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龙 卫 岭[苏州大学外语学院, 江苏 苏州 215006]
作为20世纪美国严肃戏剧的奠基人,尤金·奥尼尔以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在戏剧中深刻反映当时美国资本主义社会中的问题及其看法。奥尼尔汲取欧洲戏剧流派之精华,并对创作手法进行创新,丰富并发展了自己的创作;奥尼尔的戏剧被誉为美国文化的象征。
奥尼尔一生坎坷,“如果奥尼尔写的是悲剧,那么他本身的经历更是一幕悲剧”①。奥尼尔戏剧多具自传性,《驱魔》也不例外。该剧设定在1912年,是当年作家本人生活的真实写照;而1912年对于尤金·奥尼尔而言非同寻常,是其漫长的人生中重要的转折点。弗吉尼亚·弗洛伊德认为1912年是奥尼尔一生中“最具有预兆性的一年——不论是就个人还是艺术而言”②。本文在细读《驱魔》的基础上,联系“驱魔”的词源学,从奥尼尔的创伤记忆入手,探讨人物与原型的关系,以此分析奥尼尔销毁该剧的原因。
奥尼尔毕生致力于悲剧创作,《驱魔》于1920年3月27日被搬上舞台,不久被奥尼尔收回并销毁,过去近百年中一直被认为已不复存在。2011年,致力于收藏奥尼尔文献的拜内克珍本和原稿图书馆获得了该剧复印件,2012年初由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该剧的失而复得对于奥尼尔研究,尤其是对其“自杀事件”,具有重要意义。
该独幕剧发生在1912年三月一个阴冷的晚上及第二天晚上,地点是纽约市中心小街的一个肮脏的公寓顶楼的一间小卧室。主人公内德·马洛伊二十四岁,身形修长,脸椭圆而清瘦,具有诗人的气质;吉米离开“疯婆子”后,成为这公寓的租户;马乔·安德鲁斯与诺姆斯特鲁姆也住在该公寓。爱德华·马洛伊是内德的父亲,看起来像是个重要人物。
剧一开始,吉米在肮脏的公寓中无所事事,想对内德倾诉过往的美好生活。内德内心压抑,对吉米的骚扰深感愤怒,但两人很快和解。吉米询问内德的心事,劝导他随诺德斯特鲁姆去明尼苏达州享受“春天”的新鲜空气,内德却向吉米暗示他要“永远地”离开。剧中提及内德与父亲关系不和,被逐出家门;又深陷婚姻的围城,想与妻子离婚却没有任何头绪。在律师的建议下合谋设计了一场“通奸”被抓,内德召了一名妓女,制造被人捉奸在床的假证。因为在纽约,这是唯一的可以用来离婚的理由。吉米见内德空虚,便请他喝一杯,却被赶出房间。吉米离开后,内德吞食药片自杀。所幸吉米发现及时,并与马乔协助医生进行抢救,内德第二天苏醒。身无分文的吉米与马乔求助于内德父亲爱德华·马洛伊。马洛伊前来看望内德,希望接他回家,并表达内德妻子为自杀事件格外伤心并撤销离婚诉讼,内德内心深感欣慰,准备到疗养院静修。父亲离开后,内德便考虑去明尼苏达州追寻“春天”。全剧以欢庆内德的“重生”结束。
该剧上演后不久,奥尼尔突然取消所有演出,并撤回剧本进行销毁,却未提起原因。1922年奥尼尔的一封信中提及“《驱魔》已经被毁掉了……越早忘记这部剧的所有记忆越好”③。“驱魔”是宗教中的一种净化仪式,将附在病人身上的邪魔驱除出去,使病人恢复健康。驱魔在于治病救人,不在于宗教惩罚。④该剧设定于1912年春天,而彼时是奥尼尔婚姻解体、意图自杀和疾病缠身之时,他要驱除的“魔”则是死之欲念与生之艰难。剧作《送冰的人来了》与《长日入夜行》均将故事设定在1912年。该记忆伴随奥尼尔的一生,终其一生反复数次通过戏剧创作复现早年的创伤记忆,驱除心魔。“在戏剧中‘重新塑造1912年的人物、场景和事件’让奥尼尔得以宣泄。”⑤笔者认为,就奥尼尔的创作与销毁该剧的原因无不与其创伤记忆有关。
