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显友
(重庆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1331)
最近读到申富英、王湘云的论文《论〈尤利西斯〉中的中国形象》(以下简称为《中国形象》)[1],颇具启发性,原因在于小说中有关中国文化意象的描写散见于小说的18章,却被绝大多数读者忽略,未能进行深入系统的分析、研究,因此类似的论文在国内并不多见。但笔者认为,该论文的部分论点和论述方法仍有值得商榷之处,主观色彩较强,不免给人留下印象式批评、过度阐释之嫌。该部分的内容一方面事关20世纪初中国形象问题,另一方面涉及意识流大师乔伊斯的思想和艺术境界问题,因此有必要结合文本的内外语境,从一个更广阔的视角,即当时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对该部分进行较为客观、公正的评价。首先,本文将采用文学文体学的批评方法,针对《中国形象》一文第一部分的不妥之处进行梳理、辨析,随后,尝试从爱尔兰东方学研究的角度对小说中的东方语言(汉语)和文化意象进行审视。
《中国形象》一文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细数了“《尤利西斯》对中国形象扭曲”的6大罪状,引用文献28条,其中引用原文8条,他引20条,第二部分探讨了《尤利西斯》扭曲中国形象的三大目的。最后得出结论:“《尤利西斯》再现了小说人物在外貌、饮食、特质、宗教、语言、道德等方面对中国形象的扭曲、误解和妖魔化,表现了这种定式化思维背后不同的动机和相同的危害性。”[1]值得注意的是,他引文献来源于西方11个作家,引用最多的是帕默[2]和帕里略[3],引用次数分别为5次和6次。从引用文献内容来看,无一例外地对中国文化进行扭曲、误解和妖魔化,对中国国家形象肆无忌惮地嘲弄、抹黑。为什么不引用一些较为客观、公正的评价,比如《马可·波罗游记》[4],或阿里·阿克巴尔的《中国纪行》[5]、俄国汉学家米·瓦·阿列克耶夫的《1907年中国纪行》[6]?试想,如果人们都带着西方世界的有色眼镜,先入为主地观察被殖民、被奴役的国家文化,那么,他们会看到什么?那样的阐释是否能代表乔伊斯的真实意图?
《尤利西斯》里涉及的有关东方(包括远东、中东、近东)的明示的和暗含的文化意象、意境不计其数。据作者统计,仅有关中国文化意象就多达30余处,主要分布在11个章节里,即第4-6、8-9、13-18章,另外在肖乾、文洁若夫妇翻译的《尤利西斯》的注释里还有20余处。而《中国形象》一文仅对其中8个例证进行了阐释(且不说这几个例证是否恰当),这种以点带面的作法很难说明问题,实不可取。针对《中国形象》的不妥之处,笔者提出如下三点讨论意见:
1.没有下巴的中国佬与猪尾巴辫子
(1)噢,没下巴的中国佬!靳张艾林唐。我们曾到过他们那戏棚子,海恩斯和我,在管子工会的会馆。[7](182)
(2)某缺下巴中国佬(候补者穆利根先生语)之男系亲属,先天性缺颚乃系沿中线颚骨突起接合不全之结果,(据彼曰)一只耳朵能听见另一只所云。[7](708)
(3)我猜想在中国人们这会儿准正在起来梳辫子哪好开始当天的生活喏修女们快要敲晨祷钟啦没有人会进去吵醒她们[7](1198)
《中国形象》对“没有下巴的中国佬”的评论是“对中国人外貌的丑化”,并3次引用两位学者的看法,证明“这一定式化思维已经成为西方帝国主义文化贬低中国形象的有效手段之一”[1]。我们认为,不考虑文本的具体语境,仅凭一个孤例,外加几个引文就匆忙得出一个吓人的结论,未免给人留下论据不足、过度阐释之嫌。那么该短语的内外语境如何?如何理解?
