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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苏联科学出版社出版了俄译本《新编五代史平话》(Заново составленное пинхуа по истории Пяти династий)。该译本是苏联“东方书面文献”系列丛书之一,也是《新编五代史平话》在俄罗斯的第一个全译本。在当时的国际汉学界除了英译本《武王伐纣平话》外,平话体裁的其他作品均没有外译,因此俄译本《新编五代史平话》自然也成为该文献的第一个外译本。译者巴甫洛夫斯卡娅(Л. К. Павловская, 1926—2002)是俄罗斯汉学界唯一一位专门从事平话和诗话体裁作品研究的人。
巴甫洛夫斯卡娅1926年生于列宁格勒,1953年从列宁格勒大学东方系汉语专业毕业,之后进入科学院图书馆工作,1959年调入科学院东方学研究所列宁格勒分所,主持中国书面文献的整理和编目工作,20世纪60年代起开始对宋元话本做专门研究。她先后撰写了《〈五代史平话〉(史料及其使用研究)》(«Пинхуа по истории Пяти Династий»:некоторые предварительные наблюдения над источниками и их использованием)、《〈五代史平话〉:结构特点及其在其他平话中的地位》(«Пинхуа по истории Пяти Династий»: о некоторых композиционных особенностях и месте среди других пинхуа)、《〈五代史平话〉的文本史》(Из истории текста «Пинхуа по истории Пяти Династий»)、《〈五代史平话〉:结构特点和历史叙事法》(«Пинхуа по истории Пяти Династий»:о некоторых вопросах структуры и приемах изложения истории)、《论平话的体裁》(О жанре пинхуа)、《〈五代史平话〉中的公文》(Официальные документы в тексте «Пинхуа по истории Пяти Династии»)、《〈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关于玄奘生活中一些历史事实的叙述)》(«Пинхуа о том,как Трипитака Великой Тан добыл сутры»: об изложении некоторых исторических фактов из жизни монаха Сюань-цзана)、《中国叙事文学中历史题材演变的一些趋势:古小说—变文—平话》(О некоторых тенденциях эволюции исторических сюжетов в китайской повествовательной литературе. Древняя повесть – бяньвэньпинхуа)、《关于〈秦并六国平话〉的史料》(Об исторических источниках «Пинхуа о том, как царство Цинь присоединило шесть царств»)等十多篇平话和诗话研究论文。1975年巴甫洛夫斯卡娅以题为《〈新编五代史平话〉研究》(“Пинхуа — народный исторический роман”)的论文获得副博士学位。她还翻译出版了《新编五代史平话》和《大唐三藏取经诗话》(Шихуа о том, как Трипитака Великой Тан добыл священные книги)两部宋元话本作品。
《新编五代史平话》是宋元讲史话本的一种,叙说梁、唐、晋、汉、周五代兴废故事,每代分为两卷,均以诗为起,次入正文,最后以诗作结。该话本现存八卷,是研究宋元话本的重要文献资料。巴甫洛夫斯卡娅除了把全部八卷译成俄文以外,还为译本撰写了题为《平话—民间历史长篇小说》的长篇序言。序言实际上是巴甫洛夫斯卡娅多年来《新编五代史平话》研究成果的总结,囊括了她之前《新编五代史平话》研究论文的全部内容和观点。巴甫洛夫斯卡娅主要从体裁特点、史料来源、叙事结构、艺术手段等方面对《新编五代史平话》做了细致分析和深入研究。以下我们将逐一做介绍。
