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升平
(遵义师范学院人文与传媒学院,贵州遵义563002)
借词是考察语言接触及接触引发的语言演变的重要材料。布依语与汉语有过长期的接触史,因汉族在经济、文化、军事等方面处于优势地位,布依族在与汉族交往的过程中从汉语中借入了大量的汉语借词,主要是文化词。从语音方面来讲,这些不同时期的汉语借词不同程度地反映了借入时期源语和贷入语的语音特点,虽然历经时间磨洗,有些语音信息已经变得模糊,但参照源语和贷入语的语音史的相关材料,可以大致梳爬出借、贷双方的语音演变轨迹。按照王力[1]P35汉语史的分期,中古汉语指公元4世纪到12世纪的汉语,从语音学上看以《切韵》音系为代表。但中古时段跨度较长,这中间语音肯定会有较大变化,麦耘认为,中古末期可以拿《切韵指掌图》做代表,再辅以其他材料。[2]147-166他对中古后期的汉语音系的变化做了较为详尽的说明,这可以作为本文相关讨论的参考材料。本文主要讨论布依语中的中古后期汉语借词,时间大约是中唐至宋初。这与曾晓渝讨论的水语中的中古后期借词的时间段大致吻合。[3]102-103、[4]中古后期布依族主体跟今天的壮族北部支系还生活在一起,这时他们周边分布着操平话的汉人,他们在生产、生活的互动中必然会有语言交流,处于生产和文化优势地位的汉语借词会流入到周边的少数民族的语言中。张均如等认为壮语中的老借词来源于古平话。[5]250、[6]中古后期,无论是行政区划还是语言分区,布依语与桂北壮话同属一区。布依族先民直到宋元时期才大规模越过红水河进入今贵州辖地,“仲家”之名始见于史书。明代设立行省以前,贵州还分属今四川、云南、湖广管辖。[7]P50可以说,布依语中的中古后期层次的汉语借词跟北部壮语一样也来自桂北平话。下面我们要讨论的就是这一层次的汉语借词的语音特点。
“平话是汉唐以来从中原地区及湖湘等地进入广西一带的移民、商人、官吏、军人所说的汉语,在少数民族以及后来其他汉语方言的环境中,经过长期发展而形成的一种汉语方言。”王福堂[8]P114认为平话区横跨桂、湘、滇三省,“从方言地理的角度可以把平话划分为桂南平话区和桂北平话区,从方言音系的内部来看,这两个区的的平话也确实存在区别。”[5]P4桂南平话内部差异较小,而桂北平话内部语音分歧颇大。虽然南北通话有一定困难,但平话区内部语音对应规律明显。自秦汉至清代,在自变和接触引发的他变的双重影响下,平话也积累了多个的音变层次。李连进[9]P25-33把平话分为四个历史层次:第一层次,秦汉至唐朝初期,其代表为灵川平话,保留了古无舌上音的特点;第二层次是中唐至宋初,代表点为横唐话,明显特点有果摄歌韵字读[a]等;第三层是宋至明代,以南宁近郊平话为代表,明显特点是知章庄组合流读[][][],保留-m鼻韵尾和-p、-t、-k等塞尾;第四层次是从明清至民国初年,以桂北两江和桂南的藤县平话为代表,主要特点是见母细音字已经腭化,古全浊塞音、塞擦音平声由原来的不送气变为送气桂北、桂中、桂东南等点有m丢失,韵母鼻化、声调合并等音变。
中古近8个世纪的时间跨度会在语音发展史上留下不同的层次差异。曾晓渝[3]P102-103、[4]在分析水语中的中古汉语借词时就把中古汉语分隋至中唐和中唐至北宋两个阶段,她把水语中的中古汉语借词分中古a层(早期层次)和中古b层(晚期层次)。细致的层次分析更能反映源语和贷入语不同时期的特点及各自的语音演变路径,这种分析方法值得借鉴。我们前面说过布依语的中古汉语借词与北部壮语一样来自当时的周边汉语方言―平话。前期与平话第一层次时间接近,后期与第二层次接近。我们选田东平话作布依语后期汉语借词的参照点,原因是:一是田东在唐宋时期是桂西的行政中心——田州首府,田东平话历史上曾是周边地区的权威汉语方言;二是田东平话与布依语中古汉语借词后期层词读音接近;三是靠近黔桂边境,是布依人由桂入黔的要道。中古前期布依语中的汉语借词情况我们有另文讨论,本文考察的重点是中古后期布依语中的汉语借词情况。这个层次语音特点与早期中古音不同程度的差异,但从整体上看,声母虽与中古36字母有明显对应关系,但还是有较大变化;韵母方与中古前期也有不少变化;声调方面变化较少,还保持《切韵》时代的四声八调的格局,促声韵也分长短。韵母部分有一定的变化。下面分别说明。材料来源:布依语来自《布依语调查报告》词汇部分[10],平话为李连进的《平话音韵研究》[9]。
