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巧[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632]
正如张旭东先生在《启迪》的中译本序言中提到的那样,德国文化批评家瓦尔特·本雅明目前已毫无疑问地跻身于20世纪最伟大作者的行列,并属于一小群杰出人物中“更稀有、更卓尔不群的一类”。亦如汉娜·阿伦特所言:“身后之名不是平庸者的命运”①。不管是他坎坷的身世,还是死后的命运,都使人联想起与他同时代的另外一名犹太裔作家——卡夫卡。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有一个历来被人所忽视的地方就是他的一系列“故事新编”。这些故事被本雅明重视,散落在本雅明的创作中,他本人从来没有雄心要将之归为一类,后来者的研究也仿佛有意无意中对其冷淡。在这些短篇创作中,主要有这样几个故事的题材直接来自于古希腊神话或者史诗:《塞壬的沉默》《普罗米修斯》以及《波塞冬》三篇,另外一篇是《关于桑丘·潘莎的真相》。
本文力图通过本雅明对卡夫卡的《塞壬的沉默》一篇的评述,以管窥豹,从本雅明观看卡夫卡的同时,反过来攫取本雅明眼中反射的“光晕”。在本雅明对卡夫卡的解读中,我们将要把握的是本雅明以何种手法,游刃有余地将这些文学形象转化为阐发自身哲思的“单子”,从而彰显出其自身所称的作为炼金术士一般的批评家的面貌,“将现存无用的素材转化成闪光的、永恒的真理金丹”②。
在本雅明的《弗兰茨·卡夫卡》中,本雅明给予了《塞壬的沉默》一篇足够多的笔墨。首先我们来看卡夫卡的《塞壬的沉默》一篇。虽然题目是之后编者加上去的,但是我们可以看到题目仍旧从某些方面说明了卡夫卡改编的意图。题目至少表明,这个故事与原来的故事已经有了很大的距离,它加入了一个关键元素,即作者认为塞壬是没有歌唱的。在原文中,塞壬女妖的歌唱是诱惑来往之人的杀手锏,正是如此,奥德修斯智斗女妖采取的种种措施才是有效和有意义的,这样对他智慧的歌颂才成立和有意义。可以说,“塞壬的沉默”是卡夫卡颠覆传统经典素材的一个关键,如同本雅明所言的“尽管从表面看卡夫卡的故事是驯顺的,但它们却往往出人意料地向经典举起利爪”。这利爪正是卡夫卡一贯的思维惯性:怀疑。所以对于经典,卡夫卡并不是以谦卑的姿势匍匐在其说教的脚下,而是自觉并且心中有几分自得地以今人的经验对其冷眼旁观,试图站在更高的地方,鸟瞰这个世界,哪怕是对于神话,卡夫卡也只是用平静不带一点浮夸的语气去冷冷地评述。他的姿态一开始就不可亲近,紧接着我们可以看到的是卡夫卡以一种近乎“摧毁”的态度去介入故事。因为作者开篇就提出“就连有欠缺的、甚至是幼稚的手段,也可以用来救人,下面就是这方面的一个明证”,所以其实经典故事是被置于这样一个论点之下的,其主要目的显然不是要重现这个故事的原貌,而是在对其进行“破坏性”甚至颠覆性的解读,以此证明以上论点。奥德修斯智斗海妖塞壬的手段历来被人们称颂,但是在这里却被作者叙述为“有欠缺的、甚至是幼稚的手段”。那么,卡夫卡又是怎样对传统故事的元素进行消解的呢?
我们可以看到,在原文中,奥德修斯所用的计策是用蜡块塞住同伴的耳朵,使得他们免于受塞壬歌声的诱惑,同时,让同伴用绳索将自己绑紧,使自己既可以饱尝塞壬的美妙歌声,又不至于被诱惑而被塞壬捕获。但是在卡夫卡的笔下,在上述文中一些带有神话性的元素被卡夫卡剔除干净了。在卡夫卡那里,他首先置换了神话中的一些关键元素,比如他将原文中原本塞在奥德修斯同伴耳朵中的蜂蜡置换成了塞在奥德修斯自己耳朵中,另外他将绳索置换成了铁链。然后下一步他更是用现代人的眼光介入,并用肯定的口吻推导出:“不过,世上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办法是毫无用处的。塞壬们的歌声能够穿透万物,而那些被诱骗者的激情一旦爆发出来,就会炸毁包括铁链和桅杆在内的更多的东西。”③
在卡夫卡的笔下,奥德修斯被塑造成了一个自愿冒险闯关,与塞壬狭路相逢的现代人,没有神,连同伴也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元素。在原来的诗中,这一切都是命定的,奥德修斯不得不经过塞壬所在的岛,塞壬的歌声并不能被蜂蜡穿透,这些都是神一早制定好的,是在一个不容怀疑的前提下才可以生效的。而奥德修斯要做的就是完成神的嘱咐,遵守这早已定好结局的游戏程序。显然,卡夫卡消解了古代故事原有的“神话”语境,并且进一步用现代人的经验去推导,歌声是可以穿透万物的。奥德修斯能够脱险,并不是由于他听不到歌声,而是由于塞壬们本身是“沉默”的,是奥德修斯自以为自己抵御住了诱惑而得以脱险。在卡夫卡的书写中,这一点关键之处却是与原文重合的,但是他却是基于怀疑的态度:“可是,尤利西斯,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并没有听到她们的沉默,他相信她们在歌唱,自以为只有他可以避免听到她们的歌声。”④