20世纪60—70年代苏联中国文学研究领域掀起了“平话”概念问题的讨论,李福清(Б.Л. Рифтин, 1932—2012)、热洛霍夫采夫(А. Н.Желоховцев)、巴甫洛夫斯卡娅纷纷撰文各抒己意。捷克汉学家普实克(Я. Прушек, 1906—1980)把“平话”一词解释为“对图像所做的评论和解说”,他把平话看成是说话人根据图像讲述的历史故事,是说唱伎艺的总称。同时他还反对把平话理解为讲史书,其理由是,16世纪一些日常生活内容的短篇小说也称为“平话”。李福清对这一现象做出了解释,他把“平话”一词翻译为“叙事评 说 ”(комментированные повествования), 把“平话”称作相对于各种形式讲唱作品的“散体的说讲”,因为“今天的说书艺人仍然用‘评话’一词代表散体的说书”,“而且近代民间创作还表明,虽然评话大多数是历史题材或侠义题材,但日常生活题材的短书也叫‘评话’。”①李福清著,尹锡康、田大畏译:《三国演义与民间文学传统》,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48页。他还以福建评书和苏州弹词为例对普实克把平话看成说唱伎艺总称的观点予以否定。关于平话的概念,热洛霍夫采夫则认为,平话是取材于历史的讲史,是同时代人对历史题材的诠释。他借用古代俄罗斯文学中的“诠释者”(толковник)一词把“平话”翻译为“诠释”(толкование)。②Желоховцев А. Н., Хуабэнь – городская повесть средневекового Китая: Некоторые проблемы происхождения и жанра. М.:Наука, 1969, c.48.此外,他还把“说书”和“平话”这两个术语分别看作讲史的口头和书面形式。巴甫洛夫斯卡娅对李福清和热洛霍夫采夫的观点提出批评,认为这两位学者关于平话概念的解释并没有全面揭示“平话”这一术语的本质。她认为,平话首先是对历史文本或题材的转述,同时还加有作者对所述事件的注释和评价。她把文本中作者对人名、官衔等信息的注解看成平话的一个典型特征。在她看来,术语“平话”应该翻译为“述评”(повествование с авторской оценкой)。为此,她试图从中国史料研究传统中寻找论据。司马迁、班固等史学家在修撰史书时,往往用一些固定的套语来表达对历史人物和事件的评价,例如,“曰”“赞”“论”“评”等。因此,“当历史事件变成文学的某个情节,而历史文本变成了文献资料之后,这时中国史学家对所述内容评论的传统也随之进入到了文学当中。那么,历史题材的作品自然会更加完整地保留着这份传统。评价的标准、方法和形式变了,但评价这一事实却保留着,显然,在讲史出现的某个阶段,它得以在‘平话’这一术语中固定下来”。③Павловская Л. К., Пинхуа — народный исторический роман. Заново составленное Пинхуа по истории пяти династий. М.:Наука, 1984, c.15.
从上述诸位汉学家对平话概念的理解和辨析来看,我们不难看出,虽然大家各执一词,但其实都是从“平话”的性质和释义入手对其概念做出界定,而且在这两点上,俄罗斯汉学家们所得的结论也是一致的:首先,他们都承认“平话”是说话的一门伎艺,揭示了“平话”的讲史性质。这一点中外学者的观点也是一致的。我国学者浦江清在《谈京本通俗小说》一文中就曾写道:“评话者乃演史一家之称,与小说之一名词话者,门庭各别。”④浦江清:《谈京本通俗小说》,《浦江清文录》,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207页。其次,汉学家们都不约而同地把“平话”的“平”字解释为“品评”“评价”“评论”之意。虽然李福清把平话说成散体的说讲,但他仍把“平话”与“评话”联系在一起,也说明了他承认“平话”的“平”乃品评之意。关于这一点,俄罗斯汉学家的观点与我国古代文学研究家张政烺和叶德均的观点一致。张政烺先生在《讲史与咏史诗》中写道:“平话一词习用已久,然向来于此者皆无解说。按平即评论之义……所谓评者果何所指?如细读之,知即以诗为评也。此三种平话中之诗皆在开端结尾即文字紧要处。凡有两种用法:一作论断之根据,二状事物之形容。此两者皆是品评之意,故可以平字赅之。”①张政烺:《讲史与咏史诗》,《张政烺文史论集》,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27页。叶德均在《宋元明讲唱文学》一书中也把评话的“评”理解为评论、批评的“评”,认为元人之所以写成“平话”是省笔画的简写。张、叶的观点得到了国内外大多数学者的接受和认可,但也有以浦江清、吴小如等为代表的一些学者把“平话”的“平”解释为“平说之意”,受到了程毅中、顾青、卢世华以及当代一批青年学者的广泛支持。笔者认为,俄罗斯汉学家遵从传统观点,把“平话”解释为“对历史题材的评说”,把平话看成说书的书面对应形式,把握住以上两点至关重要,对于平话体裁特点的进一步研究也不无裨益。
