即争的丑态,甚至将其与狗作比,其他篇章当中也可见从不避谈利益和计谋的言行记载(《史记·张仪列传》亦记载了张仪“亲昆弟同父母,尚有争钱财”[2]的言行)。这些言论与儒家的诸多思想如“仁”、“义”、“信”等相悖,几千年来一直为人诟病,《战国策》因而被斥为“离经叛道之书”(李梦阳《刻战国策序》,见《李空同集》卷之二),“为学者心术之巨蠹甚矣,可不畏甚乎”(见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纵横家》引),其信奉人性之“恶”、表现人性之“恶”,为大多数人的阅读印象,似乎也显得自然而然了。

但是,在以上的引文甚至《战国策》全文中的任何一条文献中,并没有关于人性善恶的明确判断,只是描述或者表现了一种事实。“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这种感慨具有特定的语境,形成的是事实判断,而非价值判断。之所以被斥为“恶”,则是读者自我预先存在的主体观念在起作用,即长久已形成的约定俗成的道德伦理观,因此,“人性恶”的观点实在是人为所加。这句话中,苏秦只承认人是好利的,而未有言人之“恶”,同时对于“信行”,也并非完全否定,而是认为其不过适用范围有所差异而已。对于人的好利行为,也认为是可以理解的:“今王之大臣父兄,好伤贤以为资……夫进贤之难者,贤者用且使己废,贵且使己贱,故人难之”(《楚三·苏子谓楚王》)[1]537之难,乃是因为贤者的进会“使己废”、“ 使己贱”,伤害到自身的利益。由此看来,对好“利”的善恶,就成为人性善恶判断的关键了。

《战国策》中《齐策四》记载,孟尝君逐于齐而复反,颇有怨怼之意,谭拾子曰:“事有必至,理有固然,……理之固然者,富贵则就之,贫贱则去之。……请以市谕:市,朝则满,夕则虚,非朝爱市而夕憎之也。求存故往,亡故去”[1]406看来,趋利避害乃是自然而然的事,不必产生怨怒,也无所谓善恶。“同欲者相憎,同忧者相亲”(《中山·犀首立五王》)[1]1172,不在人天性的好坏,关键点不过是利益罢了。可见,战国纵横家对于人性好利乃是包容甚至于通脱的,具有持中的特性。这一点亦可从纵横家的理论著作《鬼谷子》中得到应证:“故观蜎飞蠕动,无不有利害,可以生事”(《揣篇》)[3]108,“人之情,出言则欲听,举事则欲成”(《权篇》)[3]139,连飞蚊虫子的行动都是因利而动,这是因为“生命本是一切福利的总和”[4],也就是庄子所说“至乐活身”(《庄子·至乐》)[5],所以,人的行为也不可能违背这个自然原则。在“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孟子·离娄上》)的战国,竞争与生存是最大的两个主题,对于个人而言,能保存生命就是最大的“善”,虽然有退回到礼仪之下的趋势,但“上下交征利”的局面可以说是这种“生存”之善的极致诠释。《战国策》通篇教人如何赢得利益,但是对于人性不作明确的判断,而只肯定利益的要求是合理的。之所以如此,原因如下:一、其书表现的是纵横家的思想,纵横家讲计谋讲利益,并不特别注重德行,善恶在弱肉强食的战国没有决定生死的意义,所以作出此种判断并无必要;二、如上所论,趋利避害是人生存的本能,一切以生命为前提,不能后来者居上,以观念的东西来评判前提。三、《战国策》以表现人物的语言和风采为主,受到记言体史书注重客观记载的传统特点的影响,不作过多的主观评述,因此尽管整书思想倾向鲜明,却主要是通过所记人物之口说出来的,因而难以摆脱具体事件的局限,作进一步的阐发。

