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灾异”之辩与图、数化——宋代《洪范》诠释特点述论

2013-11-16 06:14
关键词:灾异王安石

张 兵

(济南大学 文学院,山东济南250022)

宋代是《洪范》诠释文献大量涌现的时代,如果说汉代《洪范》诠释对阴阳五行学说的形成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那么宋代的《洪范》诠释则对其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之功效。研究宋代《洪范》诠释有利于加深对阴阳五行学说形成及其发展脉络的认识。

宋代《洪范》诠释文献可分为两大类:一为单篇性质的《洪范》诠释文献;一为存于书类著作中的《洪范》诠释文献。《宋史·艺文志·经部儒家类》著录单篇类《洪范》诠释文献7部,《宋史·艺文志·子部五行类》著录1部,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著录有5部,朱彝尊《经义考》著录有23部。另外,还有蔡沈《洪范皇极内篇》五卷、王禹偁《“五福”先后论》、曾巩《洪范传》、龚鼎臣《改定洪范》、贺成大《古洪范》一卷(佚),总计41部,但大部已经亡佚,如今只有15部存世。《宋史·艺文志》著录书类著作45部,《直斋书录解题》录有20部,《郡斋读书志》录有6部,去其重复,共计50部。另外,《经义考》及刘起钅于《尚书学史》中还涉及到上面三部著作中所没有录入的一些著作。加起来,整个宋代书类著作中的《洪范》诠释文献在70部左右。就思想内容看,以上两类著作呈现出“五行灾异”之辩与图、数化的诠释特点。

一、反汉儒“五行灾异”说的《洪范》诠释

此类《洪范》诠释文献旗帜鲜明地反对五行灾异学说,从多方面揭示其荒谬与虚伪性。

首先,不相信“洛书”的存在。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廖偁的《洪范论》。《洪范论》今存于《宋文鉴》卷九十四,又见于明冯琦、冯瑗撰《经济类编》卷四十七。此文虽不足900字,却言简意赅、清晰明了地驳斥了先儒关于“洛书”的诬枉之论,对“天”赐《洪范》之说提出了比较客观正确的看法,给人耳目一新之感。第一,从根源上否定了《洪范》为天所赐,而是认为“《洪范》皆人事之常而前古之达道也。”[1]300既是人事,应当出于人而非天所赐予,故云“前古之达道皆出于圣人者也。”[1]300“偁以为,《洪范》者,出于前圣之心也。”[1]301第二,指出“天赐禹《洪范》”在时间上与当时的客观事实不相符。廖偁认为,在大禹以前、伏羲以下,验之行事,则五行、五事、八政、五纪、皇极、稽疑、庶征、福极之义未有不行之者,故“《洪范》者,固前贤之所启也,岂得在禹方受之于天哉?”[1]300第三,指出了刘歆、班固、孔安国等谬说的错误所在。廖偁认为,天不可能赐予什么东西,顺于天道则就相当于“天赐”。“夫凡所谓天道,诚亦在于人耳,顺于天乃天道之与也,不顺于天乃天道之不与也。《书》云‘天之历数在汝躬’,顺道之谓也;又云‘商罪贯盈,天命诛之’,不顺道之谓也。”[1]300-301鲧德凶,不能顺于天道,故“天不赐《洪范》九畴。”禹德善,能顺于天道,故云“天乃赐禹大法九畴。”凡此解说,虽未明言“天”与“天道”究竟为何物,但强调人君的“蹈德”“行道”即“受于天”,不仅是对先儒谬说的驳正,对汉唐《注》、《疏》的反动,同时也是对真宗年间崇祀“天书”的清醒抗争。因而他的《文集》得到坚斥“河图”、“洛书”的欧阳修的大加赞赏。