文以至此,即使卡夫卡在此收笔,也算是一篇戏仿的佳作了。可是卡夫卡的笔还没有完,他又说:“另外,对这个传说还有一点补充说明。”⑤进而使得读者认同他下面的“补充说明”,虽然这“补充说明”实则是子虚乌有的,是卡夫卡凭空的杜撰。“据说尤利西斯诡计多端,活像一只狡猾的狐狸,连命运女神都难以看透他的心。也许,虽然人的理智无法理解这一点,他确实发现了塞壬们的沉默,所以他编造了上述的虚假事情,把它作为某种盾牌来对付她们和诸神。”⑥仅用两句话,卡夫卡又消解了自己前面精心建构起来的一步步推导。
从上述分析中,我们最可以看到的是一个以“后现代”面貌出现的卡夫卡,他的这篇文字似乎可以看作永远可以解构下去的一个尝试,一个可以提供某些启发的文本实验。在文中存在着两重消解:一个是卡夫卡对《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形象的消解,另外一个是卡夫卡后面的“补充”是对自己前面行文的一个消解,他意在提供给读者一个视角,任何叙述都是带有“漏洞”的,即使是“亲历者”的叙述也不见得可靠。在历史的漫漫长河中,更多的是欺骗。所以对待传统我们不能够匍匐地聆听教诲,面对文本我们不能够被迷惑,而要尝试着用自己的经验去解读。对于“真相”,卡夫卡说道:“没有最终的东西……人不是神。历史是由每一个毫不足道的瞬间的错误和英雄业绩构成的。”⑦
卡夫卡在本雅明追随的诸多作家中之所以占有如此特殊的地位,是由于他们俩都是“德国的犹太作家”,卡夫卡本人就曾经将之归为一类人,而他们总是不得不面对相似的境况。对于本雅明和卡夫卡来说,他们的相似不在于竭力去维护一种犹太身份和传统,而恰恰在于他们拒绝回归一种所谓的犹太传统,他们对“犹太复国主义”采取怀疑的态度。所以他们的相似性都是以一种悖论的方式呈现。他们不是要去认同一种“身份”,而恰恰是对这种“身份”的拒斥和怀疑,他们心中拒绝任何将他们画圈的东西所带来的虚妄。他的一生都是在寻找希望中度过,但是无论是犹太复国主义,还是马克思主义,给予他的只有失望。正如阿伦特所言:“因为一切传统文化,一切‘归属’对他们来说都变得同样可疑。他们每人都可以用卡夫卡谈论作为犹太民族的一员的话来表达这种感情:‘……我们人民,假如我有的话。’”⑧
在《塞壬的神话》中,我们可以看到卡夫卡对待经典的态度,总是“摧毁”。正是这种“暴力”吸引了本雅明。他在悲剧英雄的身上找到了自身的影子。于是他解读这则神话时,吸引他的并不是卡夫卡的文学实验,而是奥德修斯作为悲剧主人公可以挣脱传统“神话”编织的一环扣一环的锁链,他欣喜的是卡夫卡对原有故事情节机智地摧毁。为此,他批评的靶子正是“神话”,卡夫卡是像奥德修斯一样不被“神话”诱惑的人。其实正如他极力称颂卡夫卡一样,他也在描绘自己,自己将不受任何虚妄的“主义”诱惑。
在本雅明破碎难以归类的思想谱系中,我们可以看到,有一种努力他从来就没有放弃,那就是他的一生都在执著地阐释着一种传统。虽然这种传统已经千疮百孔,张爱玲形容人生的话我们用在此地仿佛恰如其分:传统就是一袭华丽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正如他在阅读卡夫卡作品的过程中,他强烈地感受到的是“卡夫卡的作品表现出的传统已是病魔缠身”⑨。对于卡夫卡本人而言,他对犹太传统怀疑的态度比起本雅明来说更加明确,就像阿伦特提到的那样,本雅明“从未像卡夫卡在那条路上那样越走越远”,“卡夫卡在努力专研之余率直地说,犹太传统除了布伯为现代人所写的神秘宗教故事以外,对他毫无用处”⑩。在本雅明的早年,也曾受过犹太传人的诱惑,但是最终他意识到,传统和现代之间的裂缝是怎么补也补不起来的。对于传统,他不能没完没了地追随了,他必须寻找一条新的途径,这条途径当然既不同于他的朋友神学家舒勒姆所走的继承犹太密宗的道路,也并不能在共产主义思想那里找到安慰,虽然他曾经在马克思的思想中发现了一种特殊的生命力,以及对于一切传统的破坏以期再建一个新社会的努力。如同卡夫卡那样,他最后所能感受到的是彻底的绝望,也就是说,传统已经不足以值得继承,现实也满目疮痍,法西斯思想正甚嚣尘上,全世界没有一片净土。在进退两难中,本雅明再度感受到了卡夫卡那样的挫败感。“本雅明对卡夫卡如此精当的评论也适用于他自己:‘失败的原因是多样的。我们不禁想说,一旦他明白将以失败告终,凡事他做来都一路顺风,恰似在梦境。’”⑪他期待用写作,特别是用引语的方式进行写作对传统文学进行一次摧毁式的拯救。其方式虽然是“暴力”的,但是其意图是相反的,基于“保存”。他希望借助于思维断片的方式,使词语在传统编织的意义的网络中挣脱出来,显现出自己的本真意义。