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紫芝新乐府观述论

2014-03-10 14:08王辉斌
阅江学刊 2014年2期
关键词:乐府诗乐府诗话

王辉斌

(湖北文理学院,湖北襄阳441053)

周紫芝新乐府观述论

王辉斌

(湖北文理学院,湖北襄阳441053)

周紫芝是宋代唯一既大量创作乐府诗,又编辑整理前人的乐府诗,且对本朝乐府诗进行批评的著名诗人。周紫芝对乐府诗的批评以新乐府为主,并首次将关注的目光投向了宋代新乐府。周紫芝的乐府观主要表现为:在古今乐府并存的情况下,充分重视与肯定新乐府;首次对宋朝新乐府予以关注并高度评价;注重唐人新乐府与宋朝新乐府之间的影响关系。

周紫芝;新乐府观;宋朝乐府

在数以千计的宋代诗人队伍中,既大量创作乐府诗,又编辑整理前人的乐府诗,且对本朝的乐府诗进行批评的诗人,实在是很少见的,而生活于北、南宋交替之际的周紫芝,即是这很少见者中的一位。周紫芝(1082—1155),字少隐,自号“竹坡居士”,今安徽宣城人。工诗擅词,《四库全书简明目录》认为其“足以继眉山(苏轼)之后尘”,而“伯仲于石湖(范成大)、剑南(陆游)之间。”[1]有《太仓稊米集》七十卷、《竹坡词》三卷、《竹坡诗话》一卷传世。《四库全书》本《太仓稊米集》收有周紫芝乐府诗二卷①关于周紫芝《太仓稊米集》所收乐府诗,《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九为《太仓稊米集》撰写的“提要”有云:“是集乐府诗四十三卷,文集二十七卷。前载唐文若、陈天麟及紫芝自序。”按《四库全书》本《太仓稊米集》凡七十卷,此云“乐府诗四十三卷”者乃误。又,《四库全书简明书目》卷十六作“乐府诗二十七卷、文四十三卷”者,亦误。,《全宋诗》卷一四九六、一四九七据以辑录。此外,在《太仓稊米集》中的其它诗歌卷内,也还存在着一些各种类型的乐府诗,如歌行类乐府等,二者合计,凡整一百二十首。对于周紫芝的这些乐府诗及其成就,笔者曾分别在《唐后乐府诗史》、《宋金元诗通论》二书中,对其进行了不同程度之考察与论述,并明确指出,周紫芝是“南宋歌行类乐府三大家”[2]之一。

关于历代对乐府的批评或评价,笔者有《〈文苑英华〉编者的乐府观》[3]《宋代的旧题乐府及其新变》[4]等系列论文,请参阅。本文则重在对周紫芝编辑乐府诗集所体现出的乐府观,以及其于《竹坡诗话》中对乐府诗的批评两个方面,作一具体观照。

一、周紫芝与《古今诸家乐府》

宋代对乐府诗总集或选集的编辑与整理,是乐府诗批评史上最为兴盛的一个时代,而开此风气之先者,则首推北宋初期文学家姚铉《唐文粹》中的二卷“乐府辞”①据《宋史》卷四四一《姚铉传》,姚铉生于宋太祖乾德五年(967),卒于宋真宗天禧四年(1020),太平兴国八年(983)进士甲科,是年,《文苑英华》初稿虽已编竣,但其正式开雕梓行,则是在宋宁宗嘉泰元年(1201),其时距姚铉之卒几近300年。而此即是本文认为姚铉是开宋代编辑整理前人乐府诗之先河的原因。。《唐文粹》为整百卷,其中卷十二、卷十三共收“乐府辞”一百五十二首,而成为了唐人乐府诗的第一部“乐府总集”。稍后,李寿昌《乐府集》十卷、刘次庄《乐府集》十卷先后问世。宋太宗天平兴国七年至雍熙三年(982—986),李昉、宋白等人奉命编纂《文苑英华》,其中收录“乐府”二十卷,凡1080首,除去重者,实为1073首。此外,《文苑英华》还另有“歌行”二十卷,其中绝大部分为唐人新乐府(以歌行类乐府为主)。再稍后,则有邵缉《乐府后录》问世。由北宋而南宋,郭茂倩《乐府诗集》一百卷、郑樵《系声乐府》二十四卷等,又先后风行天下。仅此即可表明,宋人对于前人乐府诗的编辑与整理,乃是相当投入且又成就非凡的。若着眼于“整理就是批评”[5]的角度言,则宋人表现在这方面之乐府诗批评,自是较唐人更具特色与成就的,这是因为,现存见之唐人乐府诗总集,只有唐初欧阳询等所编《艺文类聚》之“乐府卷”,以及徐坚《初学记》之三十二题“歌”类古乐府。而赵宋一代,仅郭茂倩所整百卷的《乐府诗集》,就足以傲视前人与后人。

