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树东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自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知名作家中没有哪个作家像刘震云这样持之以恒地关注权力对人性、对社会生活深刻的影响的。像《官人》、《官场》等小说展示“单位”体制中严密的社会权力机制对人性的扭曲;《故乡天下黄花》等小说中展示几千年来中国底层乡村饱受权力的压榨和凌辱的悲壮与惨烈;即使在《手机》、《一句顶一万句》等“说话”系列小说中,权力的魔影依然偶露峥嵘,令人莫名震惊。到了他最新的长篇小说《我不是潘金莲》中,被权力挟持的荒诞生活更是被他提升到一种寓言化、传奇化的境界;在他游刃有余、幽默迭出、清简传神的明清话本风格般的叙述中,敢于担当的民间精神、荒诞社会的权力运作机制等相继生动涌现,令人莞尔一笑之余,不由得深长思之。这也体现了刘震云富有启示性的叙事伦理指向。
《我不是潘金莲》的主人公是农村妇女李雪莲,整部小说主要就是写她20年告状的荒诞经历。本来只是农村妇女为逃避计划生育,和丈夫离婚,结果弄假成真的小案子,但最终被各级权力部门踢来踢去,再加上李雪莲的执拗个性,她竟然要上访到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最终演变成了惊动国家领导人的大案件,用小说里的话就是,“一粒芝麻,就这样变成了西瓜;一个蚂蚁,就这样变成了大象。”[1]97因此,可以说,这部小说就是“芝麻变西瓜,蚂蚁变大象”的荒诞剧。
毕竟是“芝麻变西瓜,蚂蚁变大象”,而不是“芝麻变大象,蚂蚁变西瓜”,因此最初挑起整个事端的“芝麻、蚂蚁”就值得关注。这就是李雪莲的假离婚事件。李雪莲和丈夫秦玉河的婚姻生活本来还不错,只因李雪莲决定要生下意外怀孕的女儿,又不想让丈夫被开除公职,于是她提出暂时假离婚,等女儿生下来后再重新结婚。谁知秦玉河人心叵测,在李雪莲把女儿生下来后,他竟然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而且宣称当初和李雪莲离婚是真实的。李雪莲本想通过假离婚,钻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空子,但因为丈夫秦玉河半途变卦,她就被国家法律卡住了,无法返回到原点了。李雪莲的假离婚事件本身就富有非常荒诞的喜剧意味,其中也蕴含着辐射到整部小说的荒诞性。
首先,是个人和国家意志的荒诞性冲突。计划生育政策意味着国家剥夺了公民部分的自然生育权利,李雪莲试图逃避计划生育政策,也就是想夺回自己的部分生育权。作为自然人的个人就这样和国家意志之间构成一种不对称的荒诞矛盾。更令人惊奇的是,李雪莲逃避计划生育,是要挑战国家意志的;但先离婚再结婚,又都需要国家意志的肯定。个人和国家意志之间就这样处在一种纠缠不清、欲说还休的错综关系之中。这是李雪莲假离婚事件最核心的矛盾。如果把《我不是潘金莲》比喻为一座大桥的话,这种个人和国家意志之间的荒诞性矛盾就是大桥的拱心石。
其次,是手段和目的之间的荒诞性冲突。李雪莲要逃避计划生育政策,就要和秦玉河暂时离婚才能免遭处罚;离婚仅是一种手段,一种达到逃避计划生育的策略;但可怕的是,达到目的之后,作为手段的离婚却不受控制,弄假成真了。手段就这样荒诞地颠覆了最初的目的。
再次,是人的意愿和事情的结局之间的荒诞性冲突。李雪莲最初只想逃避计划生育,从赵火车那里学来一套离婚的手段,但是最终弄假成真,结局完全不可控制了。人似乎被一种奇特的生活逻辑推动着,越来越远离最初的意愿,等到事情的结局显现时,与当初的愿望已经是相距十万八千里了。这种荒诞性还不断地表现于王公道、荀正义、董宪法、史为民、蔡富邦、郑重、马文彬等人的生活中。
