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生命化文学观与其词的哲化特征

2013-08-15 00:46
怀化学院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王氏王国维意志

沈 忱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241000)

引论

王国维曾在《屈子文学之精神》一文中引用了德国诗人希尔列尔对诗歌的定义——诗歌者,描写人生者也。并补充扩展之,曰“描写自然及人生”,“然人类之兴味,实先人生而后自然”,[1](P98)指出了人生是文学的基本主题。在《红楼梦评论》中王氏也提出了一个重要的美学命题,即文学是表现人生的。他在第一章《人生及美术之概观》中说:“美术中以诗歌、戏曲、小说为其顶点,以其目的在描写人生故。”并在余论中对“人生” 做了进一步阐释,曰“非个人之性质,而人类全体之性质也。”[2](P5976)由此可知王氏所指的人生最终指向人类共同的普遍的人性。而人生,起于生命,又止于生命,相比人生,生命一词似乎更为具体。我们对人生的种种思考最初都起于对生命这一根本性问题的思考,甚至很多时候,我们对人生的思考就是对生命的思考。只是不同的人所关注的生命之阈限不同,小到个人生命,大到全人类之生命;从思考生命之生存的基本问题,到思考生命如何获得审美超越。这种对生命的关注和体认正是我国传统文学中的重要主题,生命化文学观也为中国历代文人所秉承。王国维显然继承了这一传统,并且面对古今的变化、中西思想的冲突以及个人与社会的冲突,这种在王氏本身纯文学观念统摄下的生命化文学观又彰显出独特性和复杂性,他对人生的诸多问题也有独到之解。静安先生不仅通过理论性的文章表达己见,还通过词诗意化地体现出来,一如他在文学批评中喜取哲理的观点来解释文学,[3](P135)这种以哲理来观照的思维方式亦体现在文学创作方面。我们常说静安词有一种哲理味,不仅是指词中的哲理内涵,更是一种哲化的创作倾向。叶嘉莹给王氏这类词冠以“哲化”之名,并就词这种文类的整体演进评判之,认为这种“以思力来安排喻象以表现抽象之哲思的写作方式,确实是为小词开拓出了一种极新之意境。”[4]如此,我们有必要对这种哲化词做全面深入的分析,探讨其中的哲理内涵及哲化特征,从而深化对王氏生命化文学观的理解。

一、生命化文学观的传统追溯

“文学活动的实质是一种生命活动,而且是一种高级形式的生命活动,是人类生命高度成熟的表现。”[5](P154)人们在从事文学活动时,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联系到人之生命。老子讨论艺术对人的作用时,就把艺术品同人的生命联系起来,并高度肯定人的生命价值。所谓 “圣人为腹不为目”(《老子》第十二章)不是说圣人仅为填饱肚子而不要艺术和审美,而是强调人应该将生命放在首位,不要因过分追求审美享受而损害生命。由此可见,老子对于文学艺术的态度是立足于高度重视人之生命价值基础上的。孔子的 “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游”是一种充满着自由感的生命体验。魏晋南北朝时期,伴随着人的个体意识觉醒和文的自觉,人们对文学与生命关系的认识也进一步加深。曹丕《典论·论文》认为,生命有限,而文学可以使人的生命经世不朽……后代许多诗人、作家也都是以文学创作的方式来弥补生命之损伤,去除精神之压抑。《西厢记》、《红楼梦》 等作品给无数原本干枯的心灵注入了强大的生命力量,作者将生命体验融入文学创作中,而读者则从中汲取到生命的源泉。

综观古代文学作品中作者的生命体验,多关乎现实的悲苦境遇,“自《诗》始,悲感即成为古典文学情感抒发的一个走向,并在随后的发展中,出现了伤春悲秋、去国怀乡等一系列与农业社会合拍的常规性题材”。古人正是通过文学等方式,传递出他们悲感视角下的生命感悟。[6](P138-139)从中国诗学史看,司马迁较早阐明了《离骚》 “盖自怨生”的特点,并以此为基础提出了“发愤著书”说,此后历代文论都注意到了诗歌与人生哀怨之情的关系。