周紫芝的《古今诸家乐府》一书,即正是在上述“整理就是批评”的学术背景下产生的。《古今诸家乐府》凡三十卷,仅从书名言,即可知这是一部既收有古乐府又收有新乐府的乐府诗总集,对此,又可从《太仓稊米集》中之《〈古今诸家乐府〉序》一文准确获知。《序》云:

世之言乐府者,知起于汉魏,盛于晋宋,成于唐,而不知其渊源实肇于虞舜之时。……然而歌词之丽,如梁简文、陈叔宝辈,皆以风流婉媚之言,而文以闺房脂泽之气,婉而泽,情而有味,亦大有可人意者。至唐而诸君子出,乃益可喜。余尝评诸家之作,以谓李太白最高而微短于韵,王建善讽而未能脱俗,孟东野近古而思浅,李长吉语奇而入怪,唯张文昌兼诸家之善,妙绝古今。近出张右史,酷似其作,亦颇逼真。余尝见其《输麦行》,自题其尾云:“此篇效张文昌,而语差繁。”则知其效藉之意盖甚笃,而乐府亦自是为之反魂矣。因集古今之作,如《古乐府》所载及诸公文集中有之,及《文选》、《玉台》、《唐文粹》类,悉编次成书,为三十卷,谓之《古今诸家乐府》。至于事之本源,时之废兴,有不同者,吴兢言之详矣,此不复考焉。[6]

其中的“因集古今之作”,即与书名《古今诸家乐府》互为扣合,表明周紫芝的“诸家乐府”确是由“古”、“今”两个部分组成的。而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篇《序》文中,还披露出了周紫芝以下几个方面的乐府诗信息:

(一)推重中唐诗人张藉的新乐府。《序》文说:“余尝评诸家之作,以谓李太白最高而微短于韵,王建善讽而未能脱俗,孟东野近古而思浅,李长吉语奇而入怪,唯张文昌兼诸家之善,妙绝古今。”在这段文字中,周紫芝虽然自述他曾经对李白、王建、孟郊、李贺、张藉五人的乐府诗进行过评价,但于张文昌即张藉的乐府诗则尤为称道。在所评价的这五位唐代诗人中,李白、李贺的乐府诗是以“乐府古题”而著称的,王建、孟郊、张藉三人,则皆为中唐新乐府诗派中的重要成员,周紫芝于此五人中认为“唯张文昌兼诸家之善,妙绝古今”,表明他是特别推许张藉的新乐府的。

(二)注重对本朝乐府诗人诗作的评价。如《序》文云:“近出张右史,酷似其作,亦颇逼真。余尝见其《输麦行》,自题其尾云:“此篇效张文昌,而语差繁。”则知其效藉之意盖甚笃,而乐府亦自是为之反魂矣。”张右史即张文潜,亦即“苏门四学士”中的诗人张耒。中华书局1990年版《张耒集》收诗一千七百余首,其中最具代表性者,即为乐府诗与近体诗两大类。就乐府诗而言,《张耒集》中不仅有《远别离》、《行路难》、《天马歌》、《苦寒行》等旧题乐府,亦有反映社会现实的新乐府,如《劳歌》、《田家》、《输麦行》等,“且以效藉之意甚笃”而为时人所称道。另据周紫芝此《序》还可知,张耒的新乐府诗是以“效张文昌”为特色的,即在乐府诗的宗唐方面,张耒是以张籍为主要师学对象的。又,从周紫芝既称道张耒的新乐府而又为之仿效(《竹坡诗话》,详下)的举措,可知《古今诸家乐府》之编撰,当在周紫芝的晚年之际,也就是南宋初年。