面临着这种种荒诞,李雪莲自己都未必能够清晰地理解其中的纽结和关键。但最有意味的是,李雪莲不愿意接受这种荒诞,她挺身而出,要反抗荒诞。她告状的初衷也很简单,当秦玉河不承认当初的离婚是假的时,她希望得到国家法律也就是国家意志的帮助,承认当初的离婚是假的。但是当法官、县长、市长等各级权力部门,即国家意志的体现者,都不承认她时,她就毅然要上告北京,“本地从法官到专委,从法院院长到县长,再到市长,都把假的当成真的,北京总能把真的当成真的?或者,总能把假的当成假的吧?真假不重要,关键是,我是李雪莲,我不是潘金莲。或者,我不是李雪莲,我是窦娥。”[1]71这样一来,李雪莲就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告状的农村妇女了,她的告状行为就带有普遍的形而上学色彩了。这是一个追求真理的人,是不能容忍现实生活真假不辨的人,也是一个在污名的重压下寻找真实自我的人。极其现实的人物和题材就被刘震云拷问出极具现代意识的哲学意味。
当然,李雪莲要追寻的真实注定是不可能被现实世界承认的。李雪莲需要的真,是她和秦玉河双方私下承诺的真,是私人领域的真,是良心的真,没有法律的保障。现代法律强调的是公共领域的真,是程序合法的真,它不关心良心的真,不关心私人领域的真。因此,只要李雪莲当初和秦玉河的离婚得到法律的认可,后来无论秦玉河出于何种原因称离婚是真实的,李雪莲就无法驳倒秦玉河。李雪莲要想使得法律,即国家意志,承认她私人领域的真,良心的真,是方凿圆枘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但也正是对不可能实现的真艰苦卓绝的追求,使李雪莲成了非常独特的个人。她是孤独的,反叛的,拒绝认同于既存的社会秩序。作为一个底层的农村妇女,她试图维护自己认定的真理,维护良心的秩序,维护基本的人格尊严,寻找基本的正义。她是个生存底线的维护者,是敢于担当的民间精神的一种象征。
当李雪莲试图维护基本的生存底线时,她发现整个世界已然像一块坚硬的钢板崛然挺立,构成一种宿命般的生存环境。其他人几乎都只想着个人私利,没有人对真实、真话、真相感兴趣;现实社会是一个没有底线的社会,那些国家权力的执掌者也没有人对一介草民的冤屈感兴趣,只知如何阻止底层民众上访、保护自己的乌纱帽、维护自身的特权利益。因此,李雪莲坚持20年上访就显得惊天动地了,“靠窗的墙头,挂着一个小学生的算术本。这算术本上,记着李雪莲二十年告状的经历。二十年过去,这小学生算术本已皮开肉绽,脏得像一块抹布。但就是这块破抹布,记着李雪莲告状去过的所有地方,见过的所有人;也一天天看着李雪莲的头发如何由乌黑变成了花白,腰口如何由杨柳变成了水缸。她盼着算术本,有一天能帮她把假的变成假的,也就是把真的变成真的;但二十年过去,假的还是真的;或者,真的还是假的。同时,一顶潘金莲的帽子,戴了二十年,也没摘下来。十年前,李雪莲差点疯了。后来年年如此,像年年告状一样,同样也习惯了。……据李雪莲统计,二十年来,在年年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召开期间,她到北京告过十九次状。其中,被当地警察拉住了十一次;半道上,被河北警察拦住过三次;还有五次到了北京,被追过去的该县警察在旅馆里找到三次,也就是被‘劝回’三次;剩下两次,一次到了长安街,被北京的警察扣住;一次终于到了天安门广场,又被广场的警察扣住。这么说起来,二十年的告状,一次也没成功过,一次也没有像头一次去北京那样,闯进了大会堂。但正因为如此,李雪莲才要继续告状。”[1]144一个人试图要完成注定无法完成的生命重任,就显示出了敢于反抗荒诞、承担荒诞的现代主义式的悲剧英雄特质。
