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琴 楚立亚
(1:中南林业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0;2:长郡中学,湖南 长沙 410000)
“体验哲学”(Embodied Philosophy)一词最早为国内学者所熟知是源起于Lakoff和Johnson在1999年出版的著作《体验哲学——体验性心智及其对西方思想的挑战》(Philosophy in the Flesh— The Embodied Mind and its Challenge to Western Thought), 在该书中 Lakoff和Johnson详细阐述了有关体验哲学的基本思想原则,并废止了1980年曾使用过的Experientialism和1987年提出的非客观主义哲学理论这一系列术语,认为体验哲学是第二代认知科学与当代认知语言学的哲学基础,否定对应实在论、二元论、形式主义、理性主义等客观主义哲学理论,并强调意义以感知为基础,感知以人类的大脑、身体等生理结构为基础,认知结构与感知机制密切相关。同时,语言结构并不是独立于客观世界,而是与人类的认知能力密不可分,是基于我们身体与客观世界的互动,经由感知动觉系统以概念化、范畴化的结果存储在大脑神经元结构中,并受制于大脑神经网络。它与传统的经验主义在某种层面上具有批判与继承的关系。19世纪末20世纪初产生的意识流小说也是对客观现实主义的批判与革新,它立足于非理性主义和实证主义基础之上,创作形式从对外部物质世界关系的精细化描写转移到对人物内心意识世界的深入刻画,强调意识世界的无序性、流动性和潜在性,与体验哲学之间具有较典型的相互联系,本文试以福克纳短篇意识流小说《献给爱米丽的玫瑰》为例,从体验哲学的三大基本原则入手,阐述分析意识流小说形态的体验哲学基础。
“体验哲学”这一术语最早由L&J在解释认知科学理论时引入语言学领域,究其本源,它其实是对英国经验主义的批判与继承,先后经历了经验论、实证主义和现象学的各阶段。把“体验”这一重要概念引入哲学范畴的是德国思想家狄尔泰,他把体验与特殊的个人、个人的存在以及人的生命活动联系在一起。他认为体验是一种生命体验,是生命与世界之间的关系理论,生命不再是单纯的主体性,世界不再是单纯的客体性,生命不仅是我的生命,而且同时也是他人的生命,是全部历史的生命,其本身是外在世界的一部分。之后,真正将体验引向 “身体的经验”则是毛里斯·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他将胡塞尔的直觉的经验与狄尔泰的生命性体验概念融为一体,既反对过于强调知觉对象的“纯粹外在性”的经验主义,又反对过分强调知觉主体的“纯粹内在性”的理性主义。他在《知觉现象学》一书中断言:“现象学的世界不属于纯粹的存在,而是通过我的体验的相互作用,通过我的体验和他人的体验的相互作用,通过体验对体验的相互作用显现的意义。”(P1-17)受格式塔心理学的影响,梅洛-庞蒂还提出行为具有自身的形式,即“混沌形式”、“可变动形式”和“象征形式”,其中“象征形式”的行为是以人的身体体验为基础的,指向意义的,通过身体符号来体现这种意义的行为。他提出,在动物行为中,“符号(signe)始终停留为信号(signal)而永远不会成为象征(symbole)”,而人的行为“它向真理、向事物本身的价值开放,它趋向于能指与所指、意向与意向所指的东西之间的相符”。因此,他认为所谓真正的哲学,既不是思辨的哲学,也不是直觉的哲学;既不是主体的哲学,也不是客体的哲学;而是在反思与直觉尚未分之前的“看的哲学”,是主客合一的“身体哲学”,是像身体一样有生命节奏的哲学,而不是非生命的无度的哲学。