(三)说明了编辑《古今诸家乐府》一书的资料来源。对于这一点,《序》文乃明确指出:“因集古今之作,如《古乐府》所载及诸公文集中有之,及《文选》、《玉台》、《唐文粹》类,悉编次成书,为三十卷,谓之《古今诸家乐府》。”此则表明,《古今诸家乐府》所辑录之“古今乐府”,主要来源于《古乐府》等五个方面。具体为:

1.《古乐府》。据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宋史·艺文志》等之记载可知,周紫芝之前的《古乐府》总集主要有三种,一是《郡斋读书志》卷二所载之吴兢“《古乐府》十卷,并《乐府古题要解》二卷”,二为《宋史》卷二○二《艺文志一》所载之无撰人的“《古乐府》十卷”,三即刘次庄的《乐府集》十卷,因其所收录者皆为古乐府,故有将其目之为“《古乐府》十卷”者。在这三种《古乐府》中,《郡斋读书志》卷二所载之吴兢“《古乐府》十卷”乃为错误,因为据吴兢《〈乐府古题要解〉序》可知,吴兢当时并没有编辑《古乐府》十卷,故此“《古乐府》十卷”究系何人所为,实不得而知。《宋史》卷二○二《艺文志》一所载之“《古乐府》十卷”,作者姓名与成书年代均无考,而刘次庄的《乐府集》十卷,据赵希弁《读书附志·总集类》之题解可知,其所收428首乐府诗,乃全为“止于陈、隋人”的古乐府,且有30多首古乐府的题解为阮阅《诗话总龟》、何溪汶《竹庄诗话》所引录。所以,周紫芝在《序》文中所言之“《古乐府》”究竟为何种《古乐府》,则一时难以准确获知。但无论此《古乐府》为这三种中的哪一种,其卷数也仅为《古今诸家乐府》全书的三分之一,即以刘次庄《乐府集》十卷论,其数量也只有428首。

2.《文选》。据中华书局影印胡克家刻本《文选》可知,其卷二十七之“乐府上”、“乐府下”,共收录了整40首乐府诗。

3.《玉台》。所谓“《玉台》”,即徐陵所编之《玉台新咏》,其凡十卷,收诗769篇。在这十卷中,除卷一标明为“古乐府六首”外,其余的九卷中,据统计,另收录了由汉至梁的文人乐府诗近60首,二者合计,共有乐府诗65首。

4.《唐文粹》。姚铉《唐文粹》卷十二、卷十三共收“乐府辞”152首,其中虽以古题拟作为主,但也有一定数量的新乐府之作。此外,《唐文粹》卷十“古调甲”还收有39首乐府诗,即《琴操二十首》、元结《补乐歌十篇》、皮日休《补夏九歌系文九篇》。二者合计为191首。

5.诸公文集。这里所说的“诸公文集”,勘之“余尝评诸家之作,以谓李太白最高而微短于韵,王建善讽而未能脱俗,孟东野近古而思浅,李长吉语奇而入怪,唯张文昌兼诸家之善,妙绝古今。近出张右史,酷似其作,亦颇逼真。余尝见其《输麦行》,自题其尾云:‘此篇效张文昌,而语差繁。’则知其效藉之意盖甚笃”一段文字,可知其所指,当以李白、王建、孟东野、李贺、张藉、王观(详后)、张耒作品集中的乐府诗为主。但是,也不排除还有其他唐宋诗人之乐府诗的可能。

以上所述表明,周紫芝所编辑整理的30卷《古今诸家乐府》一书,其“古今”之所指,应是由先秦而北宋,所依据之乐府诗材料,则为这一时期的一些主要文学总集与别集,且所收各半,即《古乐府》、《文选》、《玉台》、《唐文粹》四部总集所收录之乐府诗全部计约15卷,而于李白、王建、孟郊、李贺、张籍、王观、张耒等“诸公文集”中之乐府诗,又收录了约15卷。后者的收录又可表明,周紫芝在编辑《古今诸家乐府》之时,是相当注重王建、孟郊、张籍、王观、张耒等唐宋诗人的新乐府的。也就是说,《古今诸家乐府》作为一部乐府诗总集,其所体现出来的当代性与即时性,乃是相当鲜明而强烈的,这一特点的存在表明,《古今诸家乐府》是有别于包括《乐府诗集》在内的所有赵宋一代所编辑之乐府诗总集的。即是说,《古今诸家乐府》是现存有资料记载的宋代乐府诗总集中,唯一收录有“本朝乐府”的一部乐府诗总集,仅此即可见出《古今诸家乐府》在宋代乐府诗批评史上的地位之一斑。虽然如此,《古今诸家乐府》却由于种种原而因未能留传下来,这又不能不说是宋代乐府诗批评史上的一个遗憾!