因此,《我不是潘金莲》中的李雪莲其实是和卡夫卡的长篇小说《城堡》中的K、《诉讼》中的约瑟夫·K等现代主义经典人物形象具有非常神似的内在关联性的同一个精神谱系的人物。《城堡》中,K一样终生试图走进城堡,得到当局的许可,能够在城堡下的乡村中居住下来,但始终不能成功。《诉讼》里,约瑟夫·K被莫名判罪后,就不断地想接近最高法院,澄清自己的罪名,但也同样至死未能如愿。而李雪莲连续20年试图到北京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去告状,但最终都无法进入,更无法澄清自己良心中的真实,自我身份的真实。正是荒诞的世界最终把她变成荒诞剧的一部分。
最终把“芝麻变西瓜,蚂蚁变大象”这出荒诞剧变为现实的,还是荒诞社会的权力运作机制。李雪莲这个凭借一己之力挑战国家意志的孤独个人,其实只是一个显影剂,使得大家习以为常、安之若素的现实社会显示出荒诞的真面目。
当我们详细地审视《我不是潘金莲》中各级政府的当权者的生存特征时,我们会惊异地发现,他们呈现出相当一致的畸形面貌。
首先,他们整个生存都是围绕着权力展开的,权力才是他们人生的宗旨。他们只想着如何攫取权力,如何保住权力,权力简直成了他们人生所有问题的终极解答。李雪莲的假离婚案子被法官王公道判为真实之后,李雪莲就连续上访到法院董宪法专委、荀正义院长、史为民县长,直至蔡富邦市长,他们全都忙着如何保住自己的权力,没有一个人愿意倾听底层民众的冤屈呼声,最后还要以不妨碍“精神文明城市建设”为由把李雪莲关押进拘留所。而20年后,法院院长王公道、郑重县长、马文彬市长同样也不过问李雪莲的具体冤屈,只想着让她不要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期间去上访,给自己造成麻烦就可以了。正是这些当权者只考虑着自己的权力,尸位素餐,不务正业,才刺激了李雪莲决定再次告状。“如果法院院长、县长、市长今年不轮番找李雪莲谈话,李雪莲先听牛的话,再听赵大头的话,今年也就不告状了;法院院长、县长、市长一级级逼她,不让她告状,李雪莲也看出来了,这逼也就是糊弄,想糊弄过去全国人代会这一段时间,明显不是替李雪莲着想,而是替他们自己考虑,怕她去北京告状,撤了他们的职;李雪莲看穿这一点,反倒要去北京告状了。……这时的告状,已经脱离了本来的告状,矛头对准的不是前夫秦玉河,而是法院院长、县长和市长了。”[1]152李雪莲的告状无疑是对当权者疯狂的权力崇拜症的质疑和嘲讽。
其次,正是因为他们只崇拜权力,导致他们成了普遍丧失自由意志,彻底被外力控制的荒诞人物。他们表面上看来非常强大,但是这种强大只是木偶式的强大,他们总是被权力更大的人的意志彻底主宰着,丧失了生存的自由自在品格。置身这种权力机制中天长日久之后,也许当事人已经无法觉察到自由意志的丧失,因此刘震云就有意让他们被一个无权无势、执意上访的乡村妇女弄得焦头烂额、溃不成军,他们丧失自由意志的人生状况的可笑性、荒诞性也就显露无遗了。当李雪莲上访到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阴差阳错地被国家领导人闻知后,国家领导人便在全省人民代表讨论会上随口说出了一大篇“芝麻变西瓜、蚂蚁变大象”的讲话,结果直接导致市长、县长、法院院长等人被撤职,其荒诞性令人哑然失笑。新时代的官场现形记就这样被呈现得栩栩如生。
再次,权力崇拜症也使得他们丧失了基本的人格独立和人格尊严。在森严的权力等级体制中,上级权力拥有者在下级面前就颐指气使,而在自己的上级面前就奴颜婢膝,呈现出典型的鲁迅所批判的“主奴根性”。像县长郑重在市长马文彬面前唯唯诺诺,极尽曲意逢迎、阿谀谄媚之能事,但转过头来对待手下的法院院长、公安局长就雷厉风行,苛刻至极,想骂就骂,想训就训,就像对待毫无人格尊严的家奴一样。在整个权力等级链条中,几乎所有人都像郑重县长一样的,缺乏人格独立和人格尊严意识。即使储清廉省长也不例外,当国家领导人讲了那一席话后,居然害得他通宵未睡,随后就下令撤掉蔡富邦等人的职位。