(张再林、燕连福,2010)他在《知觉的首要地位及其哲学结论》中指出,体验的重要性“正如康德所深思冥想的那样,因为我们首先有了对世界的体验,我们才能对世界进行思考。通过这种体验,我们有了存在的意识并且理性和真实这样的词同时具有了意义。 ”(2002:P4)另外,他在《知觉现象学》中曾强调:“概念和判断是知觉主体通过己身进行概念化和图式化的结果,人是通过身体的图式向物体、他人、世界开放并占有和分享世界的一种生存方式。”这一点与L&J的体验哲学的图式结构、意义的所指、心智体验性等核心思想具有一致性。
在近当代,对L&J体验哲学的发展较有影响的人物当属美国现代哲学家普特南(Putnam),在L&J的系列丛书中,他们一再声明其体验哲学受到了普特南第二阶段的内部实在论(Internal Realism)的影响。内部实在论是在改造和批判西方传统的二元对立论、客观主义理论的基础上提出来的,其主要观点有:(1)世界是由什么对象所构成的问题,只是在一种理论和描述之内问起才是有意义的;(2)关于世界,存在着不止一种真实的理论和描述;(3)真理是和合理性问题分不开的,它是某种理想的合理的可接受性,而不是与独立于心智或语言的事态之间的符合。(黄颂杰,2002:860)在内部实在论的影响之下,L&J建立了体验哲学和范畴论,甚至在Lakoff的理想化认知模式 (ICM)中都能找到普特南哲学思想的痕迹。
虽然体验哲学这一概念并非L&J所独创,但不可否认,他们对体验哲学理论所做出的巨大贡献,尤其是把思维的隐喻性作为体验哲学的基础是具有开创性的,他们认为:“隐喻性语言是隐喻性思维的反映,隐喻思维是首位的,隐喻性语言是次位的,是日常语言的一部分,隐喻思维是常规的而不是变异的,表达概念隐喻意义的某一个词可能失去隐喻意义,但其概念隐喻却可保持其活力。 ”(L&J,1999:122-127) 可以说,L&J的体验哲学是在继承与发扬前人有关“身体体验”的哲学思想以及内部实在论的精髓过程中,在对抗形式主义与二元论的前提下,日臻完善,发展成为第二代认知科学与认知语言学的领导思想,旗帜鲜明地推动着哲学与语言学研究往更成熟、更合理、更准确的方向前进。其核心思想可以归纳为:人类的范畴、概念、推理和语言都是来自于人们与客观外界的互动体验和认知加工,它们具有体验性、认知性、想像性和相对性,语言是对现实进行概念化后的符号系统,可通过人类认识世界的几种有限基本方法来分析语言的各个层面。(王寅,2010)
作为体验哲学的第一原则,L&J曾反复强调过心智体验性:“从最根本意义上说,心智是基于身体经验的,意义是基于身体经验的,思维也是基于身体经验的。”(王寅,2010)换言之,心智体验性指感知和运动系统在构成特定的概念过程中起作用,在使用概念的推理中指推理由大脑中的神经结构来完成,大脑的神经结构网络决定我们所拥有的概念和推理的类型。(刘正光,2001)人类的范畴化能力产生于大脑、身体与所生存的世界的互动。(L&J,1999:p18)可以说,人们通过“听”、“看”、“摸”等感官系统功能把外部世界的信息内容输入到大脑神经元结构中,在头脑构建对外部世界的认知结构,以映射匹配方式分类、整合各类新旧信息结构,丰富人们对外部世界的感知与认识。在《玫瑰》一文中,有多处场景都是通过叙述者的眼睛、耳朵、感受等体验方式进行描述,辅以心理评论,例如在对爱米丽的住所进行描写时:
“那是一幢过去漆成白色的四方形大木屋,坐落在当年一条最考究的街道上,还装点着有十九世纪七十年代风味的圆形屋顶、尖塔和涡形花纹的阳台,带有浓厚的轻盈气息。可是汽车间和轧棉机之类的东西侵犯了这一带庄严的名字,把它们涂抹得一干二净。只有爱米丽小姐的屋子岿然独存,四周簇拥着棉花车和汽油泵。房子虽已破败,却还是执拗不驯,装模作样,真是丑中之丑。”
