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颖妮 许美玲
2011年底上映的,由张艺谋执导的抗日战争题材电影《金陵十三钗》在国内掀起一股热潮,成为无数电影爱好者茶余饭后的话题。2012年上半年,另一部由宁浩执导,以抗日战争为背景的电影《黄金大劫案》也获得不少电影爱好者的青睐。两部电影的主角,前者是十三位挣扎于社会最底层受尽冷眼的秦淮名妓;后者是依赖坑蒙拐骗混日子的地痞无赖。二者都是世人眼中的下流之徒,是“贱民”。
“贱民”(subaltern)一词来自葛兰西,原指欧洲社会的从属或边缘化了的社会群体,尤指无产阶级或农民,有时亦翻译成“属下”或“底层”。在20世纪80年代初,以拉纳吉特·古哈为代表的印度“贱民”研究借用了葛兰西的这一概念来研究南亚社会中的贱民问题。斯皮瓦克在《属下能够说话吗?》一文中,把“属下”这一术语的范围扩展到第三世界(尤指印度)的语境中,来指“仅能维持生计的农民,无组织的农民工,以及流浪街头或乡村的零散的工人群落和团体”,后来她又把这一定义扩展到指在都市中处于不利地位的群体,尤指以“都市家庭工人”为代表的非自愿的经济移民。在中国历史上,也有对“贱民”的界定和分类。“贱民,又称‘贱口’,是指与‘良人’相对的被法律排斥于社会权力、分配之外的连自身最基本的权利也无法保障的社会群体”。[1]黄现璠在他的《唐代社会概略》中说:“吾人之鄙视奴隶,称为贱民,由来已远;且几无代无之,不独唐代为然”。[2]尽管对“贱民”的界定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贱民的社会地位低下,受人歧视。
在电影《金陵十三钗》与《黄金大劫案》中,其主角均为典型的贱民:妓女、无业地痞。但两部电影都巧妙地完成了主角形象从放荡不羁、猥琐刻薄、自私自利到同情弱小、深明大义、牺牲奉献的自然转变,实现了贱民形象的华丽转身。
在文学作品中,贱民的传统形象多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从五四启蒙文学,到新世纪的底层文学都可见出这一模式。贱民困于社会的最底层,在长期被统治阶层管制与欺压下,精神严重扭曲,乃至走向一个从他奴(他人压抑自己)到自奴(强迫性自我压抑),再到奴他(压抑比自己更弱的“失败者”)的无奈又无限循环的过程。事实上,两部电影开始部分对主人公的展现都采用了这一模式。尤其是在《黄金大劫案》里,“小东北”活脱脱的痞子形象就印证了这一点:面对有权有势的警官“五哥”他阿谀奉承,卑躬屈膝,一口一个“五哥”套近乎,把自己身上的钱都上交了;面对街头两个要饭的小孩子,他却让他们叫“爸爸”,还变戏法骗走了孩子们的银锁。在劫案开始前,驱动“小东北”参与这场救国义举的原因是赤裸裸的利益——八吨黄金里的一成。自私自利、撒泼无赖是他积习已久的恶习。影片用荒诞夸张的黑色幽默将“小东北”的劣根性完全表现出来。在那战乱动荡的年代,如小东北般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挣扎苟活的“贱民”,为求有瓦遮头,有饭糊口,坑蒙拐骗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小东北有句话:钱比脸贵,脸,可以不要。因此,他可以勒索神父骗取钱财,变戏法骗走街边小戏子身上的银锁,也可以在包租婆金姐与警局五哥面前点头哈腰,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而这也正是贱民给人最常见或曰传统的形象:自私自利、猥琐逢迎,无耻下流。
《金陵十三钗》里的主角是十三位秦淮河边妖娆狐媚的娼妓。在电影中,这十三位主角的出场是吵闹、放荡与可笑的,妖艳露骨的穿着,粗俗污秽的语言、粗鲁无礼的动作,都彰显着她们的身份——妓。在教堂门外,面对乔治的阻拦,红菱大咧咧地咒骂:“老顾说了,你们这个礼拜堂有洋人保护,日本鬼子根本进不来,死鬼,哄老娘伺候他一个晚上,讲好收留我们姐妹的。把这狗日的给我喊出来!”粗俗露骨的语言与圣洁的教堂格格不入。乔治拒不开门,这些浓妆艳抹的女人们竟不顾乔治的棍棒,直接攀墙而入,任由雪花花的大腿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这一片片的雪白晃花了楼上偷看的年轻女学生们的眼睛,也映现出她们眼中的厌恶与鄙夷。这十三位大咧咧闯进教堂的狐媚娼妓此时在她们眼中,与在良民眼中、观众眼中一样,卑贱、下作、放荡、粗俗、污秽。妓女与教堂、学生之间本有着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而在电影中,导演将三者安排到了一起,似乎圣洁者愈加圣洁、污秽者更加污秽了。
学生视妓女如洪水猛兽,既厌恶又害怕,因此,十三钗的进入遭到了学生们强烈的抵触。电影中有一个场景,一位女学生在澡房门口拦着,不让红菱等人进入洗漱,双方均恶言相向:
女学生:不让用就是不让用!
