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斯琴[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 江苏 苏州 215000]
石黑一雄是当代英国著名的移民小说家,与拉什迪、奈保尔并称为“英国移民作家三雄”。虽然拥有日本和英国双重的文化背景,但石黑一雄却是极为少数的不专以移民或是国族认同作为小说题材的亚裔作家之一。他以“国际主义作家”自称,曾被英国皇室授勋为文学骑士,并受获法国艺术文学骑士勋章。迄今为止,石黑一雄共出版六部长篇小说:《群山淡景》《浮世画家》《长日留痕》《无法安慰》《上海孤儿》和《别让我走》。《别让我走》(石黑一雄,2011)自2005年发表以来引起文学界的强烈关注,先后获得英国布克奖、阿瑟克拉克奖、美国全国书评家协会奖提名,并于2006年荣获亚历克斯奖和意大利塞罗诺文学奖。英美杂志对该书也是好评连连,时代周刊称赞为近十年最受欢迎的小说。2010年拍摄的同名电影也受到大家的广泛关注。和石黑一雄的其他几大小说(如《长日留痕》)一样,《别让我走》采用第一人称叙事形式。小说以凯西(Kathy)自述的口吻回忆她和朋友们,尤其是露丝(Ruth)和汤米(Tommy)在黑尔舍姆(Hailsham)寄宿学校的成长经历及他们三人的友情、爱情故事。石黑一雄在小说开始设置悬念,不提学生的身份。随着故事的展开,他们的身份才慢慢明了。作为克隆人,他们以捐献器官为自己的天职。即便他们有自己的爱情,也不能阻止最后悲剧的停止——他们的人生道路是人类给他们设定好的,没有其他选择,而他们也选择了顺从,即便是学校关闭了,也没有强烈地反抗,争取自己的生存权利。最后,他们的爱以悲剧收场。汤米在第四次捐献后结束了他短暂的生命,而凯西也收到了她的第一次捐献任务。站着一大片犁过的田边,一两道铁丝网的围栏和头顶上的三四棵树,凯西回忆着自己的童年,却不知自己该驶去何方。她的人生,是和黑尔舍姆其他学生一样,还是会有变化?这是石黑一雄最后留给读者的想象空间。《别让我走》这部小说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作者创造了凄美的爱情,将克隆人的生活予以假想,题材发人深思,语言简洁、优雅而富有说服力。但该小说的国内外研究较少,大部分集中于克隆人、人性和人权、平等、回忆等主题的阐述。从福柯的权力角度分析黑尔舍姆学校的权力体制可以说是一个较新的角度。本文试图以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为线索,分别对黑尔舍姆寄宿学校的的权力体制、学校对学生采取的规训手段和权力体制的反抗力量三方面进行分析,为《别让我走》中没有说话权力的学生呐喊,揭示造成他们悲剧的主要原因。
福柯认为,在某些时候,权力更依靠的是观察而不是惩罚。福柯还提出“权力网”的概念,认为权力的合理性在于它的明确的战术合理性,这些战术环环相扣、彼此呼应、传播蔓延,在权力关系之外寻找支点和条件,最终勾画出整体机制(福柯,1999)。黑尔舍姆的权力体制便是如此。学校之所以把学生牢牢地控制住,包括他们的思想也被驯化,主要依靠的不是惩罚,而是合理的战术。权力把人不断地构成和塑造为符合一定社会规范的主体。它不仅有压抑功能,而且还有创造和生产功能,发展并规范它们(陈祝华,2009)。在黑尔舍姆,合理的奖励是权力得以控制的重要手段。
“画廊”是学生们很关心的事,因为在学校,富有创造性是非常重要的。只有优秀的作品才能被“夫人”选中,放入“画廊”。在凯西只有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用黏土制作陶塑,坐在旁边比她大一岁的阿曼达·C看着凯西正在做的东西惊叫道:“凯西,那个真的、真的很棒!我敢说它会被选进画廊!”可见“画廊”对于他们来说是一把衡量自己创造力的尺子。当凯西他们年纪稍长时,他们仍然会讨论“画廊”。如果想赞扬某人的作品,他们就会说“这个好得可以放进画廊了”。如果看到可笑的糟糕作品,会这么说反语:“哦,对啊!带上这个直接去画廊吧!”虽然他们都不确定“画廊”是否真的存在,但每年会有一位“夫人”出现两次,有时候三四次,来挑走他们最好的作品。一旦被挑中,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最高的荣誉”。其实所谓的“画廊”是他们自己给自己定下的一条规矩,如同监护人制定的任何规矩。有了“画廊”,大家就有了竞争和努力的目标,使他们更加专注于自己创造力的提高。