弗洛伊德认为,“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到一种最高程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⑥。因此,创伤指惊人事件在主体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以高度刺激的形式出现,使心灵遭受重创而无法做出相应的反应,形成心灵的不安与痛苦。对于奥尼尔而言,精神创伤不仅是一种记忆,更是一种财富。“精神创伤作为一种记忆,成为生命的一部分而与生命共同经历着新的人生,体现出新的人生观,形成新的价值倾向,制约了人的日后的生活轨迹及其事业成就。”⑦这种创伤体验“在艺术表现中获得一种新的存在状态”⑧,而戏剧作为一种审美创造活动,能够释放被压抑的心理能量,恢复人的心理平衡。早年的创伤激发了奥尼尔的创作,构成了他作品的悲剧基调。奥尼尔尽其一生“理解和表现一个人在主动接受死亡时看待世界的方式,最终创造了大量人物,这些人物将自己带到死亡的边缘,然后对所见所闻做出反应”⑨。
《驱魔》主人公内德,是青年奥尼尔的化身。剧中提到其自杀经历、与妻子离婚、与父亲关系不和等事件与奥尼尔的经历不谋而合。该剧的核心故事为内德的“自杀”;“自杀”作为奥尼尔生活中重要的事件常常被人谈起,却没有详实的记载。因此,《驱魔》描述剧作家二十四岁时的自杀经历,极大地帮助人们了解其心路历程。
奥尼尔自杀事件与他的婚姻密切相关,历经三次婚姻的奥尼尔对待婚姻非常轻率。1907年,十九岁的奥尼尔爱上凯瑟琳·詹金斯,他们的感情如《天边外》中罗伯特与露丝冲动短暂的爱情一般,也为以后埋下祸根。奥尼尔不顾父母反对与凯瑟琳结婚,婚后几周便去洪都拉斯淘金,这标志着第一次婚姻面临危机。期间,凯瑟琳生下了儿子小尤金,但奥尼尔对他们漠不关心。这桩婚姻对于凯瑟琳而言“有名无实”,奥尼尔也想获得解脱。依照当时法律,只有通奸才允许离婚。因此,1911年12月,同剧中所描述的,在律师与朋友的“帮助”下,奥尼尔召一名妓女和自己躺在旅店,被证人捉奸在床才摆脱婚姻束缚。此次淘金之旅也在奥尼尔的心中留下难忘的记忆。回国后奥尼尔一事无成,日后回忆起这段时光,“脚下踩着烂淤泥,头上顶着倒霉雨——我夹在中间。上帝今天给了我们赤裸裸的真相”⑩,奥尼尔承认这是一生中情绪最为低落的时刻。这一切促使他1912年试图自杀,但这次主动地放弃生命并未成功,死亡却再次袭来:12月9日,奥尼尔因肺结核被送进疗养院。“一次是主动地放弃生命,一次是被动地险些丧失生命,死亡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对死亡的恐惧在他心里深深烙下印记”⑪,经历过死亡的威胁之后,奥尼尔心智成熟,以悲剧创作宣泄内心、消除这段抹不去的记忆。“1912年是尤金·奥尼尔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一年,因为正是在这一年,他选择了剧作家的生涯。”⑫
内德的室友吉米喜欢向人诉说自己不幸的晚年生活,其原型是奥尼尔在“吉米牧师酒店”时的室友吉米·比思。吉米·比思是英国人,曾经是英国的名记者,报道过南非战争的真相。但是,似乎所有的不幸都落在他的身上:1913年,从肺结核中恢复的奥尼尔被告知吉米·比思从“吉米牧师酒店”失足掉下,但奥尼尔认为是自杀,并为好友写下了唯一的一部小说《明天》。奥尼尔一生中,友情扮演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自杀时,是朋友挽救其性命;穷困潦倒时,是朋友允许他借居,并给予他慰藉:奥尼尔用戏剧追忆朋友,追溯友情。然而,奥尼尔写吉米绝非只为吉米,他希望能够驱散“自杀”和“死亡”带来的阴影,期盼重获“希望”与“新生”。剧中,吉米提到“春天是我一生中最喜欢的季节”⑬,“春天”一词出现十五次之多。春天不仅是美好的,而且对于吉米而言“生活中是有过很多春天的”⑭,而且西部旅行也是在春天。春天代表着“希望”与“重生”;它与纽约阴冷的三月形成了强烈对比,同时又与“死亡”“阴郁”等词产生了剧烈反差。剧末内德感慨:“过去已燃为灰烬,我感到新生了。我经历了一次沐浴!我承认!我的罪孽饶恕了我!……向新的生活前进吧。”⑮
剧中父亲马洛伊衣着讲究,却吝啬无比。内德在得知吉米敲诈父亲五十美元后,说他“一定是伤心了”⑯。而奥尼尔的父亲詹姆斯年仅十岁便挑起家庭重担,并通过自身努力成为莎剧演员。父亲的吝啬成为家庭悲剧的重要原因之一,奥尼尔对其心存怨恨,因而其笔下的父亲形象多是吝啬的固执老头。内德被“老东西”赶出家门;内德自杀后,吉米向马洛伊求助。旅馆内父子的见面如陌生人一般,但两人最终和解。马洛伊的资助使内德入住“仅有很少病人获准入住”的疗养院,这与奥尼尔转入盖洛德疗养院不谋而合。盖尔布夫妇在《奥尼尔》中提到,“或许是为了安抚几周前身患中风的父亲”⑰。该剧上演时,奥尼尔与父亲的关系有所缓和;或许是担心该剧的上演会导致家庭之间的“隔阂”,奥尼尔才会在其上演几周后迅速撤回并销毁。