其次,揭示五行、五事与灾异现象配属的荒谬性。代表作有苏洵《洪范图论》、苏辙《洪范五事说》、王安石《洪范传》、王柏《书疑·洪范篇》、林之奇《尚书全解·洪范篇》、时澜《增修东莱书说·洪范篇》、叶适《习学记言·洪范篇》、赵善湘《洪范统一》等。其中苏洵《洪范图论》为典型代表。《洪范图论·论中》对《洪范五行传》中五行、五事、五福六极、庶征等的配属问题提出了尖锐批评,认为其有三失:

第一,“以五福、六极分配五事,余下一极‘弱’与‘皇极不建’相配”是不恰当的。云:“以极之恶、福之攸好徳归诸貌;极之忧、福之康宁归诸言;极之疾、福之寿归诸视;极之贫、福之富归诸听;极之凶短折、福之考终命归诸思。所谓福止此而巳,所谓极则未尽其弱焉。遂曲引皇极以足之。皇极非五事匹,其不建之咎,止一极之弱哉?其失一也。”[2]五福、五事各为五,故能一一相配而没有剩余。但六极为六,与五事相配的话,则余一极“弱”,所以《传》则硬拉“皇极”之“不建”与之相配。苏洵认为这是《传》之一失,“皇极”不能与“五事”并列,“皇极不建”所带来的灾害亦不止一极“弱”所能涵盖得了。

第二,《洪范五行传》体例不一,自相矛盾。五事都有得失、顺逆,顺则应福,逆则应极。“皇极”也有“建”与“不建”,“不建”有极“弱”应,但“建”的话,《传》并没有言及其相应之“福”,如果是“五福”皆应,那么则与“皇极之不建”相应的就应该是六极,而不应是其中之一极。所以苏洵认为“自废体例,其失二也。”

第三,“增咎征‘眊’、增惩罚‘阴’”以配“皇极之不建”实属附会。《洪范》经文中,五事失(或逆),则会有咎征之应,上天就会降下惩罚。咎征与惩罚各有五种,分别为“狂、僭、豫、急、蒙”,“恒雨、恒旸、恒燠、恒寒、恒风”。五事之失正与五种咎征、五种惩罚一一相配。而“皇极之不建”却没有相对应的“咎”、“罚”之征,于是《传》则徒然增加“眊”、“阴”来与“皇极之不建”相配。其不知,“眊”与“蒙”意义并无二致,而“阴”又兼于“雨”,牵强之迹凿然可见,故苏洵认为这是《洪范五行传》之三失也。

虽然苏洵没有冲破“五行灾异”说的窠臼,但却在五行、五事、五福六极等的配属问题上深刻揭露了《洪范五行传》的荒谬性,而《洪范五行传》是阐述“五行灾异”说的始作佣者,这无疑也给予了“五行灾异”说重重一击。林之奇《尚书全解》说:“老苏著《洪范论》深劈其非,以谓明其统,举其端,削刘之惑,绳孔之失,使经意炳然,如从玑衡窥天文矣。其用意固善,而纠正汉儒之失已切中其病也。”[3]这种评价一点也不过誉。

二、固守“五行灾异”说的《洪范》诠释

宋代亦有不少《洪范》诠释文献体现了盲目崇拜与固守“五行灾异”说的思想特征。

首先是承认“洛书”的存在。如曾巩《洪范传》就极力维护传统之观点,相信天赐禹“洛书”之说,并认为“洛书”即《洪范》。在《洪范传》中还对“以为不然”的学说进行了激烈的驳斥:“为是说者,不独蔽于《洪范》之赐禹,至凤凰、麒麟、玄鸟生民之见于经者,亦且以为不然。执小而量大,用一而齐万,信臆决而疑经,不知其不可,亦可谓惑矣。”[4]此论看似雄辩,却犯了形而上的错误,盲目宗经、信经。与欧阳修、苏洵等人比起来,在揭露“洛书”之说的真伪上表现得较为懦弱,且一味维护经典的尊严与神圣地位而不敢有所怀疑,成为保守派的代表之一。