二、《竹坡诗话》中的本朝乐府论

周紫芝一方面于编辑《古今诸家乐府》时,注重对王建、张籍、王观、张耒等人新乐府的辑录,一方面则在《竹坡诗话》中对本朝诗人的新乐府大加称道,表明了周紫芝于新乐府是情有独钟的。周紫芝之所以如此,这与他“宗唐而变唐的”师学对象密切相关。综观一部《太仓稊米集》,其诗歌以唐代诗人为师学对象者,主要有李白、杜甫、李贺、元稹、白居易、王建、张籍等,而这些诗人,又大都创作了数量不等的新乐府,即使是以古乐府著称的李白也不例外,所以,周紫芝受这些诗人的新乐府之影响,也就自在情理之中。对此,从一部《太仓稊米集》中又略可获之。《太仓稊米集》中的乐府诗,无论是旧题抑或新题,有许多于题下都标有“效李长吉”、“效王建”等之类的自注,如卷二“乐府”之《插秧歌》题下即有注云:“和罗仲共效王建作。”此诗既标明为“乐府”,又有“效王建作”之注,则周紫芝乐府诗受唐代新乐府派诗人如王建等的影响,也就不言而喻。而周紫芝于《竹坡诗话》中对新乐府大加称道者,亦应与此关系密切。

赵宋一代的文学批评,形式多种多样,诗话即为其中之一。宋代的诗话既多,内容亦甚丰富,举凡诗体、典实、格律、字法、比较、品鉴、考辨等,应有尽有。而据中华书局版《历代诗话》与《历代诗话续编》可知,在其所收二十八种宋人诗话中,论及乐府诗特别是“本朝乐府”者,则以周紫芝《竹坡诗话》为第一。①在28种宋人诗话中,除《竹坡诗话》之外,另论及乐府诗的诗话主要有许顗《彦周诗话》、严羽《沧浪诗话》等,但其所论均极简略,如“张籍、王建之乐府,吾所深取耳”(《彦周诗话》)等。《竹坡诗话》一卷,《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五“集部·诗文评类”一为之所撰“提要”云:“周必大《二老堂诗话》辨‘金锁甲’一条,称紫芝诗话百篇,此本唯存八十条。又‘山海经诗’一条,称《竹坡诗话》第一卷,则必有第二卷矣。此本唯存一卷,盖残缺也。”[7]据此可知,竹坡诗话》尚有二卷本行世。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所收周紫芝《竹坡诗话》为一卷,凡八十二条,其中第六十八条、六十九条即为对“本朝乐府”的评论。为便于讨论,兹将其全文抄录如次:

唐人作乐府者甚多,当以张文昌为第一。近时高邮王观亦可称,而人不甚知。观尝作《游侠曲》云:“雪拥燕南道,酒阑中夜行。千里不见雠,怒须如立钉。出门气吹务,南山鸡未啼。腰间解下聂政刀,袖中掷下朱亥椎。冷笑邯郸乳口见。”此篇词意,太似李太白,恨未入文昌之室耳。至《莫恼翁》篇云:“谷垂干穗豆垂角,两足年登不胜乐。乌巾紫领银须长,白酒满杯翁自酌。翁醉不知秋色凉,儿捋翁须孙撼床。莫恼翁,翁已年高百事慵。”遂与文昌争衡矣。[8]

本朝乐府,当以张文潜为第一。文潜乐府刻意文昌,往往过之。顷在南都,见《仓前村民输麦行》,尝见其亲稿,其后题云:“此篇效张文昌,而语差繁。”乃知其喜文昌如此。《输麦行》云:“余过宋,见仓前村民输麦,止车槐阴下,其乐洋洋也。晚复过之,则扶车半醉,相招归矣。感之,因作《输麦行》,以补乐府之遗。‘场头雨干场地白,老稚相呼打新麦。半归仓廪半归官,免教县吏相催逼。羊头车子毛巾囊,浅浞易涉登前冈。仓头买券槐阴凉,清严官吏两平量。出仓掉臂呼同伴,旗亭酒美单衣换。半醉扶车归路凉,月出到家妻具饭。一年从此皆闲日,风雨闭门公事毕。射狐置兔岁蹉跎,百壶社酒相经过。”[9]