这样一种认为人性非善非恶的观念,具有持中的内核。作为实践者和实用者的战国纵横家,其观念没有抽离现实,是现象的而并非理念的,是具体的而非抽象的,没有提取、压缩出系统的理论。对人性的看法是战国纵横家进行外交、谋略、论辩活动的基石,但作为相对纯粹的实践者,他们仅就相关的问题作出展示,而不作标签式的诠释。

二、相关思想——其“用”为何、评判标准及目的

《战国策》人性观这种持中的性质,若再进行进一步的分析,又有以下几个相关观点:

(一)重点在其“用”为何,而不在于其为何

战国纵横家对于人性之所以不多作阐发,主要也是因为他们与诸子不同,不需要在人性论基础上构建自己的理论大厦,因而关注重点并非在于人性定义与内涵的探讨,而在于人性之用,具有较强的功利色彩,这和荀孟论人性的角度迥然不同。孟子从人性中抽离出仁义礼智之四德,说:“羞恶之心,人皆有之……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上》),荀子则反其道而行之,提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荀子·性恶》),他们皆对人性进行了先验的判断,在无意之中对“人性”预先附加了很强的假想色彩,同时,对于彼岸世界的向往和执着——即人人可以成圣的理想,形成虚无的两端世界,使得儒家的整体理论陷入无法证明的“伪论”困局之中,也产生一个极大的弊病:使所有的事实尺度必须无条件服从价值判断,并最终被取代甚至取消。而纵横家对人性“趋利避害”本性的认识,恰是恢复事实尺度的存在,以现世人性的真实填补儒家理论上的空虚之处,从而避免了某些现实问题虚不受补、难以解决的困境。他们展现对人性实际中的认识,然后在实际中利用人性——这即是“用”,来解决问题,这和孟荀偏于理念的阐释有所不同。

《战国策》中对人性趋利避害特点的肯定,并据此对人性的利用,和先秦法家非常接近。《管子·禁藏》中说:“凡人之情,见利莫能勿就,见害莫能勿避”,商鞅也认为“民之于利也,若水之于下也”(《商君书·商君》),韩非子亦观点鲜明地提出“安利者就之,危害者去之”(《韩非子·奸劫弑臣》)[6]98。韩非对于人性虽然看到了丑恶,但基于是自然的生发,也持有宽容的态度,他说:“人无毛羽,不衣则不犯寒。上不属天,而下不著地,以肠胃为根本,不食则不能活。是以不免于欲利之心”(《韩非子·解老》)[6]145,认为人们趋利避害的行为是自然不过的事情,不必耿耿于怀。对于人性的这种特点,如能恰当利用,可以实现赏罚安邦、革故鼎新之目的。韩非在《八经》里说:“凡治天下,必因人情。人情者有好恶,故赏罚可用;赏罚可用则禁令可立,而治道具矣”[6]430,提出“因人情”的治理理念,正因为民众有了好利恶坏的基本取向,赏罚才能如同一个杠杆,撬动他们内心的欲望,从而生效;否则严刑无以威之,厚赏无以劝之,君王就会失去权柄,则最为危险,因此有贪欲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那些“临难不恐”、“见利不喜”的人,这样的人应该除掉,方能安国。“因人情”的治理方法,对人欲不仅理解且进行因循与利用,这种思路和纵横家可谓殊途同归。

战国纵横家顺应人性,提出“好利可营”,即《楚一·五国约以伐齐》里昭阳所言“好利,可营也;恶难,可惧也”[1]480,认为对人的欲望不该强制阻止,反而应该用心经营,甚至以其为准则贯彻到日常交往与政治外交活动中去,也就是:给予人欲以满足,顺应人性进行引导,不利者以“阖”术多加阻滞,有利者用“捭”术促其发展,不做无谓之功,力求利益最大化。《鬼谷子·捭阖》提出的“捭阖之术”本身就是一种建立在人性好利基础上的引导、阻滞的技巧:“故捭者,或捭而出之,或捭而内之。阖者,或阖而取之,或阖而去之”[3]13,以此为用,则出、纳、取、去无不可成,可以说,“捭阖”这种纵横家实现转形造势的最基本、最常用的手法,就是以人性为“用”,来实现其目的的。“捭”迎合的是人们喜利的心理,“阖”则抓住了人天性避害的特征,一正一反,两下施力,则事可成矣。所以,与其说纵横家是阴谋家,不如说他们是投机取巧者,他们善于顺因人性,以巧力取胜。一部《战国策》,不仅是记载辩才无碍的纵横家事迹的大全,也是一部他们窥透人心、翻云覆雨的技巧大全。

