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产征收中公平补偿的构成
——从社群的角度

2014-02-02 14:05徐婷
中山大学法律评论 2014年3期
关键词:议定书财产权社群

徐婷

财产征收中公平补偿的构成
——从社群的角度

徐婷[1]

对财产征收的研究见证了日益增多的私法与公法的互动。学界和实践界争论的焦点往往集中在对征收的补偿。《欧洲人权公约第一议定书第一条》常常被引用作保护财产权的依据,然而征收补偿并没有在第一议定书第一条中特别注明。许多学者的探讨和欧洲人权法院的判决倾向于支持市场价值是最好的公平补偿主张。[2]参见Tom Allen,“Compensation for Property under the European Convention of Human Rights”,Michig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2007)28(2):287-335.但这种采用“市场”方法来研究财产征收也被一些学者批评为没有考虑“财产的公民性”和“社会责任”。本文在法经济社会学理论的框架下,从社群的视角探讨市场的方法,社会的方法和人权保护的方法分析财产征收的局限性,并提出从社群的角度出发,强调互惠性的征收补偿。这也有助于促进私法与公法在财产征收方面的有效互动。

财产征收;私法;公法;社群

引言

不管我们喜欢与否,我们通常所认为的“私有”物包括财产现在越来越多地被公权力以不同形式所规制。[1]Dawn Oliver,Common Values and Public—Private Divid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at 23.财产征收[2]本文的研究侧重于为公共目的而进行的财产征收。就是典型地涉及私法与公法的互动以及相应的私人所有权与政府行政权力之间,经济发展所需要的效率和社会正义所需要的公平之间的角力。从人权范畴考察更是增进了这个问题的复杂性。[3]当我们将人权法应用到合同法、侵权法和财产法等领域,公法和私法的界限变得逐渐模糊。参见Daniel Friedmann,Daphne Barak-Erez,Human Rights in Private Law(Oxford:Hart Publishing,2001); Thomas Barkhuysen,Siewert Doewe Lindenbergh,Constitutionalisation of Private Law(Leiden:Brill,2006);D.Oliver and J.Fedtke(eds)Human Rights and the Private Sphere:A Comparative Study (London:Routledge,2007);David Hoffman(ed)The Impact of the UK Human Rights Act on Private Law(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1);Gert Brüggemeier,Aurelia Colombi Ciacchi,Giovanni Commandé(eds),Fundamental Rights and Private Law in the European Union,Vol.I A Comparative Overview(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关于土地法和人权法参见David Cowan,Lorna Fox O'Mahony,and Neil Cobb,eds.,Great Debates in Property Law(Basingstoke: Palgrave Macmillan,2012),Chapter 8‘Human Rights and Property Law',pp.145—164;Kevin Gray,‘Land Law and Human Rights'in Louise Tee ed.,Land Law:Issues,Debates,and Policy(Devon: Willan Publishing),pp.211—245。《欧洲人权公约第一议定书第一条》[4]Article 1,Protocol 1 to the European Convention of Human Rights(ECHR).(以下简称第一议定书第一条)常常被引用为保护财产权的依据。不过,征收补偿并没有在第一议定书第一条中特别注明。许多研究人权理论的学者和欧洲人权法院的判决倾向于支持市场价值是最好的公平补偿主张。[5]参见 Tom Allen,‘Compensation for Property under the European Convention of Human Rights',Michig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2007)28(2):287—335。但这种采用“市场”的方法来研究财产征收也被一些学者批评为没有考虑“财产的公民性”和“社会责任”,[6]参见Gregory S.Alexander,Commodity&Propriety:Competing Visions of Property in American Legal Thought,1776—1970(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7);Gregory S.Alexander,‘The Social-Obligation Norm in American Property Law',Cornell Law Review(2009),Vol.94,pp.745—819。因为在因公共目的或者说因“公共利益”而征收财产时不一定要依据市场价值原则进行补偿。