秉承传统,王国维的文学观念中亦渗透着这种悲感生命体验。如他在《人间词话》删稿第八条曾说:“诗词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故欢愉之词难工,愁苦之言易巧。”[7](P225)于其词作中,也同样是悲感视角下的情感抒发,而受到西方哲学思想洗礼,静安词中有着更高“境界”的生命体验,虽悲叹人生,却不限于抒发个人及眼前境遇,而具有“全人类之性质”。他认为 “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7](P193)中国传统诗学中也十分强调真感情的抒发,但多指个人的真情实感,如因怀才不遇而慷慨悲歌之作。王国维所强调的“真”的独特性在于向艺术的最高之处作形而上的追索,是具有本体论色彩的“真”,而非简单的“真实性”。[8](P133)这与他强调文学的独立价值有关,反对文学上的功利性,超越现实情事。

对于词人和词作的关系,中国古代素有人文合一的文艺观,清末明初的部分词家对此有过反思,以品论词现象渐渐成为晚清民初词学的时代特征,突出词人的德性与心性力量,用意在推尊词体,振兴词学。[9](P187190)这一点上,王国维可谓是做到了词人、词作、词论三者的统一,以实际行动推尊词体,争取词在中国文学中的地位。“君于学不沾沾于章句,尤不屑就时文绳墨,故癸巳大比,虽相偕入闱,不终场而归,以是知君之无意科名也。”[10](P406)文人的清风傲骨显而易见。也正因为此,王词中源于 “德性”和 “心性”的生命体验是真切的,是真正的“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

二、哲化之词——悲感生命体验的抒发

《人间词甲稿序》中曰:“若夫观物之微,托兴之深,则又君诗词之特色,求之古代作者,罕有伦比。”[1](P682)叶嘉莹也曾说静安词的特色在其无论写景、叙事、抒情之作品中,往往都流露出一种要眇幽微的深思与哲想。[11]综观王氏词作,这种哲思主要关乎人生、自然等方面,这思致源于自己的生活经历、时代的风云变幻以及王国维所接受的 “新学”,其中西学对他的影响是深刻的。杨万里在《王静安先生年谱》中提到,1903年,“时先生已遍读社会学、心理学、伦理学、哲学诸西书”,“是年春又读汗德之 《纯理批评》,继又改习叔本华之书而大好之。”“是岁先生于治哲学之暇,兼以填词自遣。”(是岁指1905年)由此可见,王国维的哲学理论思考是早于词创作的,这是我们解读王氏词的有力旁证,说他的词渗透了康德、叔本华的思想,且多深思哲想等等,诸多见解绝非牵强附会,加之词人自身的 “性复忧郁”,使得王国维在填词时,抒发哲理的焦点集中在对意志、欲望、自由、生死别离等话题上,紧扣生命,悲感自现,这也是其生命化文学观在词中的具体落实。以下将选取王氏一些词作围绕这几个主题加以评述。

(一)势欲翻飞终复坠——意志及欲望之理

王国维的《人间词》中很多作品所表现的主题是关于叔本华唯意志论体系下的 “意志”,以及由本体“意志”生发出的欲望。以一首《蝶恋花》为例:

落落盘根真得地,涧畔双松,相背呈奇态。势欲翻飞终复坠,苍龙下饮东溪水。溪上平冈千叠翠,万树亭亭,争作拿云势。总为自家生意遂,人间爱道为渠媚。[12](P283)