卡夫卡对于经典故事的改编虽然同样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破坏性,诚如阿伦特所评的那样:“卡夫卡到过去的海底去寻幽探胜都具有这奇特的双重性:既保存又破坏”,“从承继下了的浑然板块中爬罗剔抉,寻觅‘丰富与瑰奇’,采集珊瑚和珍珠,没有比此更能驱散传统的魅惑了”。⑫在卡夫卡那里,故事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不该臣服于任何精典之下,而在本雅明那里,传统具有一种权威,我们要做的不是死守这种传统,而是要通过对传统的清理,引入一种批评的视角,而这种批评实则又是哈贝马斯所说的“拯救式地批判”。本雅明在《历史哲学论纲》中不无感慨道:“过去真实图景就像是过眼烟云,他唯有作为在能被人认识到的瞬间闪现出来而又一去不返的意象才能被捕获。”⑬我们必须发挥自己的主观性,以一种主动投入的方式去介入传统,介入历史,才可能抵达一种真实,揭示出历史的某种本质。
从对神话的观看态度,我们可以从卡夫卡和本雅明的身上找到相同的动作,即他们用一种相反的眼光来看待传统和世界。卡夫卡也相信希望:“只是为了那些无望者我们才被赋予希望”⑭。本雅明在评述他时也说卡夫卡是那一种人,“他因发愿而免去了愿望的实现”⑮。
这在本雅明的《历史哲学论纲》中表达得很明晰:“过去随身带着一份时间的清单,它通过这份时间的清单而被托付给赎救”⑯。在他眼里,我们的到来在尘世的期待中。我们每个人,都被赋予了一点微弱的救世主的力量。哪怕他总是以批判的眼光看待传统,哪怕他总是处于绝望之中,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希望的期许。他将这希望留给未来,留给我们,在他眼里“时间的分分秒秒都是弥赛亚侧身步入的门洞”⑰。这种期许,这种希望正是本雅明思想中最可贵的火花——弥赛亚性。本雅明的弥赛亚思想体现出了他的关怀。他的一切摧毁都是为了拯救,一切拆解都是为了重组,他将一切的“打碎”都预设了赎救的可能。
可以说,本雅明的弥赛亚思想体现了他对传统“爱之深,恨之切”的一种关怀,这种关怀总是起初以“破坏者”面貌出现的。是像本雅明自己提到的因为“统治者的概念始终是照出‘秩序’意象的镜子。——万花筒必须被打碎”⑱。
“打碎万花筒”可以成为本雅明留给我们最后的姿态。这种姿态能让我们理解他的迟滞,理解他的犹疑,理解他对任何东西起初都是饱含期待,但最后总是在里面看到虚幻。不过相对于卡夫卡来说,本雅明从来都相信未来,他的一生都在做一种努力,即穿越过去找到可以使人类得到救赎的道路。可是在他的时代,法西斯侵入愈演愈烈,整个世界已然满目疮痍,而他就好像站在末日审判的门槛上。本雅明并不期待自己可以享受这份希望,他将这份希望的清单留给我们,留给未来。他的天才就如同卡夫卡,就如同诸如此类的天才作家,跨越他本人所生活的时代,在他死后才被人们所认同和熟识。这便是作为不平庸者的命运。
①②[德]汉娜·阿伦特编:《启迪——本雅明文选》,张旭东,王斑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3页,第25页。
③④⑤⑥ 叶廷芳选编:《卡夫卡读本》,叶廷芳等译,北京新世纪出版社2007年版,第157页,第158页,第158页,第127页。
⑦ 叶廷芳编:《卡夫卡全集》(第五卷),黎奇、赵登荣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431页。
⑧⑨⑩⑪⑫⑬⑭⑮⑯⑰⑱ [德]汉娜·阿伦特编:张旭东、王斑译:《启迪——本雅明文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55页,第153页,第58页,第36页,第60页,第267页,第36页,第145页,第266页,第276页,第274页。
[1][古希腊]荷马.奥德赛[M].王焕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2] 黄汉平.拉康与后现代文化批评[M].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6.
[3]郭军,曹雷雨编.论瓦尔特·本雅明——现代性、寓言和语言的种子[C].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4][美]理查德·沃琳.瓦尔特·本雅明救赎美学[M].吴勇立,张亮译.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5]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外国哲学研究室编.法兰克福学派论著选集[C].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