先看第1、2例。该言语片段分别出现在第9章和第14章,都是有关小说主人公布卢姆的直接内心活动,但这两章的叙述者却完全不同:第9章是以主人公布卢姆的眼光进行叙述的,也就是他的所见、所闻、所做、所思,而第14章的则是无名叙述者。例2括号里的附注明确告诉读者,该言语片段不是布卢姆说的,而是“候补者穆利根先生语”。穆利根先生被戏称为“壮鹿”,是一个冷漠、玩世不恭、言辞尖刻且狂躁的医科学生。
实际上,该短语首次出现在第6章,是引自轻歌剧《艺妓》中的曲子《亚洲的珍宝》的歌词:“他们称我作亚洲的珍宝/亚洲的珍宝/日本的艺妓)”。[7](377)据注释,“没有下巴的中国佬”指的是“暹罗双胞胎”,是一对中国血统的联体儿(1811-1874),一个叫章,一个叫炎,自胸骨至脐部以脐带相连,遂成为连体双胞胎的代用语。
同样的话出自不同的语境、不同的人之口,其语用含义也各不相同:此话出自穆利根先生之口,加之该章古英语语体的叙述方式,的确对中国人的外貌带有嘲弄、讥讽的意味。但出自布卢姆之口,并非带有贬义,很可能是出于猎奇、调侃或其他原因。布卢姆是匈牙利裔犹太人后裔,乐善好施,喜欢花边新闻,靠给都柏林《自由人报》拉广告为业,是乔伊斯着力刻画的“普通人”(everybody)形象。从上述分析来看,很难找到充分证据证明该短语是“对中国人外貌的丑化”,最多是人们道听途说的八卦新闻而已。倒是在《亚洲的珍宝》里以及小说的其他章节,布卢姆处处流露出对遥远的“亚洲的珍宝、日本的艺妓”的渴慕和好奇。
“辫子”在《中国形象》里被说成带有贬义的“猪尾巴辫子”,于是就推论“中国人的‘猪尾巴辫子’似乎成了中国人落后的标志”,3次引语用某学者所云为其提供“有力证据”。读者不禁会问,“pigtail”一词为啥要故意译成“猪尾巴辫子”而非“辫子”?难道西方人就不用“pigtail”一词?或者说,如果他们用了也成了“落后的标志”?何况每种语言的词典里,这类动物合成词不计其数,难道它们都带有贬义?
2.鸦片、鸭蛋与老鼠汤
(4)马天斯基曾告诉我说,中国茔地上种着巨大的罂粟,能够采到优等鸦片。[7](197)
(5)中国人讲究吃贮放了五十年的鸭蛋,颜色先蓝后绿。一桌席上三十道菜。每一道菜都是好端端的,吃下去就搀在一起了。[7](309)
(6)“有一回俺瞧见过中国人,”那个勇猛的讲述者说,“他有一些看上去像是油灰的小药丸。给你炖老鼠汤喝,”他馋涎欲滴地补充了一句,“中国人连这都会”。于是,斯基贝林出身的这位父亲用双手扯开他那件灰色的——要么就是脏成发灰的衬衫,满胸脯乱挠一气,看得出上面是用中国黥墨刺的一片锚状花纹。[7](973)
《中国形象》的第二、三个问题是有关《尤利西斯》里的饮食文化和“他者特质”,对小说中出现的“老鼠汤”“小药丸”“罂粟”等进行过度阐释。文章说,用老鼠汤招待客人,“这实际上也是把中国人作为他者而进行妖魔化的典型例子”;在讨论“像是油灰的小药丸”之前,《中国形象》又搬出了程的话,“殖民者对‘他者特质’的想象往往是‘顺从’‘混乱’‘无开拓精神’‘懦弱’‘粗俗’‘无理’‘原始’‘不开化’和‘迷信’”[8](20-21)。随后仅列举了“小药丸”一个例子就匆忙得出结论说,“摩菲的杜撰正好印证了帝国主义文化对中国的所谓‘神秘’、‘古老’、‘奇特’的夸大宣传在西方民间深远影响”。之后,《中国形象》又对“罂粟”大做文章,认为“这恐怕需要我们从殖民者的深层意识形态上寻求答案了”。而找到的答案是:“甚至在1943年10月的美国‘国会记录’中竟有这样的官方纪录:‘中国人是一群吸毒成性的大烟鬼,他们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吸食毒品。’”[1]实际上,要理解前面三个例子并不难,只要我们回到文本中去,细读文本就不难找到答案。