这首词似描绘出了一幅山水画,近景是姿态奇特的涧畔双松,似有穿云腾跃之势,最终却折回头探入涧底下的溪水;远景是山脊上绵延的绿树,枝头伸向云端。对于这首词,固可视为达尔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进化论思想对作者的影响,也与作者所持的环境决定论的文化思想有关。[12](P283)但更多的是叔本华唯意志论的影响。叔氏将 “意志”上升到终极本体的高度,《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书中开宗明义地宣称“`世界是我的表象',这是一条适用于一切有生命、能认识的生物的真理。”[13](P25)意志是任何一现象的本体,现象和本质,表象和意志的区分成为了叔本华哲学成立的前提;与此同时,我们还要清楚这种区分是以主体“我”的存在为前提,“我”是认识着的存在而不是被认识的表象,和意志本身相统一。明确了这一点,才能理解叔本华的哲学体系。[14](P1)叔本华认为“意志本身,作为超越时间存在的东西,只要他存在,就不会变化。因此,在特定的时间里,每个人是其所是的人或在其所在的环境,均出于严格的必然性。”[15](P557)回到这首词中,由先在意志所决定,双松、万树呈现出的姿态都是不可改变的必然性结果。“势欲翻飞终复坠”一句写出了由意志而出的欲望,以及由欲望而致的苦痛。在叔本华哲学中意志、欲望、痛苦是紧密相连的。王国维将这一思想写进了《红楼梦评论》:“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状态,苦痛是也。”[2](P55)生命意志就是一个饥饿的意志,人世的追逐、焦虑和苦难都源于此。[14]树向上生长,源于求生之欲,然而事与愿违,一“坠”字有欲望未实现的失落之感。后一句作者将这“失意”的松树比作形象雄健的苍龙,可见作者是心怀悲悯的,这松树或许正是怀才不遇之士的象征。接下来写万树亭亭之状,和双松相映衬, “争作拿云势”化用李贺“少年心事当拿云”之意。其实即便是欲望的实现也不能获得幸福,“一欲既终,他欲随之”(《红楼梦评论》)。最后针对以上鲜明的对照,作者发出感慨,指出了两种生存条件不同的松,各有其成长的样态。“遂”,即顺遂,适应,照作者看,只好各凭命运,逆来顺受。[12](P284)这既与作者的性格有关,更是意志决定论和宿命论在词中的体现,一切事物的发生都有其必然性。

此类话题——源于意志的必然性以及因欲望而带来的痛苦,是王国维所关注点之一。《人间词》 中一些悼亡词、悲秋之词,很多都源于此话题,如 《好事近》 (夜起倚危楼)就是一首将悲秋的感情和哲理的思致结合起来的词。春去秋来,草枯叶落本是自然规律,但人的意志偏偏不甘心受盛衰祸福之规律的摆布,总是渴望美好繁荣永存,因而就不可避免地陷入苦恼中。概括地说,在王氏词中,常见的 “悲、愁”、“思量”、“斜、断、孤、争、觅”、“无聊、峥嵘、寥落”等词语,包含的哲理多与意志和欲望有关。

(二)何处江南无此景,只愁没个闲人领——对自由的思考

对自由问题的思考也是我们常于 《人间词》中见到的。《红楼梦评论》的开篇,作者就引用了老子和庄子的话,“老子曰:`人之大患,在我有身。'庄子曰:`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忧患与劳苦之与生相对待也久矣。” “自由” 是和“意志”、“欲望”密切相关的问题,王国维认清了人因意志欲望而产生痛苦之后,自然会思考人何以摆脱利害关系,达到真正之自由的问题。王国维对自由问题的思考更多的是受到康德审美无功利性观点以及“自我意识”的影响。

受康德美学的影响,王国维认为人一旦进入审美的领域,就会享受到现实生活所没有的愉快和自由。正如他在《人间词话》中所提倡的“无我之境”,“无我”不是没有我,而是“忘我”,主体自失在对象之中,在他自己的创作过程中也常力求此类作品。这类词中往往隐藏了审美主体,如“唯有月明霜冷,浸万家鸳瓦” (《好事近》),月无意而明,霜何曾会冷,更不会“浸”万家鸳瓦;“却向春风亭畔,数梧桐叶下”,从“梧桐叶”的飘零,领悟人生苦短,韶华易逝。这些词中的主体自然是 “人”,但更是 “自我”。“自我”源于康德哲学体系下的“自我意识”,王国维曾多次“复返于”康德,康德的哲学思想虽然不像叔本华的哲学思想在其词中反应地那么直观,却是隐藏在整个《人间词》背后的支点。