在这两条诗话中,周紫芝分别言及了“本朝乐府”诗人王观与张耒的乐府诗,且皆与唐代新乐府派诗人张藉相关。王观,字通叟,今江苏泰州(一作如皋)人,嘉祐二年(1057)进士,曾官至翰林学士。据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七,王观曾因《清平乐》一词而被罢职,遂自称“逐客”,有赵万里辑本《冠柳集》传世。《全宋诗》卷六二七著录王观诗六首,为周紫芝言及且称道的《游侠曲》、《莫恼翁》二诗即皆载其中。此二诗又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何溪汶《竹庄诗话》卷十八,何氏并于《游侠曲》有题解云:“《竹坡诗话》云,唐人作乐府者甚多,当以张文昌为第一。近有高邮王观,亦可称而人不甚知。观尝作《游侠曲》云云。此篇词意,大似李太白,恨未入文昌之室耳。至《莫恼翁》篇云云,遂与文昌争衡矣。”[10]据此可知,《竹庄诗话》所著录之王观二诗,乃全抄引于周紫芝的《竹坡诗话》。而在周紫芝看来,同为乐府诗,王观《莫恼翁》是明显要高于《游侠曲》的,原因则为《莫恼翁》可“与文昌争衡”,亦即认为其颇具张藉新乐府的精神与风骨。

在对张耒乐府诗的评价中,不仅认为“本朝乐府,当以张文潜为第一”,而且还认为“文潜乐府刻意文昌,往往过之”,并举出了《输麦行》一诗以为例说。其于张耒乐府诗的评价之高,是远在王观之上的。《输麦行》一诗,上举中华书局1990年版《张耒集》作《仓前村民输麦行》,其“并序”既有“因作《输麦行》,以补乐府之遗”云云,则可知乃为张耒“自创新题”的一首新乐府。全诗主要对“仓前村民”于秋收后“输麦”全过程进行了描写,如村民们丰收后的喜悦与输麦后的醉态等,其虽然反映了当时农村的暂时安宁,但“半归仓廪半归官”的社会现实,却使得村民们的劳动成果至少有一半为官府所剥夺。由于周紫芝认为张耒的这首《输麦行》可“与文昌争衡”,因而他亦仿效写了一首《输粟行》:

天寒村落家家忙,饭牛获稻催涤场。潦薪炊黍呼妇子,夜半舂粟输官仓。大儿担囊小负橐,扫廪倾囷不须恶。县胥里正不到门,了得官租举家乐。去年有米不愿馀,今年米白要如珠。路傍老人拍手笑,尽道官兵嫌米。良农养兵与胡兢,胡骑不来自亡命。田家终岁负耕縻,十农养得一兵肥。一兵唱乱千兵随,千家一炬无孑遗。莫养兵,养兵杀人人不知。[11]

与张耒的《输麦行》相比,周紫芝的这首《输粟行》虽然也对村民们的“输粟”过程进行了描述,但因“良农养兵与胡兢”以下诸句之述写,而使得此诗更具写实性与思想的深刻性,而这也正是周紫芝新乐府诗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一部《太仓稊米集》中,类似之新乐府,数量既多,题材亦众,如以关心社会现实、反映民生疾苦为描写对象者,即有《秋雨叹》《射鹿行》《悯雨行》《山鬼行》《秋蝗叹》《圩氓叹》《夏热叹》《涑雨行》《魔军行》等数十首之多。这些歌行类乐府,既心系国家安危,又忧心民众疾苦,因此,强烈的现实性与鲜明的写时性,即成为了其最本质的特征。而此则正与张籍的新乐府如《山农词》《伤歌行》《白鼍吟》等作乃一脉相承。