言语间,通过美丑、新旧的强烈视觉对比冲击,读者能轻易地透过叙述者的眼睛捕捉到镇上居民对爱米丽家族执拗不驯、装模作样表象的一种心理抗拒,尤其在描述垂老之年的爱米丽时,作者极尽之能事夸大了这种视觉形象的丑化效果:
“她看上去像长久泡在死水中的一具死尸,肿胀发白。当客人说明来意时,她那双凹陷在一脸隆起的肥肉之中,活像揉在一团生面中的两个小煤球似的眼睛不住地移动着,时而瞧瞧这张面孔,时而打量那张面孔。”
把爱米丽形体臃肿、毫无血气的样貌描述成一具长期泡在死水中的发白死尸,就连作为“心灵窗户”的眼睛也酷似揉在一团生面中的两个小煤球,没有光泽、没有灵气,让人不寒而栗。由于作者在此用到了“死水”、“死尸”、“煤球”等字眼,对读者的感观体系具有较强的刺激性,甚至在读完全篇之后,读者对爱米丽的印象可能仍停留在如此丑陋不堪的模样之中。
在《玫瑰》中,作者不但运用到视觉体验,而且还成功利用了叙述者的听觉体验。例如,在面对镇上纳税官员登门拜访时,爱米丽的每一句回击,看似毫无道理的说辞,却能成功地击退官员们的反抗,让爱米丽强势偏执的性格特征浮现在读者的脑海里,深化读者脑海中贵族阶级高傲恃宠的普遍特征。而在镇上老人们对爱米丽坠入爱河一事的言语非难中,我们也能感受到爱米丽所代表的纪念碑角色对其渴望正常生活形成的强大阻碍,这种阻碍不但来源于自身长期的教养,而且也来源于社会赋予的过多世俗压力。
认知的无意识性是指对我们心智中的所思所想没有直接的知觉,大脑对信息的加工处理过程是无法察觉到的,大部分推理也无法意识到。L&J(1999:P13)认为,绝大多数的思维在表层意识之下进行,并塑造与结构我们所有的思维,我们所有的知识与信念都由主要存在于认知无意识的概念系统构架。有意识的思维只是思维冰山之角而已。在意识流小说中,作者便是希望借助回忆、独白、自由联想等形式把思维的动态性、流动性、潜在性等无意识状态呈现给读者,促使读者追根溯源通过内省思考来挖掘出无意识思维下的因果认知,从而对小说描述的时代、社会、习俗等有更深入、全面的了解。例如在《玫瑰》中,叙述者曾提到,“长久以来,我们把这家人一直看作一幅画中的人物:身段苗条、穿着白衣的爱米丽小姐立在背后,她父亲叉开双脚的侧影在前面,背对爱米丽,手执一根马鞭,一扇向后开的前门恰好嵌住了他们俩的身影。”此段有关少女时代爱米丽的图画其实并不是真实存在,这仅仅是镇上居民通过长期的观察与自身的认知习惯在头脑里勾勒出的一幅惟妙惟肖的意象图,而如何在头脑中把这些零碎的记忆整合、匹配起来,我们是不得而知的,但我们可以通过这幅想像的画卷推测出少女时期爱米丽的处境,“身段苗条、穿着白衣”很容易让读者联系到“天真烂漫”、“纤巧乖顺”的青春气息,与之前提到的垂老之年的“老气横秋”、“行尸走肉”形成鲜明的对比;“手执马鞭的父亲背对着爱米丽”让人能够感受到父亲对爱米丽的强大保护,可以自然联想到手持马鞭的父亲驱赶所有前来求亲的男士,甚至是所有前来拜访的居民,在这种等级制度森严的父权统治下,爱米丽必然会走向孤苦悲惨的晚年生活。
思维的隐喻性是L&J近三十年来最举世瞩目的发现,他们认为隐喻不单是传统修辞学领域的研究范畴,而且是人们日常生活常规表达的手段,是人类思维的一种方式,是人类认识世界的途径,存在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种文化之中,语言结构就是这种思维方式的外化形式。小说创作就是语言结构的构建场所。传统现实主义的小说一般倾向于按时间顺序来叙述,严格按照客观世界的组织形式进行文学创作,而意识流小说在内容结构上往往存在时空颠倒、流动性的特点,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意识流小说零散琐碎、杂乱无章,相反地,在看似零散的组织结构之下,我们仍然可以找到一些规律性的隐喻思维表达。例如针对《玫瑰》作品的讨论中,有关注主题象征的,有关心社会文化的,还有探究语言表述的等等,在这些评论中,我们都可以找到隐喻性的思维呈现。这里我们重点整理一下《玫瑰》意识流结构上的隐喻表达,因为它涉及到人类基本的概念要件——时间的隐喻性。