本文采用法经济社会学的理论[1]参见Richard Swedberg,‘The Case for an Economic Sociology of Law'(2003)32Theory and Society1; Diamond Ashiagbor,Prabha Kotiswaran,and Amanda Perry-Kessaris eds.,Towards an Economic Sociology of Law(Oxford:Wiley-Blackwell,2013).For other leading examples of economic sociology,see e.g.,Amitai Etzioni&Lawrence Paul R.,eds.,Socio-Economics:Toward a New Synthesis(London: M.E.Sharpe,1991);Mark Granovetter and Richard Swedberg,eds.,The Sociology of Economic Life (Boulder:Westview Press,1992)。和“社群”的视角[2]参见Roger Cotterrell,Law,Culture and Society:Legal Ideas in the Mirror of Social Theory(Farnham: Ashgate,2006),pp.65—78;“Community as a Legal Concept?Some Uses of a Law-and-Community Approach in Legal Theory”,in Roger Cotterrell,Living Law:Studies in Legal and Society Theory (Farnham:Ashgate,2008),pp.17—28。,试图从地方到欧盟的不同层次(或领域)来解析财产征收及相关补偿这一复杂问题。以欧洲人权公约为出发点,重点考察两个密切相关的问题,首先是什么构成公平补偿?其次是如何保证一项征收的社会公正性?通过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本文试图探讨作为私法研究对象的财产和公法特别是人权法之间的联系,从而为研究财产征收提供一个新视界,并为法律和规制,和更广泛的社会生活的互动建立一个替代性的框架。

一、财产征收

广被学者们引用的美国宪法中的征收条款[3]US Constitution,“Nor shall private property be taken for public use,without just compensation”(the last clause of the Fifth Amendment).美国宪法第五修正案最后一条:“没有公平补偿的话,任何私有财产不能被征收为公共使用。”认为,由于财产征收涉及“公权力对私人的侵害”,政府只有在支付以金钱形式的“公平补偿”后才得以证明其征收的公正性。[4]Frank I Michelman,“Property,Utility and Fairness:Comments on the Ethical Foundations of‘Just Compensation'Law”(1967)80Harvard Law Review1165,at 1165.不过,这种观点是基于“所有财产是可交换的”而且是“完全可以与金钱交换的”的假设。[5]Margaret J Radin,Reinterpreting Property(Chicago:Chicago University Press,1993),p.136,p.156.同时这种观点也忽视了征收涉及的不同的社会关系网络以及参与者——“征收者”与“被征收者”往往对公平补偿有不同认识的事实。

征收从广义上可以被定义为“对属于或者至少部分可能应当属于其他人的资源的再分配,或对该种资源用途的限定”。[1]Amanda Perry-Kessaris and Ting Xu,“Introduction”to special issue“Legal Appropriation:Taking of and by Law”,Northern Ireland Legal Quarterly(2013)64(3),eds.Amanda Perry-Kessaris and Ting Xu,pp.277—280.定义的第一部分与第一议定书第一条关于财产的剥夺相对应,定义第二部分与第一议定书第一条的第二部分关于对财产用途的控制相对应:

“每一个自然人或法律拟制人都有权平等地享有他(对个人财产)的占有权。[2]原文用的possessions直译是财产的意思。但考虑到英国法中possession的特殊性,而且结合欧洲人权法院的案例,正如笔者在下文所述,possessions在这里超出了所有权的含义,所以笔者用了占有权一词。任何人都不得被剥夺他(对自己财产)的占有,除非是出于公共利益而且是依据法律或者国际法的一般原则规定的条件。

在执行上述规定时不得损害国家实施法律的权利,这些法律包括出于普遍利益的需要对财产的使用进行控制,或者保证税收、供款或者罚款的支付的法律。”