其次是以《洪范五行传》为本,尊奉“五行灾异”学说。最突出的代表为宋仁宗《洪范政鉴》。据《玉海》,《政鉴》成书于仁宗康定元年十一月丙辰,凡为十二卷。《钦定续文献通考·物异考》云:“……昔宋仁宗最深范学,尝与王洙论五行、五事之证,采五行六沴及前代庶应,撰《洪范政鉴》及《洛书五事图》。”[5]仁宗希望以《洪范五行传》为鉴戒,内修圣德,以绝灾变。明之《君鉴》、清之《执中成宪》皆仿《政鉴》而作,但却因宣扬“五行灾异”思想,后人对其评价不高。《四库全书》仅把其列为《子部存目》,云:“然圣人钦崇永保,无刻不然,不必遇变而始警。……汉儒推衍,条目愈繁。稽其所谈,率以某灾应某事,而不能先言某事当有某灾。……虽仁宗令主,其书当存,而所言无裨于实政,今谨附存其目焉。”[6]1472刘知几对其的批评更是不留丝毫情面:“若乃前事已往,后来追证,课彼虚说,成此游词,多见其老生常谈,徒烦翰墨,又穿凿既甚,同异弥多。”[7]苏轼《东坡书传·洪范篇》、刘羲叟《洪范灾异论》、晁说之《洪范小传》等也体现了以“五行灾异”说为宗的思想。

需要指出的是,在当时朝野上下畅谈“五行灾异”之背景下,一些反对者也难以彻底摆脱旧的思维定式。如苏辙的《洪范五事说》,专谈五事、五行、庶征之关系,初衷以反对《洪范五行传》为主,但最终却成为了宣扬与鼓吹“五行灾异”说的又一个版本。书中驳斥了《洪范五行传》五事与五行的相配之次,认为貌应当配土,言应当配金,视应当配木,听应当配水,思应当配火。虽然驳斥了汉儒旧说,但以五事应之五行,五事敬则五行得其性,不敬则不得其性,五事敬、五行顺则应之以休征,五事不敬、五行不顺则应之以咎征,这依然没有摆脱汉儒五行灾异思想的束缚。《洪范口义》、《洪范统一》等在一定程度上亦是如此。

三、妄改经文的诠释风气

唐代中晚期泛起的疑经思潮,到了宋代呈愈演愈烈之势。在此影响下,再加之《洪范》本身多有难晓之处,故《洪范》遭到大批经学家们的怀疑。有的认为《洪范》非箕子所作,如南宋赵汝谈云“《洪范》非箕子之作”[8]12396,陆游《老学庵笔记》载傅子骏以为《洪范》之“皇极”章中“无偏无党,王道荡荡,……会其有极,归其有极”数句非箕子作[9]。有的则认为《洪范》经文有多处错简,因而对其大加改易,掀起了妄改《洪范》经文之风。

最早认为《洪范》有错简,并进行改动的是龚鼎臣,其改定《洪范》的论述见于《东原录》。一主张把“七庶征”畴的“王省惟岁……,日月之行则有冬有夏”移到“四五纪”一畴的“历数”下,理由是“有冬有夏乃似历法”。二主张把“六皇极”畴首句“皇建其有极”移易到“无偏无党”之下,理由是“如此则大中之法备”。三主张把“六皇极”畴中的“敛时五福”移易到“九五福六极”之后,理由是此“乃是说福极之意”[10]。其把“庶征”中的“岁月日星”等句移到“五纪”之“历数”下,以及认为“敛时五福”当在“五福六极”之后,这些移易尚使人理解,但把“皇建其有极”接续在“无偏无党”之后却无道理。因为按照其移法,“皇极”一畴就成为了“五皇极,惟时厥庶民于汝极,赐汝保极。……无偏无党,皇建其有极,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论从语义上,还是从语句的连贯性上,改正后的这一畴都无法与原文相比。苏轼也认为当把“王省惟岁”以下几句改移到“五纪”一畴中,云:“自此以下皆五纪之文也。简编脱误,是以在此。其文当在‘五曰历数’之后。”[11]龚鼎臣于宋仁宗景佑元年中进士,而苏轼景佑三年才刚刚出生,所以苏轼此论大概本于龚鼎臣,余焘《改正洪范》亦属此类。王柏《书疑·洪范篇》也对《洪范》改动多处,并且据他说,还有苏氏、叶氏、张氏、洪氏等都主张移“王省惟岁”到“五纪”之下。由此可见当时改定《洪范》者之多。