红菱:我说小妹妹,你说我们不拉不撒行吗?我们就是想洗洗,习惯了,晚上不洗睡不着觉。
女学生:现在是晚上?
红菱:你们是早上,那我们就是晚上。小妹妹……
女学生:哪个是你妹妹!
美花:你软硬不吃是吧?
女学生:有人要用了!
美花:她们是人我们是什么?
女学生:你们是什么你们自己晓得。
美花:小孩子怎么这么厉害!
女学生:我们不想与你们共同这个地方!
美花:搞什么啊!
女学生(往地上泼水):对不起啊,去你们的老鼠洞吧!
影片中的这一幕骂战,凸显了“贱民”与“良民”之间的对立与冲突。从这场对骂中,观众可以明显看到“良民”对“贱民”的排斥、轻贱与鄙视。
随着电影情节的发展,人们渐渐看见了这些“贱民”的另一面。《金陵十三钗》中,这个转折点就在日本军官的第一次闯入教堂。在日本军官入侵教堂的危急时刻,十三钗纷纷逃窜进入地窖,最后一位进入地窖的女人欲将门关上,隔离危险。而十三钗之首的玉墨则坚持把门打开,几次重复“让学生进来”。正是在这生命攸关的危急时刻,十三钗尚未泯灭的良知开始慢慢苏醒。
接下来,在那乌漆抹黑、拥挤不堪的地窖,这群衣着光鲜暴露的女人遭遇受伤严重的中国抗日伤兵王浦生与李教官。王浦生已伤重不能行走,李教官将之交与十三钗照顾,留下这么一句话:“就是在最后,能让他躺在个暖和的地方”。而正是遭逢王浦生,又让我们看到了十三钗身上的人性闪光点。豆蔻,不过才十五岁的女子,命运不公,她被拐卖为妓。看到浦生擦净土灰的稚嫩的脸,在同伴的嬉笑声中,她第一次露出了纯真羞涩的笑。她说王浦生长得像她弟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也确实像个姐姐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浦生:一双长冻疮的红手给浦生洗绷带、晾绷带;给浦生端水端药;为了让浦生听到完整的琵琶声,她不顾教堂外面的日本士兵与枪炮声,悄悄跑回妓院拿琵琶弦,结果惨遭日本士兵奸杀。这是多么可爱善良的女子。早早就历尽沧桑的她,虽然难脱“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职业本能,在这样炮火连天的日子里,夜夜笙歌打麻将,也曾语言粗俗与学生吵闹。然而在奄奄一息的伤兵王浦生面前,她也表现出了人性向善向美的本愿,不顾一切去憧憬与浦生美好的未来:
王浦生睁开眼,老了似的眼皮叠起了一摞皱纹。
他说:谢谢你,豆蔻。
豆蔻说:不要谢我,娶我吧。
这回没人笑她。
我跟你回家种田。豆蔻说,小孩过家似的。
我家没田。王浦生笑笑。
你家有什么呀?