学术界及实践界对于构成(对财产的)占有的范围一直颇有争议,因为征收对象的范围并不仅限于私人所有的有形物。在这个意义上本文所采用的征收的定义比第一议定书第一条的范围要广。征收不仅包括对私人土地的,还包括对社群土地(communal land)和文化资源的征收。“征收”和“财产”的广义概念要求我们在考察公平补偿时不仅要思考除金钱形式以外的补偿,还要进一步考虑如何实现“互惠”——平衡征收中所涉及的不同利益(比如商业、环境、社会利益等等)及协调社会关系之间的互动与冲突。

尽管第一议定书第一条已经认识到私有权利和公共权利的交集,而且欧洲人权法院有大量的基于从社群利益出发而限制个人对其财产使用的判决,针对征收对地方或传统社群影响的研究仍然非常有限。[3]感谢Gordon Anthony教授在本文写作过程中对讨论此观点的提示。本文采用社群的视角跨越公与私的分野,把作为私法研究对象的财产与公法特别是人权法联系起来以探讨财产征收中的公平补偿。在这个框架中“社群”既被看作一种方法(采自科特维尔的“社群的视角”概念),也被视为资源治理体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是科特维尔的框架之外的一个元素)。本文的第二部分概述了法律经济社会学与社群的视角。在此理论框架下,第三部分分析了现有三种分析财产征收补偿的方法——市场的方法,社会的方法与人权的方法的不足之处。最后,本文得出结论,社群的视角有助于我们缓和私有财产与规制之间的紧张关系。受篇幅的限制,本文侧重于欧洲人权法院对第一议定书第一条的适用的案例。

二、法的经济社会学与社群的视角

法的经济社会学研究“法律与规制在经济中的总体作用”[1]Swedberg,2003:2.,并认为“法律与规制是正在发生的经济生活的一部分”[2]Swedberg 2003,p.29.。其主要部分包括考察法律与规制在经济的三大主要方面,即“企业经济、国有经济和家庭经济”中的作用[3]Swedberg 2003,p.29,italics original.,以及分析“法律和经济与社会的其他领域,比如政治领域或者家庭私人领域的关系”[4]Swedberg 2003:2。对财产征收的研究见证了法律从社会的宏观层面日益渗透到社会的微观层面——从国际、国家到家庭,以及法律、经济和社会的其他领域在经济发展中的互动。因而研究征收问题就需要“对法律在经济生活中的作用”[5]Swedberg 2003:1,以及对“法律与不同社会群体与文化的关系进行社会学分析”[6]Cotterrell,2006,65。基于这种分析,不同的人与社会团体如何评判补偿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法律和规制如何权衡不同利益和社会关系。[7]Swedberg 2003,pp.8—9.

“社群”的观念体现了多元的社会团体性、归属感、利益、价值观和信

仰体系——它们共存、重叠和互相渗透。[1]Cotterrell,2006:67。正如笔者在其他地方已讨论过的,[2]Ting Xu and Wei Gong,“Taking as Giving,Appropriation as Access:Transfers of Land Development Rights and China's Recent Experiments”(2013)64 the Northern Ireland Legal Quarterly 411.罗杰·科特维尔发展的社群的视角把“社群”看作是由各种纽带组成(比如经济利益的重合、共同的社会习惯、共同的价值观)并基于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信任而汇聚到一起的社会关系的网络。[3]Cotterrell,Law,Culture and Society,p.74.在这种方法中,抽象的社会被“分解成各种不同的在国家内部或超越国家之外的社会关系网络”[4]Cotterell,Law,Culture and Society,p.65.而且法律在表达和强化在社群的关系中,不同行为者之间的相互信任作用被强调。受韦伯的四类社会行为(传统、情感、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的影响,[5]M Weber,Economy and Society:An Outline of Interpretive Sociology,E.Fischoff(trans),(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8),pp.23—26.科特维尔的“社群关系的网络”也包括社群的四种理想类型:工具型社群、传统型社群、信仰型社群和情感型社群。在现实生活中,这些类型的社群很少以纯粹的形式出现,而总是以复合及互动的形式表现为社群网络。[6]Cotterrell,“Community as a Legal Concept”,p.23.不同的社群关系构成不同的法律和规制问题。[7]有关对不同类型的社群及其与法律的关系的讨论,参见Cotterrell,Law,Culture and Society,pp. 73—5,154—8;Cotterrell,“Community as a Legal Concept?”,pp.22—25。因此,成功的法律和规制往往取决于法律是否可以作为一种公共资源,加强社群关系网络中的信任和合作。[8]参见Amanda Perry-Kessaris,Global Business,Local Law:The Indian Legal System as a Communal Resource in Foreign Investment Relations(Aldershot,Ashgate Publishing,2008);Amanda Perry-Kessaris,“Reading the Story of Law and Embeddedness through a Community Lens:A Polanyi-Meets-Cotterrell Economic Sociology of Law?”(2011)62Northern Ireland Legal Quarterly401;Ting Xu,“Global Legal Transplants through the Lens of Community:Lessons for and from Chinese Property Law”,in Amanda Perry-Kessaris(ed),Social-Legal Approaches to International Economic Law:Text,Context and Subtext(London,Routledge,2012),167—180。因此,虽然社群的视角理论同社群主义有一定的关联,它更多的是一种研究方法——“一个认可法律观念、实践和问题深深融入社会实践中的法律研究框架”[9]Cotterrell,“Community as a Legal Concept?”,p.18,my emphasis.。