纵观全篇,我们梳理了相关的主要情节时间点,发现以爱米丽父亲的去世为分水岭,在这之前的叙述是以逆行方式进行的。例如叙述者以爱米丽的去世为小说的开端,重点叙述了爱米丽与镇上纳税官员的多次交锋,然后再到老一辈镇上官员处理爱米丽房屋臭气的故事,接下来作者用寥寥数笔刻画了少女时代的爱米丽,最后描述了爱米丽对其父亲去世的态度。之后,作者用“她病了好长一个时期。再见到她时,她的头发已经剪短,看上去像个姑娘,和教堂里彩色玻璃窗上的天使像不无相似之处——有几分悲怆肃穆”这样的过渡段开始了他的顺行叙述,主要情节分别是爱米丽与北方工头荷默·伯隆交往、镇上居民的非议、艾米丽购买毒药、艾米丽买结婚用品、伯隆失踪、爱米丽教授彩绘课、艾米丽去世、居民发现伯隆失踪的真相。有关时间的重要性,Langone(2000:7)就曾这样评论到:如果没有时间,人类就无法量度变化;如果无法量度变化,人类社会就不会有文明进步。(赵永峰,2007)因此,我们可以把《玫瑰》中时间流向的“逆行”看成是“过去”,“顺行”看成是 “未来”,这样我们就有了 “过去是消亡”、“未来是出现”这样两个概念隐喻,《玫瑰》的前半部都是有过“过去的过去”事件的叙述,似有一种刨根问底、追根溯源的态势,揭示着爱米丽悲惨人生的根源所在,然而正如现“过去是消亡”一样,压迫在爱米丽身上的守旧传统思想势必会消亡,会被新世界、新思想所取代;另一方面,后半部的顺行叙述,象征着时间的车轮滚滚向前,新事物、新思想必然会出现,爱米丽身上的枷锁必然被打破,归根到底,福克纳对爱米丽是充满了同情和希望的,因此,这一段作者对她的描述并未像前半部分那样极尽之能事丑化其形象,用一些诸如“死尸”等骇人的字眼描述,也并不认为她是十恶不赦的杀人凶手,反倒觉得她 “像神龛中的一个偶像的雕塑躯干”,只是一个身不由已的、传统封建思想的可怜替代品而已。肖明翰(1997)也提到,福克纳向我们揭示是什么原因把一个渴求生活的女人变成了杀人凶手,这里我们看到的是她的痛苦、她的执着、她的深情和那无论什么力量也不能使之泯灭的人性。福克纳自己也曾说到:“作家的写作间里应有的自古以来的真实情感是:爱恋,荣誉,同情,自豪,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因此,在整个作品后半部中,福克纳仍然还是在宣扬一个人性向善的道德替代品。爱米丽也用其与伯隆的交往印证了这一点, 虽然她极力想通过这种方式冲出封建牢笼,但势单力薄的她却只能以另一种偏执极端的方式宣泄她渴望自由、渴望生活的美好愿望。正如美国学者迪安·罗伯茨尖锐地指出:“艾米丽小姐体内暗藏的情欲动摇的不仅是老处女的完整性,而且是南方历史和阶级的整个根基。”(李杨,2004)
《玫瑰》是美国意识流派作家福克纳短篇小说的代表之作,也是“约克纳帕塔法”小说系列中第一篇以杰弗逊镇为背景的短篇小说。它语言精练、主题象征丰富,具有较高的文学艺术价值。从哲学的角度来看,它既有经验实证主义的身影,也蕴含了体验哲学的核心原则,可以有助于我们理解意识流小说中呈现出来的心智体验性、认知无意识性和思维隐喻性。对意识世界的探索既能反映客观世界的内容,又能体现人的主观能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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