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明扬
苏教版课文《楚辞·渔父》篇什虽短,但文字空灵曼妙,意蕴深迥,读后令人回味,心向往焉。何以有这样的阅读感受呢?正是《渔父》中饱含着丰沛的美学情调,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有着充分的审美体验。
作品中呈现给读者这样的画面:一端是岿然的江岸,屈子愀然独立,风飘散发。另一端是明净的江面,漂泊着一叶扁舟,苍老渔父弯腰抚桨,嘲风弄月。画面具有空灵的美学特质,也具有儒道文化的象征意蕴。这里远离市井,唯有旷远的江面,除却人物和渔舟别无更多纷繁什物。读者的思绪在空白处渐渐缥缈,获得丰富的审美感受。不仅如此,我们还可以从作品呈现的对立两方所代表的具体元素来解读其内在的文化审美意蕴。
一、岸上形象——泽畔行吟的意象破译
泽畔行吟,历来为文人高士所欣赏,常作为绘画创作的题材,其内涵极为丰富。
泽畔即岸边,岸是土地尽端,土地是固定的、坚实的、静默的形象,通常具有厚重的审美特质。《周易》中,“地”为“坤卦”,《象》解说为“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以大地形象劝勉君子增厚美德,容载万物。土地具有承载万物的品德,是万物附着生存的基础。因而,土地代表国家,代表秩序,代表儒家文化的命脉。“社稷”中的“社”就是表明对土地的膜拜,屈原所立足的土地正是代表儒家文化的一面。从屈原和渔父的对答开始直到说“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我们感受到屈原的执着,正如其脚下的大地,坚定不移。而坚定执着往往具有浓厚的悲剧色彩,譬如脚下的土地,不免于风沙的剥蚀,洪水的冲刷。儒家文化正是着眼于人世,汲汲于救世,投入多,受损多,必然染有些许悲情。
立足于岸边的屈原形象,大可理解为苍莽大地幻化的具象。作品中就是如此描绘的:“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交代了人物的悲剧命运,是被楚王放逐;“游于江潭”,点明了地点,也暗示屈子从庙堂贬落江湖,无家可归,无所用世。一生为联齐抗秦、振兴楚国而奔走的屈原,竟遭小人诽谤,“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涉江》),想到家事国事,“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离骚》),不由忧心忡忡,所以文中描写为“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面临困窘,屈原内心极其矛盾,下意识地在水边游走徘徊。
水和土具有相对立的文化内涵。水有灵动变化的特质,代表理性,代表变通,可以给人以旷达的人生喻示。孔子曾放言“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也许就想放弃执着,遁迹海上,逍遥自在。水总是给人蜿蜒流走的印象,古代士大夫一旦走向水边,表明心兴波澜,万难排遣,困惑迷茫。屈原走到水边,走到土地的尽端——泽畔。他内心汹涌的定然是哈姆莱特式的哲学沉思:“是生存,还是毁灭?!”渔父的劝慰,反倒激发屈原对理想、对操守的一以贯之的坚持,最终纵身一跃,恍若流星在天幕划的一道银白弧线——自沉江中,以自身的毁灭坚决捍卫儒家文化的终极要义:舍生取义。
二、水面形象——鼓枻而歌的意象破译
作品中塑造的渔父形象,显然是隐者形象,同样含蕴着丰富的审美意蕴。
首先,在读者的心目中,渔父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者。“父”通常又写作“甫”,为老年男子之称。岁月风霜、人生历练能使人明于得失,趋于平淡,老者形象总能给人沉静超然的印象。而“渔”,或网或钓,通常为隐者遁迹江湖所从事的标志性活动。东汉王逸《楚辞章句》中理解为“渔父避世隐身,钓鱼江滨,欣然自乐”,的确如此,我们读者宁愿把渔父想象成垂钓沧波的形象,这样有几分闲雅之趣,超然之态。而“网”多几许功利,少几分风雅。“钓”还意味着耐心与等待,意味着隐者的介于兼济与独善之间。也正是由于渔父的这份闲适旷达,多少寄寓了人们对于隐士生活的向往,而总给读者诗情的想象。