还有一些虽没有改动《洪范》,但却把经文强行区分为“经”与“传”两部分。王柏认为《洪范》是“经”与“传”的鼻祖,云:“《洪范》者,经传之宗祖乎。”[8]12981在《书疑·洪范篇》中,他把《洪范》中总叙九畴的“初一曰五行”以下65字和“五皇极”以下64字定为“洪范经”与“皇极经”,其余八畴的分述则为箕子之“传”,故云“曰大禹得‘洛书’而列九畴,箕子得九畴而传《洪范》”[12]。把《洪范》分为“经”与“传”两部分的还有贺成大的《古洪范》,与王柏不同,他把每畴前几句作为禹之“经”,其余则为箕子之“传”。如“五行‘一曰水’至‘五曰土’,此禹之经也。‘水曰润下’至‘稼穑作甘’,此箕子之传也。”《四库全书》斥之为“颠倒错乱,纯出臆断,而自以为古。《洪范》自伏生以后,传授历历可考,何处有此古本乎?”[6]167

乱改经典,固不足取,但从另一方面却反映了经学大师们敢于破除旧说,勇创新义之精神。经学的沉闷之后,定会有新气象的产生。然而对旧学说的反动,未免有矫枉过正之弊。

四、图式化与数字化的《洪范》诠释

《洪范》诠释的数字化与图式化,即在诠释方法上对《洪范》进行数字化与图式化的处理,借助“数”与“图”的形式来阐发《洪范》之义。

《洪范》诠释数字化与图式化的始作俑者是理学的奠基人之一——周敦颐。《尚书学史》云:

关于《洪范》的诠释,自周敦颐引道士陈抟之说建立神秘性的宇宙学说用作阐释以来,理学家运用所谓以《易》演范,把汉儒所称的《洪范》“洛书”,进一步绘成一个《太一下行九宫图》,即用一至九的许多小黑白点绘成一种魔术方程,说这就是上帝命神龟背负着在洛水上赐给神禹的“洛书”。所有宋代理学家大都相信并宣扬这个东西,在他们的《尚书》著作的前面往往要刻着这个东西,比汉代方士化的儒生走到更荒谬绝伦的地步。[13]

的确如此,遍寻《洪范》诠释文献,几乎所有的《洪范》诠释的数字化与图式化的著作都是理学家们所为。朱熹认为“洛书”是由一些黑白点构成的数字,其弟子蔡沈则把小黑白点绘成的“洛书”印在《书集传》的篇首。蔡沈的《洪范皇极内篇》更是把《洪范》演绎成一部由数字与图形组成的神秘之书。蔡沈之后又有卢硕《洪范图章》、陈柏达《翼范》、吴仁杰《尚书洪范辨图》、夏唐老《九畴图》等。这些著作的一个共同点就是按照“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的口诀,把《洪范》九畴一一还原到所谓的“洛书”图上,并根据九畴在“洛书”图上所处的位置及顺序来解释《洪范》每一畴的涵义。还有的把《洪范》九畴与先天“八卦”、后天“八卦”图相匹配,以附会前人“河图”“洛书”相为表里的说法。由于任意附会,这些诠释著作完全背离了《洪范》之本意,读起来令人费解。如蔡沈在《洪范皇极内篇原序》中说:

体天地之撰者《易》之象,纪天地之撰者《范》之数。数者始于一,象者成于二。一者奇,二者偶也。奇者数之所以行,偶者象之所以立,故二四而八,八者八卦之象也,三三而九,九者九畴之数也。由是重之八八而六十四,六十四而四千九十六而象备矣。九九而八十一,八十一而六千五百六十一而数周矣。《易》更四圣,而象已著。《范》赐神禹而数不传。后之作者,昧象数之原,窒变通之妙,或积象以为数,或反数而拟象,洞极有书,潜虚有图,非无作也。而牵合附会,自然之数益晦蚀焉。嗟夫天地之所以肇,人物之所以生,万事之所以得失者,亦数也。数之体着于形,数之用妙于理,非穷神知化,独立物表者,曷足以与于此哉。然数之与象,若异用也,而本则一;若殊途也,而归则同。不明乎数,不足以语象,不明乎象,何足以知数。二者可以相有而不可以相无也。[14]

《洪范》只不过一个“九”字,但蔡沈却据“八卦”之数,把它演绎得神乎其神、玄之又玄。更可笑的是,蔡沈对自己的错误行为不仅不自知,而且还颠倒黑白,认为《洪范》之数到了禹那儿就失传了,把《洪范》“数”之不传、不明的原因归罪到他人身上,把自己看作是重新找回《洪范》之数的救世者与阐述其真谛的开拓者,真是荒谬到了极点。

深得理学正宗之学的王柏,有《洪范九畴说》与《皇极说》两文,亦是据“洛书”图为解。前者主要说明了《洪范》九畴之目,即“一、二……九”之数不可变易混乱的理论依据以及九畴之间的对应关系,云:

三德者,五事之直对也,三德蕴于内,五事著于外,品节刚柔所以定五事之合中也。稽疑者,八政之横对也,有政有疑,不能自决,必卜之而后吉凶见。庶征者,五纪之直对也,庶征之休咎,五纪之所以逆顺也。福极者五行之直对也,人禀五行之气有善恶焉,有厚薄焉,此福极之所由分也。三德者又庶征之横对也,休咎之形,刚柔过不及之偏也。五纪者又五事之横对也,五事中节而后天地位、四时行焉。三缩三衡,九畴之数,昭昭然,一定而不可易。[15]

图1 “洛书”图概貌

文中所谓“直对”、“横对”就是以“洛书”图上九个数字之间相对的位置来说的。在此有必要先把“洛书”图作些介绍。

所谓“洛书”图,是用黑白点表示的,见图1。为方便理解,这儿用九个数字分别代表之:

由左图可以清晰地看出来,“六”与“二”、“八”与“四”、“九”与“一”上下相对,“七”与“三”、“六”与“八”、“二”与“四”左右相对,这就是王柏所谓的“直对”与“衡对”。如果把《洪范》“九畴”放到“洛书”图中,与上面的数字一一对应,则“一”为五行、“二”为五事、“三”为八政,……“九”为五福六极。它们之间的关系就完全可以通过“洛书”图体现出来,如下:

六三德——二五事(直对)

七稽疑——三八政(衡对)

八庶征——四五纪(直对)

九富极——一五行(直对)

六三德——八庶征(衡对)

四五纪——二五事(衡对)

王柏认为《洪范》是据“洛书”图而来,“洛书”图中各数之间的关系及其位置都是固定不变的,因而《洪范》“九畴”之目当然也是不可改易的了,所以说:“三缩三衡,九畴之数,昭昭然,一定而不可易。”其《皇极说》一文则专门解说“皇极”一畴,“皇极”数为“五”,处于“洛书”图的中央,故王柏说:“五,居中者,统体一,太极也。”把“皇极”看作是统摄其他“八畴”的核心。

黄度《尚书说·洪范篇》、苏洵《洪范图论》、曾巩《洪范论》、胡瑗《洪范口义》、王安石《洪范传》、苏轼《东坡书传》、赵善湘《洪范统一》等也用了大量的笔墨来谈“皇极”,以“皇极”为《洪范》经的重中之重。这除了迫于当时的政治形势,即建立高度的中央集权的统治秩序的需要以外,无疑也是受到了“洛书”图的影响。姑且不说《洪范》九畴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如此,但“洛书”图是五代道士陈抟所为,是根据《洪范》之数与八卦之位创造出来的,属于后天的东西,用这样一个后天的图来诠释先天的经典,恐怕是颠倒了先后之序,显然没有多少道理可言。