其他几个角色,作家通过简单的描写便将他们的外形与内在性格勾勒出来。诺德斯特鲁姆说着一口蹩脚的瑞典式英语,朴实而真诚。马乔每次喝醉都要给内德看自己的伤疤,讲述战争中的传奇故事等。马乔与吉米“敲诈”马洛伊五十美元,表现出下层人物的狡猾,而这些小人物在一定程度上为这部悲剧增添了喜感。
剧中的两位女性是缺席的在场:内德的妻子玛格丽特与内德的母亲。剧中内德的妻子“愿意原谅和忘记”,并“像一个真正的女人那么爱你”⑱。现实中,奥尼尔的妻子凯瑟琳在听说奥尼尔自杀后甚是震惊,于1912年与奥尼尔离婚。奥尼尔对凯瑟琳心存愧疚,认为是“我给了她太多的麻烦,而她却给我最少麻烦的女人”⑲。或许是出于对这段罗曼史的怀念,抑或是对同意离婚的感激,奥尼尔才给予这段爱情一个美好的结局。对内德的母亲只有一句台词,“如果你可怜的母亲还在世”⑳。奥尼尔母亲埃拉对其人生与创作影响深远,母亲吸毒与其出生关系密切,所以奥尼尔一方面为母亲吸毒而愤恨,同时又为母亲的吸毒原因而深深自责。玛丽于1922年因连续中风而去世,但《驱魔》创作于1919年。因此,笔者认为奥尼尔此时对母亲仍然未原谅,而这亲情的“魔”也是在《长日入夜行》中才得以驱散。
通过上述对比分析可以看出,《驱魔》是奥尼尔创伤体验的产物,同样也是疗伤的工具。这段记忆如骨鲠在喉,如果奥尼尔不将此事写出就难以释怀,但一吐为快后奥尼尔又顾虑重重,这与奥尼尔忧郁的性格有关。这部失传之作具有重要的意义,是补全奥尼尔生命中关键性的事件的资料。对于奥尼尔,“自杀”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正是这段记忆让他开始认真思考并最终选择走上了戏剧的道路。
尽管《驱魔》并非奥尼尔得意之作,却与剧作家的生命、创作息息相关。奥尼尔曾说,他作为剧作家是从水手开始的,其实《驱魔》也是重要的起点之一。以“死亡”作为终点,在内心深处获得“重生”,开启生命的新“起点”。
①⑦⑪ 卫岭:《奥尼尔的创伤记忆与悲剧创作》,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1页,第28页,第47页。
② ⑤ Virginia Floyd.Eugene O’Neill at Work:Newly Released Ideas for Plays [M].New York:Frederick Ungar Publishing CO,1981:260.
③ Sheaffer,Louis.O’Neill:Son and Artist [M].Boston:Little,Brown,1973:12.
④ http://en.wikipedia.org/wiki/Exorcism
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217页。
⑧ [德]加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87页。
⑨ ⑲ Sheaffer,Louis.O’Neill:Son and Playwright[M].Boston:Little,Brown,1968:122,145.
⑩⑬⑭⑮⑯⑱⑳ Eugene O’Neill.Exorcism:A Play in One Act [M].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2012:8,11,16,55,43,48,45.
⑫ 汪义群:《奥尼尔研究》,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3页。
⑰ Arthur and Barbara Gelb.O’Neill [M].New York:Applause Theatre&Cinema Books,2002:3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