昭阳攻齐,陈轸为齐王使,就很巧妙地用了这种“两向法”,若再进攻“公以是为名居足矣,官之上非可重也”,于利于名无所加,已经不可能晋升更大的官位,对自己来说没有更多的好处;但是,如果不知道适可而止,“战无不胜而不知止者,身且死,爵且后归,犹为蛇足也”,失败了则不但丧失一切,连性命也没有了,所以攻打齐国完全是多此一举,好比蛇足。不必多言其他,昭阳即“解军而去”(《齐二·昭阳为楚伐魏》)[1]356。此方法以具有“阳”性的长术进行引导,以具有“阴”性质的短术进行心意的闭藏,因而捭阖术又被称为“短长”,这个名称一样显示了对人来说,趋利则喜,好比“长”,见害则惧,好比“短”,从称呼也可以看出纵横家对人性把握的精准。一个“利”字,可使人进,使人退,可离散,也可聚合。《战国策》对纵横家诸多事迹的记载,正是其以“短长”、“捭阖”术对人性利用的绝好描摹。

(二) 其“用”不可以高于一切的伦理标准进行评判

《战国策》的内容虽然遭到儒家正统思想的抨击,但其中并不乏对人性善、或者传统观念的表现,只是少为人提起,可能是因为与传统相合,但又强调得不如《左传》、《国语》那么突出,又由于其他强调功利的词句过于醒目,而被忽视了。《秦一·张仪又恶陈轸于秦王》中陈轸谓惠王:“孝己爱其亲,天下欲以为子;子胥忠乎其君,天下欲以为臣”[1]127,《魏四·信陵君杀晋鄙》中唐且谓信陵君:“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1]912,显然是一种为传统观念所乐见的认识,而秦武王与甘茂约定息壤之盟、鲁仲连排解忧难而无所取、聂政为知己者死等等事件等均是如此。如此看来,《战国策》中并不排斥西周以来的伦理道德观。

应该说,基于对人性本质持中内核的认识,和真实的生活体验,纵横家反对的是儒家那种将伦理道德当做最高标准去衡量一切、置于一切之上的做法,而只承认其在有限范围内的作用。因此,纵横家用实践来还原道德伦理的本来面目,使其从云端回归现世,恢复其在社会道德、人际关系、处事原则中所应该具有的的合理地位,这即是“去高明而道平易”[7]的一种观念。高士鲁仲连劝服占据聊城的燕将时,即利用了人性好利的特点,但仍以“忠”说之:“忠臣不先身而后君。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顾燕王之无臣,非忠也”,但是,这种“忠”是跟个人的利益相结合的,所谓“智者不倍时而弃利,勇士不怯死而灭名”(《齐六·燕攻齐取七十余城》)[1]452,“忠”与“名”、“利”相提并论,已然使得“忠”去除了至高无上的面具,而具有颇为浓厚的烟火之气了,成为了人性深处那颇为灵敏的一枚按钮,而鲁仲连以人性为“用”的做法,本身就是以“实”而非单纯的“忠”打动人的,也不可以用传统的道德标准去进行衡量。陈轸的言论可以更显豁地说明纵横家的道德伦理观:楚王想要魏国驱逐,陈轸认为“不忠,王无以为臣;不信,王勿与为约。且魏臣不忠不信,于王何伤?忠且信,于王何益”,张仪不忠不信,与楚国没有直接关系,只要不以其为臣、不和其订立盟约就行了,不必用过于绝对和抽象的忠和信去衡量一个人。张仪倚恃秦国之威,对诸国诱之以利,迫之以威,洞晓人性,但“用”的过程中往往不讲信义,陈轸对他这些行为仍持灵活与通脱的评价态度,于儒家那种僵硬的评价准则完全不同。