关于平话的定义在俄罗斯汉学界更是见仁见智的问题了。李福清把平话放在整个中世纪文学背景下进行考察,把平话与世界文艺学中的“民间书”(народная книга)作对比,发现它们在类型上颇为相似。首先,从用途上看,它们针对的群体都是平民读者;其次,从情节组织方面看,平话和民间书都是把一个个故事串联在一起;再次,它们文学发展过程中所起的作用也一样,都成为了后世长篇小说的蓝本;最后,从装帧上看,都有大量的插图。②Рифтин Б. Л., Историческая эпопея и фольклорная традиция в Китае. М.: Наука, 1970, c. 59.此外,在《〈武王伐纣平话〉—中国民间书的范本》(《Пинхуа о походе У-вана протива Чжоу Синя》как образец китайской народной книги)一文中李福清还强调,平话和波斯—塔吉克文学中的民间书一样,都处于书面文学向口头文学过渡的阶段。因此,李福清把平话的属性界定为“民间书”。对此,巴甫洛夫斯卡娅提出反驳:“目前看来把平话看成是民间书的观点并不具有足够的说服力。”③Павловская Л. К., op.cit., p.17.她发现,把故事串联构成情节,这并不单单是平话所特有的,中国长篇小说(例如,《儒林外史》《镜花缘》)和欧洲的骑士小说和滑稽小说也都具有这一特点。而对于李福清提出的平话和民间书装帧上的共同点,巴甫洛夫斯卡娅更是给出了足够令人信服的例子,她写道:“《五代史平话》就完全没有插图,反而像《金瓶梅》和《古列女传》等这样的长篇小说倒是有大量的插图。”④Ibid., p.17.同时,巴甫洛夫斯卡娅把平话定义为“民间历史长篇小说”(народный исторический роман)。为此她提出了以下三点论据:第一,平话体裁的作品主要是用来阅读,而非倾听;第二,从篇幅和结构上看,平话一般具有较长的篇幅和复杂的情节结构。这些情节围绕着主人公展开,并把一个个片段串联在一起。虽然,平话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长篇小说,但它接近于欧洲文艺学中所谓的骑士小说和滑稽小说”⑤Ibid., p.18.;第三,从题材上看,平话属于历史小说,从依存环境来看,则属于民间小说,它针对的读者群体主要是广大普通市民。因此,平话作品能够体现出人民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态度和评价,而巴甫洛夫斯卡娅认为这也正是人民的世界观。从以上三点论证来看,巴甫洛夫斯卡娅实际上是从功能、结构、取材、受众等方面对平话的概念做了分析,进而确认其为民间历史长篇小说。对此,李福清院士在专著《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在苏联》中再次提出了反驳,认为“这样一来,就不知道该把反映同一题材但在描写上代表一个新阶段的《残唐五代史》放在什么位置上了”。因此,他认为“民间书”的定义更为合适和准确,“如果把平话看作是‘民间读物’,那么在它基础上产生书面史诗和长篇小说,就顺理成章了,这和我们在西方文学史里面看到的情形是相似的”。⑥李福清著,田大畏译:《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在苏联(小说·戏曲)》,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第24页。实际上,无论是李福清的“民间读物”还是巴甫洛夫斯卡娅的“民间历史长篇小说”都强调了平话的人民性,突出了平话处于从民间口头故事向书面文学过渡的中间位置,这是平话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的关键。