王词中一些描写自然的作品,集中体现了王国维通过营造审美意境,抒发“自由”思想的主导思路,即“自然” 只有在纯粹无欲的静观中,即康德所谓审美判断中才得以实践理性,以达到真正的自由。

《蝶恋花》(谁道江南秋已尽)写秋景和暮景,不同于古代诗人感叹一己失意之人生,作者抱着一种纯艺术的眼光欣赏秋景,其中也不乏人生感受。“何处江南无此景,只愁没个闲人领”,江南暮秋之景人人都可见,但人的心境不同,所获得的感受也会不同,“闲人”即与世无争的人,只有抛开功利得失之心,站在一个完全超脱的立场去欣赏大自然的美,方能得到更高层次的享受,获得自由。

(三)自是浮生无可说,人间第一耽离别——对生死别离的思考

人生三大不幸——幼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这三大不幸偏偏全都落在了王国维的人生旅途中。他自称 “性复忧郁”,与人生经历是分不开的。生死离别也就成为王国维所关注的又一焦点。

且看悼亡词 《蝶恋花》:

落日千山啼杜宇,送得归人,不遣居人住。自是精魂先魄去,凄凉病榻无多语。往事悠悠容细数:见说他生,用恐他生误。纵使兹盟终不负,那时能记今生否?

首句奠定了全词悲凉却 “顽艳”的基调,感情虽沉痛气象却开阔。谈及王氏悼亡词,许多学者都将其与纳兰性德悼亡之作并论,并举纳兰词《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与本词比较,认为纳兰词“发抒三年来的悠悠思念,情调柔缓”,王氏 “发抒深刻的沉痛,情调激越”。[12](P247)《年谱》中写到:“先生时新丧偶,故其词益苍凉激越。”丧亲之痛,作为词人,本该抒写内心情意之缠绵,王国维却 “情调激越”,所写的沉痛之感令人深刻,这便缘于作者情理兼胜的特质。

此类关于生死别离之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王国维青睐的南唐后主李煜,王国维对于人生问题的感悟也受到了他的影响。他在《人间词话》一五则: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7](P197)

李煜词之所以 “眼界始大”,是因其将个人亡国之痛和故国之思的悲愁上升为普遍的人生悲剧体验。相比李词,王词则进一步将这种情感、生命的体验上升到哲理的高度。李煜也写悼亡词,如《谢新恩》:

秦楼不见吹箫女,空余上苑风光。粉英金蕊自低昂。东风恼我,才发一衿香。琼窗梦醒留残日,当年得恨何长!碧阑干外映垂杨。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16]

和所举王氏《蝶恋花》相比,同样是悼亡词,王词的境界更 “大”。《谢新恩》 通过 “梦” 的符号意象以及 “恨” 之类的情感体验,流露出对过去的无限怀念,对命运悲剧的怅恨;《蝶恋花》则是通过塑造境界,形象地表现出作者内心的相思之苦,“自是精魂先魄去,凄凉病榻无多语。”这两句做到了“能观”,此所谓“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下片通过展现自己的心理活动,强调今生夫妻之情将永不相忘。抒情词做到“能观”,实属不易。

饱经忧患的王国维对于生死问题,内心虽痛苦挣扎,但他又认识到此人生必然之悲剧,所以感叹“自是浮生无可说,人间第一耽离别”(《蝶恋花》)。从 “人间”一词,可以看出王国维对生死问题的思考同样不限于个人,面对国破家亡的社会现实,他表现出那个时代的词人所共有的社会关怀情节。面对必然的生死离别,作者认为人只能以沉默来承受命运的折磨,在沉默中顽强地活下去。沉默的日子如何过?作为学者的王国维以读书、写作来麻痹自己,“坐觉无何消白日,更盏随例弄丹铅。闲愁无分况清欢” (《浣溪沙》)。[12](P72)

三、王氏词的哲化特点

王国维对自己的词作十分自信,正如他在自序中所说,“近年嗜好之移于文学亦有由焉,则填词之成功是也。”作品的成功与否,历来都是人各有说的问题,我们评判一部作品的好坏,只用普遍公认的传统标准去衡量,往往会产生误读和不公的评价,要结合作者所处的特定时代背景,放在其本人的思想下尽可能还原作品的本来面目,才能得出公允的评判。正如叶嘉莹所说,对王氏词的评价 “不能以旧传统的评赏方式,对之做仅凭直观的概念式的评说”。[4](P63)从王国维自身的学术思想出发,我们已经探讨了其哲化词独特的主题内容,那么,王氏笔下这类哲化词究竟有何特点?