本文的借词声母情况依照中古36字母的顺序依次说明。
(1)帮组字。中古帮组字中的全浊音在布依语和平话中都已清化,但布依语汉语借词中这一层次的“帮、滂、並”诸母都读p-;平话“帮、並”合一读p,“滂”则读为送气的p-,形成清不送气和送气的二分格局。如“pa u5/pau5报、piu5/p iu5票、pa u6/pa u6刨子(“/”前为布依语读音,后为平话读音。下同。)布依语中古后期汉语借词的全浊声母都已经清化,与全清声母读音合流,十世纪出现的汉越语借词中的全浊声母也已清化读不送气清音,但次清声母借入汉越语后读送气音。[11]28这与布依语不一样。很可能当时的越语中有送气音,按对等借贷原则,汉语中的次清声母进入越语后读入送气音;而当时布依语没有送气音,汉语中的次清声母进入布依语后失去送气特征,而与同部位的不送气音声母中和。
(2)中古后期非组字已经读轻唇音,与中古早期层次有别,奉母字清化与非母字合流。微母字平话读重唇反映的是中古前期的读音。如:fen1/f n1一分田 、fan3/f n3粉 fan5/f n5份、fa t8/f t8伐(抽打)va n6/fan6万(富宁读ma n6)轻唇音从重唇中分离出来及非敷合一的时间在晚唐五代发生。[1]p229唐西北方音中非组字读pf-,与重唇读音已不一样,[12]p163中古末期pf-则继续演变为f-。[13]、[2]从以上诸家研究来看,轻重唇音的分离及非、敷母字的合流在中古晚期应较为明显了,我们这里所举的例词反应的应是中古晚期到近代早期阶段的读音。
(3)端组中的定母清化为不送气音。如同帮组字汉语借词,布依语中的端组汉语借词也只有清不送气塞音一套,平话有送气和不送气的区别。如“ta5/t5凳、ta n5/t an5炭、teu2/tiu2条”等。这与帮组声母字的演变方式类似。
(4)泥、来二母划然有别,不像今西南官话混读为为一套。如“na n2/n m2南neu6/niu6尿、li2/li2梨、lo2/l2骡子”等。
(5)精组字在布依语三个土语中读音不一致。第一土语都读为龈腭擦音 -,如“匠 a6、糍 i2”等;第二土语多读为舌尖擦音s-,少数例字读为舌尖塞擦音ts-,第三土语中读为ts-或送气音ts-,平话读为ts-、ts。精组字读如舌面擦音是中古后期的读音,第二、三土语中的塞擦音是后期演变的结果。
(6)跟精组字一样,中古的知组、照组字中的塞擦音在借入布依语后多读龈腭擦音 -,第三土语中有读同部位的塞擦音的。如“ i m1/nim1粘米(训读)、a2/tsa2茶、a6ts8/丈”(以上为知组字)、a i1/ts i1斋、e1/tse1争、a1/tsa1差、va2/tsva2/ts a2查(以上荘组字)、u1/ts u1州、ik7/ts t7尺、u5/ts5铳”等。麦耘认为唐末庄、章组已合流,知组塞擦化读如照组字还仅是读音变化,没有上升到音位变化的地位,知组擦化要到北宋时期才开始[2],但布依语中古汉借词的知、照、精组字全部合流读为舌面擦音 -,都已擦化,只是这时布依与中还没有塞擦音,只能以同部位的擦音形式中和汉语中的擦音、塞擦音对应。汉越语中的庄母和知母没有分别,徹初山三母也没有分别。[11]19张均如先生认为侗台语中的塞擦音是后起的,[14]布依语中的材料表明至少在中古后期百越地区还没有塞擦音出现。平话中这一阶段也是精、知、照组字合流,只是读音是塞擦音,与布依语中的汉借词读音不一样。
(7)日母字在布依语中读龈腭鼻音,平话中读舌根鼻音或龈腭鼻音。如“ i6/t8日、um4/im4染”。日母在中古后期擦化仅仅是读音变化,还没有发展出擦音音位形式。[2]汉越语是十世纪的时候汉语进入越南语中的,日母字的借词声母都是读的鼻音,没有读擦化音。[11]24-25我们把这两个日母字例词归入中古后期的读音。
(8)见组细音字还没有腭化,声母腭化是近代演变的结果。如“ka3/ka3讲、t u n5/km2劝、kun3/kw n3滚、t im1/k m1金、t im2/km2钳”等,布依语中有少数例词已腭化,但韵母透露的信息表明这些词是中古后期的借词,如“金、钳”的双唇鼻韵尾显示这些词是近代以前借入的,平话的见组二等字还没有腭化。疑母字在布依语中古借词和平话中都保留了舌根鼻音及其条件变体的读法。如“ ai6/ai6艾、i2/ni2疑”等。