关于平话的体裁特点,巴甫洛夫斯卡娅也进行过系统的分析。她是基于平话与历史演义小说、平话与历史戏曲的对比而对平话的体裁特点做出归纳和总结的。笔者认为,巴甫洛夫斯卡娅关于平话体裁特点的论述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首先,平话的历史真实性。与历史演义小说相比,平话还保留着与史料的紧密联系,尽管这种联系因具体文本的不同而有所差别,但平话也“已经显现出把历史事实转变为文学实事的趋势”,而在历史演义小说中历史事件已经只剩下“骨架”了。①Павловская Л. К., op.cit., p.20.其次,平话的人民性。巴甫洛夫斯卡娅认为平话与历史戏曲比较接近,都是对真实的历史事件叙说,都以现实的历史人物为原型,最重要的是都反映了人民对历史的认识和看法。相反,历史演义小说的思想基础相对比较正统,与正史的观点颇为接近。最后,平话语言的特点。书面传统和民间传统相结合是平话的一个特点,而诗文结合即是这一特点的直接表现。中国历史题材的演变经历了漫长过程,或通过书面文献记录得以存活,或依靠人们口耳相传得以延续,那么平话正是这两种传播方式结合的产物。当然,书面传统与民间传统相互作用的程度因文本的不同而有差异,巴甫洛夫斯卡娅将这种差异归结为所述材料的性质、所述事件与作品创作时间的差距、民间文献资料的范围、作者的专业水平以及创作方法等等。从以上分析我们能够看出,巴甫洛夫斯卡娅实际上是把平话的结构和语言都分别划分为两个层面。对于平话的结构而言,这两个叙述层面分别是历史转述和作者评说;对于平话的语言而言,这两个层面分别是文言和白话。那么,平话的三个特点其实就是通过这些层面表现出来的。巴甫洛夫斯卡娅对平话体裁特点的剖析也正是对她所提出的“民间历史长篇小说”概念的最佳佐证。
在对《新编五代史平话》(以下简称《平话》)进行史料溯源研究时,巴甫洛夫斯卡娅采用了校勘学的方法。她并不是使用校勘学方法对平话进行研究的第一人。早在她之前,索弗罗诺夫(М. В.Софронов)就曾使用该方法对《平话》所用史料进行过专门研究,他把《平话》和《资治通鉴》(以下简称《通鉴》)进行对比,试图确定前者对后者史料的使用情况,但对于《平话》文本中那些与《通鉴》不相一致的文字,索弗罗诺夫却未做出分析。校勘学的方法是考察平话中史料使用情况的唯一正确方法,只有对文本进行全面仔细的对校和分析,才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巴甫洛夫斯卡娅使用校勘学的方法对《平话》进行了如下研究:
第一,《平话》对史料的使用情况和方法。巴甫洛夫斯卡娅把《平话》的全文与《通鉴》《旧五代史》《新五代史》《旧唐书》《新唐书》等史籍进行了仔细比勘,发现《平话》有80%—90%的文字取自《通鉴》,10%取自《旧五代史》和《新五代史》,还有一些文字取自包括野史在内的其他历史文献。因此,她更加确信《通鉴》是《平话》的主要史料来源,而《平话》则是对《通鉴》转抄的一种文本。对于《平话》是如何利用史书这一问题,巴甫洛夫斯卡娅归结为四点:1. 全文援引或略作删减(主要是在列举一些地理名称、人名、官职、爵位、日期时作删减);2. 节录概要。对史书中的史料做甄选,不仅包括对史实的筛选,还包括对细节的把控。这是《平话》作者最常用的方法;3. 综合利用多种史书,从其他史书中寻找补充信息;4. 《平话》作者对所选资料加以补充,进行语言加工。无独有偶,20世纪90年代我国学者丁锡根先生在《〈五代史平话〉成书考述》一文中也进行了类似的研究,他也把《平话》对史书转抄节录的方法也归为四种:1. 一字不易地转录;2. 基本内容按《通鉴》所述,个别词语略作改动;3. 将史文内容压缩或扩大,有时删除赘浮词语加以简约;4. 取有关相同或相近内容合并一处。②丁锡根:《〈五代史平话〉成书考述》,《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5期,第70—71页。综上不难看出,关于《平话》如何对史书做转引抄录这一问题,虽然丁锡根和巴甫洛夫斯卡娅在语言论述方面略有差异,但他们得出的结论是完全一致的。 同时对于这一问题,虽然有个别学者存在异议,但中外绝大多数学者基本达成了共识。①日本青年学者氏冈真士认为《五代史平话》直接取材于《资治通鉴纲目》和《五代史详节》。这一观点遭到周兆新、卢世华等学者的反驳,因此不能代表国内外学术界的普遍观点。《平话》作者在选择史书抄录方法的标准和依据是什么?哪些地方需要全文引录,哪些地方需要略作删减?巴甫洛夫斯卡娅认为,使用方式的选择主要取决于《平话》创作的艺术任务。