例(4)和(5)分别出现在第6和8章,是主人公布卢姆的内心活动,例(6)出现在第16章,从无名叙述者的角度叙述故事。例(5)和(6)主要涉及中国的饮食文化,比如在12章里还提到“中国的《礼记》、汉朝、茶叶、蒲州”,在第13章里有“中国茶和碧玉浆果酒”,等等。我们认为,用老鼠汤招待客人,并非是一种丢脸的事,只不过是一种独特的饮食习惯而已,它让见多识广的水手墨菲也“馋涎欲滴”,读者大可不必谈“鼠”色变,更无需过度阐释。放眼世界,古往今来,你随处都可以看到奇特的、不可思议的饮食大餐。新加坡唐尼岛及欧洲一些人很喜欢吃蜘蛛,印度有的人捉到蜈蚣就往嘴里送,土耳其的妇女专爱吃线形蠕虫,泰国某些居民爱用蟑螂拌进酱里面做成美味可口的食品,中美洲人常以蛾子饼为主食调剂,埃及人特别爱吃一种有花纹的甲虫。[9]德国的德累斯顿市有一家名叫“埃斯皮塔斯”餐馆,别出心裁地创造出许多以蛆为主的美味,如蛆冰淇淋、蛆色拉、蛆鸡尾酒等,让德国人耳目一新,顿时成为大受德国人欢迎的盘中餐。
例4里的“罂粟”、“鸦片”并非布卢姆的直接知识,而是“马天斯基(布卢姆的邻居,笔者注)曾告诉我说”,同例1中的“没下巴的中国佬”一样,都是布卢姆得来的八卦新闻,没有多少真实性可言,根本不足为证。布卢姆好学,好问,但在他整个知识结构里,感性知识居多,理性知识偏少。另外,“罂粟”、“鸦片”给中国读者带来了太多的情感纠结和困惑:一方面,“罂粟”在16世纪之前被看作是中国的三件瑰宝之一。阿克巴尔的《中国纪行》第二十一章里就有这样的记载,在中国有三件东西只有天堂才能找到与其比美。那就是蜜赛,又大又甜。还有两种花,一是婴粟花,二是莲花。在17、18世纪,中国人在欧洲人心目中,是有天才的民族,是伟大的民族,是有高度文明的民族。[5]另一方面,“鸦片”一词在《尤利西斯》里出现过好几次,在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便成了被殖民、被奴役的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的象征符号。总的来看,作为犹太人后裔且处于边缘身份的布卢姆对发动鸦片战争的西方列强表示了强烈的愤慨,对同样处于水深火热的中国人民是抱有同情和支持的。这从一个侧面体现了现代“尤利西斯”独特的英雄主义品质,表达了作者力图超越欧洲中心主义、种族偏见的和平主义与人道主义思想。
3.中国异教徒、蜥蜴形文字与布来恩·孔子
(8)要拯救中国的芸芸众生。不知道他们怎样向中国异教徒宣讲。宁肯要一两鸦片。天朝的子民。对他们而言,这一切是十足的异端邪说。他们的神是如来佛,手托腮帮,安详地侧卧在博物馆里。香烟缭绕。不同于头戴荆冠、钉在十字架上的。[7](154)
(9)帕特里克W·莎士比亚,布来恩·孔子[7](541)
(10)利斯特:他领着约翰·埃格林顿走进来,后者穿的是印有蜥蜴形文字的黄色中国朝服,头戴宝塔式高帽。[7](822)
《中国形象》的第4、5个问题讨论了中国的宗教和语言文字,认为“西方殖民者……对他们(异教徒,笔者注)的信仰大加贬低,以证明自己对异族的文化和宗教的合理性”。在论述“布来恩·孔子”时认为“乔伊斯对此立场很鲜明……在将来某一天就会滑天下之大稽,将孔子说成是爱尔兰人,以证明爱尔兰文化的辉煌历史和伟大建树”[1]。例(8)出自小说第5章,宗教信仰和葬礼习俗等问题多次出现在他的意识活动里。那么,布卢姆有什么信仰?他对宗教持什么态度?如前所述,布卢姆属犹太人后裔,但放弃饮食斋戒,后接受了清教徒和天主教洗礼。从例(8)来看,布卢姆对包括佛教在内的所有宗教丝毫没有抵触、“贬低”之意,反而有几分敬畏之感,“他们的神是如来佛,手托腮帮,安详地侧卧在博物馆里。香烟缭绕。”小说第1、5、6章涉及许多有关宗教信仰的问题,大量引用了《圣经》、基督教、天主教、犹太教、伊斯兰教、佛教等方面的典籍。在第15章,当布卢姆幻想自己当上了市长,他在市政纲领里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宗教观点,“犹太教徒、伊斯兰教徒和异教徒都联合起来。……推行世界语以促进普天下的博爱。”[7](803)
