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长春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 241000)
《战国策》是战国时期的一部代表性资料集,历来为学者们所重视,关于它的叙事艺术研究日臻成熟。但是,《战国策》以其内容的广泛性和体式的复杂性仍给我们留下了在艺术上进行探讨的巨大空间。早在刘向辑录 《战国策》时就意识到了它的文学属性,“皆高才秀士,度时君之所能行,出奇策异智,转危为安,运亡为存,亦可 喜,皆可观”[1](P1)是刘向对策文的文学性评价。
魏晋南北朝以来,文学自觉时代开启。刘勰的论断从反面将《战国策》的叙事文例问题提上了研究日程。他说:“秦并七王,而战国有策。盖录而弗叙,故即简而为名也。 ”[2](P284)然而《战国策》不仅有“叙”,且叙述得极其有特色。鉴于《战国策》文章结构的相关研究已取得了丰富的成果,本文仅从以下两个方面略作阐释。
《战国策》和《左传》、《国语》的一个重大区别即在于其把中心由“事”转移到“人”的层面,只是在展开叙事时仍以“事”显“人”,也就是说,《战国策》的策文是要交待事件。笔者对策文进行了统计和分类,总结了三种策事的构成笔法。三种笔法的不同书写效果共同组建了《战国策》文例的独特模式。
所谓“点墨法”,顾名思义,指的是用简短的文字和明了的方式完成一个独立的事情。这种笔法的重点不在于详细描摹人物的外貌特征和主体性格,而是要通过一段容量很小的对话或者一件完整的事例来记录一些实事状况或表现一定的逻辑道理,但往往却超出了原始作者的主观意图,揭示了更多的信息。如《东周策·温人之周章》温地来客利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3](P425)的普遍认同观念来逃脱吏人的拘囚,篇幅虽小,但饶有趣味。
另一典型像 《中山策·乐羊为魏将攻中山章》:“乐羊为魏将,攻中山,其子时在中山,中山君烹之,作羹致于乐羊,乐羊食之。古今称之:乐羊食子以自信,明害父以求法。”[1](P1158)更为短小精炼,寥寥几笔,但叙事完备,人物、地点、事件十分清楚,同时还有录者对乐羊这种行为所作出的评语。
《战国策》一般认为共460章,缪文远先生在《战国策新校注》中又详细划成499章。以“点墨法”为构成类型的策事近196章,约占全书的39.2%,是几种构成笔法中比例最大的一类,是策事的重要组成部分。
书法中的 “顿笔法”指的是在书写中突然提笔中断,造成字体急速断裂的走势。《战国策》策事文例中可以如此看待的亦不在少数,约有165章符合这个特征,达到了所有篇章的近33.1%。此类笔法在 《战国策》里的出现,极大地丰富了本书的叙事结构。同时,这一笔法还形成了独特的现象,即经常在事件发展到高潮时戛然而止,如奔马忽临深渊,悬念丛生。“意义的不确定性和意义空白的存在,使文学文本具有了召唤和推动读者积极参与文学活动的最基本条件。 ”[4](P172)因此,此种写法可以让读者为之沉思良久。
“顿笔法”的存在是与文本的缺损和《战国策》整体写作习惯相统一的,文本不完整和以对话为主的整体结构必然促使事件的结果的模糊和缺少。但这反而增加了《战国策》的文学审美性,很多著名例子都可看作此类笔法,如《齐策一·张仪为秦连横说齐王章》,张仪在滔滔论析了秦齐形势后并没有接着记载齐王的反应,但却能够展现张仪的论说技巧和分析大事的能力。又如《秦策四·顷襄王二十年章》记春申君黄歇说秦昭王,陈述秦楚两强合则两利、分则两伤的利害关系,再继之言明楚对秦一直以来的友好与顺从,最后又告之恐他国得利的假设后果。
“顿笔法”还有一种形式是对于章首的截断,使得《战国策》施说者被隐去,当然,这也是客观条件下的必然产物,其显著的标志就是冠以 “谓……曰”、“或为……说……”等字样。《秦策四·或为六国说秦王章》施说者说了半天,我们不但看不到秦王的决定,甚至不知道这位策士是什么人,只能从故事的中间部分窥测一二。
值得注意的是,《战国策》的主要目的是对“人”的强调,是对纵横之术的张扬,一旦达到了说辞上的“踵事增华”,那么结果便被不自觉地推到了从属地位。