三、现有方法的局限

(一)当前人权与财产权之间的互动

英国普通法对私有权利如财产权的保护历来自成一体,[1]参见Murray Hunt,“Constitutionalism and the Contractualisation of Government in the United Kingdom”,in Michael Taggart ed.,The Province of Administrative Law(Oxford:Hard Publishing,1997),pp.21—39。而1998年英国人权法案的通过成为英国法律体系接纳欧洲人权公约的重要一步。[2]Brice Dickson,Human Right and the UK Supreme Court(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p. 692.如前所述,第一议定书第一条往往被视为财产权的一种保障。该条款可以分解为三个原则:一般的财产权(第一段第一句);一组关于剥夺(财产的)占有权的原则(第一段第二句),以及国家对于财产使用的控制(第二段)。[3]James v.United Kingdom,App No 8793/79,Judgement of 21 February 1986,§37;J.A Pye(Oxford) Ltd and J.A Pye(Oxford)Land Ltd v.The United Kingdom,App No 44302/02,(GC)Judgment of 30 August 2007,§52.Pye v.United Kingdom一案因突出了财产权和人权的互动而影响深远。该案提出了几个问题:首先,征收Pye的土地是否违反了第一议定书第一条;其次,如果违反,征收是否构成了“对财产权的剥夺”或者“国家对财产使用的控制”;再次,原告Pye是否应该享有赔偿,如果应该,什么样的补偿是公平的。

欧洲人权法院裁定,在Pye v.United Kingdom一案中英国针对已登记土地的逆权侵占 (adverse possession)的法律不构成对申请人公司“财产占有权”的剥夺,而是对“土地使用的控制”(判决书第66段)。第一议定书第一条第二段中的规定为成员国保留了在他们认为必要时根据普遍利益对财产使用进行控制的权利。这就给予了成员国很大的权限来选择执行法律的手段并根据普遍利益来证明其正当性。[4]§55,Pye v.The United Kingdom.这意味着对是否存在可证明财产征收公正性的公共利益的问题首先由成员国来进行评估。

当前财产权与人权的互动忽视了分析财产征收时应考虑到更广泛的问题,即财产的概念,对财产权干涉的比例原则(proportionality)以及互惠(reciprocity)的基础。下面的讨论将根据以上三个问题及社群的视角分析市场的方法、社会的方法及人权的方法在分析财产征收补偿问题时的局限性。