应该说,当权者之所以呈现出如此惨淡的扭曲面貌,真正的根源在于荒诞社会的权力运作机制。如果说卡夫卡的《城堡》、《诉讼》等小说所展示的是高度工具理性化的现代文明社会中的权力异化症,那么刘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莲》中展示的就是尚具有浓郁的前现代文明色彩、人治特质的权力运作机制。在这种权力运作机制中,权力不是来源于民众的理性协商,来源于符合程序正义的民主选举,官员出自上级的任命,权力来源于上级。像荀正义之所以能够当上法院院长,就拜老院长老曹所赐;而郑重能够当上县长,也全仰赖市长马文彬的赏识。当上级领导对下级不满意时,他就可以任意撤掉其职务,就像省长储清廉对待市长蔡富邦等人一样。正因为权力的得失都维系于上级领导的权力,所以每个试图获得权力的人就必然会只对上级负责,而不会对下层民众负责。后来那些县长、市长等之所以对无权无势的乡村妇女李雪莲安抚有加,并不是他们愿意对底层民众负责,而是最无权无势的底层民众居然试图上访到权力最大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就像电流的阴极威胁着要联通阳极一样,从而可能给他们造成难以控制的可怕局面。
正是出于对这种前现代色彩、人治模式的权力运作机制的质疑和嘲讽,刘震云在小说中设置了很多非常荒诞的细节。例如国家领导人本来不打算去参加储清廉那个省的讨论会的,但因为要接待的外宾临时肚子痛去了医院,才让他有了点空闲,说到李雪莲的事情,结果就造成了储清廉最后撤掉蔡富邦等人的职,也让他自己最终没有当上省委书记。表面上看来,仅仅是因为国家领导人要接待的外宾肚子痛这样一件小事,最后就演变为那么可怕的结局。但真正让“芝麻变西瓜,蚂蚁变大象”的却是这种权力运作机制。法院院长荀正义被撤职后,他曾说“早知这样,那天晚上,我就不喝酒了”。正是因为他喝了酒,骂李雪莲是“刁民”,才导致李雪莲上访,最后让他被撤职。但真实的原因,却不在于他当初喝不喝酒,而在于这个社会的权力运作机制。如果在明清话本中,像国家领导人这样最终导致许多官员被撤职的高官就会被塑造成两袖清风、一身正气的清官,但在刘震云小说中,他也只不过是这种荒诞的权力运作机制中的一个荒诞角色而已。这就是现代主义意识对清官形象的重塑。
在这种权力运作机制中,人与人之间普遍的不信任得到了极度的放大,从而造成严重的后果。当市长蔡富邦为了创造“精神文明城市”,让手下人赶紧把李雪莲弄走,最终李雪莲就被派出所以“扰乱社会秩序罪”关进了拘留所。当国家领导人让省长储清廉参考一下他关于李雪莲上访的讲话,储清廉就撤掉了市长、县长等人的职。因为每个拥有权力的人都对自己如何拥有权力的过程心知肚明,因此对上级总是惧怕有加。而上级的语言含糊不清,在权力主宰一切的人治社会中,就会直接造成非常可怕的后果。下级总会尽可能地揣测上级的意图,而且总是把他的意图往更严重、更坏的方向上去揣测。这无疑显示了权力不受民主制约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深刻的不信任。即使当他们面对底层民众时,他们也会极端地不信任,如20年后当李雪莲想通了,不想再上访时,无论是法院院长王公道、县长郑重、市长马文彬都绝对不信任她,结果又造成了她再次上访。
