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峰
(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15)
《额尔古纳河右岸》是著名当代女作家迟子建的作品,描述了我国东北少数民族鄂温克族人的生存现状及百年沧桑的历史。
在这部小说里,迟子建以精妙的语言活化了一群鲜为人知、有血有肉的鄂温克人。作为鄂温克族人精神支柱的萨满,更是贯穿整个作品始终,支撑起了整部小说的精神高度和形而上的价值诉求。小说叙述者的记忆源于萨满。“尼都萨满是我父亲的哥哥,是我们乌力楞的族长,我叫他额格都阿玛,就是伯父的意思。我的记忆是由他开始的。”[1](P7)而小说的末章亦以妮浩萨满为祈雨而死告终。源于此,而终于此,这种带有历史循环色彩的虚无哲学,一定程度上暗示了迟子建的创作目标和期待视野——她就是要率直、固执地在现代社会表述那个停留在原生态生活层面的民族与人。
无论是日常的生活还是天灾,鄂温克人都把萨满神作为自己的信仰。萨满文化已经渗透到鄂温克族的各种生活中,萨满形象也成为了鄂温克族的民族符号学象征,甚至有了一种古老图腾的原始意义。从这个层面来分析,小说深刻传达出了这个弱小民族个体和群体特有的平民精神内涵,具有民族寓言的价值。寓言的虚幻性同样表征了萨满文化未来发展路途的无奈与尴尬。
鄂温克族先民生活在贝尔加湖沿岸和黑龙江石勒喀河上游一带的山林中,以渔猎和饲养驯鹿为主业。17世纪中叶,鄂温克人分为三支,后来一支向东发展,迁徙至黑龙江中游一带,归顺清王朝。历经四百多年的征伐流徙,他们陆续迁居到额尔古纳河右岸,那里绵亘着苍茫千里的大兴安岭。
鄂温克人认为,山有山神,雷有雷神,诸如此类,这些神灵掌管了自然中的一切,控制着人们的兴旺发达,人们必须以神圣的礼节敬仰它们,以真诚的心理崇拜它们,以合理的方式爱惜大自然。鄂温克人要想在大自然中生存,要和各种草木、动物在同一片土地上角逐,适者生存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他们一方面要了解这些草木动物,熟知它们的习性并加以利用,以取得生活的衣食来源;另一方面,又期望和这些草木动物成为血源上的亲族以满足自己的某些愿望,希望通过与它们的血缘关系或成为其后裔,获取力量和庇护。
费尔巴哈曾说:“自然是宗教最初的、原始的对象,这一点是一切宗教、一切民族充分证明了的。”[2](P436-437)鄂温克民族祖祖辈辈依靠山林与河川生息,他们对大自然的恩赐充满了敬畏和爱意,对于身边的河流和山林都予以命名。鄂温克人民的这种自然崇拜,概括就起就是人与自然在长期的生存搏击中和谐共生的精神。萨满文化对万物皆有灵的多神崇拜,正是基于弱小民族生产力低下的生存状态亟需生态环境庇佑和脆弱的生态环境亟需人们保佑这两者相互作用而产生的。鄂温克民族赋予萨满超自然能力和力量,究其原因,是因为鄂温克人民在同自然环境生产斗争中的软弱无力以及对自然的依赖性,他们试图以萨满的力量来解释自然过程、自然现象之间的联系以及自然与人类的关系,从而达到一种“天人合一”的和谐共生状态。
萨满在鄂温克民族的心目中,既是神灵的使者,又是人间的贤哲。作为世人与神灵的中介者,他们必须具有既要面对人、又要面对神的外观包装,而且又内含神力和法术;而作为民间大众信仰的对象,萨满要拥有人与神都能接受的表演仪式和仪表,这样的萨满才能飞翔在神界与人界之间。萨满作为保佑人们免除灾难、保证丰收的神灵的代表,祭祀是其跳神的主要职责。在萨满祭祀表演仪式中,其仪式地点的选择、仪式排场的安排和萨满的服饰与道具都充分显示出其作为大众信仰的底层特征。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作家迟子建描写了很多萨满祭祀的场面,却未有一个是大型的祭祀活动。即使是给玛鲁神(总神)做的祭祀活动,仪式场面的安排也是极其简陋的。这便深刻直击了萨满的本质——底层的、民间的宗教,很少强调更高意义上的价值追求,而只是对生老病死的民间意义上的超越,教人坦然,教育人们如何直面人生的疾病、贫困。
萨满表演仪式的粗糙化,使得这种祭祀活动具有了原始的野性魅力,这主要表现在萨满作法的服饰和道具上。妮浩萨满跳神穿的神衣上面是用连缀成人的脊椎骨造型的木头片和七根铁条以及大大小小的铜镜装饰而成的,系着的那条披肩上面挂着的饰物是水鸭、鱼、天鹅和布谷鸟,穿着的神裙上只缀了些小铜铃,吊着十二条彩色的飘带,戴着的神帽像一只扣在头顶的大桦树皮碗,后面垂着长方形的布帘,顶端竖着两只小型的铜质鹿角,鹿角上悬挂着几条象征着彩虹的飘带。
这种具有简单原始魅力的造型艺术的选择,一方面是受鄂温克民族低水平的生产力的局限,另一方面折射出了在远离现代文明的东北边陲的原始森林里,鄂温克民族千百年来与大自然共进退的生存生态和生命价值,已达到一种高度融合的和谐共生的理想状态。