(二)市场的方法

很多关于财产征收的争论都集中在是否应该按市场价值补偿。[1]See e.g.,Scordino v Italy(No.1),App No 36813/97,Judgement of 29 March 2006;see alsoSporrong and Lönnroth v.Sweden,App Nos 7151/75 and 7152/75,Judgement of 23 September 1982.按市场价值来进行补偿强调对经济关系网络(即工具型社群)的规制,并认为市场价值最接近公平正义。这种方法考虑了“规制的本质及经济影响以及对投资的合理预期的干涉”[2]A J van der Walt,Property in the Margins(Oxford:Hart Publishing,2009),p.192.。理论上,这是一种非常好的方法,因为对工具型社群的规制应当相对容易而且“工具型社会关系的范围和局限往往相对清晰”[3]Cotterrell,“Community as a Legal Concept”,p.24.Emphasis original.。但是这种方法仍然难以解决现实中的很多问题。比如,由于国家对房地产的控制而造成房产的贬值时如何计算市场价值,[4]参见Sporrong and Lönnroth v.Sweden,Pine Valley Developments Ltd and others v.Ireland,App No 12742/ 87,Judgement of 9 February 1993。如何判断和补偿非金钱损失,以及如何考虑常常与经济利益和关系相冲突和渗透的非经济目标和社会关系。

在有些公共利益被界定为大于私人利益的案例中,即使赔偿额低于市场价值,也被认为是正义的。[5]For example,§54,James v.United Kingdom(1986).不过,如在Sporrong案中,对开发的发展限制导致房产市场价值下降,而房产的价值是否应该按购入时的价格来计算,成为一个争议的问题。此外,第一议定书第一条中“(对财产的)占有”(法语“财产”)概念的范围已经超出对实体物的所有权,而确认了某些权利和利益。例如在Gasus-Dosier und Fördertechnik v The Netherlands(1995)一案中,欧洲人权法院确认“构成资产的某些权利和利益可以被看作‘财产权’,即第一议定书第一条中‘(对财产的)占有’”。[6]§53.App No 15375/8,Judgement of 23 February 1995.因此,很多问题仍然存在:到底多少才能被视为“完全市场价格”?如果该地区得到开发,“占有”是否应该包括未来增值的利润?[7]有关土地发展权的移转参见Xu and Gong,2013。

在有些案件中,法院作出了赔偿高于市场价值的判决。在Lallement v. France[1]App No.46044/99,Judgement of 11 April 2002.案中,高于市场价值的赔偿判给了被征收部分农场的农场主,因为其诉求中指出,征收剥夺了他的收入来源,被征收的部分是他用于奶制品生意的,而支付给他的赔偿金没有包括农场剩余部分的利润损失。申请人还拒绝使用要求国家购买整个农场的权利,因为他不想离开家乡。法院因而考虑到“情感型社群”因素,判决15000欧元用于支付非金钱损失。在Chassagnou v France[2]App Nos 25088/94,28331/95,28443/95,Judgement of 29 April 1999.一案中,法院同样考虑到物业的功能同业主的信仰的关系(即信仰型社群)。因为某些地主强烈反对狩猎而且试图把他们的土地作为一个野生动物保护区,法院判决强制转让这些特定地主的土地上的狩猎权违反了第一议定书第一条。

(三)社会的方法以及比例原则

正如上面所讨论的,当“公共利益”需要满足时,赔偿可能无法保证完全的市场价值:

“根据(第一议定书)第一条第一段第二句,对一项财产进行征收而没有支付相当其价值的合理数额的赔偿,通常会被视为非正义的对财产权不合比例的干涉。但是,该条款并不保证(财产所有者)获得完全的赔偿的权利,因为‘公共利益’的合法目标可能要求支付低于完全市场价值的补偿。”[3]Pye v.United Kingdom,§54.