从内容上看,词中哲理与情紧密相连,情中有理,且以情为主,再由此生发出哲理,这与其 “情知兼胜”的性格有关。因此在作词时往往是 “情”起于人生现实问题,“理”发自对此问题的终极思考。由此观之,这种情感、生命体验的“理”远比 “情”要深刻,呈现出情中有理、情多理深的特点,这一点也是词发展到清代的共同特点。清代时,专门的词人已经不多见,多是学人为词,因而相比唐宋时期的词,更多了一份“理”。王国维秉承了清代词风,同时,他的“理”又呈现出独特性、复杂性。“理”,主要有体系性的玄理,认知性的道理以及情感性的情理,王词中的 “理”多情理,内容以人生、命运为主,这与其不幸的遭遇和忧郁的性格有关,在他的内心,自身的学术理想与道德守规的伦理观念时常发生冲突。此外,受西方哲学思想的影响,王国维突破了传统文人感悟性质的思考和抒发,无论在思考角度还是作品的呈现上都体现了真正的哲化倾向。诸多因素使得静安词中的 “理” 呈现一定的复杂性。

就哲理的呈现方式而言,作者或直接议论,或通过白描的手法创造意境,总之 “能观”是王国维词论中的重要思想,由此所创造的哲化意境也成为了其词作的特色。《人间词乙稿序》中说到,“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抒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1](P682)《人间词》的大部分作品 “描写是形象的,思想是明白的”。《蝶恋花》(窗外绿阴添几许)是对人生快乐的追问,残红被莺衔去,人生哲理尽在这直观的镜头中;《浣溪沙》 (天末同云黯四垂)表达的是人生哀乐的问题,失行孤雁的哀伤、今宵宴会的欢愉,快乐总在他人的痛苦之上——这是作者对人与人间关系的看法。[17](P77)如此哲化的意境恰符合词之要眇幽微的特点。

结论

叶嘉莹先生将这种超越于现实情事以外,经想象深思而将人生哲理意象化的词,称作 “哲化”之词,并予以高度的评价。对此,我们还有必要进一步思考:哲化非王国维词所独有,叶嘉莹为何要以王氏词为代表?根据以上对王国维词的分析,我们与其他词人的词作进行简单的比较,进一步分析原因。就前文所提及的李煜来说,其词中已体现出哲化的倾向,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相见欢》)这是词人对生命之无常的思考,与王氏哲化词颇有几分相像。但通观李煜词,此类具有哲化倾向的小词并非居多数,多为诗化之词。[18]且词中即便有包含哲理的语句,也是感悟性的,非真正意义上 “哲”的形态,这一点是与王氏哲化词明显的不同;就同时代的张惠言而论,张词喜用比兴、寄托说人生道理,且多为儒家的人生哲学,这当然与他未接受西方思想有关,没有真正的哲学基础,从这一点上说,王氏词中的哲理在深度上自然胜过张词,甚至历代词作。如此,开拓词境之功,非静安先生属。

关于《人间词》中一些作品,有许多不同的解读,究竟是写思亲、还是哀国,又或者是叹韶华易逝,都不影响对王国维词的整体认知,词中大量的 “比兴寄托”之处正反应了身处内忧外患的社会中,晚清民初词家所共有的社会关怀情节。[9](P43)一如他研究哲学的动机——人生问题日往复于吾前。对人生终极问题的追问是 《人间词》永恒的主题,也是他生命化文学观在词作中的践行,也正因为他对生命本体问题不断地进行哲学上的追问和深思,才使得《人间词》散发出哲化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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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祖保泉.关于王国维三题[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80,(1).

[18]叶嘉莹.词之美感特质的形成与演进 [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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