列夫·托尔斯泰认为:“艺术是这样的一项活动:一个人用某种外在的标志,有意识地把自己体验过的感情传达给别人,而别人为这种感情所感染,也体验到这种感情。”[3](P48)他强调了情感在文学艺术中的特殊地位。它既可以成为文学创作的推动力,也可以因其特殊的着色而使作品独具魅力。在文本中,迟子建化身为一位历经世事沧桑的鄂温克老妇,以第一人称叙述者“我”作为经历了鄂温克民族近百年历史沧桑的真实见证人饱含忧伤地述说,更让读者感受到那种时间流淌的伤痕,体会历史变迁的悲凉,让读者感受到现代文明与古老民族的冲撞。迟子建小说中的主人公多是生活在底层的普通民众。“在我眼中,真正的历史在民间,编织历史的大都是小人物;因为只有在她们身上,才能体现最日常的生活图景。”[4]
小说文本中最为悲壮、最令读者震惊的是妮浩萨满祈雨的场面。但“我”的叙述却没有精巧的结构、宏丽的词藻,而是倚重情感的倾吐和传达。萨满作为人与神的通灵者而拥有超级生命形态的力量。这已经深入人心,无需大肆渲染也能于平淡中充斥着一份悠远的悲悯和彻骨的悲凉。这些新写实主义小说手法的运用,拓宽了文本的视野,进而通过这样一个偏远小民族的悲情来剖析整个历史发展空间中的人类共同的无奈和尴尬。作者准确地去建构这一巨大的命题,源于底层的切肤之痛,让我们在大历史背景下,触摸到了小人物真实的血肉。
恩格斯说:“一切宗教都不过是支配着人们日常生活的外部力量在人们头脑中的虚幻的反映,在这种反映中,人间的力量采取了超人间的力量的形式。”[5](P354)萨满教崇拜超自然的神灵,相信它是支配着人们日常生活的自然力量和社会力量,对处于北方的下层民众来说,义不容辞地担当了精神救赎的重任。萨满文化是北方民族民间文化的载体,萨满崇拜观念与北方民族精神的形成有关。萨满强调集体意识,在过去,萨满是氏族的精神核心。那个时期大家都讲究集体意识至上,个人服从集体,弘扬了集体精神和顽强的生存意识。而萨满对自然敬畏、崇拜,讲究人和自然的浑然一体,把自然看作生命之母,这一点与北方民族天人合一的生态观极其吻合。萨满教的跳神招魂是否真正起到救人之病的疗效,我们不得而知,正如迟子建所说:“萨满身上所发生的神奇的法力,比如说在跳神时能让病入膏肓的人起死回生等事例,已经屡见不鲜。既然大自然中有很多我们未探知的奥秘,我们就不能把萨满的存在看成是一种‘虚妄’,相当的一部分人通过萨满寻求到了心理支持。”[4]荣格曾讲,任何文化最后都会积淀成为一种人格,而萨满就在一定时期内成全了一种人格。这种伟大的人格,便是担当历史使命的勇气和行动,萨满面对日本人入侵时所做的牺牲型人格表演,就具备这一品质。
作为北方少数民族文化的精神载体,萨满抚慰人心、教育民众的角色意义体现出下层民众超越了生老病死等世俗的苦难,引领人们进入一个神性的形而上的高度。在萨满教庞大的神系中,神与神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没有统治与被统治、服从与被服从之说,神灵各司其职,表达了北方少数民族在面对天、地、大自然的巨大威胁时所产生的对自然界无限神力的崇拜、依赖和祈求心理。萨满教义中的部分精神价值,更具有社会学、宗教上的意义。萨满虔诚于神的旨意和忠诚服务于氏族的超然忘我的大爱,表现了其深切的人文关怀,张扬了人的价值和生存的本真愿望。
总之,鄂温克人对大自然的依赖、崇拜、恐惧以及深刻而独特的认识,孕育了古朴的自然神灵敬仰意识,反映了其历史、社会、生产、生活的人文精神和朴素的平民思想认识。这种精神层面的意义,毫无疑问给这个时代提供了一个崇高的关于形而上的想象。从实践的角度看,萨满文化在北方文化中广泛的群众基础、简单的表演仪式、朴素而切合实际的神性启蒙,无疑对于重振时代价值有着不可忽视的现实意义。这样的价值启蒙,实践度高,操作灵便,其影响也会具有多层次、多元辐射的深远意义。作品深刻呈现了鄂温克民族那古老的神话传说和民间习俗,为那即将消失的民族文化和伤痕累累的森林忧伤、流泪,感召大家重返大自然的怀抱,热爱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并在博大的自然中找寻生命存在的价值。由此看来,在今天进行萨满文化的现代性研究便具有了卓有成效的实际意义。
[1]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M].北京:北京文艺出版社,2008.
[2]费尔巴哈.宗教的本质[M].北京:三联书店,1962.
[3]列夫·托尔斯泰.论艺术[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4]迟子建,胡殷红.人类文明进程的尴尬、悲哀和无奈——与迟子建谈长篇新作《额尔古纳河右岸》[J].艺术广角,2006,(2).
[5]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