这种权力运作机制一旦运转起来后,好像就具有一种越来越疯狂的自在性,谁都无法阻止它,也不能反思它。当小说第二章写李雪莲20年后再次要到北京上访时,郑重县长不但调动全县几百名警察去围追堵截逃跑的李雪莲,堵截不成后,又派法院院长王公道带领十几人到北京各个角落去大海捞针,还派了几十个警察换上便衣到人民大会堂四周去布防,整个行动显得极为疯狂而荒诞。但置身其中,居然谁都没察觉其疯狂和荒诞,这便是最大最彻底的疯狂和荒诞。最终他们谁都不再去反思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李雪莲上访的。如果底层民众能够找到自己表达意见、诉求利益的合法正当的渠道的话,他们会如此20年如一日地上访吗?当然,要让底层民众有表达意见、诉求利益的正当渠道,就必须革新这种前现代的权力运作机制,那样就必然会威胁到这些权力拥有者的既得利益,因此他们就只能堵截底层民众上访,而无法消除底层民众上访的根源,从而就进一步巩固了这种缺乏自觉纠错系统的权力运作机制的自在性和荒诞性。
当这种前现代色彩、人治特质的权力运作机制主宰着整个社会时,无论是像李雪莲那样的富有反抗精神的民间人士,还是像蔡富邦那样的权力人物,都无法逃脱最终的荒诞命运。
虽然我们在前文指出,李雪莲在此种社会中的确是一个难能可贵的、富有担当意识的民间人物,她20年如一日地坚持到北京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去上访,与其说是为了要报复离婚的秦玉河,像一个乡村泼妇一样的伸冤泄愤,不如说是她追寻真理和正义,寻找个人真实的自我认同的伟大精神的表现。但最终,荒诞的权力运行机制把她的这种伟大精神变成了一出荒诞剧,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当秦玉河死后,李雪莲认识到,“二十年来,芝麻已经变成了西瓜,蚂蚁已经变成了大象,现在芝麻和蚂蚁突然消失了,告状的链条断了,使你无法告状了,这链条的断法,成了笑话,捎带着整个告状也成了笑话。不但今年的告状成了笑话,二十年来的告状都成了笑话。不但告状成了笑话,告状的人也成了笑话。芝麻自个儿飞走了,蚂蚁把自个儿给毁了。何况,今年又与往年的告状不同,今年不但被人骗了人,还被人骗了身;这个骗身,传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了,李雪莲真的成了潘金莲,这样的结局,也同样成了笑话。告状告不赢只是个冤,告状告成了笑话,就不是冤的事了,就成了羞。只是个冤,还能活得下去;天天蒙着羞,就让人无法活了。……连这个死无葬身之地,说出去也会成为笑话。说别人死无葬身之地,是说这人可恨,或者是说他穷;李雪莲死无葬身之地,竟是因为羞和笑话。”[1]264从“我不是潘金莲”的告状开始,到“我真的成了潘金莲”的结束,现实就这样和李雪莲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李雪莲最初告状的冤屈,居然变成了最后的事实,荒诞之大,莫此为甚。李雪莲毕竟是一个中国乡村妇女,她没有坚定的信仰,没有登高望远的见识,也没有博大超越的胸怀,她无法理解正是现实社会的权力运作机制使得她的生活陷入难以自拔的荒诞。她最终试图自杀,但就连自杀,也要被人利用,变成一出死无葬身之地的荒诞剧。
李雪莲是被荒诞社会的权力运作机制牺牲的底层民众,但是这种权力运作机制也绝对不放过那些为之呕心沥血的权力人物,稍有不慎,他们也同样会成为牺牲品。像蔡富邦市长那样为这个权力运作机制而努力效命的人,最终也逃不脱荒诞的被撤职处理。他最后感叹道:“什么叫不正之风?这才是最大的不正之风。谁是小白菜,我才是小白菜。”而县长史为民、法院院长荀正义也大呼“冤枉”。县长史为民大骂道:“文件就这样下来了?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了?明天我也告状去!”法官王公道被处理后,骂道:“不是讲法吗?让我们讲,你们办起事来,咋又不讲了呢?”[1]103这些被牺牲了的权力人物,当然也深知这种权力运作机制的深浅,他们早已深深认同于它,因此只能自认倒霉,自甘沉沦,不可能像李雪莲那样去告状。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正是这些权力人物的牺牲为这种权力运作机制做出最好的祭祀,使之获得更多的润滑剂。