除了以上两种笔法外,《战国策》的第三大笔法安排当属“泼墨法”了。“泼墨法”意即针对策事策士采取浓墨重彩的铺张夸饰,故事情节也大开大合、纵横错落。刘熙载在《艺概·文概》里有精辟的评论:“杜诗《义鹘行》云:‘斗上捩孤影。’一‘斗’字,形容鹘之奇变极矣。文家用笔得斗字诀,便能一落千丈,一飞冲天。《国策》其 尤易见者。 ”[5](P31)“泼墨法”又异于“顿墨法”那般见首不见尾,在叙事结构上组合得十分完整。这类篇章多是曲折多变、洋洋洒洒的记叙或议论散文,《战国策》差不多27.7%的策章都是走了“泼墨法”的道路,约有138篇的策文虽然在数量上略少于前两者,但是“泼墨法”所囊括的文章却是《战国策》的主体部分,而且是《战国策》性质和特征的最重要支撑。
《赵策一·知伯帅赵韩魏而伐范中行氏章》是《战国策》中的名篇,它从一开始就交代了知伯、赵、韩、魏四家灭了范、中行氏,然而这不是本章重点,所以仅“知伯帅赵、韩、魏而伐范、中行氏,灭之。 ”[1](P587-594)一句话带过,后面才排开阵势一次详叙知伯索地、赵襄子和张孟谈防备、三国兵围晋阳、张孟谈策反韩魏、知伯拒谏、知伯败亡六件大事,整个过程织就了一张庞大的人物性格和故事场面的网,“人”和“事”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各种物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燕策三·燕太子丹质于秦章》更是一幕从时间跨度和空间距离上把“泼墨法”运用到了极致的戏剧。全章缘起太子丹自秦亡归,由太傅鞠武引出田光,中间又杂入樊于期归燕,直到田光推荐荆轲才逐渐进入文章主体情节,前期铺垫之盛前所少见。荆轲刺秦王一事又千转百回,读之令人荡气回肠、豪气干云,最后以高渐离击筑复仇结束。此时,太子丹的目光短浅,鞠武的老成持重,田光的重诺于命,樊于期的恩仇快意,秦舞阳的胆小怯懦,荆轲的视死如归,秦王的贪婪暴虐,高渐离的义薄云天等等都集中这幕悲剧中。
“泼墨法”和“点墨法”在叙事的完整性上是有着共同之处的,其中一个明显的地方就是两者在一部分策事后追加了评论性的话语。超过27章的策事都附有一定的价值评判。《左传》、《国语》有“君子曰……”、“仲尼曰……”之类的评价,《战国策》在这方面也有自己的特殊点。战国时代礼乐教化已经过时,没有太强的说服力,所以《战国策》采用了“古今称之……”、“故……”、“由是观之……”或者是无标记性的言论来表达价值观。
《战国策》策事的结束有着自己的特殊印记,笔者通过对《战国策》的阅读和统计,发现在《战国策》中经常用一些习惯性字词来终结事情的过程,因此这些重要的虚词就成了《战国策》事件结束的标志。本文所研究的相关虚词主要有 “乃”、“果”、“遂”、“因”、“于是”等几个虚词,先列表如下:
注:总章数取499章。
通过此表我们可以看到,所列虚词在《战国策》中所起的结束性标志频率高达45.6%,可以说,近半数的篇章都是通过这几个虚词进行自然收尾的。那么这些虚词对我们研究《战国策》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来看它们在《战国策》中的常见释义和用法。
乃:①连词。于是;就。②同“汝”。
果:副词。果真;果然。
遂:副词。于是;就。
因:①副词。于是;就。②介词。凭借;依靠。
于是:同“乃”①。
由此而见,《战国策》的虚词结尾方式有以下特点和作用:
首先,这些虚词在结尾处频繁出现,揭示了《战国策》文本诞生时代的语言习惯,有助于考察彼时的语言文字的用法。第二,这些虚词对文章的完结起着简明扼要的概括作用,充当了因果之间的媒介,在“辩丽横肆”的游说辩论之后较为自然地引出结果。再者,巧用虚词可以使得《战国策》策事的收尾工作更加灵活顺利,虚词的运用有效地解决了不必要的拖沓和无病呻吟的嫌疑。
简而言之,《战国策》在编辑中由于各种原因形成了它的独特的文章体例。这一或有意或无意的三种笔法和构成笔法所使用的虚词在《战国策》研究中是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的。
[1]缪文远.战国策新校注[M].成都:巴蜀书社,1987.
[2]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3]李先耕.诗经原始[M].北京:中华书局,1986.
[4]陈文忠主编.文学理论[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7.
[5][清]刘熙载.艺概[M].北京:中华书局,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