三、周紫芝乐府观的批评特色

《太仓稊米集》卷二十一有《闷题》一诗,其题下有自注云:“壬戌岁始得官,时年六十一。”“壬戌岁”为宋高宗十二年(1142),以此逆推“时年六十一”,知周紫芝乃生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越四十五年,为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即周紫芝在北宋的实际生活期为四十四年。十七年后,在南宋“始得官”,宋高宗绍兴二十一年(1151),出任兴国军,秩满定居九江,约卒于绍兴二十五年(1155)。这一生平简况表明,周紫芝的一生主要是在官场之外度过的,因此,其所接触者几乎都是一些下层人士,与终年为生活而忙碌的劳动者,如《输粟行》中的村民、《圩氓叹》中的圩丁、《野妇行》中的野妇、《五男父》中的父子六男,以及一些遗民诗人等。而此即成为催生周紫芝雅好新乐府的原动力。正是由于受这股原动力的驱使,而使得周紫芝由创作新乐府而评论新乐府,并在《古今诸家乐府》中对本朝新乐府诗人诗作大加称道。这一实况的存在表明,周紫芝的乐府观是颇具批评之特色的。其具体表现为:

(一)在古今乐府并存的情况下,充分重视与肯定新乐府。就这一方面言,周紫芝的新乐府创作与对新乐府的评论一致而相映成趣。从创作的角度以论,《太仓稊米集》卷一、卷二所收53题(60首)乐府诗,虽然是古今并存,但不仅新题(35题)多于旧题(18题,含“拟题”6题),而且即使是旧题,也多为写新事、时事之作,或者融入时事进行评论,如《公无渡河》即属此类,是诗最后五句为:“公无渡河公自苦,人心险过山嵯峨,豺狼当路君奈何。劝君收泪且勿歌,世间平地多风波。”其对现实的批判性甚明。周紫芝的新题乐府,如《野妇行》《督耨词》《抹陵行》《插秧歌》等,无论是在思想性抑或艺术性方面,都是值得称道的。从艺术实践上升到理论批评,周紫芝对新乐府的重视更是情有独钟,这从其于《竹坡诗话》与《〈古今诸家乐府〉序》一文中,对王建、孟郊、张籍、王观、张耒等唐宋诗人新乐府诗的品评即略可获知。而事实上,无论是王建、孟郊、张籍抑或张耒,其集中都有数量不等的旧题乐府(古乐府),但为周紫芝所专注所看重的,则几乎均为其新乐府,如对张耒《输麦行》的称道,即为典型的一例。正因此,其于《竹坡诗话》中,不仅全文引录了张耒的《输麦行》,以及“并序”与“题记”(实为作者自注),而且也全文引录了王观的《游侠曲》与《莫恼翁》,虽然认为《游侠曲》不及《莫恼翁》,但《游侠曲》毕竟也是一首新题乐府。周紫芝之于新乐府的注重,仅此即可见其一斑。

(二)首次对本朝新乐府予以关注并高度评价。在乐府诗批评史上,从编辑乐府诗总集与批评乐府诗的双重角度言,以此对宋人乐府诗特别是对其新乐府予以关注者,周紫芝既是第一人,也是唯一的一人。而其《古今诸家乐府》一书,也就自然成为集“古今诸家乐府”于一册的一部乐府诗总集。在周紫芝之前,北宋的姚铉、朱寿昌、刘次庄、李昉等人,虽然也曾编辑过各种类型的乐府集(含总集中的“乐府”卷),但都不曾涉及宋人的乐府诗;周紫芝之后的郭茂倩《乐府诗集》,收录各类乐府诗五千余首,并被号称为乐府诗的“集大成”者,但其亦不涉及宋人的乐府诗。而周紫芝的《古今诸家乐府》与《竹坡诗话》则不然,特别是《竹坡诗话》中对王观、张耒新乐府所做的专门评价,直可谓是独领风骚于赵宋诗话。周紫芝此举不仅极大程度地丰富了宋代乐府诗的批评内容,激发了人们对“本朝乐府”的认识,而且于南宋新题乐府的繁荣与发展,也是不无影响与推动作用的。南宋的新乐府,以即事类乐府、歌行类乐府最具代表性,其中成就卓著的诗人,除周紫芝外,另有陆游、汪元量、方回等人。以方回为例,其集中的《路旁草》《种稗叹》《苦雨行》《石头田》等一系列新乐府之作,无论是就其鲜明的写实性而言,抑或深刻的批判性以论,都具有与周紫芝《输粟行》《五男父》《野妇行》互为关联之特点。