(9)喻三、喻四已经合并,读半元音j-。如“ju2/ji2羊、ju2/ju2油、an2/ji n2寅”等。喻三、喻四在周、隋时代的佛经翻译中还保持区别[15]54,但到唐五代的西北方音中已相混。[12]p26在唐末早期韵图中这两个音已合成统一的喻母。[2]
小结:这一层次的汉语借词的声母方面的特点是:全浊声母已经清化,读不送气清音,清化是中古以后才发生的音变,现在只是从双数调类来判断其浊音来源;泥、来母有别,跟近代形成的西南官话有别,这也是我们把这些词归入中古音的原因;精组、知组、照组字合流读龈腭擦音,塞擦音已萌芽,但还少见;日母字读龈腭鼻音,保留了中古音的特点。见组二等及细音字还未腭化。平话的演变速度快于借词读音的演变,平话中的送气音和塞擦音在布依语中的中古借词中还未出现。
从韵母方面来说,中古后期层次的韵母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我们根据中古韵母十六摄在借入布依语后的变化和在平话中的对应来看这一层次借词韵母的特点。以下分别说明:
(1)布依语中果摄字的主元音读-o,平话读-,但布依语和平话都是开合不分。如“ko1/哥、ko1/k3棵”。这与前期的-a的读法不一样。
(2)布依语汉语借词和平话假摄二等的主元音是-a,三等主元音已分别高化、前化为-e、-。如“ma4/ma4马 a2/ts a2茶(二等)、ie5/ts5借sie1/ts3谢”。汉越语中的歌、戈、麻同音读-a,是中古早期的读音[11]P30,布依语中的歌、麻有别,反应的是中古后期的读音。
(3)借词中遇摄鱼韵与虞韵有别,跟中古早期层次接近。鱼韵的主元音是-o,虞韵是-u,但有合流的趋势。平话中的鱼、虞韵读-、-io如“mo1/m1墓、ho3/h3苦、o1/ts1初(鱼韵)、u4/ts i3娶(虞韵)”。晚唐五代鱼、虞韵已合流[1]p257,但汉越语中这两韵的读音还划然有别[11]p34,这可能是汉越语中多是文读,滞后于当时的口语音,与《切韵》音系接近,布依语和汉语平话方言都已经合流,反应的中古后期的读音面貌。
(4)借词中蟹摄开口一、二等合并读-ai,如“ a i6/ai6艾a i6/hai6害等;齐韵有-i/ei、-ai等不同变体,可能借自不同时期周边的汉语方言;平话一、二等读-ai、细音字读-Ei.。、si1/Ei1西、p ei1/p Ei1批、lai4/lEi4礼”等。
(5)布依语中古汉语借词中止摄支、脂韵合流,读-i或-ei,与之韵-有别;平话合流读为-øi或-i。如“kvi6/køi2骑(支韵)、i2/tsi2糍(止韵)、2/si2时、kvi6/køi6跪(之韵)”。si1/Ei1西、p ei1/p Ei1批、lai4/lEi4礼”。部分止摄字读如-ei是受布依语音系影响的结果,布依语中的顶点元音-i受元音大转移的影响变成了复合元音-ei,止摄字没有变成舌尖元音,而读作舌面元音,跟着布依语中的-i元音演变为-ei。
(6)借词效摄一、二等读-au;三、四等读-eu或-iu;平话洪音读-au,细音读-iu。如“ta u2/tau2桃、mau3/mau3卯、meu2/m iu2苗、teu2/tiu2条”。中唐至晚唐五代时期的效摄字一、二等有别,三、四等字合流;汉越语中一、二等字星魂,三四等字相混。[1]P256、[11]P37布依语中的汉借词与汉越语近。
(7)借词流摄一等读-au。三等读-iu;平话洪、细音合流读-u。如“tau3/t u3斗、lau2/l u2楼、siu1/s u1收、kiu2/k u2球”。
(8)借词咸摄洪音读-a m/-a p;细音读-im/-ip或-em/-ep;平话洪音读-am/-ap、细音读-im或-ip。如“sa m1/am1三、ka p7/kap7夹、t i m1/kim2钳、lim2/lim2镰、tem1/tim3点”。
(9)借词深摄读-im或-am两读;平话读-m。如“ im1/ts m1针、ip8/s p8十”。