纵横家不仅认为不需要用抽象的尺度来评价行为,反过来,也不该让这些尺度处于高高在上的位置。对于依附于人性之上、后天形成的道德,纵横家也将其归之于“用”的范畴,认为它们是否有所裨益,应该看其实际效果,应该联系实际看其不同的适用范围。《燕一·人有恶苏秦于燕王者》中——亦见于《战国纵横家书·苏秦谓燕王》、《史记·苏秦列传》,苏秦对于伯夷、尾生、曾参等人一味的信、廉、孝并不赞同,认为:

“且夫孝如曾参,义不离亲一夕宿于外,足下安得使之之齐?廉如伯夷,不取素餐,污武王之义而不臣焉,辞孤竹之君,饿而死于首阳之山。廉如此者,何肯步行数千里,而事弱燕之危主乎?信如尾生,期而不来,抱梁柱而死。信至如此,何肯扬燕、秦之威于齐而取大功哉?”[1]1047

伯夷、尾生、曾参的事迹,被儒家视为可顶礼膜拜的相对于凡人的最高标尺,但是在苏秦看来,正是由于太过强大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意义,使其失去了存在的根本意义。如果限定在养亲、不窃人之财、取信于人这样的范围之内,此三人当为榜样无疑,但是对于“事弱燕之危主乎扬燕”、“秦之威于齐而取大功”,则毫无疑问地使其变成了伪命题,“不足以益国”(《战国纵横家书·苏秦谓燕王》)[8]。所以,信、廉、孝不应该是一个超时空的普遍准则,而且,若它们没有实际作用,那就应该坚决地摒弃,所以苏秦说“臣之不信,是足下之福也”。对于传统伦理道德,纵横家采取了区别对待的态度,不是完全否定,而是化抽象为具体,去高明而致平易。他们是注重“行”的一群人,其“行”总是围绕着人性的巧妙利用展开,以“用”为目的,这些都不能完全套用模式化的评判体系。

(三) 其“用”的目的在于自为,而不在于富国或者安民

纵横家人性观衍生出对人趋利天性的信奉,加之少了理论信仰的引导,先天中就缺乏一种对无尚崇高的向往。他们据时而为计,重点在救急,“转危为安”,保持暂时的安定;或维持自己的地位、肃清政敌,而既无强国也无安民的根本目标。虽然有的时候以此为托辞,如“安民之本,在于择交”(《赵二·苏秦从燕之赵始合纵》)[1]635、“仁人之于民也,爱之以心,事之以善言”(《楚三·苏子谓楚王》)[1]537,但大多数纵横家的目的在于实现自己的进取目标,尽管有时这两者可以统一。因此,《鬼谷子》有《内揵》一篇,即为取宠信之法与制君之术,方法之一就是“由夫道德、仁义、礼乐、忠信、计谋,先取《诗》、《书》,混说损益,议论去就”[3]56,但目的却是“可揵可开”[3]53,在君臣关系中,自己控制和掌握绝对的实际主动权,所谓“故道贵制人,不贵制于人也。制人者握权,制于人者失命”(《鬼谷子·中经》)[3]244,被人钳制是相当危险的。因而,在《战国策》当中,朝秦暮楚的事迹比比皆是,应该说,其皆出于对人性自然、生存趋利的极端信仰,所谓的“忠”、“信”、“仁义”必须要与自我的利益相结合,要有利于“进取之道”,实现势位富贵,否则就只能算作是“自完之道”(《燕一·苏代谓燕昭王》)[1]1071,虽然可以完善于自我的道德,却没有任何现实的意义。