我家什么也没有。
那我就天天给你弹琵琶。我弹琵琶,你拉个棍,要饭,给你妈吃。豆蔻说,心里一片甜美梦境。
我没有妈。
豆蔻楞了一下,双手抱住王浦生,过了一会儿,人们发现她肩膀在动。
豆蔻是头一次像大姑娘一样躲着哭。
浦生与豆蔻的这一段邂逅,重塑了一个与传统妓女形象完全不搭边的善良、纯真、可爱的女子形象。这样的豆蔻,与那些洋教堂里的年轻女学生又有何异?妓女,首先是人、再者是女人,然后才是妓女。通过豆蔻的故事,导演将十三钗的本质还原到了“人”的本真,在憧憬与浦生的美好未来之际,豆蔻也向观众展示出人性最原始的善良与美好。
如果说豆蔻的本性回归只是个别,不具普遍性,那么十三钗深夜阻拦女学生跳楼自尽的这一幕则让观众们清楚地看到了十三钗们的大义。收到日本军官的“邀请”后,为了逃避日军的糟蹋与残害,年轻女学生们别无它法,只有自杀这一条路可走,于是在书娟的带领下,学生们一个接一个站上了教堂顶楼的栏杆。这时候,十三钗尽可以袖手旁观、保全自己。然而,十三钗却毫不含糊,一个一个都说要代替学生前去赴约,绝不让学生们受委屈。这一刻,我们在十三钗身上看到的是善良、勇敢的人性光辉。也许她们不懂爱国奉献、保家卫国这些大道理,在这一刻,她们只因女学生比她们年幼几岁,不忍她们在如花般纯真美好的年纪遭受日本官兵的糟蹋摧残而自愿代之前往。剧情发展到这里,十三钗原先放荡、粗俗、自私自利的形象早已被观众抛诸脑后。电影通过合情合理的情节,一步一步地让观众看到十三钗的改变以及她们内心深处向善向美的人性,完成了十三钗从自我发现到自我认知,再到自我救赎的过程。
同十三钗一样,小东北的出场也在教堂。他假扮革命党,故作神秘勒索讹诈神父钱财,这等黑色幽默让观众发笑不已。八吨黄金,是《黄金大劫案》这部电影的主要线索,小东北的亲情、友情以及爱情都围绕着这八吨黄金交错发展,小东北人生态度的转变与人性意识的回归都由这八吨黄金而起。这八吨黄金,是日军用来与意大利交易,购买武器侵略中国的赃款。抗日组织救国会为了阻止这场罪恶的交易,不顾艰险,不计牺牲,只求劫下这批黄金。然而处于社会底层的“贱民”小东北力排万难参与此次行动,只因这次行动能给他带来足够的利益。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致使小东北思想觉悟,彻底与日本官兵决裂,奋起而杀之呢?是他那疯癫老父的牺牲。疯癫老父在紧要关头闯入剧组,救出自己的儿子小东北以及地下党众人,而自己却中弹牺牲。
纵观全片,观众可以清楚地看到,小东北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孝子。虽然片中小东北与老父之间的交流互动并不多,然而小东北与老父之间的那份厚重的亲情却一点一滴地渗透于剧情之中,深入人心。尤其是他在老父死时,滚烫的汤水满溢出来他却毫无所觉,只知“爹要喝疙瘩汤”。小东北与疯癫老父相依为命,父亲是小东北的责任,也是小东北的动力。现实的残酷、生存的艰难也许已经磨掉了小东北本性中的善良与大义,使他不能在看见街边弱小时倾囊相助,也使他不能通晓大义,踌躇满志,牺牲报国,但他那本性中最初的善良与美好早已扎根于对老父深沉的爱护中。
两部影片都表现了贱民的悲剧命运,揭示了战争中最为深刻复杂的人性主题,其中不乏笑中带泪、喜中含悲的黑色幽默。影片对“贱民”形象不约而同的关注和再塑造并非偶然。它与大众文化的盛行、意识形态的泛化息息相关。随着电台、电视、互联网等大众媒介的空前繁荣,适合大众口味、满足大众心理需求的大众文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兴起,占据了家家户户的视野。大众平民渐渐掌握了文化话语权与文化选择权。电影的商业化运作,使其不得不考虑大众的口味和需求。十三钗、小东北之类小人物,因贴近普通民众的生活而受到大众的喜爱。于是,越来越多的文学创作与影视作品开始对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投以关注,深入这些小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努力发掘他们身上的闪光点,使他们以全新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正如有位学者所说,“小人物形象在影视作品中的盛行这一文化现象的深层推手是大众文化时代大众自我选择的结果。这里的‘自我’不是指某一个具体个人,而是‘小人物’群体的代指。通过观看以表现‘自我’为核心的影视作品,大众获得了多重心理需求满足”。[3]
十三钗、小东北是处于社会最底层的贱民,他们身上有着凡俗草民常见的缺点毛病,也拥有草根阶层的民间智慧和勇气。他们在残酷的战争中所闪现的人性之美、人性之善,展现了贱民埋藏在卑微下的尊贵,颠覆了以往贱民形象塑造的惯有模式。
[1]陈宁英.唐代律令中的贱民略论[J].中南民族学院学报,1998(3).
[2]黄现璠.唐代社会概略·宋代太学生救国运动[M].吉林出版集团,2009:3.
[3]李琳.大众的“自我”选择——影视小人物盛行现象的文化解析[J].当代电影,20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