例(9)出现在小说第15章,该章的故事发生在半夜12点,被誉为夜街狂想曲。该例是无名叙述者描写的利斯特的言行举止,此时“他(另一人物,贝斯特,爱尔兰国立图书馆副馆长,笔者注)领着约翰·埃格林顿走进来,后者穿的是印有蜥蜴形文字的黄色中国朝服,头戴宝塔式高帽”。约翰·埃格林顿是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敏锐的批评家、神学派作家,此时他扮演中国古代官员的模样,身穿“印有蜥蜴形文字的黄色中国朝服,头戴宝塔式高帽”,足见其对中国文化的渴慕与向往。
在第12章,绕舌的叙述者列出了一长串古代爱尔兰部族男女英雄名单,其中包括“布来恩·孔子”与“帕特里克W·莎士比亚”,“孔子”和“莎士比亚”变成了两个虚构的爱尔兰姓氏。姓氏以一种血缘文化的特殊形式记录一个民族的形成和繁衍,它在民族同化和国家统一方面起到重要的凝聚力作用,主要表现为不变性、民族性、政治性、宗族性和多元性等特质。在小说中,爱尔兰民族主义者宁愿改名换姓,足见其对“孔子”和“莎士比亚”的仰慕之情。这也反映出当时极端的爱尔兰民族主义者不切实际、夜郎自大的性格特征。
从上述分析来看,我们认为,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精心设置的有关中国文化的意象、语境,并非像《中国形象》一文所臆断的那样,是对“小说人物在外貌、饮食、特质、宗教、语言、道德等方面对中国形象的扭曲、误解和妖魔化”,恰恰相反,它们不时给读者带来惊喜和亲切感,给读者展示了一个充满传奇、浪漫的东方国家形象。不仅如此,这些意象组合对刻画布卢姆和其他人物的性格特征、突出文本的局部主题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那么,上述的辨析与阐释是否代表乔伊斯这位意识流大师、“当代小说中的毕卡索”的全部意图呢?我们不妨从爱尔兰东方学的角度,对乔伊斯所关心的东方语言与文化做简要分析。
东方学或东方主义是西方对近、中及远东社会文化、语言及人文的研究。爱德华·萨义德无疑是东方学研究的杰出学者,他用福柯的话语概念考察了东方主义,并试图阐明权利如何通过话语起作用、权利如何产生知识,以及关于“东方”的认识本身如何表现了社会权利关系。如今,东方学因研究者的地域、研究目的、研究重心各异,在世界上形成了不同的分支流派,如英国东方学研究、法国东方学研究、美国东方学研究、伊斯兰教国家东方学研究、爱尔兰东方学研究等。就爱尔兰东方学研究而言,一些代表学者,如约瑟夫·坎贝尔和亨利 M.鲁滨逊[10]、苏塞特·亨克[11](307-319)、卡洛 L.希洛斯[12](247-271)、R.布兰登·克什纳[13](259-264)、约瑟夫·伦农[14]等等,大胆挖掘乔伊斯小说创作素材中的东方元素,如东方神话、土耳其蒸汽浴、佛教、印度教、《一千零一夜》等等,从而说明爱尔兰与东方在文学、艺术、文化、宗教等方面源远流长的亲密联系,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伦农认为在凯尔特人到来之前,爱尔兰文化实际上是指“东方”文化。……因此,古代爱尔兰的历史、文化被认为是起源于亚洲、中东或西亚文化。