也许在黑尔舍姆,学生们最激动的时刻是在交易会和拍卖会上。拍卖会和交易会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是学生们拥有来自外面的物品的途径。他们的衣服、玩具以及其他学生没有做过的特殊物品都来自拍卖会和交易会。要购买这些物品,他们必须用代币,也就是在黑尔舍姆流通的货币。代币是在平时表现中获得的奖励。遵守学校制度的或者表现极佳的,可以得到奖励,而那些不遵从规矩的学生自然没有代币可以炫耀,去购买新鲜玩意儿。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写着自己名字的木箱,藏在自己的床底下,装满自己的“财产”,也就是从拍卖会或者交易会上获得的玩意儿。大家都很在乎自己的收藏品,都尽力保证能够获得足够的代币,因此代币的奖励也成为黑尔舍姆权力体制的一部分。
规训(discipline)是福柯权力理论的重要术语,它有与惩罚相关的含义,如纪律、训练等。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指出:规训既不会等同于一种体制也不会等同于一种机构,它是一种权力类型,一种行使权力的轨道。它包括一系列手段、技术、程序、应用层次、目标,它是一种权力“物理学”或权力“解剖学”,一种技术学。这种规训权力不同于旧制度时期的君主权力,它既不粗暴也不残忍,也不是作用于人的灵魂,它是借助于一整套的技术、方法、知识、描述、方案和数据,反复作用于被分割的人体,对其训练、规范、创造,并通过一种精心计算的强制力来控制,使之变得驯服。规训“造就”个人,人既是它操练的对象,又是它操练的工具。它从17世纪开始向社会的各个领域——学校、医院、军队、工厂等渗透,尤其在监狱里的表现最为明显(余晓宏、钟曙阶,2007)。
首先,学校采取层级监督,即安排层层的监督人员,监督人员既监督别人,又接受上级监督人员的监督。毫无疑问,处于最高层的是校长埃米莉小姐。她管理学校一切大小事,包括所有的监护人和学生。每天晨会上,她会发表公告。她总是在讲台上坐得笔直,她那冷若冰霜的气息让所有学生都害怕,哪怕是高年级的学生。监护人没有做到符合她的要求,她有权辞退;学生做得不够好,她会对他们训话二三十分钟,有时还要长些。她告诉学生们当他们言行举止表现糟糕的时候,就更加让人失望。在她的严格要求下,监护人对学生精心看护。他们中有的如杰拉尔丁小姐那样温文尔雅,语气柔和,总会在学生需要的时候带去安慰;有的像露西小姐那样时不时给他们透露点事实,让他们琢磨不透;也有像艾琳小姐这样不讨学生喜欢的监护人。在学生中像露丝这样带有心机的学生有时候成为代替监护人控制学生的力量。而监护人要做的,只是给她多一点特权而已。比如送她漂亮的铅笔盒,在工作日的四点之前,允许她在台球室播放音乐磁带。这样一层一层的监督加强了学校的控制力,所以通过这样的监督,规训权力就变成了一种“内在”的体系,并构成了一个自上而下的关系网络,这个网络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纵向与横向的结合。它控制着整体,完全覆盖着整体,并从监督者和被不断监督者之间获得权力效应(福柯,1996)。
其次,在规范化裁决上,黑尔舍姆有自己的纪律、自己规定的制度、特殊的惩罚形式。不管是真的惩罚学生,还是放出流言吓唬其他学生,对于不服从学校安排、好奇心很强的学生,学校总有办法杀一儆百。学校由栅栏围起,外面是一座林子。关于这座林子,流传着各式各样的可怕故事。黑尔舍姆所有的学生都知道,离开这个栅栏,他们就会遭到厄运。一次一个男孩和他的朋友大吵了一架,从黑尔舍姆跑了出去。他的尸体两天后在林子深处被发现。他被绑在一棵树上,手脚都被砍掉了。学生们听到这样的传说,都不敢跨出栅栏一步。在他们踢球的时候,只要球踢出栅栏外,没有一个人会跨出栅栏去捡。另外一个传言说,一个曾经是黑尔舍姆学生的女孩,有一天爬过栅栏,仅仅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当她想要回来的时候,她就被拒之门外。她一直徘徊在栅栏的外面,恳求回来,可是没有人给她开门。最后,她无处可去,死了之后灵魂也总是在林子里游荡,盯着黑尔舍姆,希望能够回到学校。虽然监护人总是说这是无稽之谈,但传言是真是假,谁都不清楚。但清楚的是,学校把学生当作囚犯控制在内,不让他们有任何机会和外界自由接触。学生对栅栏外的世界充满恐惧,久而久之也对外面的世界失去了好奇心。年复一年,他们在学校里学会顺从,也就毫无反抗之心了。