(10)借词山摄洪音读-a n/-a p,部分字读-en/et,细音字合流读-in/-it;平话洪音读-an/-at,细音字读in/it。如“na n6/nan6难、ka t7/kat7割、pen3/pan3板、pet7/pat7八、pi n1/pin1鞭、i n1/ts in1千”。
(11)借词臻摄一等读-en,三等读-an或in/it;平话一、三等合流读-n/-t。如“en1/n1恩、kan1/k n1巾、it7/ts t7七”。
(12)借词宕摄开口一等读-a ,三等读-i;平话一等读-a,三等读-e。如“pa1/pa1帮、i2/tse2墙、a6/ts e6匠”。
(13)借词江摄读-a/-a k;平话读-a/-ak。如“ka3/ka3讲、ha k8/hak8学”。魏晋南北朝时期江韵还没有从冬部中分离出来,中唐时期江韵与冬韵分离了。[1]P152、P174
(14)借词曾摄洪音读-a,细音读-i或-e,反映三、四等还未完全合流;平话洪音读- /-k,细音读-n/-k。如“ta1/t1灯、si1/n1升”。
(15)借词梗摄二等字读音是-a/-a k,三等读-i/-ik,四等读e/ek;平话二等字是-a/-ak、三四等合流读- /-k;如“pa k7/pak7百、pi1/p1兵、te1/t1钉”。
(16)借词通摄东、冬韵已经合并读-o。如“ho1/ko1工、no2/no2浓”。中古前期的“冬、东”二韵读音不同,到中古后期已经合并。[1]174-175、234,汉越语中也是“冬、东”合韵。[11]42
小结: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来自中古后期的汉借词的韵母与前期有些读音相同,但还是有些变化并体现出后期语音的特点。各摄中洪音基本合流,除假摄二等主元音读e外,其余的主元音读-a-;细音字大部分合流,主元音读-i-,但少数四等韵的字读-e-;咸、深摄还保留双唇鼻音韵尾(塞音尾);宕、曾、梗摄的读音有混而未分的现象,宕、江、曾摄洪音合流是北宋才开始的[2];三个塞音韵尾不混,与相对应的鼻音也分为三类。这写特点与近代形成的西南官话有别,但与平话大体一致。
中古后期的借词声调基本承前期,变化不大,各地这一层次的的声调差异主要在掉之上,而不是调类的差异。下面列表说明:
表一:布依语中古b层汉语借词语中古汉语声调的对应关系
说明:“-”表示没有相配的声调。
中古前期,汉语和布依语的四声八调格局已经形成,布依语中汉语借词的调类系统与当时的布依语音系的调类有明显对应关系。汉语中的平、上、去、入四调中的清声调分别对应布依语中的1、3、5、7调,全浊、次浊等浊声调分别对应于布依语声调系统中的双数调2、4、6、8调。布依语中的中古汉语借词在汉语和布依语在浊音清化中发生了平行演变。现在的布依语除黔西等少数方言点还存在浊塞音、塞擦音的残迹外,其余已经全部清化,但声调系统还是能够反映出中古早期声母的清浊音性质。
中古汉语后期的汉语语音面貌已经与前期有不少差异,布依语中的中古汉语借词的前后期必然会存在一些不同点。与前期借词相比,布依语中的中古后期汉语借词声母方面的特点是:全浊声母已开始清化,读不送气清音,但双数调类能反映其浊音来源;泥、来母有别,跟近代形成的西南官话有别,这也是我们把这些词归入中古音的原因;精组、知组、照组字合流读龈腭擦音,塞擦音已萌芽,但还少见;日母字读龈腭鼻音,保留中古音特点。见组二等及细音字还未腭化。平话的演变速度快于借词读音的演变,平话中的送气音和塞擦音在布依语中的中古借词中还未出现。这一层次的韵母的特点:各摄中洪音基本合流,除假摄二等主元音读e外,其余的主元音读-a-;细音字大部分合流,主元音读-i-,但少数四等韵的字读-e-;咸、深摄还保留双唇鼻音韵尾(塞音尾);宕、曾、梗摄的读音有混而未分;三个塞音韵尾不混,与相对应的鼻音也分为三类。这些特点与近代形成的西南官话有别,但与平话大体一致。声调方面:中古汉语借词与布依语一样保持四声八调的格局。后期虽然发生了声母的浊音清化,但调类系统没有变,继续保持单数调表示清音、双数调表示浊音来源的格局。汉借词的调值与各地布依语方音调值一致,出现较多的地域差异,但调类对应一致性较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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