同自由主义或者新自由主义相比,“社群主义或者公民共和主义”的概念既强调财产的社会构成,又强调财产在社会秩序中的作用。[4]Gregory S.Alexander,Commodity&Propriety:Competing Visions of Property in American Legal Thought 1776—1970(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7).“因此,财产(是)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权力动态的反映。”[1]Nestor M.Davidson and Rashmi Dyal-Chand,“Crisis and the Public-Private Divide in Property”,in Robin Paul Malloy and Michael Diamond eds.,The Public Nature of Private Property,pp.65—88 (Surrey:Ashgate,2011),p.70.财产所扮演的社会角色赋予其一定数量的义务。比如,土地所有者对他的物业享有的排他性的控制权可能由于考虑到公平等因素而受到限制,[2]Joseph W Singer,“No Right to Exclude:Public Accommodation and Private Property”(1996)90 Northwestern UniversityLawReview1283—497;JWSinger,“PropertyandEquality:Public Accommodation and the Constitution in South Africa and the United States”(1997)12South African Journal of Public Law53—86.并由此产生很多种类的进入私人土地的“准所有权”[3]Kevin Gray and Susan Francis Gray eds.,Elements of Land Law(Fifth Edi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p.1344.的公权。如使用高速公路的公权、使用人行道的协议,以及包含出于消遣目的(如远足)进入私人土地的“漫游权”[4]Gray and Gray,2009,in particular Chapter 10.7 on‘Civic Rights of Access to Land',pp.1344—1376.等。

但是,依靠财产的“社会性”就可以证明政府征收财产并支付低于完全市场价值的赔偿的正当性吗?如前所述,第一议定书第一条认可同财产相关的权利和利益。这种认可呼应了罗斯科·庞德的论证,权利是“受保护的利益”,社会见证了由“个人利益”到“社会利益”的进化。[5]Rescoe Pound,“A Theory of Social Interests”,Papers and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Sociological Society15(1920):17—45,cited in Swedberg,2003,p.9.人们对正义的理解是和他们的利益相关的。[6]David Hume,A Treatise of Human Natur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739-1740]/1978),pp. 477—573;Swedberg,2003,p.9.问题的关键在于个人和社会利益的平衡,这就引出了比例原则的问题。

当我们考察比例原则时,需要深刻地推敲两个方面。我们谈论“公共利益”时往往把它视为一个统一的整体。但是我们往往忽略一个事实,即不同的政策考量也经常相互冲突而且产生不同种类的对权利行使的干涉。所以,比例原则也是处理权利与相冲突的“公共利益”之间的平衡,[7]Möller,2013,p.3.或更准确地说,不同社会群体之间的利益冲突与重叠。另一方面,我们在证明赔偿的正当性时应该谨慎地处理以“权利”的形式主张的微小的利益。比如,穆勒警告过的“权利膨胀”趋势,特别是在欧洲,“由宪法权利提供的保护延伸到相对琐碎的利益”[1]Möller,2013,p.4.See also Jennifer Nedelsky,“Reconceiving Rights as Relationship”,Review of Constitutional Studies(1993),Vol.1,No.1,1—26.。

为了避免不管是个人利益还是社会利益的负担过重,我们需要寻找一个中间位置以达成利益和负担、权利和社会义务,短期和长期损失与收益之间的平衡。问题的关键是如何社会化收益(如在 James v.United Kingdom一案中租客所获得的暴利)以及像前文讨论的征收案例中的损失。现有对征收法理的研究侧重在确定赔偿条款的比例时两个至关重要的“标准”,即“优势互惠”(reciprocity of advantage)与“价值缩减”(diminution of value)。[2]Honach Dagan,“Takings and Distributive Justice”,Virginia Law Review(1999)85(5),pp.741—804,at 744.See also Michaelman,1967,1190.“优势互惠”关注的是相对较小的社会单位比如业主归属的当地社群的长期利益(不一定以金钱的形式来衡量)。[3]Dagan,1999,767.与此密切相关的第二个标准“价值缩减”侧重对“平等”的考察。这项标准基于一个“坚持分配属于财产概念内部问题的渐进式财产概念”[4]Dagan,1999,767,768.。因此,如果存在通过征收赔偿获得的暴利,接下来考虑的应当是如何平均分配收益。