她把创作任务分成三个层面:第一个层面:对五代时期主要人物和《平话》主要人物历史命运的再现。《平话》的作者不仅要遵从历史,对史实和史料文本进行叙述,而且还应呈现作者对历史和所选史料文本的创作态度;第二个层面:平话作者“不仅要考虑历史事实和情节的取舍,而且还要进行一定的组合和整理,通过作者干预给所述事件以新的含义,因而往往与史料相背离。不过据我们观察,在《平话》里面这种背离仅仅只涉及次要人物”②Павловская Л. К., op.cit., p.33.;最后一个层面:作者的艺术创作。作者从浩如烟海的史书中寻找和甄选材料,铺排情节发展脉络。当发现史料不足时,作者便会从其他历史文献中寻找材料,甚至汲取民间文学素材加以利用。
第二,《平话》的成书年代。通过第一个问题的研究,巴甫洛夫斯卡娅提出了这样的疑问:在《通鉴》的诸多版本中,究竟哪个版本才是《平话》的史料来源?只要解决了这一问题,也就能够进一步确定《平话》的成书年代。巴甫洛夫斯卡娅把《平话》和《通鉴》的诸本做了详细的文字比对,并运用统计学的方法对异文做了分析,从而推断《平话》所据《通鉴》版本可能有两个:一是刊刻于1133年的十二行本,即宋绍兴二年浙东茶盐公使库刊本,一是乙十一行本,即涵芬楼影印宋本。因此她断定《平话》成书于南宋时期。经过进一步比对,她发现《平话》在内容上更接近于乙十一行本,而乙十一行本是刊刻于十三世纪中叶的甲十一行本的再版,因此巴甫洛夫斯卡娅断言:《平话》成书约在13世纪六七十年代。
第三,《平话》中公文的使用。《平话》中取材于史籍的部分有大量的诏书、奏议等公文。巴甫洛夫斯卡娅把《平话》和《通鉴》中的公文进行比较,发现《平话》和史书中完全相符的公文几乎没有,为数不多的一些公文经由作者或压缩或删减或修改而被引入《平话》中。《平话》中的大部分公文与原件并不相一致,而完全出自作者杜撰。巴甫洛夫斯卡娅认为这是作者艺术创作的需要,是作者创作出来的“历史文献的一种全新的文学异文”,③Ibid., p.51.同时也是平话和正史之间的主要区别之一,也使得平话更加接近中国历史演义小说。
巴甫洛夫斯卡娅把《平话》的叙事方法称作“题材—编年法”,因此按照她的观点,《平话》的结构也就被划分成两个层面:一是按题材叙事,即纪事本末体叙事;一是按时间顺序叙事,即编年体叙事。尽管《平话》保留了《通鉴》编年体的叙事原则,但作者仍以题材原则为主,编年体则居于次要位置。巴甫洛夫斯卡娅发现《平话》的题材结构保留了口头说书的典型形式,只是“有些形式化的成分发生了质的变化”,例如“入话的功能扩大了”,④Ibid., p.62.它不仅对所述内容做出了阐释,而且还揭示了作者对所述内容的观点,因此入话与正话也就有了直接关系。对于《平话》这种叙事结构的变化,巴甫洛夫斯卡娅认为这也正是导致平话这种新体裁出现的一个重要因素。纪事本末体和编年体相结合使《平话》在转述史实方面出现了一个新的特点,即同一史实在不同的叙述地方重复出现。其实,早在巴甫洛夫斯卡娅之前,索弗罗诺夫就已经发现了此种现象,但是他仅把这种现象看作偶然,认为这种现象只在《平话》的个别地方出现过。巴甫洛夫斯卡娅对此提出反驳,认为索弗罗诺夫的结论过于片面。于是她对具体文本做进一步比对,通过寻找事件之间的因果联系来考证《平话》的叙事结构。通过对比她发现,《平话》中所述事件之间都有直接的因果联系,而作者“通过引入补充的情节和史书中所没有的细节来解释‘事件为什么发生和如何发生’,并以此促成这种直接的因果联系”①Ibid., p.70.。 因而,作者创造性地对材料进行加工并决定所述事件的详略程度。于是,她断言“这种重复看似是机械的或偶然的,但它不仅有理有据,而且在我们看来,它还展示了《平话》对史实的一些艺术思维方式和叙事方法”②Ibid., p.68.。
另外,巴甫洛夫斯卡娅发现,虽然《平话》的史实部分与史书大体吻合,但为了把历史的事实变成文学的事实,作者在对史料的转述过程中必然会采取一定的手段做出一些改变。她把这种方法称为“集中法”,主要包括三个层面的集中:时间的集中、空间的集中和人物的集中。通过集中法作者压缩时间和空间范围,缩小人物圈子,主题和主要叙事线索变得更加清晰明确,“因为失去了部分历史的(时间的、方位的和个人的)具体性,从而使得史实和事件在一定程度上变得更具概括性,同时,事件发展和人物关系又获得了新逻辑、新动机和新特征”。③Ibid., p.77.《平话》的作者在对史实的加工过程中往往会偏离史实,创造虚构的事件和情节,从而把历史的材料变成文学的材料。