宋代《洪范》诠释文献之所以大量涌现,并呈现出上述特点,这与当时的政治需要及其学术背景密不可分。

自北宋建国之初,整个赵宋王朝就处于内忧外患之中。就外来说,西北有西夏,北有大辽,西南有大理,还有新疆的高昌、西藏的吐蕃,这些周边国家不断地骚扰宋的边疆领土,致使战火时有发生。对内来说,虽然取得了政权上的统一,但藩镇割据、地方势力各自为政的局面依然存在,再加上频繁发生的自然灾荒,故国内统治秩序一直不够稳定。有鉴于此,主政者都急于寻求治理国家的灵丹妙药,而《洪范》所倡导的“皇极思想”正好迎合了这种需求。依据《洪范》,对外则可刚柔、恩威并施,对内则可以建“皇极”、叙“彝伦”,从而增强中央集权与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北宋太宗时,大臣罗处约上疏说:“伏望法天地简易之化,建《洪范》大中之道,可以亿万斯年,垂衣裳而端拱矣。”[8]13035建《洪范》大中之道就是要建立以帝王为中心的中央集权政治,增强统治秩序的稳定性,一旦建立,即可垂拱而治,享国永久。北宋哲宗时,丰稷上疏曰:“顺考古道,二帝所以圣;仪刑文王,成王所以贤。愿以《洪范》为元龟,祖训为宝鉴,一动一言,思所以为则于四海,为法于千载,则教化……”[8]10424宋神宗在看过邓绾所献《洪范建极赐福论》后,云:“《洪范》天人自然之大法,朕方欲举而措诸天下,矫革众敝,卿当堲淫朋比徳之人规以助朕。”[8]10597正是政治上的强烈需求,才使帝王们如此重视《洪范》,并在他们的带动与倡导下,朝野内外掀起了研习《洪范》的热潮,致使有宋一朝的《洪范》诠释文献蔚为大观。