其次,渔父与水结缘。道家认为水是万物之本,品性谦逊,亲附万物而公正无私,因此,水又可以看作道的象征。《道德经》有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庄子·刻意》说:“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儒家经典《论语》也有“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的说法。水的灵动多变给人带来智慧与变通的觉解,无论儒还是道对水的理解是相通相融,趋于一致的;对水的亲近也是源于天性,胚胎成形,静卧羊水,人自然就有亲水情结。
再者,《楚辞·渔父》中的渔父是乘着舟的。舟,当是小舟,通常以一叶扁舟来形容船小巧逼仄,至多还能容一人对饮。渔父通常是独来独往,唯有小舟才能显现泛波逐浪的那份飘逸闲适。
另外,《楚辞·渔父》运用写意手法,着意勾勒人物的神韵,这更能给人丰富的联想。比如,渔父的衣着,应当是披蓑顶笠,抑或羊裘斜披,而决不是衣纨着锦,光艳考究,这与道家文化的恣性自然、放浪形骸相一致。而处于对立面的屈原尽管“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但无论如何也是峨冠博带,贵族气韵,尽显自己的立场与出身。人们的思维总是以具体形象以及画面形式出现的,以上这些信息,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在潜意识里自然是默认的,古代《屈子行吟图》就是很好的佐证。
三、儒道碰撞——一问一答的意趣破译
很具诗情的是,作品营造了一个动人的画面。在这里没有市井的喧嚣,只有天地间的大空旷,大宁静,提供给人足够的想象空间。在岸与水的对决中,两个高人作了一次高水准的哲学层面的对话。在极其精妙的一问一答之中,人物形神毕至,各自的人生哲学、处世态度、美学意蕴尽情张扬。
渔父首问:“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话语中有惊奇,有关切,也不乏些许揶揄,有很大的驱动性、诱导性。面对这样的问话,积聚着满腹怨愤的屈原,不由如火山爆喷,答道:“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以诗性的喻说把内心愤懑不满尽情宣泄出来。
渔父因势连问:“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一论三问,以圣人变通处世为发端,然后以屈原对话中的“清”“浊”“醉”“醒”来做一番道家思想的诠释和劝解。
屈原内心澎湃,诗情迸发:“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先以沐浴者的心态作比,继而表明立场,“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这极其悲壮的人生抉择正体现儒家文化中“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舍生取义”的殉道思想与完美的人格追求。
在一番对答中,渔父莞尔一笑,敲桨放歌而去。“歌”就是那著名的《沧浪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歌以水即喻,彰明变通处世态度。“水清”喻意政治清明,君子就可以为官出仕,“缨”是仕宦者衣着特征,借代出仕者的身份;“水浊”则代表世道黑暗,既然水是浊的,那只能用来洗洗脏脚了。尽管混沌处世,随波逐流,甚至装疯卖傻,但可以全身保命。整个社会污浊,以个人的微薄力量去力挽狂澜,岂不可笑?这就是渔父所歌的内在深意。
这里,我们自然会联想到《论语》中记述的那个楚国狂人——接舆,他从孔子面前经过,一路高歌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似乎以打哑谜式的方式寄寓自己的人生哲学和处世态度。当时孔子想主动和他攀谈,他“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楚辞·渔父》中的这位渔父也是“遂去,不复与言”,他一路高歌,消失在茫茫烟波之中,把背影留给屈原,也留给我们读者。他悄然隐退,留给我们的是耳畔袅绕的歌声,不尽的思考……
值得一提的是,先秦作品中塑造的渔父形象还见于《庄子·渔父》,那是借助“渔父”来直接批评孔子,指斥儒家思想的弊端,并借此阐述“持守其真”、还归自然的主张。但相比较而言,《楚辞·渔父》中的渔父言辞不似《庄子·渔父》中的那个渔父激烈,而是温婉平和,萧然旷达,反倒令人回味绵长,玩味不尽。
在江畔,一岸一水,一儒一道两个高人,一番诗情对答在绵绵的歌声中终结,余音袅袅,美不胜收。读者在丰富的美学意蕴中,尽窥儒道文化的精神要义,更获得超值的审美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