福柯指出,反抗与权力是共生的、同时存在的。只要存在着权力关系,就会存在反抗的可能性。在众多老师中,露西(Lucy)是唯一的反抗者。露西小姐是她们的监护人之一,她“有一副矮胖的、几乎像是斗牛犬似的身材”,有一头“古怪的黑头发,总是朝上长,所以总是不能遮住她的耳朵和短粗的脖子”。从外表上看,健壮的露西小姐就极具个性,而她对学生的教育方式也与众不同。露西小姐试图让学生从虚幻中走出,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和即将面临的残酷命运。她一直认为,黑尔舍姆的学生应该“真正被告知”,真正明白自己是谁,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什么。在这个监狱般的学校,唯独她在对学生表现出同情的同时又敢于对权威提出挑战。
在黑尔舍姆,艺术创造似乎格外重要,一个人是否受人喜爱,绝对和这个人擅不擅长创作有关。美术课上,十三岁的汤米画大象完全是一个三岁小孩可能画出来的样子,并因此引起其他学生的嘲弄。但露西小姐告诉汤米即使没有创造性也不重要,无须为此烦恼。因为她知道,即便他们再努力地去练习画画,就算他们的画被“夫人”选中收藏,他们也看不到希望,最终他们都逃不了死亡的悲剧。不管他们的创造性如何,就算其他监护人不这样认为,她也认定黑尔舍姆的学生都是非常好的学生。看到对自己身份全然不知的学生们和正常孩子一样踢足球、学美术,她不禁为他们感到悲痛、惋惜。
一次上课的时候,露西小姐听到彼得·J和他的同学谈论如果将来他们成为演员,感觉会是什么样,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时,她再也抑制不住了。她停了下来,告诉他们事实:“我看到的问题是,你们被告知又没有真正被告知。”他们谈论的理想都是空的:没有人可以去美国,没有人会成为电影明星,因为他们的一生已经被规划好了。“你们会长大成人,然后在你们衰老之前,在你们甚至人到中年以前,你们就要开始捐献自己的主要器官。这就是你们每个人被创造出来要做的事。”这是黑尔舍姆在教育学生时从来没有提到过的真相,所有的学生一直被蒙在鼓里。虽然他们知道他们没有生育能力,但从来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平日里训话时校长埃米莉小姐的意思非常清楚:作为黑尔舍姆的学生,他们全都很特别;但那些话对所有学生都犹如迷雾。他们必须样样健全,艺术和体育课很重要,有定期的身体检查,抽烟是绝对禁止的。学生们只知道他们的健康非常重要,却不知是为了以后给人类提供健康的器官。
由于露西小姐的想法和黑尔舍姆的主流想法不一致,所以她最终被逐出黑尔舍姆——这也标志着她反抗的失败。“露西·温赖特,她是个很好的女孩。但是她和我们在一起一段时间之后,开始有了这些想法。她认为你们这些学生该知道得更多……她认为你们应该被尽可能完整地告知一切,遗漏任何事情都是对你们的欺骗。”其实露西小姐的想法对于黑尔舍姆的学生来讲是公平的,是基本的要求,但最终她必须离开,因为这个学校的权力体制容纳不了她自由的思想,也不能冒险让学生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怕会有反抗的举动。
黑尔舍姆虽然只是《别让我走》中的一所寄宿学校,我们却从中看到了一个权力机制的社会。这个学校限制自我意识,控制知识话语,使得学生们屈服于极权权力机制的规训。虽然埃米莉小姐等人创造黑尔舍姆的初衷是为了给学生们提供庇护所,在人道和教养的环境中成长,但最终这个寄宿学校像一个规训的监狱一般,愚弄、驯化学生,使得他们像棋局中的小卒子一样被人摆布。最终在学校关闭后,学生们仍然在履行自己捐献器官的职责。他们和健全的人类一样有感情,敏感聪明。在露丝的绝望、汤米的哀鸣和凯西的茫然中,我们看到了黑尔舍姆权力机制带给他们的残害。他们的悲剧源于学校灌输的顺从思想,反抗精神已经被黑尔舍姆的规训消磨殆尽,剩下的只是无言的遵从,直到生命结束。
[1] 石黑一雄.别让我走[M].朱去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文中所提引译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2] 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3] 陈祝华.从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看《美丽新世界》[J].忻州师范学院学报,2009(12):48-50.
[4]余晓宏,钟曙阶.福柯的权力观——由《规训与惩罚》说起[J].宿州教育学院学报,2007(1):87-89.
[5] 米歇尔·福柯.权力的眼睛[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