(四)“人权保护”的方法和欧洲人权法院涉及原住民的案例

第一议定书第一条往往被认为是保护财产权的依据以及财产权和人权之间重要的纽带。但是,如果我们把人权应用到财产问题,我们就需要处理诸如财产和人道,商业利益和人权,财产和国家行为等之间的关系。财产权和人权的互动模糊了商业利益和一些人类基本权利之间的界限。受篇幅所限,本文对这些问题不予详细讨论,而侧重于社群的作用以及人权语境下的社群财产。

涉及原住民的社群主要是“传统型社群”,这种社群的产生与存在往往基于“一个共享的环境 ——相同的地域、语言、群体、传统、历史经验等等”[5]Cotterrell,2008,p.23.。对这类社群关系和资源的治理需要承认其“内部规则、权利、义务和信念”[1]The Ecologist,Whose Commons Future?:Reclaiming the Commons(London:Earthscan Publications,1993),p.9.。在这种社群中,难以适用“个人主义”和“排他性”的“财产”或“占有”的概念。[2]The Ecologist,Whose Commons Future?1993,p.9.See also J W Singer,Entitlement:The Paradoxes of Property(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For property and stewardship,see e.g.,William Lucy and Catharine Mitchell,“Replacing Private Property:The Case for Stewardship”,55Cambridge Law Journal (1996)556;Kevin Gray,“Equitable Property”,Current Legal Problems(1994)47(2),pp.157—214.因此,传统社群对财产征收中的公平赔偿的看法与工具型社群对此的看法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然而,欧洲人权法院涉及原住民的几起案例表明,第一议定书第一条在涉及传统社群关系和财产的案件中不是很有效。在Hingitaq 53 and Others v.Denmark[3]App No 18584/04,Judgement of 12 January 2006.一案中,图勒部落要求赔偿因建一个空军基地而造成他们减少狩猎和捕鱼的机会的损失。在案件的审理中,虽然由于殖民而给图勒部落造成的“非金钱损失”和其“集体性的权利”获得认可,欧洲人权法院认为丹麦国家有关部门成功地平衡了社群的普遍利益和相关个人等的财产利益,因而没有违反第一议定书第一条。

在Chagos Islanders v UK[4]Chagos Islanders v.UK,App No35622/04,Judgement of 11 December 2012.一案中,欧洲人权法院宣布不受理查戈斯岛民的诉求,因为该申请人以前已接受过英国政府的赔偿,因此放弃了他们任何进一步索偿的权利(判决第81段)。查戈斯岛民和英国政府之间的讼争开始于20世纪60年代,当时拥有这片领土的英国政府,把群岛中最大的一部分Diego Garcia租给了美国。这破坏了岛上经过数代而形成的拥有2000多居民的传统社群。当地居民被驱逐出岛,很多人陷入贫困并失去了对他们原有社群的归属感。[5]Prior to the ECtHR ruling,several cases regarding the removal of Chagos Islanders had been heard in the UK courts,culminating with the House of Lords ruling inR.(Bancoult)v Secretary of State for Foreign and Commonwealth Affairs(No 2)[2008]UKHL 61.迫于查戈斯岛民的持续抗议,英国政府于1982年提出了一个支付400万英镑(600万美元)并由毛里求斯提供价值100万英镑(150万美元)土地的补偿方案。然而此项赔偿产生了很多争议。事实上,许多岛民并没有得到补偿,而得到补偿的岛民也并不知道接受补偿就意味着他们放弃了“返回家园的权利”。[1]James Wan,“Chagos Islanders Lose the European Court Battle but the Struggle Continues”,Think Africa Press,20 December 2012,available at:http://thinkafricapress.com/legal/chagos-islanders-loseeuropean-court-battle-struggle-continues(accessed 10/05/2014).