宋代帝王因为相信《洪范五行传》“五行灾异”之说,所以尊奉《洪范》,而王安石却是极力反对“五行灾异”思想的。《洪范》“庶征”一畴中有“狂恒雨若,僭恒阳若……”等语,天人感应、五行灾异之说多把“若”解为“顺”,即“反应”,意谓人君如有狂荡的行为,上天就要做出霖雨不止的反应;人君如有僭越的行为,上天就要做出大旱的报应。而王安石在《洪范传》中,却把“若”字解释为“犹如”“如同”[16]292,认为人君有了狂荡或僭越的失德行为,正如同自然界发生了水灾或旱灾一样,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人君的行为与自然界的灾异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人君的失德也决不会招致任何灾害。在“天人感应”、“五行灾异”之说盛行的北宋,王安石此类说法,无疑是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熙宁二年(1069年)王安石任参知政事,翌年,又升任为宰相,大权在握,于是开始实施变法。虽然是一腔热血,满怀激情,然而却因触及了保守势力的根本利益,遭到了以司马光为首的保守派们的强烈反对,变法以失败告终。保守派们攻击王安石的变法,除了从正面直陈其利弊得失之外,还从侧面,即把“天人感应”的思想搬抬出来,借当时屡屡发生的自然灾害,以变法得到了老天爷的反对为由来说明变法的不可行性。如“灵台郎尤瑛,言天久阴,星失度,宜退安石”[8]10547,又如“七年春,天下久旱,饥民流离,帝忧形于色,对朝嗟叹,欲尽罢法度之不善者”[8]10547,连神宗都认为“天下大旱”是由于变法不当所造成的。郑侠更是言辞激烈,直斥王安石:“监安上门郑侠上疏,绘所见流民扶老携幼困苦之状为图,以献,曰‘旱由安石所致,去安石天必雨。’”[8]10548面对反对派们荒诞无稽的指责,王安石则把《洪范传》重加删改后,进呈于神宗御览,以辟虚妄之说。他在《进洪范表》中说:“苟非其时,道不虚行。……陛下徳义之高,术智之明,足以黜天下之嵬琐,而兴其豪杰,以图尧舜太平之治。而朝士未化,海内未服,纲纪宪令尚或纷如,意者殆当考箕子之所述,以深发独智,趋时应物故也。”[16]244-245王安石进呈《洪范传》之目的,一是劝戒神宗不要被流言蜚语所迷惑,“黜天下之嵬琐”;二是希望神宗考箕子之所述,正确理解《洪范》经文之旨意,针对社会现实“趋时应物”进行变革,以兴尧舜太平之治。其《书〈洪范传〉后》一文更是用大量篇幅,直陈后世注疏者对《洪范》本意之歪曲,指明“五行灾异”之说非《洪范》原文所固有。“神宗时代的《洪范》学已成为变法派与反变法派斗争的思想武器,并成为政治斗争的一环。”[17]如此一来,围绕变法就形成了两派《洪范》诠释,一是支持王安石变法的革新派,在《洪范》诠释中,他们以反对“五行灾异”思想为主,同时对于王安石《洪范传》多予支持与赞赏。另一派则是反对王安石变法的守旧派,他们在《洪范》诠释中攻击《洪范传》,而以《洪范五行传》“五行灾异”说为宗。王安石变法失败之后,这两派《洪范》诠释之间的泾渭分野并未随之消失。一派继续以“五行灾异”说为宗,而反对、批驳《洪范传》。孙谔《洪范会传》、苏轼《东坡书传》里的《洪范篇》、程颐《书说》、杨时《尚书讲义》等就属于这一派。另一派则反对“五行灾异”说,以《洪范传》为宗。南宋林之奇《尚书全解》、时澜《增修东莱书说》中的《洪范篇》等都是非常赞赏《洪范传》,而反对“五行灾异”说的。需要指出的是,于《洪范》诠释学史上,在宋代以前也一直存在着“五行灾异”说与反“五行灾异”说这样两派。然而这两派的矛盾却从没有像在北宋,尤其是王安石变法之后,由于赋予了浓厚的政治色彩而如此之突出。

宋代理学是经学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是时代精神的体现,是对“汉唐以来章句注疏之学和笃守师说的反动。”[18]从经学诠释的角度出发,宋代的经学则可以称之为“理学化”了的经学,即用理学的理论范畴、体系去阐释经典,借对经典著作的诠释来表达丰富的理学思想。当人们阅读宋人的经典诠释著作时,会轻易感受到蕴涵在字里行间的理学思想。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下,宋代《洪范》诠释亦不免被赋予理学色彩。王安石《洪范传》、苏东坡《书传·洪范篇》、林之奇《尚书全解·洪范篇》、朱熹《朱子语类·洪范篇》、蔡沈《洪范皇极内篇》、王柏《书疑·洪范篇》、黄伦《尚书精义·洪范篇》、史浩《尚书讲义·洪范篇》、黄度《尚书说·洪范篇》、袁燮《洁斋家塾书钞》等,莫不如此。《洪范》诠释之所以带有理学思想的色彩,除了受到大环境的影响外,另一个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一些诠释者本身就是著名的理学家,如程颐、杨时、朱熹等人。或从小就受理学的熏陶,与理学有着深厚的渊源关系,如王柏祖父从杨时受学,又尝与朱熹游,父亲又拜朱熹、吕诅谦为师。这样就使得《洪范》的诠释不仅在诠释形式上体现为由注重文字训诂,转而注重对经义义理的阐发,而且在诠释活动的整个过程中贯入了理学的命题、范畴、概念等多方面的内容与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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