对于君主的“忠”,纵横家也要视具体情况。《鬼谷子·内揵》又说:“策而无失计,立功建德。治名入产业,曰:揵而内合……若命自来,己迎而御之;若欲去之,因危与之”[3]56,可见,纵横家在“立功建德”以前,先要考察君主是否可堪依凭,若可,则迎合并控制他,若否,则不再助他治理国家,而设法退去,“忠”的对象绝不固定。换句话说,重要的不是帮助谁,而在于帮助谁可以实现自身的富贵势位,因此,“忠”就具有了很强的条件性以及依附性,内涵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不再凌驾于一切之上,而沦为一种计较付出与回报的筹码。出于对“制人者握权,制于人者失命”的信奉,纵横家主动地创造有利的局势,“世可以治则抵而塞之”,如果天下纷错、土无明主,则“不可治则抵而得之”(《鬼谷子·抵巇》)[3]70,干脆打烂旧世界,从新形势中得到利益,而绝不会愚忠到底。纵横家在与君主的对峙和博弈中,始终保持着自身的主体性与独立性。

纵横家回归现实、重视实际的态度和韩非非常相似,但不同之处在于,纵横家在这个基准之上,“自为”的目的性特别突出,而韩非对于自我,则向另一个方面突出要求,这即是不同于处理一般人常态行为的法则,超越“因人情”的一贯态度,特别地严格且理想化,向崇高一面发展:韩非在回答堂溪公“今先生立法术,设度数,臣窃以为危于身而殆于躯”的疑虑时,说“窃以为立法术,设度数,所以利民萌,便众庶之道也。故不惮乱主暗上之患祸,而必思以齐民萌之资利者,仁义之行也”(《韩非子·问田》)[6]396,因为有了“利民萌、便众庶”的理想,所以不怕乱主暗上,不行贪生怕死的贪鄙之为,将生死置之度外,具有了一种近乎“信仰”的特质。同时,韩非认为君主也应该超远一般人情,才能看清是非,掌控公平,因此,对于君王也有着极高的要求:“上下交顺,以道为舍”(《大体》)[6]210、“故去喜去恶,虚心以为道舍”(《扬权》)[6]48,殊不知,要求君主舍身为“道”,乃是极为苛刻和理想化的,更远超一般人情之上,因而是无法实现的。他对于不同对象,实行了外在与内在两种标准,对人民进行见诸于行的法令赏罚,对君主却寄予了内在的道德要求,这两者没有相融性甚至相悖。这种反差,乃是“他在具体分析社会矛盾时,过分地强调了双方‘不可两存’的斗争性,而忽视了双方协调共处的可能性”[9],因此他向两个方向一味苛求,认为这样才能使两者各安其命,发挥各自的作用。但对君主超越人情的要求,导致君主对其无法信任和依靠,反而消减了理想实现的合理性,使得理想最终成为了空中楼阁——而且,韩非自身也缺乏纵横家所具有的对抗精神。两者对比,纵横家对于自己和他人,都待之以自然的态度,虽然信奉利益至上,但始终认为实现的方式是多元的。所以,应该说纵横家是现实得更为彻底的。

韩非虽然认为人性不能以善恶判断,但从他自己的行为来看,在可区分的16种伦理行为[10]当中,属于“完全利他”的行为,符合道德终极总标准“增加社会和每个人的利益总量”,从本意和本质来讲是“至善”的,“法家之治,虽若严酷,而其意实主于利民”[11];而纵横家与君王之间,则属于“为己利他”,属于“基本善”,类似于商品买卖中的一种平等交易,但从另一个角度反转来看,对于与之相对峙的国家,无益于其生存与强大,甚至可能导致灭顶之灾,这样就属于“损人利己”,一变而为恶了,因此,纵横家的行为没有固定的善恶属性。

《战国策》所载纵横家的语言与事件相侔互证,体现了其对人性的理解,达到了一个持中的层次,是一种对现实世界还其本原、原生态的展示。他们的行为,亦遵从这个原则,体现出不善不恶、亦善亦恶的状态。或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本身已经超越了决断不下、关于人性善恶争论的窠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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