虽然在《平话》的叙事结构中时间的作用不及史书中那么重要,但作为组织叙事的一个成分,它仍起着一定的作用。巴甫洛夫斯卡娅从三个方面分析了《平话》中的时间因素。第一,《平话》对时间的分解和对非具体时间的借引。《平话》虽然保留了编年体的叙事风格,但其记事年表不再那么严格,而开始偏离于编年体的固有模式。《平话》的作者把时间分解为更小的单位,引入非具体的时间,这样有助于解决叙事中的艺术任务,有助于再现史实,加强所述事件的真实感。苏联汉学家克罗尔(Ю. Л. Кроль)在研究《史记》时划分出两种声音:“传说的声音”和“史学家的声音”。巴甫洛夫斯卡娅也把《平话》的时间划分为两个层面,即所述事件的时间和创作的时间,前者指叙事现在时,后者指作者的现在时。但是,同时她又发现这两个时间层面在《平话》中显得更为复杂。在平话中史学家的声音变为作者的声音,而传说的声音则被史料的声音取代,这两种声音的相互关系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在平话中作者的声音较为活跃,同时逐渐变成一股改变传说声音的力量”,“作者的声音成为主要的创造力,这种创造力开始把历史的事实变成文学的事实”④Ibid., p.85.。
平话往往有说有评,在讲述故事的同时夹杂着作者的评价和议论,常常古事今说,借古喻今。平话承载着人民的世界观,通过作者的论述反映了人们对历史事件的认识和看法。巴甫洛夫斯卡娅从时代背景入手,揭示了《平话》中的“变节主题”和“精忠报国主题”,并通过细致的文本分析考察作者是如何利用史料来表达这些主题的。通过分析,她发现,“从《平话》作者的观点中能够看到人们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和《武王伐纣平话》《三国志平话》一样,《平话》中人们对幸福生活的渴望也往往和仁君的儒家理想有关,只有君王英明的统治,才能够保证普通人民大众安居乐业”⑤Ibid., p.92.。 因此,她认为《平话》的作者实际上是赋予了儒家思想以人民的含义,这也是《平话》不同于正史的一个特点。此外,巴甫洛夫斯卡娅还提到了“命中注定主题”,她认为《平话》中的“命中注定”思想与佛教的因果报应思想并不相关,因为无论如何《平话》的作者都是受儒家思想影响下的子民,但同时他的思想也可能不同于正统的儒家思想。
近年来,国内有关《平话》的文本研究主要集中在语言词汇方面,同时《平话》题材来源和成书年代等问题的研究仍在继续,然而至今中外学术界对此都没有确切定论。因此,在今天看来巴甫洛夫斯卡娅的一些观点仍然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和参考价值。巴甫洛夫斯卡娅的研究告诉我们,平话取资于史书,但绝不是对史料的简单重复,平话作者根据艺术任务的需要运用不同艺术手段把历史的事实变成文学的事实,赋予平话作品以文学色彩和思想内涵。后辈学者可以沿着她的道路做进一步探索。对于她提出的平话思想人民性的论断,我们可以做更进一步的论证和探究。而对于平话对历史公文的利用,我们也可以从艺术功效和实用价值方面使该问题得以延伸,诸如此类。总之,巴甫洛夫斯卡娅对《平话》的研究能够给予我们诸多启示,在国内外《平话》研究史上功不可没。
《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中文版,梅维恒主编,马小悟、张治、刘文楠译,2016)
《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中文版于2016年7月由新星出版社出版。该书由美国汉学家梅维恒(Victor H. Mair)主编,马小悟、张治、刘文楠译。
本书全面描绘了中国文学传统的各类景象,且以世界文明史、文学史为参照。年代跨度自远古迄当代,而叙述对象还包括中国港澳台地区作家、海外华人的文学作品。首次按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等文学体裁为主题划分篇章,第一篇章总括介绍中国文学的关键要素。每篇章内容以时间为序,独立成篇,其中涉及的话题包括:相关作品的历史背景、流行文化的影响、佛教的冲击、女性的角色、与少数民族文学语言的交流,等等。本书重在阐述中国文学中的议题,省略了不必要的原文征引,叙述流畅,适合一般读者阅读,在英语世界享有极高的口碑,近年来一直是了解中国文学史的必备参考读物。主编梅维恒在国际汉学界中享有极高的地位,他博大、奇妙的视野使得这部著作的格局不同于现有的文学史著作。(小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