(三)注重唐人新乐府与宋人新乐府之间的影响关系。“宗唐而变唐”是宋人对待唐人唐诗的一种普遍的接受史现象,而在新乐府的师学方面,自然也不例外。如上所言,从《〈古今诸家乐府〉序》一文可知,《古今诸家乐府》是宋代唯一收录有本朝新乐府的一部乐府总集,而其中已知的本朝诗人张耒就是一位宗师唐代新乐府的诗人,这从“唯张文昌兼诸家之善,妙绝古今。近出张右史,酷似其作,亦颇逼真”云云,即可准确获知。这是将张耒新乐府与张籍新乐府进行比较后所能出的一种权威性认知。在《竹坡诗话》中,周紫芝不仅将王观的新乐府与张籍的新乐府进行了比较,认为《游侠曲》“恨未入文昌之室”,《莫恼翁》则“遂与文昌争衡”,而且还认为“本朝乐府,当以张文潜为第一。文潜乐府刻意文昌,往往过之”,在这里,周紫芝虽然对张耒的新乐府进行了高度评价,表明他对张耒的新乐府是相当推重的,但宋代新乐府的历史真实却并非如此。就周紫芝的生平而言,其于《竹坡诗话》中所说的“本朝乐府”之“本朝”,显然指的是北宋时期,但北宋时期以新乐府著称者,也并非仅为张耒一人,如范成大即为其一。范成大的乐府诗,旧题与新题均有,且皆具有很强的社会现实性,如其属于新乐府范畴的《腊月村田乐府十首》,以及《缲丝行》《催租行》《后催租行》《劳畬耕》《刈麦行》等,就都是一些“刻意文昌”的优秀诗篇。再如梅尧臣,作为乐府诗人,梅尧臣也与范成大一样,即其集中的乐府诗,既有如《行路难》《猛虎行》《长歌行》《苦热行》这样的旧题乐府,更有如《伤白鸡》《田家语》《观理稼》《哀王孙》之类的新题乐府,而后者不仅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并且较白居易新乐府的“讽谕”精神更深入一层[12],对此,拙著《唐后乐府诗史》已有所论及,此不具述。

除了以上三点之外,周紫芝善于对唐代诗人乐府诗进行品评与总结的举措,也是很值得注意的,如其《〈古今诸家乐府〉序》一文中,对李白、王建、孟郊、张籍、李贺诸人乐府诗的评价,从乐府诗批评史的角度言,就弥足珍视,因为宋代的诗论家与诗话著作虽然很多,但对于唐人乐府诗特别是新乐府的批评,却并不多见。周紫芝既是诗人,又是乐府诗批评家,他的乐府诗艺术实践与理论批评互为关联,使其批评形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风格,这在宋代的乐府诗批评史上是颇值得称道的。

[1]永瑢,等.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卷十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663.

[2][12]王辉斌.唐后乐府诗史[M].合肥:黄山书社,2010:110-113,122-135.

[3]王辉斌.《文苑英华》编者的乐府观[J].阅江学刊,2012,(5).

[4]王辉斌.宋代的旧题乐府及其新变[J].四川文理学院学报,2011,(1).

[5]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2.

[6]周紫芝.古今诸家乐府序[A].太仓稊米集:卷五十一[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7]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五[M].北京:中华书局,1965:1786.

[8][10]周紫芝.竹坡诗话[A].何文焕.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1:354,355.

[9]何溪汶.竹庄诗话:卷十八[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

[11]周紫芝.输粟行[A].傅璇琮,等.全宋诗:卷一四九六[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17088.

〔责任编辑:渠红岩〕

Discourse of ZHOU Zi-zhi's New Yuefu Concept

WANG Hui-bin
(Hubei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Xiangyang 441053,China)

ZHOU Zi-zhiwas a famous poetand the only one in Song Dynasty who not only created a lotof Yuefu poetry,but also edited the previous Yuefu poetry and criticized the current poetry.ZHOU Zi-zhimainly criticized the new Yuefu poetry,andfor the first time focused on the new Yuefu poetry in Song Dynasty.ZHOU Zi-zhi's concepts of Yuefumainly as follows:under the condition of the ancientandmodern poetry coexist,paid full attention to and gave a affirmation of new Yuefu;for the first time paid attention to and spoke highly of the new Yuefu poetry;focused on the influence relationship of new Yuefu between Tang Dynasty and the Song Dynasty.

ZHOU Zi-zhi;new Yuefu concept;the current Yuefu poetry

I206.2

A文章分类号:1674-7089(2014)02-0105-07

2014-01-10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乐府诗批评史”(11BZW072)

王辉斌,男,湖北天门人,湖北文理学院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辑佚学、佛教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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