[14](xv)在早期爱尔兰东方主义的研究中,最具代表性的成果要数18世纪后期赠送给查尔斯·瓦兰西将军的两个圆形木雕艺术品,一个是建于爱尔兰阿德摩尔德圆塔,另一个是印度的圆塔。“在探讨凯尔特人与腓尼基人的关系时,乔伊斯效仿了查尔斯·瓦兰西(Charles Vallancy)和托马斯·穆尔(Thomas Moore)的做法;也正是在追溯这种渊源关系时,我们明白了乔伊斯东方主义策略的最典型的特征。乔伊斯希望通过探讨爱尔兰与东方的相似性来说明爱尔兰文明要比英联邦认可的地位更古老、更伟大。在乔伊斯笔下,东方主义成为反对帝国主义策略的组成部分,这种策略有助于爱尔兰人的身份认同,而后者既不是建立在英语语言之上,也不是建立在英国扩张统治之上的。”[12](266-267)请看《尤利西斯》第15章的几个例证:
(11)布卢姆:(……睁开鼹鼠般的眯缝眼儿,茫然四顾,慢腾腾地用一只手抚摩前额。随后按水手的派头把腰带使劲一勒,以东方人的方式耸肩向法庭深打一躬,朝天翘起大拇指。)多、好、的、夜、晚。(天真地欢唱起来。)[7](779)
(12)布卢姆:(哀切地)我只要跟可爱的羚羊亲热那么一回,我就永远也不会......(一群羚羊跳跳蹦蹦,在山上吃着草。……东方,蔚蓝的苍穹燃烧着,青铜色的鹰群划破天空,展翅飞去.)[7](792)
(13)布卢姆:(……先遣队举着帝国的鹰徽,旗帜随风飘扬,摇着东方的棕桐叶。用黄金与象牙装饰起来的教皇旗帜高高耸起,周围是一面面细长的三角形市旗……)[7](795)
例11-13描写的是有关布卢姆在法庭受审时的内心活动。在审判席上,布卢姆被指控犯有盗窃、伪造、重婚、猥亵、王八、损坏公物等罪行。[7](786)他时而幻想自己“以东方人的方式耸肩”向法官鞠躬,时而过着田园牧歌式的游牧生活,时而出现在凯旋门下,骑着高头大马,黯然一副王者归来的派头。除上述描写外,该章还有许多生动形象、充满无穷诱惑的东方图景:土耳其美女、穆斯林长袍、印度服饰、东方音乐、日本和服等,如“眼前出现了一位婷婷玉立、身着土耳其装束的美女”、“头戴土耳其帽,身穿穆斯林法官长袍”、“身着东印度水手的衫裤”、“他身穿印度粗蓝斜纹布褂子”、“……东方音乐徐徐奏起,一曲接一曲”、“印度的达官贵人们……佩戴着宝塔饰布的印度大君”、“黄道十二宫图在灼灼发光”、“身穿和服式晨衣……她像日本人那样滴溜溜地旋转。……他们称我作亚洲的珍宝”[7](757-875)等等。在布卢姆的梦幻里,东方代表着神秘、浪漫和诱惑,是一块没有受到污染的伊甸园。他沉溺于这种世外桃源生活,充分说明这位具有普世情怀的“普通人”对东方国度的文化认同和情感认同。乔伊斯笔下的布卢姆仅仅是无数普通爱尔兰人之一,他们在英国殖民者的统治下过着被压迫、被奴役、焦虑而痛苦的生活,他们迫切需要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园,而东方则是他们苦苦寻求的世外桃源。
除了上述富有异国情调的东方文化意象外,乔伊斯还对东方语言,尤其是汉语、日语,情有独钟,试图揭示语言与人类起源、神话、历史、文学、文化等诸多问题之间的渊源关系。在《尤利西斯》里,乔伊斯使用了包括爱尔兰语、汉语在内的30多种外语,插进了一些古语、俚语和作者杜撰的词,此外还有不少文字游戏;在被誉为《为芬尼根守灵》[15]里,乔伊斯多次使用了汉语、日语和其他多种语言。日本学者伊藤永四郎列出了其中部分汉语、日语对照表[16](201):