在《我不是潘金莲》中,真正能够看透这种权力运作机制的荒诞性的人是被撤职后回到家乡的县长史为民。史为民被撤职后,回到家乡,用祖传的手艺开了一家饭店,生意红火;他主要的享受就是和几个朋友打麻将。一次探亲返乡途中,经过北京,因为年底人多买不到火车票,他便假装是要到北京告状的人,结果当晚就被警察“押送”回到家中,陪朋友打了最后一场麻将。该小说第一章、第二章都是序言,主体是写李雪莲的上访故事,而第三章正文,标题是“玩呢”,交代了被撤职的县长史为民如何利用“上访”被“遣送”回家打麻将的故事。虽然从故事的长度上看,序言和正文无法构成平衡,但是就故事的内在蕴含来看,两者确实构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对照。李雪莲20年上访,既未能为自己伸冤,也未能触动权力运作机制丝毫;而史为民其实早已洞察到这种境况,他无意挑战权力运作机制的合理性,只想着偶尔利用这种荒诞性,达成自己“芝麻、蚂蚁”般微小的目的。两相对照,暗示出来的应该是作者对这种权力运作机制的荒诞性的绝望感。
在作者的绝望感中,我们依稀可以看见忧愤深广的批判锋芒和来自荒诞深处的些许启示。首先,荒诞社会的权力运作机制具有相当强大的自我同化力量,几乎能够把所有挑战者的挑战本身化为荒诞,从而加强自身荒诞的力量。造成李雪莲荒诞生活的根源是权力机制,但是李雪莲坚持不懈的告状,根本触及不了这种权力机制,反而最后把自己变成荒诞的一部分。刘震云似乎再次重复了鲁迅在《药》、《孤独者》中反复讲述的沉痛故事,先驱者被一个他要反抗的荒诞社会吃掉,变成了这个社会的一部分。
其次,如果荒诞社会的权力运行机制不变,荒诞人物、荒诞生活、荒诞人生就会被层出不穷地生产出来,永远止境。即使不是李雪莲20年如一日地坚持告状,也会有张雪莲、赵雪莲去告状。在这样的权力运作机制中,无论是无权无势者还是有权有势者,最终都是输家。有权有势者虽然可能攫取到丰富的物质利益,但其内在精神必然会惨遭权力机制的荼毒,自由意志、人格独立、人格尊严等的丧失几乎是他们的宿命。而无权无势者就会面临着精神和物质彻底的双重剥夺。那样,一个高度的实利化、物欲化的社会就不可避免。
再次,在荒诞社会的权力运行机制中,由于荒诞的整体性,每个人越是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越是富有理性计算意识,就越会导致不可控制的荒诞结局。《我不是潘金莲》中,无论是王公道、董宪法、荀正义,还是史为民、蔡富邦、储清廉,无论是郑重、马文彬,还是贾聪明、赵大头,每个人都非常理性,非常合理地计算着私利,但正是他们的聪明、理性使得事情的结局变得特别的非理性、荒诞。市场经济中有个粗浅的假说,每个人都理性地计算自己的利益,最终会促使整体利益的大繁荣;但是,要保证这个整体利益,其实还需要一个合理的整体框架,那就是严明的法治秩序、民主体制和言论自由。而在《我不是潘金莲》展示的那个权力运作机制中,由于整体的荒诞性,每个人的理性只会导致最终的荒诞。最终的荒诞就真正地反过来否定了这种权力运作机制的存在合理性。
[1]刘震云.我不是潘金莲[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