在Johtti Sapmelaccat r.y.and others v.Finland[2]App No 42969/98,Judgement of 18 January 2005.一案中,第一申请人Johtti Sapmelaccat RY,是一个促进萨米人(原住民)文化的协会,其他申请人是具有萨米血统的芬兰国民同时也是第一申请人协会的成员。在芬兰,私人捕鱼权和公共捕鱼权在法律上享有的保护是不同的。私人捕鱼权与土地所有权密切相关并受宪法保护。公共捕鱼权通常是基于一个公共社群的成员资格,如城市的成员,不享有财产的宪法保护。在本案中的申请人并非土地所有者,但基于芬兰一些城市从远古时代既已形成的习俗而享有捕鱼权。他们的捕鱼权受宪法的保护,可以在这些城市的国有水域捕鱼。而《捕渔法》在1997年被修改,在这些城市永久居住的其他人也获得了公共捕鱼权。申请人在其诉求中指出,根据欧洲人权公约第一议定书第一条,该法案的通过削弱了失地萨米人的法律地位,使他们的捕鱼权不再享有宪法保护。欧洲法院没有受理该申请,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支持申请人关于他们的捕鱼权受到法案出台的不利影响的主张。争议的焦点还集中在第一申请人的“受害者”地位。法院认为,尽管所有其他申请人是作为第一申请人的协会成员,该协会对其成员在各自水域的捕鱼并不负责,而捕鱼权只能由萨米人作为个人行使。因此,作为第一申请人的社团, Johtti Sapmelaccat RY,不具有欧洲人权公约第34条规定的受害者地位。

这些案例表明,如果不认可“权利是(社会)关系或(社会)关系的网络”,对集体或社群权利的保护很容易蜕变为“空壳”。[3]Nedelsky,1993,“critiques of rights talk”,pp.11—12.See also Singer,“The Reliance Interest in Property”(1987-88)40Stanford Law Review577.For criticism on the rights-based conception of property,see e.g.,David Lametti, “The(virtue)ethics of private property:a framework and implications”,in Alastair Hudson ed.,New Perspectives on Property Law,Obligations and Restitution (London:Cavendish Publishing,2004),pp.39—68.因此,有关原住民的财产权保护脱离了社会基础,也没有成为一种强化传统的社会关系公共资源。

四、迈向互惠——从社群的视角

财产征收涉及不同的利益和价值观,能否从这些不同利益和价值观背后寻求“共性”至关重要。社群的视角理论可以帮助我们寻求互惠的基础而避免公私的分野,这建立在“人从根本上是社会的人,植根于社群并与他人互动的交往关系中”,而财产反映了这种动态的社会关系。[1]Dagan 1999:772.See also Jennifer Nedelsky, “Law, Boundaries, and the Bounded Self”, 30 Representations(1990)162,168—69,182—93;Jennifer Nedelsky,Law's Relations:A Relational Theory of Self,Autonomy,and Law(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社群的视角有助于我们把抽象的社会概念分解成不同的在国家内部及跨国的社会关系网络,从而探讨如何加强法律和规制在支持和强化这些社群网络的信任和纽带的作用,进而在审视有关“什么是公正补偿”问题时避免“过度社会化”或者“社会化不足”的问题。不同的社群关系网络为征收赔偿提供不同的互惠基础。互惠的基础在不同的社群网络里可能完全不同。完全市场价值赔偿对工具型社群可能是非常必要的,而对于非工具型的社群,互惠基础更趋于广泛,把社群的长远利益作为赔偿条款的一部分更重要。[2]See also Alexander,2009,p.772.因此,对非工具型社群来说,对公正性的认知往往超越赔偿的货币形式,重视非经济因素,如传统、习俗和情感以维持和加强社会关系,及对社群潜在的长期发展的促进。通过这种方式,公法特别是人权法可以有效地和财产法互动并融入或重新融入社会。

(初审:丁建峰)

[1]作者徐婷,女,博士,英国贝尔法斯特女王大学法学院(School of Law,Queen's University,Belfast)讲师,教授英国土地法、财产法前沿等,E-mail:t.xu@qub.ac.u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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