FW 日语、汉语对照 添加时间 MS no.(JJA)8133-4 Nippoluono/Wei-Ling-Taou May 1938 47476a-189v(JJA 49400)34315 yup/scoopchina’s 1937 47480 -26(JJA 5549)43527 chine/jupan 1936 47486b-386(JJA 61407)48536 chinchin/nipponuipers 1936 47486b-456(JJA 61443)48611 a chink/a jape April-May 1937 47487-56(JJA 62109)58318 china’s/jappets ?1925 47482a-42(JJA 6081)6114-5 chinchinjoss/tappany Mid-1938 47488-169v(JJA 63169)
乔治·桑休莱斯库在《魔鬼的语言》里认为,就乔伊斯使用的世界语言而言,语言排列顺序尤为重要,“在排序单上,相邻的两种语言——汉语和日语,因地理位置相近,异国情调相似以及书写格式相同,被放置在一起。”[17](66)安伯托·埃柯认为,爱尔兰语和汉语(以及但丁试图寻找的完美的“粗俗”语言)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语言,“认为某个民族语言由于是起源于一种古老语言——亚当或诺亚的语言,而获得荣耀是一回事,认为某种语言应该被看作是唯一的完美语言,能与亚当的语言媲美,又是另一回事。到目前为止,只有爱尔兰语法学家……和但丁曾有过如此过人的胆识,得出过如此大胆的结论。”[18](96)埃柯分析了约翰·韦伯(John Webb)在1699的著作里提出的有关诺亚方舟着陆后曾在中国居住过的观点,“因此,汉语应该是最古老的语言。再则,中国人没有参与巴比塔的建造,汉语就没有受到语言混乱时代的影响;许多世纪以来,汉语在外来入侵下完好无损,因此,汉语保存了最原始的语言遗产。”[18](91-92)也许正是由于爱尔兰语和汉语被认为是最古老的语言,能与亚当的语言媲美的缘故,乔伊斯才对汉语表示出如此浓厚的兴趣。乔伊斯通过对古老神秘的东方语言(汉语)及文化意象的书写,揭示了古老的东方文明与爱尔兰文明在语言、文化等方面源远流长的亲密关系,增强了小说主人公布卢姆和爱尔兰人民对东方语言、文化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同时,这种巧妙而隐蔽的叙事策略是乔伊斯和其他现代爱尔兰作家反对殖民主义、反对帝国主义的有力武器,充分体现了乔伊斯的思想、艺术境界。
《尤利西斯》将文学、音乐、神话、典故等熔为一体,采用宏大与微观的叙述笔法,有一种百科全书式的结构,意象极其丰富,意义层出不穷,还使用了三十多种外语,插进了一些古语、俚语和作者杜撰的词和不少文字游戏。因此,我们在阅读、阐释这部旷世奇书时,一定要结合文本的语篇内外语境,采用文本细读方式,对文本语料进行较为客观、公正的阐释,力求避免直观、意象式的批评。
我们认为,《尤利西斯》里的中国文化意象,并非是“对中国形象的扭曲、误解和妖魔化”,相反,它们体现了乔伊斯以及爱尔兰人民对古老神秘的东方文化的渴慕、同情与认同,给读者展示了一个充满传奇、浪漫、神秘的东方国家形象。这些闪亮的意象组合对刻画布卢姆和其他人物形象、增强小说的艺术张力、突出文本的局部主题也起了重要作用。从爱尔兰东方学视角来看,《尤利西斯》里多次出现的有关东方语言(汉语)及文化意象把古老的东方文明和爱尔兰文明更紧密地联系起来,是乔伊斯和其他现代爱尔兰作家反对殖民主义,反对帝国主义的有力武器。因此,我们认为乔伊斯作品里的东方文化想象,尤其是中国文化意象应是爱尔兰东方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值得更深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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